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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色之光

每当黄昏,西边的天际,总是浮着一层怪诞的云:那峥嵘的云内核里是耀目的莹白,仿佛那里埋藏着一轮火球;然后从里到外次第是黄、紫、红、黑和蓝色。它像一朵花盛开在天宇中,似乎昭示着不祥,抑或,一个充满圣迹的时代正在飘然降临。所有金沙江岸的人们都翘首望见了这一朵怪异巨大的云山云朵,不安的种子在人心和梦魇中滋长。那时,金沙江浊浪滔天。有人说,那浊浪中翻滚游动着一条蓝脊背的水龙,它昂首吟啸时,天空里惊雷滚动,大地摇动,那一刻,河水一片阒静,似乎把自己的嘴巴捂住了;有人说,无数层层密挨的鱼群逆河而上,几乎把整个河床都遮住了,足有数里之长,那层层鳞片的翻腾中,隐藏着急促欢快的声音。说变就变了,那朵云悄然消失。这时,不安的消息铺天盖地而来。为争夺主日共草原,汪登土司和甲索头人的兵丁牧民先是用火铳远射,然后是刀戟棍棒的肉搏,双方都死伤了三百余人,鲜血染红了丰美的草原,每棵草都贪婪地吮吸着殷红的鲜血,半个月之后,整个草原的青草都透出一片殷红之色。在汪登的地盘上,来自天上的病魔不断降临,突然之间,一个个健壮的男人倏然间倒地,嘴歪口斜,或全身瘫痪,数天之后,被死神掳走。从一个村寨到另一个村寨,从一家牧户到另一家牧户,死神在跛脚跳舞,狂欢着它的节日。在汪登属地神湖的拉措周围,一大片柏林枯萎而死,圣湖中,有人看见许多陌生的人群穿着奇异的服装持着枪整齐地走动,数分钟后,微风泛动波浪,漾开的涟漪把画面抹去了;然后,有人看见白人白马的影像,画中人挥动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嘿吼着,那人说,那一刻整个大地都在战栗,湖面像绸缎抖动开来。在迷茫的雾岚之中,散落在村寨河谷间的寺庙里,鼓声钹声不断,嗡嗡的诵经声盈满天地,桑烟像乌龙,风马旗像是一片片飞动的精灵,向天地神灵传达着敬意。第十三世白玛活佛忧心如焚对登巴说,他在一篇充满预言的经文中看见这个怪异的特征,这是预示一个新的混沌时代正在来临。要多念莲花生大师的心咒……

汪登病倒了。先是他的头发一绺绺掉下来,那时,身体还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常用手摩挲,或敲打敲打脑部,头疼便渐自远去,后来说心脏也有些难受,再后来发烧、腿脚发麻、心颤魂曳。梅美常守在身边。六岁的儿子还不明事理,常走到床边要父亲下床,陪他玩耍,让他骑着脖颈溜达。汪登十分喜爱儿子饶登,他摩挲着小儿的头说:“阿爸啊哟痛,知道吗?阿爸好了,带你去牧场。”此时,整个官寨笼罩于一层阴郁的气氛中。官寨里外的事务都要忙碌。村里一些小头人趁机蠢蠢欲动,村与村之间,各种纠纷都纷然“出笼”。这些都瞒着汪登,为了让他安生休息。登巴派来了医生,也请去了白玛活佛。都说无大碍,卦示也很吉祥。但总是没有起色。登巴住了一宿,双方襟怀坦荡,前所未有地畅谈了一夜。登巴愧疚于那潜藏卑鄙欲望的割地收礼行为,说日思夜想,心灵煎熬,觉得对不住妹夫。汪登哈哈大笑,赞扬他有计谋,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汪登嘱托说,如果他有啥三长两短,当哥哥的要关照梅美一家。登巴立刻厉声止住。登巴说,你瞧见没有,天地之间出现了多少征兆,这世间看来要变了……梅美派人给寺庙发放布施,请寺院做法事,以祈求汪登早日康复。梅美娇美的脸上阴云层层,眼里常常噙满了泪水。她十分庆幸自己嫁了一个温柔体贴而又富有能干的男人。俩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绵绵的情怀像一对小恋人……儿子是俩人的宝贝,是共同的欢乐不竭的源泉啊。而今,什么办法都想了,汪登却毫无起色,反而有了一些疯癫的迹象。有时在混沌中说出胡话来,令她的心一次次被揪紧。有一个医师摇着头说,这真是个怪病,我已经不明白了。登巴找来降神师,在经过一番供养祈请之后,神灵附体了,山神责怪之声不断,说汪登在神湖边不小心做了啥脏事,惹恼了神灵,说对大神山也没有供养,几年断了香火。还说家里藏有一个寺庙的东西,它在作怪,等等。梅美按照降神师的指点,将这些事情一一落实了。那尊寺院里的菩萨像也找了出来,退回给寺庙。那是一位本教徒送他的。初秋的日子,沐浴温暖干爽的阳光,汪登感到心情清幽了许多。金秋来临,阳光金亮,风儿渐渐狂妄起来,天地间飘起缕缕果香。该是收获后最为悠闲自得的时期,而梅美觉得有些目眩神飞,仿佛充满了一种毒素,充满了辛辣的恶作剧的可憎笑容。管家说,今天早晨,仆人去煨桑时,自家神树的一些枝叶干枯了。这是不吉的征兆,令她忧心如焚。找活佛卦示回来的人说,过一阵便会好,生命没有啥大碍,要做什么法事……梅美又一一照办了。善良宽厚的管家每日里忙碌不停,他尽心处理属地里骚动不宁的纷争、流血之事,独自揽承处理,不再禀报梅美。梅美也无心过问了。只要男人能够康复,她可以舍弃一切财物;为了男人,她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他的健康。然而,各种病痛轮番折磨汪登,他时而大汗淋漓,时而昏厥过去,时而紧攥住梅美的手沉沉入睡……再次做法事后,白玛活佛说,他曾听祖辈人说过,圣湖纳木错东侧上方山谷间,有一个小小的湖泊,那是汪登家的魂湖,派人去那里煨桑,插经幡,给湖中的鱼儿喂一些糌粑吧。梅美让管家亲自前往。日落时分,管家回来了,说都办得尽善尽美,但目光有些躲闪。梅美的眼力早已迟钝。她没有敏感到管家的神色。管家让身边的人都要严守秘密,谁说出口,他就要责罚谁,并赶出官寨。管家避过梅美对白玛活佛说,那湖已经干涸。活佛的脸顿时暗了下去,长叹一声……

梅美梦见许多人拥到官寨中来,人们围聚在官寨院子里载歌载舞,还有许多僧人鼓钹齐鸣,也步入到舞者的行列,那样放肆而快活。一会儿她又到了一座寺庙里,见到了一尊尊菩萨,又到神山上拜过了一处处圣迹。一会儿她又牵着小儿的手轻盈快乐地走到一处茵茵的草地间,汪登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向神山方向撒蹄而去,她追呀追呀……

管家喊醒了她。她立刻奔到床边。汪登已经走了,脸上是死神离去后的安详和宁静。梅美昏厥过去……

兄是妹的外衣。在梅美最痛苦的时刻,哥哥给予了她最大的安慰,哥哥操办了隆重的丧礼、超度法会,又体贴关心,同时,安排了辖地里的大小事务。正是有了登巴这个坚实可靠的靠山,虎视眈眈觊觎沃土财产的邻居们的目光才有所收敛。趁机蠢蠢欲动的头人们把心中暗藏的利剑和仇恨又深深地埋进心里。一年之后,梅美渐渐摆脱了哀伤,开始管理起大小事务。她召集属下的头目开会。她说出了执政之纲要。而头人们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什么,眼角泄露出大男子主义的傲慢和鄙视。梅美的心咯噔一下,但她还是口气强硬地安排下去。可是,悲从中来,眼眶里噙上了泪水,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男人们噤声摇头,嘴角挂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只有管家把一切看在眼里,并从心里深深地同情梅美。管家大声斥责说,太太还在丧痛之中,你们的心硬得石头一样了,如此不体谅人心,啊,各人必须按夫人的吩咐和决定去做,过一段时间,我来督促巡察。小头人们面面相觑。会议开得短而务实,却也笼罩了一丝阴郁。静水之下潜伏着波澜泛涌的骚动呢。晚上,四个属汪登亲戚的头目找到了管家,提出梅美要与汪登半傻的弟弟成婚——那弟弟是一次夜行中遇鬼附体而半疯半癫的,他们说,家族的土地和财产不能落到外族女人的手里;梅美如果不愿意成婚,那应由小儿子索甲来掌管事务,否则他们坚决不答应。黑脸儿铁超晃着头,比作手势说,登巴是一只老虎,金沙江洞柯沿岸的半条河谷已经骗到手了,他早就觊觎着这片土地。索朗说,这一下更中登巴家的意了,他恨不得立刻把我们都吞噬吧。狼张着血盆巨口,另一个说,我们要早决断。管家脸色黯然,阴云罩上脸,令他踌躇不安起来。他们是想借机起事呢,还是真如他们所说是为了维护本族势力?女人,女人又怎么了?然而,女人的地位又是低下的,管家思忖道。他将他们安抚一番之后,答应尽快向梅美提出,请他们等待答复好了。在未愈的伤口上再撒上盐,那是恶人才能做出的举动。管家深深地锁住了眉峰。他怎么向梅美提出,又于心何忍?于是,管家专程到登巴的官寨,与登巴商量。登巴一听,火冒三丈。他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敢?丈夫去世,儿子又太小,由遗孀摄政天公地道。他们是想趁机惹起事端,让他们来好了,咱们用武力来解决吧,只要他们愿意。双方变得针锋相对,如何找到一个万全之策?管家思量着种种后果。他不愿再见到血染草原,生灵涂炭。男人在气头上,野性的血腥味令人们失去理智,酿成一出出悲剧,这样的事例还少吗?登巴冷静下来了,他从心底发出一声悠然的叹息。到底种了什么样的因,令妹妹今生得到这样的果子啊!他想。追根究底,这些家族如此威逼,实事上是不信任他,是怕他由此登堂入室,掌权夺利。祖辈曾以慈悲树起“法王”美誉,而他虽然充满了智慧、谋略,却被人们私下戴上了“狐狸”的冠冕。他知道那是某种因催生着未知的果。毫无结果,管家悻悻而归,心儿里起了阴风尘雨。管家对梅美说,他们想欺侮你,休想得逞,我的火铳、刀剑候着他们呢?梅美展露笑靥,心里说,管家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冲动的小伙子了?管家红了脸。

这时候,一场阴谋和骚动正在悄然酝酿。

同时,从远方传来消息说,红色的汉人就要来了,那是一群红魔妖怪,见人就吃,见物就抢,还捣毁一切神佛殿堂……这些传闻在人心里落下了恐惧的冰雹。

阿登本是索朗手下的一个马弁。在汪登的亲戚中,挑拨人们要梅美与傻子成婚,或交出权势的就是索朗。索朗是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一向以敢作敢为而闻名于十里八乡。他的性格中还有野兽般残忍的禀性。在他黑粗的眉毛之下,那双豹子眼始终透出挑衅傲慢的光芒。被乱茬茬的胡须遮盖着的嘴里发出的声音雷公一般让人不寒而栗。他曾经挑断过一个盗窃犯的脚筋,那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疼得满地乱滚,每个在场的人都觉得心里刮过了一层冰冷的寒气,血液都凝滞不动了,而他满意地大笑;另一个犯抢劫罪的,他让刽子手将其右手手掌齐齐地从掌根斩断。在他的属地里,有被施剜眼刑的,有被关在黑牢而疯狂的……总之,他是威风凛凛的罗刹。汪登生前曾警告他,然而,他依仗着堂兄的权势,依然无法无天,不见收敛。

索朗叫上阿登骑马去巡视牧场。在路过措木湖岸的村庄时,索朗让阿登跑到前面去收拾行宫,他本人慢悠悠地骑马进入官寨。他高傲地昂着头,睨视着那些一见他就卑躬屈膝、赶紧站到路边脱帽致礼的小人物,以及一见他就躲之不及的小孩子。他吹着口哨,扬着马鞭,威风十足地穿过众人的目光进入二层高的官寨。这时,官寨已经打扫一新。香炉中檀香袅袅。侍从用人们早早候在院子里……

当夜,几个小头人骑马赶来了。他们过节般举行盛大的宴会,狂吃豪饮。深夜,几个人大声争执吼叫着,一个个气势汹汹的。嘴里喷沫四溅,满屋子酒气充盈。阿登睡在底楼的一间偏屋里。从楼上传来斗殴而引起的哐啷哐啷什么东西被打碎摔地之声,还夹杂着几个人的叫骂。阿登害怕起来,他得赶紧去服侍主子啊。他穿上衣服,噔噔地上了楼。要……是毒死了,这个妖妇,是……她吮干了汪登的精血,而现在她……和……哥哥想把整个地盘抢去。这是索朗的声音。他在门口怔住了。这时他看到另一个人摇摇晃晃的身影,我……们……宰了他们……早……动手。来……来,我们策划……毒……毒死她。这又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感觉到那几个人已经围坐在一起了,都争着呱啦呱啦说话。阿登的心揪紧了,一股寒流从后背上凉凉地爬过。他克制着不让自己哆嗦,攥着扶手悄然下了楼梯。他一夜无眠,噩梦不断。这天大的秘密令他惊恐难安……幸而,他们没有看到他,如果发现了他,说不定他早已成了刀下的冤魂……

阿登的神情从此变得恍恍惚惚。在家时,也怕冷似的抖动,嘴里咕噜个不停。妻子拉措害怕了。她撩开眼皮看,正常的啊,只是那黑眸深处总是跳着一缕缕火星。她以为妖魔附体了。你咋啦?没啥,没啥,他抖着手臂说。你到底有啥心事?说出来啊,或者,哪里疼,你总要吱声啊!没有没有,他说。拉措以为这是疯癫之症。他还叽叽咕咕自语着,屋内屋外走个不停,也不劳作。拉措让他躺下。一骨碌,他很快又爬起来,眼神茫然。晚上,安睡了一阵,又叫着什么人的名字从梦魇中醒来,全身一层冷汗。在梦里,有一次还喊着杀杀。几天的“寒热病”的袭击使他憔悴了。这一天,他的精神好多了。拉措也很高兴。她说,你好啦?好啥?我本来就没病,就是管不住舌头,好像有一个妖魔附在我的舌头上,它让我说呀说呀,说出去,可是,我敢说么?你不知道我心里的难受!男人眼里噙满了苦痛孤单的泪水。你要说啥就说啥,你怕什么?你是你自己舌头的主人啊!他又抖动起来,喃喃地说:“我的舌头一点都不听使唤,你帮我把它割下来吧。”这一下,轮到拉措战栗了。当夜,俩人亲热了一番。当俩人的舌头相互缠绕吮吸时,阿登惊颤了一下,他狠狠地咬住拉措的舌头,拉措猪一般发出尖叫,双手舞动着撕扯他的脸、头发。又一脚将阿登从床上踢下去。拉措满口鲜血地坐起来说,你,你这个魔鬼,你把我的舌头要咬断了。阿登可怜地蹲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我这是咋啦?我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啊!舌头舌头,你这个疯子!我一说出去,我们一家都要遭祸的,他们要毒死梅美呢。谁?拉措吐出嘴里泛涌的鲜血,问。索朗他们。拉措害怕了,身子突然缩成一团。是我偷听到的,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想说给人听啊!拉措抱住男人哭起来……

黄昏的时候,盛装着的阿登狂笑着走向纳木错。他的眼里是茫然而又解脱的神情。他对拉措说,索朗带口信让我去牧马,你带好儿子啊。拉措问,你现在好了吗?你不怕了?我怕啥?!去牧马,还需要这样穿戴?他说,一生难得穿几回,索朗头人举行庆典时用得上啊。拉措相信了。带好儿子,他出门时又叮嘱道。她看着自己男人昂首挺拔踏上被夕阳染晕得微黄的道路……

两天后,有人在纳木错湖边看见了阿登的尸体……

红色汉人扛着枪黑压压翻山下来。他们衣着朴素,身子单薄,却显得干练而精神。其中还有许多十七八岁稚气未脱的少年。他们是一群快乐的人,呼号声震荡在山谷;有时一路唱着歌行进,仿佛是一群要扑向天堂的人们。他们叽里呱啦的话语谁也听不懂。令那些守寨护户的老人们吃惊的是,他们不是红头发红眼睛,与藏人毫无二致。他们吃着一种白生生的像珍珠般的东西——那是许多人眼中第一次关于白米的印象,熬得稀汤寡水的,还喝得嗞嗞响。那时,整个寨子空落,只剩下那些行动不便无法逃走的老人们,只有狗叫鸡啼,还有一地的寂静阳光和红色汉人的脚步声。牧场已经迁徙到远方去了。他们对老人们很和气,温言细语地说啥,可是老人们一句也听不懂。耳鼓边响得最多的是“老乡老乡”的称呼。那大概是朋友的意思吧,老头老太太们胆壮了之后,也回叫“老乡——老乡——”。他们哈哈大笑。再后来,来了一位黑脸汉子,他的藏语说得十分流利,他说他叫邓朱,他是藏人,然后就讲红色汉人要解放劳苦大众之类听起来让人迷糊而又神奇的说法。仿佛他们要在将来给人人带来幸福。老人们似懂非懂,但与这群人开始熟悉起来。红色汉人在白天有时去采野菜、蘑菇,回来后将菜洗得干干净净,再放上一点大米,熬成菜汤后,人人端着碗,站着就吃。有时,也给围着看的老人们盛上菜汤,让他们也尝尝。许多人摇着手,向院外退去。也有人挤眉弄眼地眨眼,端着碗,坏笑着,歪了嘴,学着他们样儿喝得嗞嗞响。日子久了,他们开始和红色汉人做起生意来。给他们卖一点粮食、干柴、草料等。红色汉人睡觉也极不讲究,院内院外,屋角窗台边蜷成一团就睡,他们还把藏人的垫子都盖上身子——似乎不知道“脏”,不怕“秽气”罩身而倒霉。他们也练兵,踏踏地整齐地走来走去,口号声喊得震天响——他们中有人不会走路么?费这许多时间练这个干啥呢?他们挺着刺刀,喊着杀杀刺来刺去;趴在地上,眯缝着眼,拿枪瞄上半天,却不曾打响过一次,这样又有何用呢?真是些奇怪的汉人。在好奇心渐渐满足之后,老人们的心态才恢复到正常的境地里。通过通司(翻译),终于知道了他们原本也是来自穷苦的农人,他们要为百姓打天下,要赶走“架普理”(日本国)人,因为占领了他们的家园,他们还要推翻骑在人民头上的一切反动派。天长日久,潜滋暗长,心灵开始得以沟通。躲在山里的人们,趁着星夜回来取粮食和试探,知道老人们与他们打成一片,乐哈哈,安然无恙,都吃惊不已。他们还知道红色汉人一直也通过老人们传达着友好的愿望。还派人带上通司进深山老林做工作,动员躲在山里的人回来耕种劳作,说对老百姓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干涉,并保证他们的安全,还说他们是老百姓的军队。山里人在观望,在等待时日。他们不会轻易上当。他们的枪嘣一响就可以把人撂倒——不需要像古老的火铳一样填火药装子弹,很费一番工夫。在那样多黑洞洞的枪口下送上头颅还是十分小心才好。一百多年前,一个狡猾残忍的汉人赵尔丰就被金沙江岸的人们诅咒为“屠户”,他也曾装出一脸的慈祥,实际上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他给主动回村的人们发放绸布、大洋,一传十,十传百,人们纷纷回来领取绸缎、大洋,他们称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汉官,回来还发钱,人们乐陶陶沉醉在幸福之中。然而,铡刀在墨黑的夜中早已举起。赵尔丰宴请喇嘛、土司、头人们。远近闻名的活佛们都收到了请柬。那是一场丰盛的宴会,那夜一个接一个流星的陨落像是天空焦躁的火焰。黑夜里浸洇着墨汁般不安的毒素。一股猩红的气息在宴会厅外缓缓地飘浮着。进来的东门早已关闭,酒足饭饱的人们陆续从西门里离去。一跨出西门,只见两边寒光一闪,甚至来不及哼一声,鲜血四溅,人头落地,很快尸体被拖走了……那数百颗头颅的血液浸红了两边的厅院。人们在跨出西门的当口一脚迈进了地狱的大门。只有一位叫列珠的活佛神奇地得以逃脱。当老人们从梦魇中醒来时,一切都太迟了,一场更大的血洗开始了。“赵屠户”还巨额悬赏列珠的人头。三年之中,他付出十次悬赏金买了十颗人头——都声称那是列珠的头颅。在民间,人们传布着神奇的传闻:列珠的头颅被砍走一个,很快又长出一个,一直长了九个头。时光里飞舞温暖的金色。先是胆大的人,再是稀稀落落的人流,人们终于都回到了村寨里。他们胆战的心变得安静了。有些高僧大德还与他们交上朋友。有活佛说他们是菩萨兵,他们要帮助藏人建立自己的博巴政府。善心开花了。人们纷纷支援粮食、奶饼、马匹等,但他们先都一一付费,否则拒不收受,后来他们的大洋用光了,就留下借据,说他们赶走侵略者后还要回来,那时再还给他们。白玛活佛和登巴土司与那个说话大声武气、留着浓黑胡子、烟斗不离手的年轻军官成了朋友……这令农人们欢欣鼓舞。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这群队伍举着一面红旗,唱着歌,整整齐齐地走了。那年轻的军官骑在马上,向群众道别,士兵们挥着手,笑容可掬,一些人用学得半生不熟的藏语喊着“扎西德勒”!送行的群众“慢走慢走”地说个不休。许多伤病员留在村寨和寺院里。几个把儿子交给这群队伍的家人泪流满面。部队翻过山梁走了……

人们顿然感到寨子空落,心灵有些失落和迷茫……

这时,有人恍然醒悟似的说,我在神湖里看见的就是这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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