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物质过剩的年代,衣裳是穿不完的,而且没有一个补丁。
如果有,那些补丁不过成了装饰,那些破烂不过成了炫耀。
小青叮嘱我,离预产期两个周左右的时候,要腾出一个周末专门用来浆洗葫芦娃的衣裳。按照小青的要求,葫芦娃的东西不能混在大人的东西一起洗,而且是不能使用流衣机的,那样的话不仅不干净还会把好好的东西洗坏了,所以必须是一件件地用手去搓。
九月十三日,天气出奇的好,高温已经远去,早晚二十多度,天蓝得让人发疯,阳光稠稠的,风凉爽得有些醉了。早上六点多,窗外响起了老人们晨练的舞曲《好日子》。平时觉得有些吵闹,如今却成了很好的背景音乐。我随着伴奏轻手轻脚地爬起床,把阳台与房间的窗户全部打开,把外边的阳光与风请进来,然后喝了一杯牛奶,准备开始清洗葫芦娃的东西。
我问小青,要洗的衣裳呢?她指了指沙发说,不太多,就这么一堆吧。我朝沙发上看去,上边摆着四个大箱子。一个绿色的,两个红色的,一个蓝色的,把葫芦娃的衣裳分门别类地装着。我吃惊地问,都是葫芦娃的吗?小青说,是呀,这才几件呀,我们同事还没有怀孕,准备的衣裳、鞋子和围巾早就花了几万块,我们相比之下哪有做父母的样子?
小青常常说,谁谁谁又网购了奶粉,谁谁谁又从国外代购了纸尿裤,谁谁谁连孩子上学的书包都准备了两个,一个红的,一个绿的,最后用哪个,看孩子到时候的心情。小青是不喜欢网购的,为了葫芦娃,照样在多个网站注册了账户,购物车里添入了好多东西,有小袜子,有小鞋子,有儿童专用纸巾。同事购买了一个美国品牌的吸奶器,她就说,我们怎么可以让葫芦娃用得比人家差呢?于是四处打听有谁出国,终于逮到一位中学同学去美国旅游,让人家花了一百五十美元外加一张抵用券,代购了一台原装的美德乐。
小青原来在大街上,遇到有人发小卡片就躲,如今竟然主动上前要,而且经常与一帮子准妈妈们交流一些促销信息。我们家免费领到的东西,有一袋子产妇用品,有几包纸尿裤,都是在中环百联商场领的。有一个婴儿摇椅,像一个高档的提篮,是在港汇广场交了三百块钱押金排了一个小时领的。一年后归还的时候,那家店铺已经搬家,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除了一张告示之外,门是锁着的。
在妇婴医院做胎监的时候,有位护工模样的阿姨问小青,你家有婴儿奶粉吗?小青以为是搞推销的,立即拒绝了。后来与其他孕妇一交流,才明白阿姨在免费赠送奶粉。小青耿耿于怀了几个月,在我面前念叨了不下五遍。她再碰到阿姨的时候,希望能把两包奶粉讨回来。据小青说,这位阿姨遭到拒绝之后,自此态度就变了,要么不冷不热,要么横眉冷对。我觉得莫名其妙,后来从行业人士那里找到了原因——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下个林妹妹,之所以有人愿意免费发放奶粉,那是在控制婴儿的第一口奶。
成人总怀念小时候吃过的,哪怕是稀饭,哪怕是酸菜,哪怕是土豆,都认为是天下最好吃的,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总想回去再尝尝过去的味道。婴儿比任何成年人都敏感,都忠贞,也许人生第一次吃到的东西,都会化入生命之中,成为生命的一分子,所以在接下来的成长中,尽管他们会尝尽百味,但无论苍老成什么样子,仍然可以准确地辨别出当初的味道。可见那些想左右婴儿饮食习惯的人,是多么的狠毒。
我一直怀疑,一个孩子赤条条地来到人世,是不是立刻需要穿衣裳,是不是需要一块遮羞布,是不是需要打扮与装饰?当小青要给葫芦娃网购两顶帽子的时候,我说,一个孩子要那么多帽子干什么?小青十分生气地说,葫芦娃马上出生了,一切都得从头准备,别说是帽子了,你给他买过一根针吗?
有一天,我有急事要回单位处理,便把小青独自留在医院里,爬楼梯,排队,化验,取报告,付费取药。而人家每一个孕妇,身后都是成群结队的,老公、父母、公婆、姑嫂,又是递水,又是搀扶的。临离开前,我心里有些不忍地问,你想吃什么吗?小青说,想喝水了,你买瓶水就走吧。我在超市买了一瓶脉动,又买了一瓶矿泉水,当路过几个儿童用品商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小青的话,于是在眼花缭乱的商店里,选择了一顶巴掌大的帽子。
帽子十分单薄,带着白色小花。小青接过那顶帽子十分开心,不像孩子得到了一顶帽子,而是得到了一个镶满了钻石的皇冠。她当着一大群孕妇不停地追问我“多少钱”,因为太低廉了,太微不足道了,所以我吞吞吐吐地回答她,十块!但是,一群女人羡慕地说,天蓝色的好看呀,十块钱这么便宜呀,在哪里买的呀?我走出医院的长廊时,感觉像个威武凯旋的英雄。而小青则抚着肚皮,得意而幸福地微笑着。
这顶帽子在我印象里,葫芦娃出生后戴过一次,也就三五分钟,恐怕太小了,恐怕不得体,就不知所终了。在一个几十年不遇的寒冷的冬天,我又买过一顶羊绒帽子,帽子上有一对猪八戒式的大耳朵,可以保护葫芦娃的耳朵。但是戴在头上尤其像日本鬼子,葫芦娃第一次戴着出门的时候,看得小青捧腹大笑。之后,由于各种各样的担心,再没有给葫芦娃买过衣裳了。无论到哪里开会或者是出差,我只好带点当地的特色食品。
自从小青怀孕的消息被不断地扩散,许多朋友同事亲戚都松了一口气。随着我头发不断地苍白,牙齿一颗颗地脱落,脸上皱纹不断地加深,脸上的表情日益地疲倦,他们对我的繁衍能力失去了信心。有位朋友还安慰我说,做丁克很时髦的。如今突然听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我老婆怀孕了。这种意外与冲击力,不像我射出了一枚小蝌蚪,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投放了一颗原子弹。
比我大的,已经抱了孙子,比我小的都已经为人父母。为了表示祝贺,他们一波波地快递礼物给我,开始送一些育儿手册和怀孕须知,前前后后达到了二十多本,最厚的竟然有六百多页,后来就会提着大包小包给我,全是孩子的衣袜鞋帽,而且全是新的。这些新东西,极少数是刚刚花钱买的,大多数是自己孩子当年剩下来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样样艳丽;西装唐装旗袍裙子,款式样样奇特;绒的毛的线的皮的,面料五花八门;一月半岁三岁五岁,各个年龄都适合。
丈母娘有个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让人从新疆捎了几十斤上等棉花,撕了几丈全棉的布料。布料上印着天鹅、企鹅和北极熊,专门给葫芦娃做了两床被褥。之所以要棉花的,而不要蚕丝的,据丈母娘介绍,桑树都见不到一棵,哪里会有蚕呢?蚕怎么会吐丝呢?所以那蚕丝全是假的。选个黄道吉日,我开车把被褥拉回来的时候,用手摸了摸,哎呀,那个绵呀,那个软呀,是我这辈子感觉到的最暖和的东西了,超过了四月的阳光十月的火苗。
其中有人送了两双鞋子,都是半岁前穿的,一双米黄色的,一双黑色的,比一只肉包子还小。小青看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竟然是真皮的,那么光亮柔滑,应该不是牛皮,而是狐狸皮,或者是兔子皮。
那两双皮鞋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拥有人生第一双皮鞋是十八岁。十八岁之前我穿着的,全是姐姐一针一线给我纳的布鞋,更小的时候没有布料纳鞋底子和鞋帮子,我穿着的是用葛条或者玉米衣子编成的草鞋。有一年,我考入城里一所学校读书,学校对面是一家皮鞋厂。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工厂,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大那么漂亮的院子。房子一排一排的,多得几乎看不到边,都用红砖砌成的,房顶不再是倾斜的,神秘得像一个童话城堡。每次放学后,从皮鞋厂经过时,我都会使劲朝里看,对两个门卫肃然起敬,觉得天下最了不起的人,不是老师,而是门卫了。我常问同学们,皮鞋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皮鞋的皮子真是从牛呀羊呀身上剥下来的吗?
我放过牛喂过猪,也杀过牛杀过猪,觉得牛皮与猪皮,不像肥肉那么油腻,又不像瘦肉那么干巴,嚼起来是味道最香的。我想象不出来,这么香的东西怎么会做成皮鞋。那么光亮,那么漆黑,形状那么漂亮,而且是臭兮兮的。如果真用牛皮猪皮做的,岂不是可以煮着吃了?这事儿,从几本关于万里长征的书中得到了答案,说革命前辈在爬雪山过草地时,太饿了,把皮鞋和皮带放在锅里煮了。
当时除了我还是布鞋之外,同学们脚上基本都是皮鞋,每天晚上他们脱掉皮鞋,成双成对地摆在架子床下边,尤其是有月光透进来洒在皮鞋上,感觉像两只停泊着的小船。我想,皮鞋穿在脚上应该很舒服吧?所以晚上起夜时,有意无意地踢踏着别人的皮鞋,试一试。来这所学校之前,我是没有看到过皮鞋的,或者说已经有皮鞋了,也许我们老师就有皮鞋,但是除了作业本与课本,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包括女同学踢毽子,穿着绣花鞋还是什么鞋,我一点都不清楚。
天天从皮鞋厂经过,看到从皮鞋厂进进出出的男女,我真是羡慕极了。那年夏天,有个穿着一双暗红色高跟鞋的女孩,每当她从我们宿舍外的小径上悠悠穿过,我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我给她写过信,信中表达了爱慕之情,也表达了对她那双高跟鞋的赞美。我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用她的皮鞋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发誓要买一双皮鞋穿穿。有一个周末,我像一个小偷似的,拐进皮鞋厂门外的门市部里,问一双皮鞋多少钱?一个女服务员说,你要多大的?我伸出手比画了一下,意思是两拃长吧?服务员说,三七的?还是三八的?要不你先试试吧。我不明白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所以又问了一句,需要多少钱?服务员说,十二块左右吧。听到“十二块”这个数字,我几乎有些崩溃了。第一次逛鞋店,也可以说是第一次逛商店,我几乎没有敢正眼打量里边,碰到那些出售的东西眼睛就挪开了,真像一个小偷被识破了似的,一下子溜了出来。
十二块,在如今几乎算不了什么,顶多一盒档次不高的快餐,一包不上档次的红双喜香烟。但是在那个年代,尤其放在一个放牛娃出身的穷孩子身上,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举个例子吧,我们村的孩子大部分因为交不起两块五毛钱的学费辍学了,我之所以还能继续念书,全靠着自己放学后砍柴与采药。从山上砍下松树枝子,以一百斤三毛钱卖到镇上,让人烧砖烧瓦盖房子;采天麻那些名贵药材,常常得挖遍一座山,运气不好还会空手而归。常规情况下,夏天采五味子,秋天采柴胡与苍术,应该一两毛钱一斤吧。我考上的那所学校是国家供应的,每个月三十二斤饭票,女同学吃不完,会拿着去小卖部换卫生纸——那个年代还没有卫生巾。我也不明白什么是卫生纸,擦屁股少数时候用的是作业本,多数时候用的是树叶子。
有几次回家,见到父亲吃不饱穿不暖,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拥有一双皮鞋的梦想并没有就此破灭,而且越来越强烈,因为马上要恋爱了,严格意义上说是暗恋了高跟鞋。她是我的学妹,属于同县的老乡,家住贺家村,所以姓贺——如今已不知长相的一个漂亮女孩。最后我下定决心,要靠着自己挣一双皮鞋回来。
那年暑假,我留在了学校。父亲左顾右盼,见我没有回家就十分担心,骑着一辆自行车翻了几座山,蹚过了丹江河,来回一百八十里,撵到了学校里。晚上,父亲住在宿舍里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呢?是嫌弃家里穷吗?我说,不是的,是想挣钱呢。父亲说,城里要柴没有柴要药没有药,你一个孩子能挣什么钱?
我确实茫然极了,放假时学校已经停伙了,连开水也不供应了。我白天借了个煤油炉子,自己下一点白水面条,晚上则像兔子似的,摸入学校外边的庄稼地里,偷吃生的西红柿与卷心白。碰到有月光的晚上,认得哪些西红柿红了;如果没有月亮,只好黑灯瞎火地挑一些比较大的,不管青红皂白地坐下来啃。
父亲在学校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骑着自行车走了。临走时,父亲说,我明白你想买一双皮鞋,但是我只能给你十块钱。父子两个在学校外边推让了一阵子,我趁着给父亲绑裹脚布的时候,把十块钱悄悄塞到了他的裹脚布里。我明白,在一百八十里路上,父亲口渴了会趴到河边喝生水,肚子饿了会跑到地里啃几根玉米秆子,十块钱应该是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这样的钱,我怎么可以用来买皮鞋呢?
父亲走后,有位老师找到我问,有个累活愿不愿意干呢?我问,什么活?老师指了指对面说,皮鞋厂里边有个烤胶厂,专门制造鞋底子的。有一大堆的橡胶渣,对他们来说是废物,对学校来说是宝物,可以用架子车拉回来,等到开学后给学校烧锅炉。我听了,两眼放光,这有什么累的呢?所以什么也没有问就答应了。
正值三伏天,气温很高,橡胶渣刚倒出来还冒着热气,所以就特别不容易。从皮鞋厂到学校又是一个斜坡,那年暑假一个月时间,我一个人在这条倾斜的道路上挣扎着。老师要给我开工钱的时候,我说,给我一双皮鞋吧。老师当时十分吃惊。不明白是工钱不值一双皮鞋,还是这个学生的要求有点怪。九月开学,我就穿着一双皮鞋,敲门撞进了高跟鞋的宿舍。我不明白从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正是人生中拥有的第一双皮鞋吧。那双皮鞋我穿了三个学期,鞋帮子就裂开了,鞋底子磨出了洞。有一次回家,干脆扔在了家里。随后又被父亲补了补,穿在自己的脚上——同样是父亲一生中的第一双皮鞋。
除了皮鞋之外,在我身上还发生过许多有关穿戴的故事。比如在衣裳方面,一岁之前,基本是光着屁股的;十岁之前,我穿着的总是别人淘汰下来的,已经补丁加着补丁;十七岁之前,我只有一套衣裳,每个周末回到家,换上大人们的衣裳,把自己仅有的一套衣裳,拿到河里洗干净,晒干了再穿一个星期。逢到阴雨天,晒不干,只好连夜烧火烘干。
最让人痛苦的是裤带了。小时候没有裤带,穿的是开裆裤子;长大了比较雄壮,懂得羞耻了,就得用裤带系着。那时候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有皮带,清一色的是麻绳子,好一点的是用旧布搓的。麻绳子好处是摔跤呀干活呀不容易断,坏处是难解开。有时候想拉屎撒尿了,一慌乱就拉成了死结,扯又扯不断,脱又脱不掉。因此尿湿裤裆是大有人在的,光我身上就有三五回吧。
我第一条皮带,是带扣环的那种,是我大姐夫送我的。在我进城上学的第三年,大姐夫去韩城煤矿挖煤,带回来两条皮腰带,把其中一条送给了我。那条皮带两指宽,一头是亮晶晶的扣环,一头打着四五个眼眼。我系着皮带上厕所的时候,脱下裤子总是磨磨叽叽的舍不得系上,专门等着让其他人看。晚上睡觉时,我就把皮带解下来,挂在宿舍的床头上,有几次吓得同学以为挂着一条蛇。而且在我屁股后边总要露出那么半截,像一条尾巴。有几个同学见了,都羡慕地问,是不是牛皮的?我会拉过尾巴说,当然是牛皮的,黄牛皮的。
那天,连午饭也没有吃,一家人一起清洗葫芦娃的衣物。直到太阳落下的黄昏,才把葫芦娃的生活用品全部清洗了一遍。包括婴儿床、儿童椅,还有几十个尿片、几件毛巾和浴巾。看着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裳,有裙子,有褂子,有短衫,有长裤,真像一面面生活的小旗帜。我在想,这些衣裳,葫芦娃每天换一件,起码能穿半个月吧?恐怕有些衣裳还来不及穿,葫芦娃就长大了,长高了,长胖了,不合适了。有些衣裳是五六岁孩子的,等葫芦娃长到五六岁会不会褪色呢?会不会过时了呢?葫芦娃会不会又有一大堆更新更好的衣裳呢?
对比那个贫穷年代,有关衣裳真是刻骨铭心。有些是伤感的,有些是欣慰的,有些则是心酸的,让人忍不住直掉眼泪。但是这种记忆,其实与衣裳的款式、花色没有太大关系,现在能够记住的已经不是穿了什么,而是怎么穿的,冷不冷,热不热。
不管是衣裳、鞋子,还有裤带,它们之所以诞生,从树皮草叶,到布,到皮,再到披金挂银,原本是为了遮羞的,保暖的,护体的。无论发展到什么时代,衣裳的本质应该不会变的。当物质生活发展到富足甚至是过剩的年代,人们对孩子是爱得起的。但是衣裳穿在孩子们身上,对于孩子而言,除了保暖和干净之外,赏心悦目的应该不是孩子。
小青看着阳台上滴着水的大大小小的衣裳,对我说,葫芦娃真是太幸福了。
孩子生活的富足,或者说是过剩,是幸福还是负担呢?谁也说不清楚了,只有等着孩子长大了,把这些衣裳都穿过了,再一件件地抛弃了,也许才会有答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