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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好大的风

王晓阳穿上厚厚的绒线帽衫外套,对所长老李说我下村了。

好,多跟群众联系啥时都没错。没他们看着,咱们这几个人当什么用。有些足不出户的女村民就不用联系了吧,农村女人除了家长里短还能知道些啥?

他站住了,咂摸了一下,决定不理会,因为有些事越描越黑,何况农村人,有些事能懂吗?

所长是城市户口,可他成年在这沙丘子里待着,一年都进不了一回城,都要待成木乃伊了。

阿尔乡与科尔沁沙地接壤。基本没啥植被,只有几丛矮矮的松树点缀着一望无际的沙土地。这里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六个月。风力小的时候高粱米粒大小的石子飞快地打到脸上;风力大的时候,砖头大的石块都能迎风起舞。风沙毫无遮挡地从沙漠呼啸而来,飞沙走石,刮得不见天日。像西游记中妖怪要出现一样。尤其是下王村的村口,那是人进村的必经之路,也是风最喜欢的地方。那里的风都欢快地打着旋,吸走能吸走的一切。

阿尔乡下辖十多个村庄,村庄与村庄之间隔得好远,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都属一个系,但实际上远着呢!远到你从一个村子出来,走啊走啊,走得直绝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方向了,要走到天尽头了,才会看到另一座同样破败的毫无生气的村庄。村子里的青壮男人们大多到外面打工去了。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打工的人们陆续出现在村子里,这些村子才会有些生气。下王村是这些村庄里离乡上最远的。

刚来阿尔乡派出所的时候王晓阳不愿意下管区。因为骑着摩托车一天只能走两三个村子,回来身上、脸上、头发里满是沙土,简直像秦王陵里的兵马俑活过来一样。沙土地坑坑洼洼,都能把人颠散架。

阿尔乡派出所正式在编警察只有三名,一名所长,一名指导员,还有自己这个副所长,连一个大头兵都没有。这地方可跟围城不一样,里面的人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想出去,外面的人打死也不想进来。每当阿尔乡派出所的一员使出浑身解数跳出这地界,局里有些人就紧张:又轮到哪个倒霉蛋去填窟窿了?结果今年年初,人员调动,自己中了大奖。还美其名曰:提拔使用,是从科员当了副所长。这里很多人宁愿不当副所长也要回城去。

刚来那阵,所长大老李用粗糙的大手使劲地拍他的肩膀,大声笑着说:“小伙子,慢慢来,谁都是打这过来的。这样吧,这几天你先跟着我”。

那一阵,王晓阳骑着冒烟的破摩托跟大老李跑遍了村子。村里人看见大老李都热情地打招呼,大老李也不见外,谁家都要进去坐坐。盘腿坐在人家炕头上,屁股还沉,坐下就唠起来没完没了。主人家也对他们不见外,大声招呼着:“老李呐!抽点烟不?”大老李更干脆:“抽,再给我们沏点浓茶。”他叭哒、叭哒猛抽几口烟,又喝口酽浓的红茶,才打开了话匣子,跟主人家谈东谈西,儿子现在干什么呢,孙子干什么呢,打听完主人家的情况,又打听四邻的情况,谁家小子又在外面干什么活计呢,谁家儿媳又跟老婆婆吵嘴了,最近谁家的日子过得比较好,谁家又添什么大件了。

所长带着他跑了一遍,就放手让他去管了。奇怪的是村人们跟他就没那么多话,木讷地瞅着他。他也不耐烦像所长那样跟他们说话。看见他们,他心里就纠结着,堵得慌。这里人们不论男女,脸上、衣服上总是盖着厚厚的一层沙土。以前在城里的时候觉得农村人朴实。接触了才知道并不是所有沉默都是金。村子里的人们大多如千年不动的石头一样沉默寡言。那不是朴实,而是木讷,是不知如何表达,或是他们的生活中没有什么可表达的事物。

不知是被风沙堵住了嘴,还是寂寞吓住了他。他懒得说话,就像村子里的狗一样,看见来人了,还是懒懒地躺在地上,顶多睁开眼看一下。

本来他就有点消极怠工,再加上十里八村的案子就是丢点鸡鸭,丢头牛就算惊天大案了,实在是提不起劲头来。可所长大老李就像瘟神一样,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只要他在那个破败的,像久没有香火的小庙般派出所一出现,晓阳啊,晓阳啊就叫个不停。他有时真想用块破布把那张嘴堵上,当然只是想罢了。他还想调回县城呢,可不想得罪这座瘟神。

自己还没到这派出所,就已经听过这位所长的英名了。据说这位所长占这个坑已经快二十年了,都吃了近二十年的风沙了。民警、指导员走马灯似地换,就不见他动。虽说是走马灯,但只有掉进这个坑里的人才知道,想从这个坑里出来,难,不掉几层皮,是出不来的。

为了避开这座瘟神,手头的活处理完了,他就骑上那辆破旧的野狼125到处转悠。他每天晚上都和妻子通话,问她怎么样,工作顺不顺。乡上离县城太远了,有时他就周末回去一次,赶上有活,周末也回不去。可妻子说孩子的事不要操心,倒是你一个人在外可要管得住自己。

他听了暗暗苦笑。唉,这种境况没法跟包括妻子在内的人说,他算知道了什么叫暗无天日、水深火热、度日如年。在这几乎十里不见人烟的地儿,别说艳遇了,就是想见着一个活物都难。

就真的没想到那么快见到一美女,在麻杆家。有人报告,自家磨豆腐的电机不见了,有人看见麻杆刚卖给收废品的一部电机。麻杆是下王村村长张富贵的儿子,虽然在城里村长不算干部,可在村里百十来户人家面前村长可是有能耐、见过大场面的人。他认识乡长,还在乡里开过会。麻杆叫张小宝,平时就惯得不像样。原以为只有富二代和官二代才会到处给老子惹是生非,没想到,村长的儿子也拿自己当官二代了。至少在村里是这样。这麻杆瘦的皮包骨,走路直晃悠。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遇事还要出头。每次,他那老爹老着脸跑到所里点头哈腰,弄得所里人都不好意思深说什么,村长兼着村治保主任呢,村里有啥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只老狐狸。

村里缺了张富贵这样的人是不行的。表面看是这样的,实际上,包括所长大老李在内都不想得罪这位在村里、乡上颇有活动能量的人。这样的人,保不齐在乡上、镇上认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让你不得领导喜欢还不知怎么回事,王晓阳是吃过这亏的。

以前在刑警队的时候他是年年的先进。每到年底,领导都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干得不错,小伙子,要继续努力。头一两次,他还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后来觉得拍在肩上的手轻飘飘的没力道。再后来,那手也不在他肩上拍了。再后来,他就高升到阿尔乡派出所任副所长了。

麻杆和村长都不在家,出来的是一袅袅婷婷的女孩,就像满目荒凉的山上开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一样,美则美矣,可感觉那么不真实。你想想,周围别说花,连个树木小草都没有的地方,突兀地开出一朵牡丹花,能是真的吗?十里八村的女人在他看来都不是女人,只能称作女性。她们从生到死天天见到的只是那几个人,有时连脸都不屑于好好洗,说不定都没洗。脸上的皮肤晦暗无光,眼睛永远是浑浊无神,面部没有表情。厚厚的嘴唇你是轻易听不到话语的。但你听到的话有可能更后悔,那是她们在丢了鸡、鸭,或是一捆柴的时候,粗砺的谩骂让你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上发生了穿越,回到了远古时代。

连同这里的村庄一样,她们简直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所幸的是她们并不知道。她们最幸福的事就是逢三六九到乡上去赶集。她们有的会写自己的名字,虽然七扭八歪。他看着她们两眼冒光地在集上串来串去,他更为自己悲哀。

所以他在看见一张白净光滑的脸时以为自己在做梦。纯净而满是忧伤的眼神,轻盈的腰肢让他一下找到了久违的感觉。他又活过来了,看见面前的这个女孩才知道自己回来了,回到了当下,平时那些灰蒙蒙的一切才是做梦呢!

听说她在城里姑姑家上的学,后来在城里找了份临时工。说是想家了,回到了村里。想这里无穷无尽的风和沙?骗骗村里人还行。小姑娘一定是在外面遇到事了,也许是想让这里的风带走点什么。风平浪静后还是要离开的,她不属于这里,跟他一样,他才跟她有话说。

跟她说话不费劲。其他的村民尤其是跟女人和上了年纪的男人说话是说不通的,你说东、他说西,到了阿尔乡才知道与人说话是多么累的一件事。每到村里,办完该办的事,他都会拐到她家,跟她唠上一阵。什么都说,把这些天攒下的话全说出来,更多的时候他说,她听。他说自己的郁闷,自己的寂寞,说自己带着巡逻队员夜里拿着强光手电筒,在只有闪亮的星星陪伴下行走在空旷的山野中。昼夜温差极大,中午都能晒得冒油,晚上就能冷得让你打冷颤。她有时也说点自己的事,在县城读书、工作的事。他知道了她与一男孩子相恋,男孩的父母不同意她就回乡里来了。后来还知道城里有一个老男人喜欢她,总是到她工作的地方跟她没话找话,那个男人胖胖的,是个有媳妇的人,她就辞了工作回乡了。

看她说话时忧郁的样子他就想笑:真是单纯的孩子,现在城里的女孩子谁还会把小男孩、老男人什么的放在心里?她们坚信神马都是浮云。她们不会因得到而珍惜,更不会因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而惴惴不安。

能把肚子里的话倒出去就是一种幸福。每次下管区的时候,下王村都是必到的地方。别看村民们表面上木讷,心思可活泛得很,有些人已经议论了。明着说是下王村的治安这么好是王公安的功劳,总到下王村来指导工作;暗的肯定不好听。连所长大老李都听到一耳朵,才有刚才这么一出。

本来还有些兴致,现在他跨上摩托车后有些茫然,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向右一拐把,先去红帽子村。摩托车在沙土路上上下颠簸,他的思绪也起伏不定。什么名,红帽子村,怎么不叫绿帽子村。

在村里跟几位积极分子唠唠嗑。有一句套话他竟然问了两遍,那几位也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站在红帽子村村口,四下望着,接下来去哪里呢?这时辰回所里还早。他发动了摩托。

等到回过味来已经快到下王村的村口了。

还是进去了。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所长大老李的电话就来了。说是梨树村有人报案,让他去一趟。没办法,骑上野狼摩托,像野狼一样孤独地上路了。

他坚信自己和她都是不属于这里的。同自己一样,这里找不到她的归宿,哪怕只是身体上的。这里的男人她一个都不喜欢,因为这里没有一张干净的脸。自打调来他就托人想回去。人不能有念想,一有念想,尤其是不能尽快实现的念想,就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随着一次次的失望,他也打听明白了,原来是所长大老李不放。大老李跟局长说:我这里本来就缺人,刚来就走,我这儿成什么了?怎么的也得把工作抓起来再说。哥们说了:要想回来,也得把你们所长哄好。

哄好?怎么哄?那老家伙就像个木乃伊似的,食古不化、油盐不进,说什么好话、屁话都不会给你个笑模样。只有你替他处理家长里短的纠纷,把那些告状的都哄家去他才会呲一下牙。黑黑的脸上呲出来两排颜色比较浅的东西怪瘆得慌的,还不如闭上那张嘴让人看着舒服。

没办法,不想成木乃伊,只好努力干活博得那个木乃伊的好感。

麻杆又惹祸了,这次他是被卖日用品的一家扭送到派出所的。到派出所的时候还没表现出特别来。今天是三号,逢三六九是乡上赶集的日子。乡政府前面的小土路上你就看吧,尘土飞扬,叫声、笑声、吆喝声、喊孩子声和各种畜生的叫声搅到一起也分不出个数来。十里八村没事的闲人都出来逛了,即使只买点针头线脑,甚至什么都不买也要出来逛。刚来的时候他还不理解,就集上卖那点陈旧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人们兴致勃勃地拿着块干粮能从头看到尾。时间长了他明白了,人们只想在人堆里呆着,听听人的声音。

人多了就容易出事。这不,在集上麻杆拿起一个花花绿绿的塑料盆就走,卖主就在后面追。

他冲着麻杆一顿大喊。果然,卖日用品的没那么气愤了,只要求赔偿损失就好。农村人就是实在,一个塑料盆能有多大的损失?他给张富贵打电话,让他来送钱。那边忙不迭地答应着。其实他自己先掏钱把卖货的打发走了。让张富贵来主要是想让他搭自己一个情,也给麻杆一点教训。现在他把麻杆铐在沙发扶手上,等着张富贵。

半个多小时吧,那小子顶不住了,带着哭声开始求他了。一概不理,很快那家伙开始泪流满面了。所长大老李听到动静过来看,这时,那家伙狼般地嚎叫,扭曲着身子用头撞着沙发背。大老李冲过去冲着那团蜷缩在一起的身体就是两脚:就这怂样你还他妈的惹什么祸!再闹拘了你,让你到里面作去。没承想,没什么反应,该嚎还是嚎,该撞头还是撞头。老所长一把揪住正要撞向地面的头,往上一抬,看见一张泪流满面扭曲的脸。

老所长愣在那里,王晓阳一下就明白了,在刑警队抓到过那么多人,刚才怎么没反应过来呢!也许是这里的沙子钝化了自己的思维,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儿没想到还有人干这事。

老所长也反应过来了,只说了句:带到县局去。

还没到县局呢,麻杆就挺不住了。问如果现在交待算不算自首。

紧赶慢赶还是漏网一个,一个狠角色。那些哥们安慰他:取得这么大战果已经不错了,月亮脸上还有麻子呢!

张小花来所里找他,这么远是走来的,本来挺白净的脸上沾了层尘土。一看就知道哭过,眼睛下面一道一道的。不用她开口也知道她的来意。村长跟所长求情,想给麻杆办取保。没想到所长说什么也不看情面,就是不同意。他想所长怎么了,可不像以往的风格啊。难道所长觉得平时的小恩小惠不足以开这么大恩?想借机……

王晓阳给她倒了杯水,她两手来回地抚摩着杯子就是不开口。他也不问,就想看看她如何开这个口。

终于,她低着头红着脸把来意说了,还一再说明是妈妈逼着她来的。那个老女人别看在人前说不出啥话来,逼自己的女儿还有一套。

他想麻杆有自首情节,况且案子是自己主办的,自己去说所长应该答应。没想到,所长回绝他比回绝村长还痛快。

事没办成,看着张小花失落的背影,更难受的是他自己。他恨自己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一个一点事都办不了的人在男人堆里还能混吗?现在总算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男人摧眉折腰事权贵,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说了算,让下属干啥就得干啥。就三个正式民警,所长还感觉良好呢,要是能管着一二百人那感觉好得不得了吧。像局长那样,从来说话都是说一不二的。

他如期立功受奖。在领奖台上看着底下的人给他鼓掌,忽地觉得这个奖杯太轻了,轻得没有任何分量。

呆瓜还没抓住。呆瓜不呆,精得很,他就是麻杆吸毒案的货主。跑路也是需要智慧的,为啥小喽啰当不上大头领,智慧不行。搜集呆瓜的线索现在成了王晓阳的一大心病。

他跟所长大老李没嗑,工作上的事都是能不谈就不谈。

日子在寂寞的风声中呼啸而过。

张小花出事了,王晓阳接到电话开上所里唯一的微型面包车就往城里赶。在县城的一家派出所里,见她额头青紫,脸上和手上全是血道子。一个警察问你是张小花的亲属吗?他左右看了一下,确认是在跟自己讲话。“我……是”

那就好,张小花与人发生争端,被人打伤。我们给双方调解好了,打人那家愿意付医疗费和一些补偿金,张小花不要。我们只好找家人了。

不要赔偿,脑子被打坏了?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伤口,除了额头青紫,嘴唇也出血了,衣服好像也被撕扯得不像样子。

他把办案的警察拽到外面。原来她跟一个有妇之夫乱搞,被那家女主人抓住一顿乱打,邻居报了警。

看见她缩在椅子上的样子,显得比平时还小许多。他深呼一口气,“不管因为什么,对方打人就不对,医药费还是要付的。”

“我不要。”没有扭捏,只有坚定。

办手续的时候,他见到那个惹祸的中年胖男人,挺个大肚子,脸咕嘟嘟的,像个大猪头。她喜欢他什么?原以为她是不同的,她还是见过些世面的。唉,还是见得少。

一路上,谁也不说话。王晓阳把车开得都要蹦起来。眼看到村口了,“求你不要跟我家里人说。”她低声说。

沉默了好半晌。“你俩以前就有事?”他眼前出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那清纯的笑容。

“没,绝没有。”

“他答应娶你了?”

“不。”

“不,是什么意思?是他不肯娶你还是不嫁他?你不嫁他这么做图他啥?他给你钱了?”

“我不会要他钱!”她大喊,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头一次听见她这么大声,这也是王晓阳喜欢和她说话的缘故。村里的女人说话都能吓到天。

她已经进村子看不见人影了,他还没动。突然猛地调转车头,直接又进了城。他记住了那个地址。

他狠狠地抓起一把沙子向遥远的天空扔去,沙子随风而起飘落在远方。他哭了,刚才。在这四处不见人的茫茫旷野里,泪水肆意滂沱,他为自己哭,为张小花哭,为像自己和张小花的所有人哭。他狠扁了那个猪头一顿,让他拥有一个城里人的身份就可以欺骗人。哭得他觉得自己已经像一粒沙子飘出好远了。他低头看,却发现自己刚打过滚、流过泪的沙土地一如以往,了无痕迹。自己的身体没重量,灵魂没重量,眼泪也同样没重量。滔滔的泪水摔进地里连个痕迹都没有,自己都不如远处那几棵矮小、粗壮的树。

“我要为张小宝办保外就医。”他向所长宣布,郑重的,不容置疑的。所长大老李眨了几下不大的眼睛,没回话。

走出派出所,迎着风,他长出一口气,随着这口气出去的还有消化不良的感觉。现在自己呼吸顺畅,腹内空空,该吃东西了。无欲则刚,自己刚实践了一把感觉就这么好。自己告诉所长这事,也是置气的成分多。因为保外就医已经不归派出所管了,自己就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态度。妈的,我就做个小松树在这里扎根了咋的,我就不回县城了,看你大老李还有什么办法治我?

事情办得异常顺利。麻杆出来了,晃晃悠悠的。走到村口的时候,他想要是这时吹一阵强风,能不能把这人吹到山沟里去。他从心里第一次盼着风再刮大点就好了。看着那根东倒西歪的杆子要走进村子,“站住”,他大喝一声,那根杆子差点摔倒。“回家去什么都不要说,问你咋出来的就说不知道,尤其是对你妹妹,听明白了吗?”

杆子硬邦邦地点着头,脸上还挂着“明白了一切”的猥琐笑容。他一阵恶心,真想冲上去把那个笑容打个稀巴烂。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王晓阳正在办公室里犯困。所长大老李不是好声地喊,快,快,到下王村。吓得他一激灵,从没见大老李这么着急过。指导员看家,所长和他带着几个联防队员就出发了。车开得快,长安微型小面包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得厉害。在路上才知是呆瓜出现了。王晓阳的汗毛孔都竖了起来。麻杆贩毒团伙就这一人漏了网。团伙作案,有时斩断多少手足都没用,只要头脑不死就有再生的能力。

他正合计怎么安排人手呢,就到了下王村村头了。越有事的时候时间过得越快。所长吩咐把车停到村委会藏起来。下王村背靠大山,只有一条进山的路,在村头隐蔽地方留下两个联防队员,让他们盯紧进村的陌生人。在村子中部一家杂货店还留下一个人,前后呼应,最后剩下所长和王晓阳到了村子底部麻杆家。按两人分工,王晓阳留在屋外,所长进了屋。王晓阳隔着门看见张小花的头在窗上闪了一下。

在麻杆家破败的后院里,王晓阳选了一栋矮墙,坐下,不能让人看见有人在院子里走动。麻杆家是土墙,有的地方掉下一块,留有豁口。正好,他坐地上,通过豁口看外面的情况,又不暴露。

看着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头顶,早上只吃了口面条,刚才由于紧张没觉得什么,现在觉得又饿又晒,瘫坐在地上一点劲都没有。大老李也真能啊,竟然这么大的事都有线报了。

麻杆家的烟囱冒烟有一阵了,大老李肯定在屋里吃上了。现在有口饭吃哪怕是大饼子、高粱米饭也是好的。等了一阵也没人叫他吃饭。他忍不住打电话给所长:“线报怎么说的,在下王村看见他了?”

“没有,是有人在镇上看见他了。”

什么?王晓阳的身子一下子松下来,两眼发花,眼前群星闪耀。“没有准信要来下王村,为什么在这里蹲着?这里隐蔽适合蹲坑?在镇上看见为什么不到镇上去抓?”

“人家只在镇上看见一眼,知道到哪里去抓?我估摸着,既然他能在镇上出现,就一定能来这里,其实就是他不来这里,咱也不损失啥不是?”

天,要不是力气不足,王晓阳一定冲天大喊。敢情把所里掏空了跑到这里,是因为传说中兔子能来这儿撞树。外行领导内行就是这结果。他生不起这个气,只是对电话说,“我要吃饭。”

呵呵,张小花根本就没做外面几个人的饭。因为老所长说了,即使做了他们的饭,也没法进来吃。王晓阳这个气呀,给在杂货店守着的那个联防队员打电话,叫他准备点吃的。那家伙吭吭哧哧的也说不出啥来,气得他亲自到杂货店一趟。原来杂货店里多是油盐酱醋,能马上吃到嘴的东西少得可怜。剩两包饼干还是过期的,最低档的那种。方便面是小孩嚼着玩的干脆面。店里还没热水,王晓阳拿着那包干巴巴的方便面不知怎样处理。

一声尖叫撕裂了村子寂静的帷幕,接着就是两声枪响。外人也许听不出来那是枪声,可那是王晓阳魂牵梦萦的声音。他一哆嗦,方便面掉在了地上。冲出去,正看见一个人影疯狂地向村头奔去。回头看,老所长步履艰难地跟在百米之外,再后面是张小花的身影。

不用思考,他的身体就子弹般地射出去了。奇怪的是他浑身充满力量,刚才浑身的虚汗现在化作清凉剂,跑起来清凉无比。他紧紧盯住前面逃跑的身影,就是他,真的是他。那个他做梦都想抓住的人。距离越来越近了,这是向村外跑的路。他是怎么进村的?难道村头那两名联防队员已经……他不敢想下去了。

快追出村子的时候,他拔出枪对着天空就是两枪。前面那小子听到枪声,就像刘翔听到发令枪一样,猛地一震,跑得更欢实了。

今天他一定要把前面跑的这家伙追到,他咬着牙追,追,追得胸膛发闷,嗓口发甜。看见前面的身影也慢了下来。出了村子,小路崎岖点,好在没有大的障碍物,这小子没跑出视线外。他又冲天开了一枪,前面那人这次不加速了,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他也是好半天才喘过点匀乎气。一个联防队员赶过来,告诉他,所长大老李受伤了。原来这家伙没从村口进村子,贼有贼道,竟然从后山爬上来。从山头下来就到了麻杆家。

他冲进去的时候谁也没防备,他也没想到屋子里还有别人。所长大老李掏枪的时候慢了一步,被他一枪打中,本是打的左胸,幸亏大老李向后一挺身,打在了左肋上。

王晓阳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脑袋。为什么非得那时候去吃饭。再等一会儿能饿死吗?自己要是在那里,那小子从山顶上一露头就能看见了,可现在……

手术室外,他一眼看到了所长的老婆,一个企业下岗女工。平时是见人没话说的人,眼睛哭得肿肿的。见他进来,就直奔过来了。完了,完了。他想,无论她怎么骂甚至打,不能有一丝的反抗。“老李说是你们俩发现了他,发生了搏斗,老李受伤了,你追了出去。”

……

“就是这样的。老李说的还能有错?他们几个也都是这样说的。”

那几个联防队员都郑重地点头。

他愣在那里。

他守在大老李的病床前,看着这个有些瘦瘦弱弱的老男人,真不敢相信平时他有那么多精力又喊又叫的。

好多人带着营养品、鲜花都涌到医院看大老李,都是县局各警种部门的,多是领导,竟然还有市局刑警支队的支队长。刑警支队长是从县局刑警队走的,是县局的骄傲。没想到,大老李人缘会这么好,在偏远的山区当一个派出所所长都会交下这么多朋友吗?他把疑问说给指导员听。指导员诧异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些都是老李带过的兵,咱阿尔乡派出所走出去的人。”

他张大了嘴巴,头一次听说支队长也是从这个所里出去的。而且在派出所一干就是三年,用的就是现在自己的办公室。

人家形容名师桃李满天下,所长的兵也可以说遍布市局、县局,只要他说一声,哪个逍遥自在的地方去不上,非得在这儿吃一嘴沙?老李能说话了,他就问这事。老李一撇嘴:“到别的地方去我能这么威风吗?我指使别人好使吗?你不知道,当领导是有瘾的。我后台又不硬,调出去就过不着这瘾了。”说完还冲他得意的笑。

这什么人啊。大老李还告诉他,自打张小宝保外就医那天起,他就在呆瓜身上下足了力量。他知道,呆瓜是不会允许出卖他的人舒服地活着的。那也是他不同意张小宝取保候审的原因,呆在里面比外面安全,最起码抓到呆瓜前是那样。

他跟着一个来看老李的县局民警到外面。“听说你们走的时候都挺恨他,可现在……”

那人瞅瞅他,点上一根烟,慢慢吸完。“下雨天,没有伞怎么办?只有竭尽全力的奔跑,要不你就只能永远浇在雨中。我们都是些下雨天没有伞的人,老李就是那个让我们跑起来的人。从阿尔乡派出所出去的人你听说过有孬种吗?哪里不需要能干活的人呢!”

他又站在风口上。一阵大风吹来,他的帽子欢快地顺着山风翻滚到崖底下去了。跟他同来的一个小警察,刚刚被分到派出所的,见他的狼狈样笑出了声。“笑什么笑,村里丢鸡那家还等着取材料呢!”

他回头望了一眼跟他高贵头颅做了几年伴的帽子,“妈的,要是这么大风,有伞顶个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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