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回到夏忠的命运。
一九七○年九月十六日,夏忠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中午,天空忽然暗淡了一会儿又亮了。那时,他有了第二个孩子,仍然是个男孩。取名叫钟继超,意思是继续超生。在岳父的意识中,似乎是把这个年轻的男人用来为他钟家生儿子的,他恨不得把所有的女儿都嫁给他,让他每年为钟家生三个男孩。那样,就再也没有人骂他断子绝孙了。所以,那几天,家里客人不断,都来祝贺钟家又多了一个男丁。钟书记对所有人都高兴地说,这下有了两个男孩,仿佛那是他的儿子似的。三天后的一个中午,他看到钟书记——他的岳父,有时是他的钟书记——拿着一张报纸对他说,这一家人死得太惨了,老的死去也罢了,何故小的也跟着如此。他将报纸接过来。几年来,他一直要求钟书记把报纸看完后拿来让他也看看,每一次,他都是迫不及待地看有没有他父亲及家人的消息。庆幸的是,一直没有看到,然而那一天,他瘫了。他看到报纸上报道,他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母亲跟着受难,报纸上说他们在三天前的凌晨四点上吊自杀,而他们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跟着上吊了。
就在大家都抢救他的那当儿,钟书记又一次拿起报纸,仔细地看了一下,沉思了一阵,便对自己的女儿钟秋香说,这个孩子也许是夏忠先人投世的。
话说夏忠醒来后,看着老婆秋香说,报纸,刚才我手上的报纸呢。老钟把报纸给了他。他又看了一眼,大哭起来。老钟无言地走了。这一下,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女婿是怎样一个人,他也知道这个女婿从现在开始真的跟他一条心了,但他还是有一些伤感。
他立刻要上北京。他向家人讲了他爷爷给他们卜的那一卦,没想到真的应验了。按照爷爷的交代,他最好不透露自己的身世,也不要去北京,但是,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他的岳父犹豫了,这个在柳营村里一手遮天的人物面对茫茫世界和光辉的北京,他自卑得无地自容。但他还是坚决地决定,与女婿一道去一趟北京。他认为只有他能让女婿平安回来。两个男人就此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夏忠不敢出现,一切都由岳父替办。但他们去的时候,人已经全部被火化了。他们到墓地找到了一家人最后的流落地,那小小的牌位,连个他在大西北常见的坟墓都没有。他流着泪在那几个牌位前烧了纸,然后一直坐到天亮。在第二天的凌晨,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他,原来他坐在那里睡着了,岳父也睡着了。他以为是追捕的人到了,吓得赶紧四处查看,没有一个人。他想,可能是做梦吧。他赶紧叫醒岳父匆匆走了。
他陪着那个可怜的老农民到天安门广场上站了片刻,看到老农民跟无数的人一样,在那里流着热泪。一刹那间,他也流了泪,为他的家人和他的命运。他又领着岳父最后去看了一下原来的家,现在已经被当成了造反派的司令部。那一刻,他突然庆幸自己遇到了面前的这位农民。他们在北京买了一些东西,其中有大白兔奶糖,各式花色的衬衣领子(即那种外面看起来里面穿着衬衣,实际上只是一个领子,穿在外衣里面、秋衣外面),还有一本《服装缝纫工艺操作》。这本书是他送给妻子的唯一礼物,秋香视它为珍物,一直保存到老死。他就那样成了一位农民,与城市再也无关。
但他永远是一位流浪的农民,是农民中的多余者,局外人。在钟书记的帮助下,从和钟秋香结婚后,他就与农场脱离了关系,但他并不愿意像老岳父所说的那样想去当一位小学老师。在柳营村里,能够当一名小学老师是多么光荣的事,最重要的就是脱离了农民,从此可以逃避太阳的辐射和土地的束缚。夏忠却愿意晒着太阳,贴着大地。在农场的这些年,除了大饥荒的那几年外,他在广阔的大地上奔跑,在奔腾的山河间瞭望,在无限可能的空间里想象,他从小孱弱的身体一天天强壮起来。现在他不但从不生病,而且原来在地窑里有点不舒服的关节也莫名地好了。特别是在与钟老汉放羊的几年里,他几乎热爱上了大地,热爱上了无边的荒漠。他既不愿意在土地上劳作,也不愿意走进教室,他就愿意这样在荒原上虚度岁月。
他和钟老汉在太阳刚刚升起时就赶上生产队的300多只羊往戈壁上走,他在前面走,钟老汉在后面走,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就到了戈壁上。一到戈壁上,羊群就像回到了家一样,开始大声咩咩地叫着,也开始奔跑着寻找吃的。他仍然在前面走,钟老汉在后面赶。再走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一个农场附近。那里有弃掷多年的大片农田,经过雨水的浸泡,长了荒草。满眼望去,简直是一片草原。一到那里,他们就再也不管羊群了。羊们三三两两地在啃吃着荒草,羯羊追逐着母羊。他就和钟老汉找一个向阳的地方坐下来,拿出带来的水喝,然后,他就听钟老汉讲乡野间的各种逸闻。中午的时候,他们吃着带来的馒头。他们有时候也会在那里小睡一会儿。钟老汉没有瞌睡,去找几只跑丢的羊。他则往往会在太阳下睡一会儿,感觉阳光渗进了他的体内,把他体内那些有泪的地方慢慢地风干了。等钟老汉回来时,他也醒了。他就起身往戈壁的四周去走走。他从没有如此自由地走在荒原上。在双子沟时,他是右派,总有人看着他,他想走远一些也不可能。后来在柳营农场,也有人看着他,他还是不自由。现在,他无拘无束了。他向着荒原的深处走去,离钟老汉和羊群越来越远,但荒原上除了荒原还是荒原。他听到风在低低地怒吼。虽然看不见那风,也没有风吹起的微尘,但他听到它们的存在,无边无际,荒原有多大,它们就有多大,大得一如他的悲伤。
他在无人的荒野里停下来,感到了渺小,但同时他感到愤怒。他不想往前走了。钟老汉告诉过他,这片荒原很大,大概要走几天才能走出去。走出去能怎么样?走出去就是人,而有人的地方就有灾难。现在,他觉得荒原对他一如亲人。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因为走热了,便背着太阳,向着茫茫北方。他已经没有泪水。他只有愤怒。祖父预言的一切都应验了。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掌握在谁的手里。为什么?一切都有因缘,可是他们家哪个人做了恶事?没有。难道是上一世的因缘?他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世上有灵魂的存在,他不相信有来世。然而,如果没有灵魂,没有来世,那么,他的一切苦难能换回什么?为什么这世上人与人的命运不一样?如果没有灵魂,没有来世,为什么他还要守着这世上的规矩?
世若棋局。然而,他这颗棋子到底由谁来掌握?他不知道。他不停地在荒原上奔跑,在低低的怒吼的风中质问命运。钟老汉告诉他,人生如梦,世事若幻。钟老汉也是独子,由于家境贫困,三十岁时才讨得一老婆。三十一岁时生得一女,三十三岁时再得一女,三十五岁时终得一儿子,但他仍然不满足,他还想要一个儿子。于是,在他三十七岁时老婆又为他生下一儿子,但是,就在生那个儿子时,难产死了,儿子也没保住。他一个人拉大了三个孩子,也指望着儿子能给他送老,所以处处溺爱着小儿子。谁知到他四十五岁那年,也就是儿子十岁那年,儿子在井边玩耍时掉井里淹死了。那一年,他的头发全白了。他活人的念头没了,像死了一样。但还有两个女儿,他还有希望。大女儿在十八岁的时候,他想招个女婿。他到处托人,终于在南山里寻了一个人家。就在结婚前三天的夜里,女儿出门去买东西,被人强奸,性格刚烈的女儿上吊死了。他不甘心,指望着最小的女儿。谁知道最小的女儿在一个中午竟然跟着一个南方木匠跑了。他气愤极了。但后来他又想,也许跑了好,跑了也许能活下来。算命的说他有克家人相,也许跑了就互相不克了。钟老汉终究是孤身一人地活着。最后他就选择了放羊。他在戈壁荒原上如此奔走了十多年,心中已经彻底平静了。他相信这就是命。
他听了钟老汉的命运后似乎有些释然。他觉得自己比钟老汉要幸运得多,幸福得多。钟老汉说,人的心总是不满足,如果当时我不想再要一个儿子,也许一切都不一样,可是,人就是这样,一个希望实现后,新的愿望又产生了,而当新的愿望实现后,更新的愿望又有了,永远不满足,直到最后,你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幻影。
放了几年羊以后,他彻底地爱上了荒原。他觉得真正的荒原是这世道,而戈壁荒原才是他丰盈的家园。只有那荒原认可他的一切,只有那荒原不需要他来隐姓埋名。有时候,他看着茫茫戈壁,就觉得踏实。仿佛那里有真的东西,仿佛那里有他的灵魂。他最喜欢一句话,放上十年羊,给个皇帝也不当。他在荒原上奔跑了数年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北京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