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好问先生已到了快放寒假的时候。
应图书馆的邀请,我参加了一个著名作家在图书馆一楼的签售活动。场地很大,是开放式的。作家和我们坐在场子中央,很随意。参加活动的学生很多,大约有一两百人,大部分站着,也有一部分坐在四周的沙发上和靠窗的固定坐椅上。先是那位作家讲他的创作过程和主要想法,然后就是像我一样的捧场者简短地谈对他那部小说的看法。每个人大约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有很多记者在记录或拍摄。几乎都是赞美的声音,有人甚至说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呼唤中国的传统,并写出了几个性格突出的形象。因为我年轻,被排到了最后发言。当我听着那些赞美的声音时,有点后悔来这里了。说真的,我对那部作品非常失望。在我看来,那部作品是作家最糟糕的,简直有辱他的大名。
我有些坐不住了,我在努力地想着如何把我的话说圆,可是,我越听别人的奉承就越发地生气。等到我发言时,我几乎已经无法正常地呼吸了。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前面赞美的已经够多了,我只想说点真实的想法。这是一部让人非常失望的小说,作品统篇都在张扬恶与暴力,对善与友爱充满了怀疑和否定。这简直是人类精神的撤退和文学精神的背叛,建议作者当场销毁。
说到这儿时我不知所措地已经站了起来,并开始离席。我没有听到一声掌声,我只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爆炸的雷声一样,仿佛在整个会场上炸响。我已经非常后悔了,但是,我只能立刻逃走,为这真实的心声。突然,我听到有人为我鼓了掌,紧接着,掌声越来越响,甚至有学生尖叫和吹口哨。我又突然间觉得悲壮起来,脸烧得厉害。我的眼睛直盯着大门,真想飞过去,但我的余光告诉我,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望着我。
在我走到门外时,终于觉得走完了一段艰难的道路。我长长地呼了口气。我不自觉地拿出一支烟来,迅速地点燃,并重重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呼出,这才舒服了一些。我听到主持人对我的发言进行了一个玩笑似的评说后,又赞美起作家来,便感到悲哀。
正在这时,我看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身边走过,小个子,头发花白,背着双手。是好问先生。他是从图书馆里面出来的,我想他一定听了我的发言,但看他并不想与我说话似的,便也望而却步。同时,他的漠然使我突然间对他了无兴趣。我悲壮地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心里一直想着发言时的情景,觉得孤独极了。我想我一定是得罪了那位著名的人物和主办方,我先是稍稍有些后悔,但转念又想,这才是真实的我,而且事已至此,也无所谓了。
正走着,突然有人叫我,小陈。我转过头去,看见中文系一位姓孙的老教授在向我招手。我同时还看见他的旁边站着好问先生。我走了过去,向孙教授问好,同时向好问先生打了声招呼,夏老师好。好问先生点了点头。只听孙教授说,刚刚还和夏老师说你呢,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惊异地看着他们说,说我什么呢?孙教授说,听说你刚才批评了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作家。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是胡说,让夏老师见笑了。好问先生这才笑着点了点头说,挺好,只有你一个人说了真话。我一听,总算是得到了一点赞赏,心里顿时亮了许多,但仍然红着脸说,我总觉得有些过了。孙教授说,年轻人嘛,就应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说,现在那些作家写的东西真的让人不忍卒读,就应该批评。我说,但我总觉得过犹不及。好问先生哼地笑了一声,看着远处说,大音稀声,不过就得和众,但是,不和众就难活。
我们总算是认识了。后来我们还一同走了一段路,虽然聊得不多,但我对他总算有了好感。放寒假后,我不想立刻就回老家,在宿舍里翻着闲书,并写一些无聊的诗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睡醒来突然想到了好问先生,就去敲开了他家的门。我怀里揣着一瓶酒,口袋里装着三包宏图烟。他住在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里,阳光晒进来,很温暖。房子里就他一个人。他正在看一本影印本的古书,我瞥了一眼,是《易经》。我在上研究生时读过几本研究和解读《周易》的书,但这样古老的书我还没读过。
我说,都说您不但学问广博,而且还能用周易占卜。
他笑着说,知识只能是迷障,只有进入无知之境,才算是闻道。
我心中一动,道,听说您还能治不治之症?
他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让我坐下,说道,这不算什么,人真正的病在心。
我笑道,看来夏老师还是心理大师。
他又笑了一下说,心理大师?现代心理学最大的问题在于本末倒置,把人当成了物质,离道越来越远了。真正的心理学在于悟道。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是啊,悟道。我是来向您问道的。
我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他接了烟,一边点烟,一边说,大道废,仁义出,仁义隐,律法制,我们离大道太远了。
我也点了一支,忽然想起身上带的酒,便掏出来说,那就醉去。
他看了一眼说,好,好,好,不如醉去。
我知道他接纳了我。我们便一边聊着一边开始喝酒。那一天,我才知道他右派时住了二十年的柳营村与我家其实很近,中间隔着一百多公里地。他还能讲我熟悉的方言,这使我也感到大为亲切。不久,一瓶酒就被我们喝下了大半,但我们的谈话才正浓。我们谈到了孔子、老子、柏拉图、释伽佛祖,谈到了很多很多。他每每反驳我,使我陷入尴尬,然后又开启我,以便使谈话继续下去。老实说,我对他的这种谈话方式既喜欢又不喜欢。他的语言忽冷忽热,但其智慧使我折服。我隐约意识到,在我的人生中,这个人也许对我意味深长。
不小心我们就喝完了那瓶酒,都觉得很不尽兴,于是,我又去买来一瓶,继续喝,继续聊。越是对他了解得多一些,对他的好奇就越是多一些。比如,在我看来,他的学问比我硕士导师洪江先生要深得多,而我导师是学界的泰山北斗,他则连个副教授都不是,在学术界更是名不见经传;再比如,据说他在西远大学也曾经风云一时,但从他那愤世嫉俗的神情和语气中丝毫看不出昔日的光华,他也从不提当年;还有他的医术与易术也使我好奇。但第一次来他家,我只想静静地观察他,不想去问他的过去。
一直到六点半时,进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大脸庞,大眼睛,大高个,微微有些发福。等好问先生介绍过后,我叫她嫂子。她很高兴我这样称呼她。我说,嫂子,看得出来,您年轻的时候肯定很漂亮,一下就迷住了夏老师。她咯咯地笑,说,哎呀!小陈,你真会说话,看把你嫂子说得多开心啊,至于是不是迷住了他,你就问他吧。
她本来是只给好问先生一个人带了饭,一看我在,便又弄两份,顺便给我们下了点面条。我们吃了,继续喝酒,聊天。嫂子听不懂我们说什么,便放开了电视继续看她昨天看过的电视连续剧。一边看着,她一边对我说,我看你和他还能聊得来,他以前可没有这么多话,今天看来是碰到知己了,以后就常来,嫂子给你做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