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梁康家院子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幼青沿着那边的小河走了一会儿。
北河河水很浅,清澈见底,下游的小鱼会逆流而上,游到上游来。成群结队的孩子们拿着手电筒,追赶着小鱼,也有的在水边的草丛用手电筒照小虾,发现有光线,小鱼小虾都停下来,一不留神成了孩子的囊中物。
前世,幼年的幼青与秋红沈兰整天粘在一起,幼白曾说她们像个傻子一样跟在秋陌后面,如果秋红是一个威震八方的大姐大,幼青就是鞍前马后的小跟班,沈兰则是一肚子坏水的狗头军师。
那时的幼青自己从没觉得做小跟班有什么不好的,大家在一起开心就够了。
直到后来秋红挖了幼白墙角。
前世父母不和,早早懂事的幼白变得孤独叛逆。
作为毕业班的班主任,陈铮尽力对班里的每一位同学都关怀备至,幼白成绩好又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见到老师的机会很多,必然倍受陈老师关注,这在幼白心里却解读出不同的意味。
在幼白短短的十六岁生命里,从来没有人如此关心过她,也从来没有人让她觉得自己的每一点进步都如此值得骄傲,甚至从来没有人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如此重要。幼白贪恋这种奇妙的感觉,她忍不住想要让自己变得更让人瞩目,让他的目光多停留一秒,再多一秒。
幼白迷上了陈铮教授的物理课,或者说迷上了那个教物理课的温暖的身影。
她迷上了那个身材高大却不显单薄的身影,对他的一切都着迷。一件件宽大的西装外套,配卡其色的休闲裤,休闲皮鞋,目光安宁,步态稳重地走进教室,走上讲台,习惯性地九十度鞠躬说同学们好。
那时幼青发现姐姐爱上了打扮,家里的全身镜整天被她霸占着。马尾辫扎起来又散开,衣服刚刚换上又脱了下来,重新穿上之前的另一件,而校服则被冷落一旁,非学校要求穿着的场合绝不穿出门去。
更让幼青不解的是幼白的小橱子上了锁,连同一向摆放在写字台上的画册也锁了进去,不再对幼青敞开。
那次,幼白的橱子忘记上锁,里面的东西被母亲翻了出来。画册里夹着的活页散落一地,上面画着的竟是同一个人,或笑或怒,或俯首低眉,或神采飞扬,幼青知道那人是陈铮,幼白的班主任,自己的物理老师。
放学后,她会故意推着自行车绕到教职工单身宿舍前,假装偶然得看一眼他的房间,看看他在忙什么,如果没有看到他则会黯然离开,一晚上都会失落不已。
他打篮球,幼白必定会在一旁,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大声呐喊助威,却是会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为他心潮澎湃。看汗水从泛红的面颊上流下,湿透他的短衫,忍不住想要冲过去帮他擦掉。
幼白是个痴傻的女孩。幼白每天的日记里都是陈峥,陈峥表扬了自己,陈峥给自己的座位调到了前排,陈峥队打篮球赢了,陈峥请假了找来的代课老师真是差劲……
这样的心思让她不知所措,她觉得是不是自己变坏了呢。她只有让自己的成绩变得更突出才能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对的。
幼白会在物理作业里夹字条,跟他说只想让他知道的小心思。
“今天看到你跟体育老师打篮球了”,作业本发下来时字条还是原封不动地夹在里面,陈铮大概没看到吧,幼白想。
“我不想叫你老师,喊你名字也不敢”,第二次,还是一样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今天经过你宿舍门前,可没看到你”幼白一如既往,给老师夹字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字条被收走了,但也不回复,这足以让幼白兴奋得难以入睡,大晚上一个人写写画画,傻傻地笑,幼青当她梦游一般。
直到有一天,物理课代表收作业时无意间发现了夹在作业本的字条。课代表翻字条,在班里传遍了,那张字条赫然写着:
“陈,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她午饭后返校时听到了物理课代表的独家爆料,和同学的各种唏嘘嘲笑。如果能变成一粒沙子,她也不是揉进眼里那颗,她希望自己埋进沙堆里,谁也发现不了她幼白又羞又恼,夺门而去。她没有想过自己和他的事会弄得人尽皆知
这件事在学校里疯传,还惊动了校长。
陈铮在那之后,找幼白谈心,约定等她长大考上大学。
在幼白要死要活追陈铮的时候,低两届的秋红也动了心思,只是碍于幼青隐忍不发。
后来幼青去读高中,秋红为了能经常见到他,她在学校门口开了一个小书店,幼白与他鸿雁传书,她却日日都在创造各种各样的见面机会。
一次他因为批评一个孩子过重让孩子离家出走被学校处分,他陪在她身边喝酒,她把他拖回单身宿舍并留宿在了那里,他内疚万分,承诺对秋陌负责要与她订婚,并与幼白断了书信。
幼白大病一场,高考也马马虎虎考了个二本。
幼青得知秋红要结婚的对象是陈铮时,找到秋红,对她破口大骂:
“秋陌你行啊,隐藏的够深的啊,挖姐妹姐姐的墙角你不觉得可耻吗?来啊说说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
“青,够了!别说啦!不是你想的那样龌龊......”秋红也怒了。
“我跟他很早就认识...,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
幼青记得传说中的那个人的,她表哥的同学,因为她表哥寄宿在秋红家,有一段时间陈铮频繁出入秋红家,见到秋红总是冲她微笑挥手,而秋红却总是转身就躲避。
“秋红对吧?为什么每次见我就跑呢?”陈铮俯身问她。
“因为...因为你长着胡子”秋红忐忑不安地望着他,那年他十六岁,嘴上胡须依稀可见却还没有刮过。
他们结婚时不久,秋陌生下一个男孩小刚,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一件三口过得也算和乐安宁。
慢慢的周围的人都纷纷离乡打工,他们或者带回了大把大把的钱或者干脆留在了城市里,望城越来越多的人盖起了二层小楼,每次回娘家竟成了对她的折磨,那些样样不及她的女孩都住进了小洋房里,而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租来的平房里,她不甘心。她劝他辞掉工作一家人一起到上海广州打工,他不同意,教书育人是他的梦想,现在的生活就是他毕生所求,两个人为此吵闹不断。
后来她竟将孩子送回望城让自己父母照看一个人去上海打工。后来他来上海找到她,见她跟另外几个粉刷工人蓬头垢面得回来,心酸不已,决定辞掉自己工作打工养活她们娘俩,让她回家继续经营自己的小卖部把孩子带好。
陈峥在秋陌娘家人的介绍下,进入梁康的劳务公司,才知道原来是以前当班主任时教过的学生开的公司。
梁康并没有因此对他有多少优待,跟其他人一样哪里有项目就会派去哪里。
那份工作是在钢厂,工资是他讲课的三倍,每周能休一天,可以回家看看孩子,但秋红为了省下路费不让他回来,一个月准他回来一次。
后来出了事故,现场的新手误操作,吊车的吊钩晃动砸到了他,梁康公司要出10万私了,人以后死活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了,10万块连医药费都不够。
秋红不知道向谁求助,想起自己的发小幼青与梁康直接颇有渊源,觉得或许能帮的上忙,便给幼青打来电话,一遍一遍催她回老家。
秋陌家在望城南部,距离南河很近。
幼青沿着西河河坝往南走去。夜幕下,西河的水波光粼粼,缓缓流淌着,给湿热的空气带来丝丝清凉。
远远地望去,对面的防护林里晃动着手电筒的光亮,又到了摸知了猴的时候。秋陌会不会去摸知了猴,自己跑个空呢?大概两年之后望城才通电话。
河坝上是不是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石台上乘凉,聊天声不断,一路走来,也不觉得孤独。
再往南走,快到第二座桥时,从河里穿来隐隐约约嬉笑打闹声,这是妇女们洗澡的地方。
西河是望城最干净的一条河,家家户户都在西河洗衣服。像这样的三伏天,大人孩子也会到河里洗澡。
白天小孩在下游洗澡,男人们都在河上游河道拐弯的地方洗澡,约定成俗般,其他人都不会往那里去。
傍晚女人们则在桥边的浅水区洗澡,异性自然也会远远避开此处。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来河里洗澡,幼青母亲这种外乡嫁来的媳妇,传统守旧些的,大多会去澡堂洗,条件差的则在家里用盆冲一冲。
“幼青?”
从河边走来一人,身形娇小,步态婀娜。
“你怎么在这?怎么认出我的?”幼青惊讶,是秋红,十几岁的她竟是这个样子,她也会在河里洗澡吗?
“我刚从水里出来呢,要是连你都认不出来,我的眼真成装饰品了!?”秋红哈哈笑着走到近处。
幼青见秋红身穿宽松的人造棉裙子,腰间端着一个塑料脸盆。秋陌处事老成,比幼青心理年龄成熟很多,这也是幼青沈兰心服口服小跟班一样跟着她玩的原因。
“放假了也不来找我玩,都忙什么了?”
“太热了!不想动!”幼青实不知道小幼青在她穿来之前在忙什么呢。
两人在河坝上找了块平整的石台坐下来。
“去不去矿区?”秋陌神神秘秘地说。
“去那干嘛?多危险!”幼青问。
“这可不像你呀!以前这种事你肯定第一个双手赞成呢!”秋陌盯着幼青上下打量,像看一个陌生人。
“姐姐,我怕掉矿坑里!”夏天雨水多,矿区废弃矿坑到处都是,掉进去还不是死路一条?幼年不懂事预见不到危险,不知道后果的严重。
“我哥,我表哥,还有他们的同学很多人一起去,咱们也跟着去看看吧,有他们在,怕什么!”秋陌凑近,身上飘来一股肥皂的香味。
秋陌的表哥比她大了将近十岁,跟陈铮是同学。难道说陈铮也会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