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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醵款

四月将近,卢次伦回到老家香山翠亨村。

南国四月已是炎阳溽热,卢次伦却穿着灰布长衫,袖肘破了,膝头也穿了一对窟窿,脚上,方头深帮布鞋,两颗大脚趾从鞋头露出来,他肩头横一把油纸伞,伞巅挂一只紫布印花包袱。在村口那株老榕树下,他停住脚,前方不远处,一栋三进五开间青砖白檐硬山墙锅耳屋院子,依山傍水,夕照树杪,那即是他的家。那年,在这株老榕树下,父亲送他去参加县里的童子试,记得那是二月初的一天,父亲身上还穿着青灰呢绒夹袄,手提漆篾箪篓,箪篓里面装的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应试期间的吃食。临别,父亲告诉他,三天应试回家,他仍在这株老榕树下等他。那天,他乘船去往县城,途中意外遇到了一个人—郑观应郑先生,和他同坐在一条长木凳上。郑先生也是香山人,家住三乡镇雍陌村,与翠亨村相距不过二十余里。闲聊中,郑先生居然知道他的姨表兄孙眉,甚至知道随孙眉去了美国檀香山读书的表弟孙逸仙。那天,他没有去县书院参加童子应试,从船上下来,他已经在心底作出决定,他把那只父亲交给他的竹篾箪篓留在了船上,下午,他跟随郑观应乘上了开往上海的汽轮。

朱漆大门,粉白屋垛,青瓦院墙,紫藤开得正是热闹,长长的花絮,坠满院墙,卢次伦站在树下,眼望前方家院,一只脚迈出去,不知怎么,又收回来了。

随郑观应到上海不久,他便去了汉口,进入太古公司安顿下来后,他才给家里去信,他在信中请求父亲原谅他,并要父亲相信他的选择:朝政腐朽,国势衰微,八股应试实为穷途末路,而习学工商、经营实业才是未来光明前途,甚至他在信的末尾许下诺言,几年之后,必以一代风华崭新面貌站在他老人家面前。看着长衫下面的一对破洞,卢次伦脸上苦涩笑了一下。挂在伞头包袱里的是两斤宜市白毛尖,那个女孩的母亲送给他的。一阵风吹来,清芬缕缕袭入心脾,卢次伦如梦方醒,迈开步往家里走。

卢次伦跨进院墙月门时,父亲卢老先生正一个人坐在院墙紫藤架下喝茶。卢次伦叫了一声爹,走上前去。卢老先生手持茶壶,看着跟前的儿子,愣神怔在那儿。片刻,返回神来,脸扭过去,他不再朝立在身边的卢次伦看,捋起袖子,手伸过去,将紫砂壶里的茶水倒进公道杯,而后,斟一小杯,旁若无人,寂默而饮。卢次伦脸上,刚才浮上的笑容依在那儿,但明显呈出尴尬,站在那儿,进退维谷,嘴里嗫嚅着,要说什么,但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母亲卢杨氏听到外面声音,从屋里出来了,看见儿子出现眼前,一声月池叫罢,忍不住眼泪滚落下来。卢杨氏拉起卢次伦的手,上下打量,仔细端详,她问卢次伦,一个多月前,林紫宸一行人早就到家了,他为何今日才到家里。卢次伦说,本来是要和紫宸兄他们一路回来,临行前,恰好遇上一个病危的妇人。卢杨氏问,那妇人患的哪样病?卢次伦说,也不是患病,只因为吃了观音土。卢杨氏脸露惊色,卢次伦告诉母亲,去年,湘北大旱,加之匪患猖獗,好多人家只能以野菜树根充饥。卢杨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问:那位妇女的病好了吗?卢次伦含笑点头。卢杨氏慈目盈笑,看着儿子:好,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卢家中堂横梁上悬有一块黑漆大匾,上书“激昂青云”四个鎏金大字。每年除夕夜,一家老小在中堂神龛前敬神拜祖,卢老父亲都要仰望头顶上空的那块大匾,说一番它的来历,说他家祖爷爷,雍正癸卯恩科举人,江浙一带为官,后官至江苏行省候补道,那块悬在梁上的大匾就是祖爷爷当年升迁候补道时卢氏族众特意送贺的。每年说以上这些时,卢老父亲无不两眼发亮,神态景仰,语气骄傲之余,更兼有寄寓儿孙的殷切期望。卢老父亲13岁开始参加县里的童子试,30岁通过府试,40岁那年,参加院试秀才,结果因为临场慌乱,正要蘸墨作题,不想腕下袖袍将墨盒带翻,试卷弄污了,监考先生不仅当着满场考生的面,拿竹片戒尺打了他的手板,并将他当即驱出了考场。回家后,卢老父亲在床上整整困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从那以后,卢老父亲再没有参加府院应试,他把自己未竟的遗愿寄托在儿子卢次伦身上。卢次伦自小天资聪颖,过目成诵,试题作文每有机警新奇,卢老父亲看在眼里,心头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令他没能想到的是,那年,前往应试的儿子居然中途跑了,跑到洋人那儿学习经商贸易,如今回家站在面前,满脸肌瘦,衣衫褴褛,叫他如何不伤痛气恨。

晚上,卢次伦取出包袱里面的白毛尖,亲手为父亲泡茶。卢老父亲嗜茶,且喜欢一人独坐慢饮。院墙上的紫藤花开了,花穗低垂,晚风弄香,卢老父亲坐在院墙下,膝前,一只青石鼓形磉凳,上面放着他的紫砂方壶、黑釉建瓷茶盏,他不说话,一杯复一杯,独啜,慢饮,饮罢,脸抬起来,目光投向前方远处那株立在暮色中的老榕树。这时,卢老父亲眼里,似有一层云翳升上来,黯然弥漫,挥之不去。

母亲卢杨氏为卢次伦寻了一套卢老父亲的夏布短装穿在身上,吃过晚饭,洗过澡,卢次伦脸上先前的疲惫肌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洗去尘埃之后的淳和与明静。黑釉建瓷茶盏里,新泡的白毛尖翠色浸淫,清香浮游,卢次伦将茶盏端起来,毕恭毕敬送到父亲手里,卢老父亲不吭声,接过茶盏,眉头揪起来,盯着碗中汤色,而后,小口慢啜。卢杨氏满面蔼笑,有意和卢次伦说话,询问那个转危为安的母亲,宜市边地的风物民情,卢次伦则有意将话头扯到宜市茶叶上来,由茶盏里的白毛尖说到那株千年“老茶祖”,由容美土司田九峰给康熙献茶,说到孔尚任、顾彩宜市大成楼品茗赋诗。说话时,卢次伦趁机朝父亲脸上窥觑,好几次,他试探着,想将回乡醵款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父亲不朝卢次伦看,甚至不朝卢杨氏那边看,眼睛只专注于手中茶碗,默声喝茶。卢次伦站起身为父亲碗里续水,脸上赔上笑容,问这宜市白毛尖的味道如何,卢老父亲脸抬起来,看着卢次伦,不说话。许久,搁下手里的茶盏,起身往睡房去了。卢老父亲睡房在北厢房上屋,经过堂屋时,卢老父亲站在那块黑漆大匾下面,面朝匾额,背对身后天井,一动不动。卢次伦望见父亲站在那里,站起来,想上前去和父亲说点什么,卢杨氏朝他递去一个眼神,并伸手将他的一只袖子扯住了。

与宋人钱思公“三上”(马上、枕上、厕上)惯读一样,卢次伦也有枕上读书习惯,不久前,他得到郑观应郑先生寄赠他的一本《易言》。此时,坐在床上,正在灯下阅读:中国以农立国,外洋以商立国,古之时,小民各安生业,老死不相往来,故粟布交易而止矣。今也不然,各国兼并,各图利己,藉商以强国,藉兵以卫商,其订盟立约,聘问往来,皆为通商而设,英之君臣又以商务开疆拓土,辟美洲、占印度、据缅甸、通中国,皆商人为之先导,可知欲制西人以自强,莫如据兴商务,安得谓商务为末务哉?

母亲卢杨氏推门进来了,坐在床沿上和卢次伦说话,问到今后打算,卢次伦便将这次回来准备醵款办茶厂的事向母亲说了。卢杨氏脸上现出担忧:人生地不熟,你一个人在那里办厂行吗?卢次伦微笑点头,当他说出办厂需要两千两银子,卢杨氏显出惊色,瞪大眼睛盯着卢次伦。卢次伦要跟母亲解释,卢杨氏做了一个手势,让他止住声,临出房门,卢杨氏看着卢次伦,神色惊惶,压低声音—

你这是要剜他的肉啊。

在当地,卢次伦家虽称不上富甲一方,但家拥数百亩田产,年入粮租千担,也称得上家境殷实。卢次伦原想,只要自己道明原委,晓以前途,恳求父亲拿出点钱来并非不可能,如今看来,要父亲拿两千两现银出来的愿望,未免太过天真。母亲卢杨氏从房里出去了。卢次伦灭了油灯,躺在床上,两眼却骨碌碌瞪着,父亲阴沉的脸,母亲惊惶的眼神,宜市深山的千年“老茶祖”,泊满汉口江边的茶船,吃观音土妇女寡白的脸,一幕又一幕场景轮番在眼前上演,每一幅画面都牵扯着他的神经。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瞬间湮没的黑暗更令他心惶意乱焦躁难耐,半夜时分,他从床上爬了起来,黑暗中,呆呆站在窗口,片刻,忽又躺回床上,院子后面传来鸡啼声,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刹那,似有一道电光闪过,眼前豁然一片通明。

三天后的傍晚,卢次伦以看望亲友为名,让母亲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将叔伯姑舅姨婶表亲等若干亲友请到了家里,与此同时,在卢家后院,卢次伦还亲手备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茶席。酒宴散罢,卢次伦将客人请到后院,只见院墙紫藤花架下,椅子早已摆置好,一只长条几案上,青花小盖碗整齐罗列,一只黑陶水罐白气喧腾,发出沸水澎湃声,卢次伦盛笑满面,请客人入座,说是这次他从湘西北回来,特意带了一点那儿的春茶,今天请亲友们来,就是想让大家尝尝湘茶的新鲜。原来粤人饮茶,喜欢红茶、乌龙、“功夫”之类,尤其香山一带,红茶或祁门红、荔枝红,或锡兰高地,功夫茶则以冻顶乌龙为最爱。卢次伦将冲泡好的青花茶碗送到客人手里,当第一口白毛尖的清香入口抵达齿颊,亲友们一个个无不面露诧异之色,惊讶、询问、好奇、探听。面对众多奇问究诘,卢次伦并不急于作答,就像一位谙通技艺的鼓书艺人,轻敲边鼓,漫扯闲篇,故作宕延,吊足味口,其目的只在将那藏掖着的包袱最后抖出。

从宜市白毛尖,到汉正街汉口茶市;从汉口租界外国洋行,到洋人收购的“米红”。绕了一大圈,终于,卢次伦最后抖出了自己的“包袱”,他说,他想在宜市办一家茶厂,目前急需两千两成本银。听到银子,院子一下静下来,卢次伦站在原地,脸上依旧保持原有的盈笑,甚至,举止神情较之先前尤为显出成竹在胸信心可待。他说,红茶现在汉口卖到五百文一斤,在宜市制作加工成本至多不过三十文一斤,如能创办茶厂,其中必有丰厚利润,现在亲友如肯给他借贷,他定会按期还本付息,如果愿意入股分红,他这就立写契约。

没有人应声。

卢次伦取来事先预备好的纸笺,满面盈笑,望着大家。

有人开始离座,随后,一个个,亲友们全走了,余下一地月光,座椅零乱,几案横陈,青花茶碗里,翠色犹在,空留暗香。

“砰!”一声,北厢房那边,卢老父亲将房门猛地一下碰紧了。

卢次伦呆呆站在那里。

母亲卢杨氏从耳房门出来,来到卢次伦跟前,轻声叫了一声月池。

卢次伦不出声。望着几案上的一排茶碗发呆。卢杨氏说,时间不早了。她要卢次伦回房歇息。卢次伦迟疑一下,脚终于迈开出去,卢杨氏脸上显出惊讶,儿子不是往自己卧房那边走,他径直往北厢房上屋那边去了。

卢老父亲房门紧闭,卢次伦站在门边,轻声唤了一声爹,接着,又唤了一声。不见应声,门里一片寂静。卢次伦右手抬起来,或许是想敲门,最终又垂了下去。卢次伦开始说话,黑暗中,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爹地,我知道您还在生我的气,不想和我说话,但今晚上,儿子有话一定要对您说,儿子求您把门打开。如果您实在不想起床开门,您就躺在床上,儿子现在就站在这儿和您说话。

突然,“哗—”一声,门开了,卢老父亲出现在门口。房里灯并没有熄灭,灯影下,卢老父亲黑沉着脸,刚才开门时陡然带出的一股冷风,令卢次伦站立的身子不禁一懔。

逆子,孽障,不孝的东西!卢老父亲瞪着卢次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舍正途莫为,放着光明大道不走,鬼迷住了你的心窍你知不知道?你跟着那个姓郑的,跑到汉口,说是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而今,你做出的大事业呢?想我卢家世代书香,门楣显贵,如今竟出了你这么个孽障,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我当年对你说的话你都忘到哪里去了?办厂,经商,和洋人做生意—无商不奸,甘居末流—卢老父亲一只手举起来,颤抖着,手指点着卢次伦鼻子,你对得起卢氏祖宗吗?对得起你父亲吗?

卢次伦张嘴结舌,想说什么,但卢老父亲根本不容他张口说话。

卢杨氏站在黑暗远处,一脸担忧朝这边张望。

突然,一声震耳巨响,卢老父亲将房门碰紧了。

卢家上堂屋后辟有一间静室,室内供奉香案神龛,案前,一只明黄布面的蒲团上,卢杨氏双眉低垂,慈目冥阖,面壁屈膝而跪。卢杨氏早年信佛,每月初一、十五、三十焚香沐浴,斋戒三日,每天早饭后则要在静室打坐静修一个时辰。卢次伦外出这几年,卢杨氏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来静室神龛前敬香跪拜为儿子祈求平安。此刻,她双膝跪地,身子匍匐前倾,手伏在膝前,额头则无比虔诚叩在两手之间的地上。昨晚茶席上,她虽不便与一帮男人坐在一起,但背地里,现场一点一滴她都看见了。那些儿子请来的亲友,大多家境富足,和儿子一样,她也以为只要开了口,多少会借到一些钱两,哪知说到借银,亲友一个个都推托着走了。后来,看到父子两人房门口一幕,她越想越替儿子感到心疼,夜里睡在床上,她左思右想寻思着怎样打动老头子,让他的心软下来,能为儿子办厂拿出些银两,她拐弯抹角故意从儿子带回来的茶叶说起,哪知老头子听到“茶叶”两个字一下火冒三丈,最后放出一句狠话,如果儿子应试科考,千金万两他在所不惜;若是办茶厂,休想从他这里得到分文。清早起床,她来到儿子睡房,推开门—儿子不见了!她赶紧告诉儿子他爹,老头子躺在床上,听了居然连吭都没吭一声。她四处寻找,不见人影,焦急无奈之际,卢杨氏走进这间小屋,燃烛焚香,两膝跪在神龛前面的地上,匍匐拜求之际,眼眶已然尽湿。

卢次伦这时正在往孙家屋场上走。

远远地,杨素贤看见卢次伦朝这边急步走来,身子一闪,隐到路旁一棵香樟后面去了。杨素贤身子躲在树后,一边脸贴着树杆悄悄侧伸出来,朝卢次伦这边偷觑,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只手抬起来去摸脸颊,刚才触着赶忙缩回,她的脸好烫。望着远处走来的未来夫婿,她眼里满含羞怯,心底则充满了惊喜。五年前,她的姨父—卢次伦父亲与她爹定下了杨卢两家亲事,本来自小一同玩耍的表兄妹忽然便有了生分,后来听说他去了汉口,好几年居然没有了音讯,什么时候他回来了,眼下这又是要到哪里去?

本来,杨素贤是要去翠亨镇上买东西,看见卢次伦一路径往姑母家去了,她灵机一闪,从树后闪出来,忽然改变了行路的方向。

卢次伦匆匆来到孙家老屋前。

昨晚,卢次伦几乎一夜辗转未眠,亲友们的闻钱色变未免让他寒心,父亲不予分毫的决绝则尤令他心下痛伤,茶厂既计已决势在必行,而迫在眉睫的建厂资本银数千两将何以求?后来他忽然想到了孙文—堂妹慕贞的丈夫,自然,他十分清楚,他的这位连襟,一个自身尚需要家济的书生,不会有钱借给他。孙文父亲孙达成,依靠佃租祖堂田二亩五分及弟媳程氏四亩田地种植,家境勉能维持,显然也不会有余钱相借。然孙文有一个远在美洲茂宜岛垦荒的哥哥孙眉,1871年,孙眉赴美国檀香山做工,后在茂宜岛购地垦荒,经营农牧业及商业,据说仅土地就有三万余亩,数年之后,成为当地首富,人称“茂宜岛王”,孙卢两家同住翠亨一个村子,卢次伦与孙眉年龄虽相差几岁,但自小一个村子长大,加之堂妹慕贞嫁予孙家作为弟媳这层关系,卢次伦揣想,陈述情由恳切相求,远在大洋一方的孙眉或可助他一臂之力。

三间泥墙瓦屋,紫藤花正开攀在屋檐,跨进门槛,卢次伦这才发现,孙家堂屋供桌上供了一帧遗像,居然是孙文父亲孙达成,堂妹慕贞闻声出来了,卢次伦满面讶异立在那里,想到大清早赶来只为借款的事,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父亲丧事,那天,卢次伦见到了孙文,得知卢次伦此来意图,孙文当即展纸为远在美洲的哥哥孙眉写信,信中备述卢次伦兴办茶厂醵资原委,并期待尽早施以援手。

那天,令卢次伦没能想到的是,在孙家他竟意外见到了他的未来媳妇杨家小妹杨素贤。那时,他正和堂妹慕贞说着话,外面忽传来喊声,杨素贤来了。看见卢次伦,故作意外惊讶,堂妹慕贞招呼杨素贤一同坐下喝茶,杨素贤脸腾的一下红了,说,她是特意来看看姑妈的。说着便往屋里走,卢慕贞伸手拦住她,说,听说三乡那边今天有一场盂兰盆会,姑妈今早赶去那里了。杨素贤显出惋惜,挽起卢慕贞的手,说,那就我们姐妹一边去说会儿话吧。说着,进屋去了。

看到杨素贤的一刻,卢次伦不由脸露意外,尤其,两人目光相逢一起,眼神不禁呈现诧讶之色,几年不见,当年的杨家小妹已然亭亭玉立,长成眉目清秀的大姑娘。杨素贤挽着卢慕贞的手进屋去了,卢次伦这才忽然想起,朝着杨素贤的背影笑着点头,并叫了一声小妹。

其实,杨素贤、卢慕贞并没有走远,两人就在耳房门后,偷听这边说话,杨素贤并不时将眼睛透过门缝朝卢次伦身上偷觑。

听着卢次伦在外说话,杨素贤这才得知卢次伦这两年去了湘西北一个名叫宜市的地方,听说他要在那里办茶厂,不知怎么,她心里忽然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担忧。她想问问卢次伦办茶厂的事,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终于,她鼓足勇气,挽着卢慕贞的手,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边,一声“月池哥”刚叫出口,已是耳热心跳,满面绯红。

四月的翠亨村,阔叶肥绿,繁花堆锦,鸟鸣生动亲切,圆润浏亮有如落地琶音。卢次伦心情一如四月的晴空,云翳尽扫,放眼一片艳阳高照。孙文第二天即去广州将写予孙眉的信邮寄出去,等候孙眉回复的日子,犹如等候远方情人的鱼雁传书,卢次伦心里既充满企盼的急切焦灼,又满含期待的兴奋甜蜜。他没有坐等孙眉回复,他在谋划,柚木方桌上,一沓铺开的士林稿纸,每日埋头其中,勾线描摹,点画批注—厂房构建、设备购置、人员聘用,乃至骡马船只运输,事无巨细,虽是纸上谈兵,实乃思虑缜密,部署备至周详。四月下旬,卢次伦溯长江,过芜湖,来到安徽祁门,考察红茶制作工厂。两年前,汉口实习他虽对中国红茶有过一些了解,那些毕竟只是一鳞半爪皮相而已,如今,自己要经营此道,必有深入实地经验才行。到祁门后,卢次伦直奔培桂山房日顺红茶厂。汉口太古公司学徒期间,卢次伦与日顺茶厂老板胡云龙曾有过一面之交。道明来意后,胡云龙不仅热情有加,且对卢次伦投身茶业的意愿深表钦赏,中国茶叶原居世界翘楚,近年,英商在印度洋岛国发展茶叶种植,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中国茶业欲与西人争锋,亟须一批有志之士致力此道,联手结阵,鼎力革新,方可在世界茶贸市场争一席之地。胡云龙的话令卢次伦大受鼓舞,他要胡云龙带领他参观建在培桂山房下的日顺茶厂,嗣后,胡云龙有意带着他察看了围绕培桂山房一带的茶园,与湘鄂西北一带大叶种茶树不同,制作祁红的茶树属槠叶种茶树。四月将尽,茶园尚有女子采茶,背篓草帽,隐浮苍绿葳蕤深处,卢次伦油然记起北宋词人梅尧臣《南有嘉茗赋》中的词句—

南有山原兮,不凿而营,乃产嘉茗兮,嚣此众氓。土膏脉动兮雷始发声,万木之气未通兮,此已吐乎纤萌。一之曰雀舌露,掇而制之以奉乎王庭;二之曰鸟喙长,撷而焙之以备乎公卿;三之曰枪旗耸,搴而炕之将求乎利赢;四之曰嫩茎茂,团而范之来充乎赋征……

徽茶原无红茶制作,梅尚书咏叹的故乡嘉茗实为皖南一带盛产的绿茶。有关中国红茶最早记载为明代刘基所著《能多鄙事》一书,该书称红茶源起闽北武夷南麓,明神宗万历年间(约1610年),该地制作红茶,称正山小种,清雍正十三年(1773年),福建崇安知县刘靖在所著《片刻闲余》中再次记及了当时红茶生产情况,山之第九曲尽处有星村镇,为行家萃聚之所。本省邵武、江西广信等处所产之茶,黑色红汤,土名江西乌,皆私售于星村镇各行”。其后,红茶发展,福建有坦洋功夫、白琳功夫,江西宁红、广东英红、浙江越红、云南滇红、湖南湘红,继相出现。《清代通史》载:“明末崇祯十三年,红茶始由荷兰转运英伦。”清顺治元年(1644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福建厦门设立代办处,专收武夷红茶,运往爪哇万丹销售,1664年,董事会特以4英镑5先令购得2磅2盎司正山小种名茶献予英王查理二世,高远的异香,隽永的回味,令这位年轻的不列颠“欢乐王”喜爱之至,自此,中国红茶登堂英国皇室,流播异域西方世界,不仅成为扛鼎东西方贸易的主打商品,而且,洇染浸淫,形成一种特有的英伦红茶文化。

祁门红茶创始于清光绪元年(1875年),那年,身为福州府税课司大使的余干臣因人告发瞒报母亲丁忧而被罢官,返乡途中,正值春茶采制季节,看到家乡仍制作绿茶,且绿茶市面萧条,茶农辛劳终日几无赢利,余干臣想到英国茶商在福州热购的红茶,何不将家乡的绿茶改为红茶,拓开营销,利好故乡呢?余干臣任职福州府税课司大使七年,对红茶营销颇多了解,他先是在东至县设立红茶营销茶庄,继而在祁门压口、闪里设立分庄。余干臣的由绿改红获得巨大成功,短短十余年间,祁红”声名鹊起,独领风骚欧美市场,“祁红特绝群芳最,清誉高香不二门”,以致一脉香芬,辗转万里,为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捧在手中的饮中至爱。

在日顺茶厂,胡云龙特意带着卢次伦拜访了祁红制茶师舒基立,在那间摆满篾箩的茶品木屋里,卢次伦谦恭备至,虔诚有加,跟随舒基立左右,有如一名不耻下问的学生。回乡前夜,卢次伦与胡云龙达成协议,将制茶师舒基立借聘卢次伦三年,并与舒基立约定,一个月后,亲来聘请他去宜市辅佐茶厂红茶制作。虽然有关茶厂建造经营尚需更多深入了解,但卢次伦在祁门只待了不到一个星期,给孙眉的去信已近一个月,他估算着,这时候来自美洲孙眉的汇款就要到达,卢次伦不敢再在祁门逗留。五月初,赶回香山老家翠亨,孙眉借款没有消息,坐等几天后,卢次伦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焦急,来到孙家打探消息,堂妹慕贞告诉他,听说孙文这段时间去了日本,至于他哥孙眉已有半年没来家信了。

六月很快过去,转眼七月又去大半,卢次伦原本对孙眉借款抱定期望,如今,望眼欲穿坐等两个月,到头却是一场空,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感到自己就要崩溃了。他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甚至,时而神志恍惚。一次,他替母亲汲水,明明是要去后院井台那边,他却提着水桶走到了屋后牛栏里。

母亲卢杨氏看在眼里,心中既是心疼,又是焦虑,她知道儿子的脾性,外表谦和恭顺,内心却是说不出的倔强坚硬,只要他认准的事,即便撞倒南墙也不会回头。既然他已决心去宜市办厂,他定会百计千方去做,可眼下去哪弄到两千两办厂的银子?

近日,卢老父亲正在张罗卢次伦的婚事,请来算命先生,看了黄道吉日,并和杨家说好,婚期定在八月十六,卢次伦生辰中秋八月十五,两家父亲对算命先生择下的日子十分满意,说,诞辰、婚期、中秋三喜临门,可谓喜上加喜。因为忙着儿子的婚事,卢老父亲脸上露出少有的欢喜。七月将尽,距离儿子婚期仅剩半月,而婚礼筹备千头万绪,卢老父亲就卢次伦一个儿子,何况卢家在翠亨堪称名门望族,儿子的婚礼必须办得喜庆隆重。为了筹办儿子的婚礼,卢老父亲特地请了一帮办事跑腿,即便这样,许多事情仍须卢老父亲亲历亲办。

这样,平时几乎闲人一个的卢老父亲这些天便显得异常忙碌,不过,愈是忙碌,老父亲脸上愈是显出高兴,眉眼带笑,嘴唇咧开,与以往那张阴沉的脸相比较,简直判若两人,甚至,对待儿子的神情也变了,望眼之中有了温煦,两颊油然浮现暖意。

天色尚未亮明,卢老先生从床上起来了,不及洗漱,来到卢次伦睡房门前,今天,有一桩重大的事情他要去办,带领儿子去杨家“过礼”,彩礼三天前即已备齐,挑彩礼的脚夫也说好了,这时候他要把儿子从床上叫起来,洗漱准备,好趁早上路。来到门前,卢老父亲有意咳嗽了一声,推开门,正要叫“月池”,忽然,卢老父亲愣住了,床上,枕头被褥摆放在那,紫布包袱挂在墙头,搁在方桌上的一只藤编手提箱子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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