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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旧情人相会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与健康和春天更接近了!我那邻人的全部历史现在已经被我听完了,只要这位管家一有空能放下她那些重要的营生,就来坐坐聊聊。我要用她自己的话继续讲下去,只是压缩一点儿。总的说,她是一个说故事的能手,我觉得自己还没把她的风格改得更好。

她说,那天晚上,就是我去山庄的那天晚上,我知道希思克利夫先生又在附近,就像是我看到了他;于是我避免走出去,因为我还把他的信搁在口袋里,而且不愿再被吓唬或被哄骗了。

我决定现在先不交这封信,不等我主人到什么地方去绝不拿出信来,因为我拿不准凯瑟琳收到这信后会怎么样反应。结果是,三天后才把这封信送到她手里。第四天是星期日,等到全家都去教堂后,我就把信带到她屋里。还有一个男仆留下来同我看家。我们经常在做礼拜时把门锁住,但是那天天气又暖和又舒服,我就把门都敞开着,而且,我知道谁会来,为了履行我的诺言,我就告诉我的同伴,说女主人非常想吃橘子,他得跑到村里去买几个,明天再付钱。他走了,我又回到楼上去。

林顿夫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衣服,和往常一样,坐在一个敞开着窗子的凹处,肩上披着一条薄薄的肩巾。她那厚厚的长发在她初病时曾剪去一点儿,现在她简单地梳梳,听其自然地披在她的鬓角和脖子上。正如我告诉过希思克利夫的一样,她的外表是改变了;但当她是宁静的时候,在这种变化中显出她非凡的美。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现在变得含有一种梦幻的、忧郁的温柔,让人觉得,它们根本没有注视身边的事物,倒好像老是凝视远方,遥远的地方——你可以说是远到尘世之外。这时她身体逐渐复原,变得丰满,那种憔悴的面貌是消失了,她脸上的苍白,再加上由她那种心境流露出来的一副不同寻常的神情,虽然很凄惨地暗示了原因,却使她格外令人爱怜;这些现象——对于我,我知道,任何人看见她都会同样认为——她这种脸色和神情足以反驳那些说她正在康复的确凿证据,而且标示出她注定就要凋谢。

一本书翻开摆在她面前的窗台上,不时有阵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的微风把书页吹得直扇乎。我相信书是林顿放在那儿的:因为她从来不打算读读书,或干任何事,可他总是花很多时间想方设法,逗引她对以前觉得好玩的事情发生兴趣。她懂得他的目的,在她心情较好时,就温和地听他摆布;只是时不时地压下一声疲倦的叹息,表示说这些都是枉费心机,到最后就用最悲惨的微笑和亲吻来制止他。也有的时候,她就突然转身,用手盖着脸,或者甚至愤怒地把他推开;然后他就小心翼翼地让她自己待着,因为他明白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吉默顿的钟还在响着;山谷里那涨满了的水溪传来的潺潺流水声非常悦耳。这美妙的声音代替了现在还没有到来的夏日树叶的飒飒声,等到树上生了果子,这声音就湮没了田庄附近的那种音乐。在呼啸山庄附近,在风雪或雨季之后的平静日子里,这小溪总是这样响着的。在凯瑟琳倾听时——如果她是在想着或倾听着的话;她所想的就是呼啸山庄!可是她有着我以前提到过的那种茫然的、捉摸不透的神气,这表明她的耳朵或眼睛简直不能辨识任何外界的东西。

“有你一封信,林顿夫人,”我说,轻轻把信塞进她的手里,“你得马上看它,因为等着回信呢。给你打开封印吗?”

“好吧。”她回答,眼光都没有挪动一下。

我打开了它——信很短。

“好了,”我接着说,“看吧。”

她缩回她的手,任这信掉到地上。我又把它放在她的怀里,站在那儿等着她什么时候愿意低头看看,可是等了好久,她了没有动弹,到后来我只好又说:

“要我读吗,太太?是从希思克利夫先生那儿来的。”

她一惊,露出一种因回忆而苦恼的神色,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拿起信,好像是在阅读;当她看到签名的地方,她叹息着;但我还是发现她并没有领会到里面的意思,因为我急着要听她的回信,她却只指着署名,带着悲哀的、疑问的、热切的神情盯着我。

“唉,他想见见你,”我说,心想她需要一个人给她解释,“这时候他在花园里,急着要知道,我会给他带个什么回音”。

在我说话的时候,我看见躺在下面向阳的草地上的一只大狗竖起了耳朵,好像要吠叫,然后耳朵又向后平下去。它摇摇尾巴算是宣布有人来了,而且它不把这个人当做陌生人看待。林顿夫人向前探身,上气不接下气地倾听着。过了一分钟,有脚步声穿过大厅;这开着门的房子对于希思克利夫是太诱惑了,他情不自禁一定要走进来。大概他以为我有意不履行诺言,就决定随心所欲地大胆行事了。凯瑟琳带着紧张的热切神情,盯着她卧房的门口。他并没有立刻找准屋子:她示意要我接他进来,可是我还没走到门口,他已经找到了,而且大步走到她身边,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了。

有五分钟左右,他不说话也不松手,他不停地吻她,我敢说他一辈子也没有吻过她这么多次:不过先吻他的是我的女主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出于悲痛难当,简直不能直视她的脸!他一看见她,就和我一样确信,她已经没有最后复原的希望了——她命中注定,必死无疑。

“啊,凯茜!啊,我的命!我怎么受得了啊?”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那声调并不想掩饰他的绝望。现在他这么热切地盯着她,他的凝视是这么热烈,我想他会流泪的,但是那对眼睛却燃烧着极度的痛苦:并没化作泪水。

“现在还要怎么样呢?”凯瑟琳说,向后仰着,以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回答他的凝视:她的脾气不过是她那时常变动的精神状态的风信标而已。“你和埃德加把我的心都弄碎了,希思克利夫!你们都为那件事来向我哀告,好像你们才是该被怜悯的人!我不会怜悯你的,我才不。你已经害了我——而且,我想,你还靠这个更兴盛。你多强壮呀!我死后你还打算活多少年啊?”

希思克利夫本来是用一条腿跪下来搂着她的。他想站起来,可是她抓着他的头发,又把他按下去。

“我希望我能抓住你,”她酸楚地往下说,“一直到我们两个都死掉!我不应该关心你受什么苦。我才不管你的痛苦哩。你为什么不该受苦呢?我可在受呀!你会忘掉我吗?等我入土的时候,你会快乐吗?二十年后你会不会这样说,‘那是凯瑟琳·恩肖的坟。很久以前我爱过她,失去她的时候我很难过;不过这都过去了。那以后我又爱过好多人:我的孩子对于我可比她要亲多了;而且等我死的时候,我不会因为我要去她那儿就高兴,我会因为要抛下我的孩子而难过!’你会这样说吗,希思克利夫?”

“不要把我折磨得跟你自己一样发疯吧。”他一边大声喊叫,一边把头挣脱出来,而且还使劲地咬着牙。

在一个冷眼的旁观者看来,这两个人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可怕的图画。凯瑟琳很有理由认为天堂对于她就是流放之地,除非她的精神也随同她的肉体一起抛开。她这时的面容:白白的双颊,没有血色的唇,以及闪烁的眼睛都显出一种狂野的要复仇的心情;在她的握紧的手指中间还留有她刚才抓住的一把头发。至于她的同伴,他一只手撑住自己,一只手握着她的胳膊;他对她的那种温存,对于她当时的健康状况是很不适合的。在他松手时,我看见在那没有血色的皮肤上留下了四条清清楚楚的紫痕。

“你是不是被鬼缠住了,”他凶暴地追问着,“在你要死的时候还这样跟我说话?你想没想到所有这些话都要烙在我的记忆里,而且在你丢下我之后,将要永远更深地侵蚀着我?你说我害死了你,你明知这是胡话;而且,凯瑟琳,你知道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掉你!等你得到安息的时候,我还要像下地狱似的承受折磨的煎熬,直到死去,难道这还不够满足你那狠毒的自私心吗?”

“我不会得到安息的。”凯瑟琳呜呜咽咽地说。明显可以感到她身体的衰弱,因为在这场过度的激动下,她的心猛烈地狂乱地跳动着,甚至跳得能觉察出来。她说不出话来,直到这阵激动过去,才又接着说,稍微温和一些了。

“我并不希望你受的苦比我受的还大,希思克利夫。我只愿我们永远不分离:如果我有一句话使你今后难过,那你就想着,我在九泉之下也同样难过,看在我的分儿上,饶恕我吧!过来,再跪下去!你一生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别介,如果你生了气,那今后你回忆起来比我那些粗暴的话更糟糕!你难道不愿意再过来吗?来吧!”

希思克利夫走到她椅子背后,向前探身,却让她看不见他那因激动而变得发青的脸。她回过头望他;他不许她看;他突然转身,走到炉边,站在那儿,沉默着,背对着我们。林顿夫人的目光疑惑不解地跟着他:每一个动作在她心里都唤起一种新的感情。在一阵沉默和长久的凝视之后,她又说话了;带着愤慨的失望声调对我说:

“啊,你看,奈莉,他都不肯暂时发发慈悲好让我躲开坟墓。我就是这样被人爱啊!好吧,没关系。那不是我的希思克利夫。我还是要爱我那个;我带着他:他是在我灵魂里。而且,”她沉思了一下又说,“使我最厌烦的到底还是这个破碎的牢狱,我不希望被关在这儿了。我多想躲避到那个愉快的世界里,永远在那儿:不是泪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在痛楚的心境中渴望着它;可是真的跟它在一起,在它里面。奈莉,你以为你比我好些,幸运些;完全健康有力:你为我难过——不久这就要改变了。我要为你们难过。我会远远超过你们,高过你们,没有人能比。我奇怪他竟然不肯挨近我,”她自言自语地往下说,“我以为他是愿意的。希思克利夫,亲爱的!现在你不该愁眉苦脸的,到我这儿来呀,希思克利夫。”

她急切难耐地站起身来,身子靠着椅子的扶手。听了那真挚的乞求,他转身向她,神色是完全不顾一切了。他双眼睁得大大的,泪水盈眶,终于猛地向她一闪,胸口激动地起伏着。他们各自站住,一刹那,然后我简直没看清他们是怎么合在一起的,只见凯瑟琳向前一跃,他就把她擒住了,他们拥抱得紧紧的,我想我的女主人绝不会被活着放开了:事实上,据我看,她好像立时就不省人事了。他投身到最近处的椅子上,我慌忙过去看看她是不是昏倒了,他却对我咬牙切齿,像个疯狗似的吐着白沫,带着贪婪的嫉妒神色把她抱紧。我简直觉得我好像不是和我同属一类的有生之物为伍;看来不管我和他说什么,他都不会懂;因此我只好非常惶惑地站开,一声不吭。

凯瑟琳动弹了一下,这才使我的心平下来: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他抱住她,她把脸紧贴着他的脸;他回报给她无数疯狂的爱抚,又狂乱地说:“你现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经多么残酷——残酷又虚伪。你过去为什么看不起我呢?你为什么欺骗你自己的心呢,凯茜?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是你应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亲吻我,哭,又逼出我的吻和眼泪:我的吻和眼泪要摧残你——要诅咒你。你爱过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离开我呢?有什么权利——回答我——对林顿有那种可怜的幻想?因为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撒旦:魔鬼。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心意,这样做了。我没有撕碎你的心——是你撕碎了的;而在撕碎它的时候,你把我的心也撕碎了。因为我是强壮的,对于我就格外苦。我还要活吗?那将是什么样的生活,当你——啊,上帝!难道你在这坟墓还想和你的灵魂一起活着吗?”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凯瑟琳抽泣着,“如果我曾经做错了,我也快要为这个死了。这就足够啦!你也一样丢弃过我的,可我并不想斥责你!我饶恕你。你饶恕我吧!”

“瞧瞧这对眼睛,摸摸这双消瘦的手,要饶恕是很难的,”他回答,“再亲亲我吧;别让我看见你的眼睛!我饶恕你对我做过的事。我爱谋害我的人——可是谋害你的那个,我怎么能呢?”

他们沉默着——脸紧贴着,用彼此的眼泪在相互冲洗。至少,我想是双方都在哭泣;在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中,就连希思克利夫好像也能哭泣了。

同时我越来越心焦;因为下午过去得很快,我打发出去办事的人快要回来了,借着山谷的夕阳残照,我分辨出吉默顿教堂门外已有一大堆人涌出了。

“做完礼拜了,”我宣布,“我的主人半个钟头就到家啦。”

希思克利夫哼出一声咒骂,把凯瑟琳抱得更紧,她一动也不动。

不久我看见一群仆人走过大路,向厨房那边走去。林顿先生在后面不远;他自己开了大门,慢慢——过来,大概是要享受这风和日丽、宛如夏日的下午。

“现在他到这儿来了,”我大叫,“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快下去吧!你在前面楼梯上不会遇到什么人的。快点吧,在树林里待着,等他进来你再走。”

“我一定得走了,凯茜,”希思克利夫说,想从他的伴侣的胳臂中挣脱出来,“可是如果我还活着,在你睡觉以前,我还要来看你的。我不会离开你的窗户五码之外的。”

“你千万别走!”她回答,尽她的全力紧紧地抓住他,“我告诉你,你不要走。”

“只走开一个钟头。”他热诚地恳求着。

“一分钟也不行。”她回答。

“我非走不可——林顿马上就要来了。”这个又惊又怕的不速之客一再恳求。

他想站起来,要松开她的手指——但她紧紧搂住,喘着气:在她脸上现出疯狂的决心。

“不!”她尖叫,“啊,别,别走。这是最后一次了!埃德加不会伤害我们的。希思克利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该死的混蛋!他来了,”希思克利夫喊着,倒在他的椅子上,“别吵,我亲爱!别吵,别吵,凯瑟琳!我不走了。如果他就这么拿枪崩了我,我也会说着感谢上帝的话咽气的。”

他们又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听见我主人上楼的声——脑门上直冒冷汗;我吓坏了。

“你就听她的胡话吗?”我激动地说,“她不知道她说什么。就因为她神志丧失,不能自主,你要毁了她吗?起来!你马上就可以挣脱的。这是你所做过的最恶毒的事。我们——主人、女主人和仆人——可都给毁啦!”

我绞着手,大叫;林顿先生一听声音,加快了脚步,在我的震动之中,我看见凯瑟琳的胳臂松落下来,她的头也垂下来。“她是昏迷了,或是死了,”我想,“这样还好些。与其活着成为周围人的负担,成为不幸的制造者,那还不如让她死了的好。”

埃德加冲向这位不速之客,脸色因惊愕与愤怒而发白。他打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可是,另一个人把那看来已没有生命的东西往他怀里一放,立刻停止了所有的示威行动。

“瞧吧!”他说,“除非你是一个恶魔,不然就去救救她吧——然后你再跟我说话!”

他走到客厅里坐下来。林顿先生召唤我去,费了好大劲,用了好多方法,我们才使她醒过来;可是她完全精神错乱了;她叹息、呻吟,谁也不认识。埃德加只为凯瑟琳而焦急,也忘了她那可恨的朋友。我可没有忘。我找了个最早的机会劝他离开:肯定说凯瑟琳已经好些了,他明天早晨可以听我告诉他,她这一夜怎么过的。

“我不会拒绝出这个门,”他回答,“可是我要待在花园里:奈莉,记着明天你要遵守诺言。我将在那些落叶松下面,记住!不然我还要来,不管林顿在不在家。”

他急急地向卧房的半开的门里投去一瞥,证实了我所说的是真实的,这不吉利的人才离开了这所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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