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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圣约翰的求婚(2)

这次谈话以后,我第一次发现圣约翰独自一人待着时,就忍不住想要去问问他,有没有为这件事感到难过。可是他看上去似乎一点儿也不需要同情,那神情不仅使我不敢多此一举,而且还为自己以前的冒失行为感到有点害臊。再说,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和他交谈了,他的沉默寡言又像冰层似的覆盖了一切,我的坦率也被冻结在这层冰的下面了。他并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对我以亲妹妹相待,他经常在我和他的妹妹之间做出一些细微的、令人寒心的区别,这样做完全无助于发展诚挚的亲情。总之,尽管我现在被认作他的亲属,跟他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可是我却感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远远大于当初他只把我看成一个乡村女教师的时候。我一想起他曾对我那么推心置腹地说过许多知心话,简直就不能理解他目前这种冷若冰霜的态度。

在这种情况下,当他从俯身面对的书桌上突然抬起头来,说出下面的话时,我难怪要大吃一惊了。他说:

“你瞧,简,仗已经打过了,而且取得了胜利。”

听他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没能马上作答。我迟疑了片刻后,答道:

“难道你不认为,你的处境有点像那些花了过大代价才获得胜利的征服者吗?要是再来这么一仗,不会把你给毁了?”

“我想不至于。即使我的处境是这样,也没多大关系。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仗要我去打了。这场斗争的结局是决定性的,我的道路已经扫清了,为此我要感谢上帝!”说完他又回到自己的文件和沉默中去了。

随着我们(黛安娜、玛丽和我)共同的欢乐逐渐趋于较为平静时,我们重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和正常的学习。圣约翰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他跟我们同坐在一间屋子里,有时一坐就是几小时。玛丽画画,黛安娜继续她已在研读的百科全书这一课程(这令我既敬畏又惊异),我在苦苦学习德语,他在专心钻研一种神秘的学问——一种东方语言;他认为,学会这种语言对实现他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

当大家都这样忙着时,他坐在自己的角落里,似乎显得颇为安静和专心,只是他那双蓝眼睛时不时会离开那离奇古怪的语法,朝我们瞟过来,有时还会用出奇专注的目光盯着我们这几个同学。可是一被觉察,它立即就会移开,但过不多久,它又以一副搜索的样子回到了我们的桌子上。我纳闷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使我纳闷的还有,对一桩我认为无关紧要的小事——就是我每周去一次莫尔顿学校的事——他每次总要表示十分满意。更使我纳闷的是,要是遇上天气不好,下雪、下雨,或者刮大风,他的妹妹劝我不要去时,他总是嘲笑她们多为我担心,鼓励我不管天气怎样,都应该去完成工作。

“简可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不中用,”他总是说,“她像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一样,经得起山风,暴雨,或者几片雪花。她的体质既健康又有适应性,她比许多更强壮的人都更能经受得起气候的变化。”

有时候,我回到家里时往往疲惫不堪,被风雨吹打得够受,可是我从来不敢抱怨一声,因为我看得出,我一抱怨准会使他不高兴。任何时候,我表现出坚忍不拔就能让他高兴,反之,就会惹他特别生气。

然而,有一天下午我却获准待在家里,因为我真的感冒了。他的两个妹妹代我去了莫尔顿。我坐着学习席勒的作品,他在研读他那些别扭难懂的东方文字。当我作完翻译改作别的练习时,不经意地朝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正处于他那一直在观察我的蓝眼睛的威力之下。我不知道他这样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打量了我多久。他的目光是那么锐利,然而又是那么冷漠,一时间我竟有些迷信起来,仿佛自己正和什么神秘的东西同坐在一间屋子里。

“简,你在做什么?”

“学德语。”

“我想要你放弃德语,改学印度斯坦语。”

“你说这话不是认真的吧?”

“完全认真,认真到一定要你这么做,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接着他解释说,印度斯坦语就是他眼下正在学的语言,学到后面很容易忘掉前面初学的东西。要是能有一个学生,就可以借此一遍遍复习基础知识,这就可以把它们牢牢地记住了。这对他将是个极大的帮助。他说为了选择学生,他已在我和他妹妹之间犹豫不决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决定选择我,因为他发现,我们三个人中我最有耐心坐下来干一件事。我愿意帮他这个忙吗?也许我作出这种牺牲的时间不用太久,因为现在离他动身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了。

圣约翰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拒绝的人。他给人的感觉是,别人给他留下的每一个印象,不管是痛苦还是欢乐,他都深深铭刻在心,而且永不磨灭。我同意了他的要求。等到黛安娜和玛丽回来,前者发现她的弟子已从她这儿转向了她哥哥的门下时,她不禁大笑了起来,而且她跟玛丽都异口同声地说,圣约翰是绝不可能说服她们走这一步的。他平静地回答说:

“这我知道。”

我发现他是一位很有耐心,不厌其烦且又是非常严格的老师。他对我的期望很高,当我达到他的期望时,他就以自己的方式对我大加赞许。渐渐地,他对我有了某种能够左右的影响力,使我的头脑失去了自由;他的赞扬和关注比他的冷漠更能束缚人。他在我旁边时,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谈笑,因为一种讨厌的摆脱不开的本能提醒我,轻松愉快(至少我表现的)是他所不喜欢的。我完全意识到,只有严肃认真的态度和一本正经的工作才合他的心意;只要有他在场,你就别想想点别的或者做点别的。我觉得自己仿佛已被一种足以把人冻僵的魔力所控制。他说“去”,我就去;他说“来”,我就来;说“做这个”,我就做这个。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做奴隶的状态,有好多次,我真希望他继续像以前那样忽视我。

一天晚上,到了睡觉的时候了,他的两个妹妹和我都围在他身旁,向他道晚安,他按照他的习惯一一吻了她们,然后又照例把手伸给我。黛安娜一时兴至,想开个玩笑(她可不会甘愿受苦并被他的意志所左右,因为她自己的意志也一样坚强,只是方式不同),她嚷道:

“圣约翰!你口口声声说简是你的三妹,可是你现在就没把她当三妹对待,你应该也吻吻她。”

她把我推到他跟前。我想黛安娜真惹人生气,我感到不知如何是好,非常尴尬。正当我抱着这样的心情和想法时,圣约翰低下了头,他那希腊型的脸低到跟我的脸一样的水平上,他的眼睛锐利地探询着我的眼睛——他吻了我。世上如果真有什么石头吻或者冰吻之类的东西的话,我就会说我的教士表哥给我的吻就是这样的吻。不过也许会有试验性的吻吧,那他的就是试验性的吻。吻完之后,他看着我,想知道结果如何。结果并不惊人,我肯定没有脸红。也许我变得有点儿苍白,因为我觉得这一吻有点像加在我的镣铐上的铅封。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有省略过这种仪式,我接受它时的一本正经和不动声色,倒反而使他感到有一种趣味。

至于我呢,我则每天都希望能更多地讨他喜欢;可是我一天强似一天地觉得如果这么做,我就必须抛掉我的一半天性,扼杀我的一半才能,扭转我的志趣所向,强迫自己去从事并非天生爱好的钻研。他要训练我达到我永远也达不到的高度;为了要尽力达到他所要求的高标准,我每时每刻都在受着折磨。可这件事是不可能办到的,就像要把我不端正的五官塑造成他那种端正的古典型的五官,要把他的眼睛所含那种海蓝色光芒且充满严肃的神情给予我的闪烁不定的碧色眼睛一样。

然而,眼下压迫束缚着我的,还不只是他的控制。最近一些日子,我动不动就忧郁缠身。一个害人的恶魔盘踞在我的心头,从根本上吸干了我幸福的源泉——这个恶魔就是焦虑。

读者啊,你也许以为,在这些境况的改变和命运的变迁中,我已经把罗切斯特先生忘掉了。我一刻也没有忘。对他的思念依然伴随着我,因为这种思念绝不是阳光所能驱散的雾气,也不是能被暴风雨冲刷掉的画在沙上的人像;这是一个刻在大理石上的名字,注定要跟这块刻有它的石碑同生共死。我日夜渴望知道他的情况,这种渴望到处紧随着我;在莫尔顿时,每晚一回到我的小屋,它就会袭上我的心头;现在到了沼泽山庄,我每天夜里一到我的卧室里,就会为它感到忧伤,沉思不已。

因为遗嘱的事,必须跟布里格斯先生通信期间,我在信中就问过他,问他是否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目前的地址和身体情况,但正像圣约翰猜想的那样,他对于罗切斯特先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我又给费尔法克斯太太写信,打听这方面的消息。我满以为这一次准能达到目的,认为这样肯定能很快得到回音。使我诧异的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一直杳无音讯;继而两个月都过去了,邮件一天天到来了,却始终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回音,我陷入了极度的苦恼和焦虑之中。

想到第一封信有可能遗失了,于是我又写了一封信。新的努力带来了新的希望,可是它也像上一次那样,在我心里照耀了几个星期,然后也像上一次那样,渐渐地暗淡下去,闪烁着将要熄灭了。我连一行字、一个字都没收到。当半年的时间在徒然的空盼空等中过去时,我的希望破灭了,我真的绝望了。

一片明媚的春光在我周围照耀着,我却无心欣赏。夏天就要到了,黛安娜竭力想让我高兴起来;她说我看上去气色不好,愿意陪我一起去海滨。对此圣约翰表示反对;他说我不需要娱乐,而是需要工作,我目前的生活太漫无目标,我需要一个目标。我想,也许是为了弥补这种不足,他才进一步加重了我的印度斯坦语学习任务吧,而且他比原来更加严格地要求我把它完成。而我,却像一个傻瓜,从没想到要反抗——我没法反抗他。

有一天,我带着比往常更加低落的情绪学习着。这一低落是由于一阵强烈的失望所造成的。这天早上,汉娜告诉我说有我的一封信。我急忙下楼去取,几乎肯定准是那盼望已久的消息到来了,但结果我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布里格斯先生写来的有关事务上的一封无关紧要的便函。这一痛苦的挫折害得我当时就流下了眼泪。而这会儿,当我坐在那儿,面对着一位印度作家难懂的词句和深奥的文章时,我又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圣约翰把我叫到他跟前去朗读。我正试图去这么做时,我的嗓音却哽住了,啜泣使得我语不成声。客厅里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黛安娜在休息室里练琴,玛丽在园子里侍弄花木。这正是个很好的五月天,天空晴朗,阳光灿烂,微风和煦。我的同伴对我的这种情绪并没表示惊异,也没问我是什么原因,他只是说:

“我们稍停几分钟吧,简,等你平静一些再念。”在我赶紧竭力去快速地把这阵突然爆发的感情平伏下去。他镇静而有耐心地靠着书桌坐在那儿,就像医生用科学的眼光观察着病人身上一次完全可以理解的、意料中的危机那样。我终于压住了啜泣,擦干了眼泪,含糊地说了几句,意思是这天早上身体不太舒服,然后就又重新开始做起了功课,并且完成了全部作业。圣约翰收起我的和他自己的书,锁上书桌,说道:

“好了,简,现在你该去散散步了,跟我一起去吧。”

“我去叫黛安娜和玛丽。”

“不,今天上午我只要一个同伴,而且必须是你。去穿戴好,从厨房门出去,沿着通往泽谷尽头的那条路走,我一会儿就来。”

我不知道什么折中的办法。在我这一生中,当我跟和自己截然相反的独断专行的性格打交道时,我从来不知道在绝对服从和坚决反抗之间,还有什么折中的办法。我总是忠实地绝对服从,直到一旦爆发——有时像火山爆发般猛烈——转向奉行坚决的反抗为止,眼前的情况既没有要我反抗的理由,而我眼下的心境也不想反抗,于是我便小心地服从了圣约翰的命令。十分钟后,我就和他肩并肩地走在那条幽谷的荒凉小径上了。

微风从西边吹来,它拂过小山,带来了石楠和灯心草那芬芳扑鼻的香味。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点儿云彩。几场春雨使溪流涨高了许多,它清澈见底,沿着山谷奔腾而下,向太阳借来了粼粼金光,从天空吸取了蓝色宝石的色泽。我们往前走着,离开了小径,踏上柔软的草地。草儿嫩得像苔藓,绿得像翡翠,草地上细微地点缀着一种小白花,还有繁星般闪烁着的朵朵黄花。不知不觉之间,四面的座座小山已经把我们团团围住,蜿蜒而来的幽谷已到尽头,这儿已是群山的中心。

“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吧。”圣约翰说,这时我们正走到一个岩石群边上的零零落落的岩石旁。这一大堆岩石守卫着一个隘口似的地方,在隘口的那一边,山溪哗哗地奔腾直下,形成了一道瀑布。再过去一点儿,山峦抖掉了身上的草地和花朵,只剩下石楠做的衣服,岩石做的佩玉了。——在那儿,山把荒芜扩大成蛮荒,把娇艳换成了严峻;在那儿,山守护着孤寂的仅存的希望,守护着僻静的最后藏身之地。

我坐了下来,圣约翰就站在我旁边。他抬头望望前面的隘口,又低头看看下面的山谷。他的目光随着溪流漂流而去,然后又回头扫过给山溪染色的无云的晴空。他脱下帽子,让微风吹拂着头发,亲吻着额头。他仿佛在跟他常来的这个地方的守护神默默交谈,用目光在向什么东西告别。

“当我睡在恒河边上的时候,”他说出了声来,“在梦中,我会再见到它的。往后,到了一个更久远的时刻——我陷入另一次沉睡时——在另一条更阴暗的河流边,我还会再见到它!”

一种出于奇怪的爱而说的奇怪的言词!一个诚朴的爱国者对祖国的眷恋之情!他坐了下来,有半个小时,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他没对我说,我也没对他说。过了这段时间,他才重又开口说道:

“简,再过六个星期,我就要走了;我已经在‘东印度人号’船上订了舱位,船在六月二十日起航。”

“上帝一定会保佑你的,因为你肩负着他的使命。”我回答。

“是的,”他说,“这是我的荣耀和欢乐。我是一位永远正确的主的奴仆。我的远行并不是受凡人的指引,也不是受我软弱的同类那些片面的法律和错误所支使。我的皇上,我的立法者,我的领袖,是尽善尽美的主。我真是感到奇怪,为什么我周围的人竟然都不急于要站到这面旗帜下来参加这项事业。”

“并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的能力啊,而且弱者要想跟强者齐头并进,那是愚蠢的。”

“我这并不是对弱者说的,我所想到的也不是他们。我只是跟配做这项工作而且有能力完成它的人说这话。”

“那样的是很少的,而且也很难发现。”

“你说得对,可是一旦发现了,就应该鼓励他们,并敦促和劝说他们做这样的努力,应该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天赋所在以及为什么赋予他们这样的天赋——向他们传达上帝的旨意——按照上帝的指示,在他的选民中给他们一个位置。”

“要是他们真的有资格做这项工作,难道他们自己的心不会首先告诉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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