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骏五十岁上下，五短身材，满脸福相，见谁都是一副笑脸，样子却并不特殊，如果不是那身名贵的蜀锦马褂和挂在胸口的纯金怀表，他就属于那种扔在新加坡大街上谁也找不出来的人物，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物，却是文武堂上下谁都不敢怠慢的。他和他老婆到来的时候，就连平日从不参与应酬的蒋芩也不得不笑脸相迎，甚至克莱尔?勒维斯?胡还亲自下厨，为他做正宗的英格兰牛排。
沈骏两口子来得很早，上午十点就到了胡宅，胡修文、胡修武、蒋元第亲自门口迎接，四人一番寒暄，进了胡修文的别墅，在大厅里落座。上茶一盏之后，沈骏把老婆打发去和李雪翎闲话家常，几人又一起进了会客室，尹正纲、蒋芩作陪。
“蒋公太客气了，论说起来，在下还是您的晚辈，该当在下请您才是。”沈骏说任何一句话，都是以蒋元第为主，至于真正的主人胡修文和胡修武，则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孟贤说哪里话，咱们是多年的相识了，还计较这些？说不上请不请的，只是老朋友在一起聚聚，再说了，今天做东的可是胡家兄弟，老头子我沾光而已。”蒋元第知道这人刻意巴结自己是为了什么，虽然自己也有求于他，却并不放低姿态。
“那就叨扰了。”沈骏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向胡修文和胡修武微微点了点头。
“知道沈公偏好西式牛排，今天内子亲自下厨，她的英格兰牛排可是做得很正宗的，酒是张舒老先生私藏的烟台张裕。”胡修文谦逊地笑着。
“哦！”听得胡修文的话，沈骏眼睛闪过一抹亮色：“你和张公也有来往？”
“晚辈是沾了蒋公的光。”胡修文道。
蒋元第捋着白胡子，笑着接道：“昨天去了趟畅园，跟张奋之谈些事情，顺便讹了他两瓶私藏。”
他说得随意，沈骏却听得用心。
“这两位年轻人是……”沈骏终于发现了尹正纲和蒋芩的存在。
“我来介绍。”胡修武笑笑，指着蒋芩道：“这位是蒋公的孙千金，蒋芩小姐，这一位，是鄙号的协理，小尹，尹正纲，眼下他们都在文武堂做事，专责筹办建厂事宜，今日听说沈公要来，高兴得不得了，都说这是向商界前辈讨教学习的大好机会，非要来见见您不可。”
“哦？”沈骏听得蒋芩是蒋元第的孙女，大感兴趣，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才点头笑道：“果然是少年俊才，一派巾帼风范啊。”
“前辈过誉了。”蒋芩跟着爷爷经商多年，深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的道理，此时听得沈骏夸赞，甜甜地笑道：“小芩什么都不懂，蒙爷爷和各位叔叔错爱而已。”
沈骏笑了笑，没再说话，瞥了眼尹正纲，也没对他说什么，只是转头向蒋元第道：“说起这建厂的事，前些日子让蒋公受累了，近日晚辈上下周旋，也有了些眉目，最迟年后，便可给蒋公答复。”
他也算聪明人，知道宴无好宴，今天来胡宅，这件事必定躲不过，索性先提出来，堵了这些人嘴。
哪知蒋元第听了这话，摆了摆手道：“孟贤啊，今天只叙情谊，不谈公事，可好？”
沈骏反倒愣了，只得强笑道：“正是正是，是晚辈扫兴了。”
“你不要老是晚辈晚辈的，我也不过大你十来岁，要是你愿意，就叫我一声老哥哥，要不就叫我老蒋，也成。”蒋元第颇有气概地道。
沈骏连道不敢，却也没有在这个称呼上执着，便依了蒋元第的意思，改口叫他“老哥哥”，这一来，会客室里的气氛又热烈了几分。
蒋元第有心岔开话题，便笑着对众人道：“那天去俱乐部里，又见到陈嘉瑜在说笑话，想不到这人不但做生意有一套，笑话也说得这么有水平，特别是那些洋人笑话，哈哈哈哈……”
这位老人话还没说完，便自顾自地大笑起来，弄得沈骏不明所以，却也不得不跟着笑。不过他所说的俱乐部，沈骏是知道的，便是南华轩俱乐部，十七年前由张舒发起成立，成员尽是马来亚富商，蒋元第张舒等人算是俱乐部的元老，沈骏也是俱乐部会员。
俱乐部起初只是一个方便华商们联络会商的机构，时至今日，已成长为整个马来亚所有华人的大脑，即便现下在马来亚最有权势的总商会，也是脱胎于南华轩。现在华人社会的日常管理基本上已全部交给总商会，南华轩俱乐部大部分时候都只承办一些展览和会员们的定期集会。
“陈嘉瑜，听说他最近被黄宗熙打压得很惨哪，还有心情说笑话，看来是谣传了。”胡修武笑道。
沈骏脸色变了变。
“还是洋人笑话好听，洋人笑话好听。”蒋元第似乎没听到胡修武说什么，指着胡修文道：“胡老大，你在英国留学十几年，听过什么笑话没有，说来解解闷。”
胡修文当然不会拒绝，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当下便滔滔不绝起来。他少年时就留学英国，所见所闻当然不是那位只在英国呆了三年的陈嘉瑜能比的，英国人高傲刻板的面容下都藏着几分冷幽默，在英格兰呆了十几年的胡修文也把这种冷幽默学了个十足十，往往一个笑话讲完，大家都要沉默一会才能会过意，但随即便是不可抑止的大笑。
胡修文连说了几个笑话，接着胡修武也说了一个，别看他自小读私塾诵五经，从没在西洋呆过一天，但幽默起来一点不比他大哥差，虽然有时候也拽两句古文，却仍然能把蒋元第和沈骏逗得前仰后合。
胡修武说完之后，蒋元第又立了个规矩，大家轮着来，不论笑话还是故事都行，于是沈骏、蒋芩甚至蒋元第本人都上场了，几人说完之后，才轮到尹正纲。
“说笑话我不会，说个故事吧。”尹正纲让过上茶掺水的佣人，端起茶杯来，泯了一口，淡笑着道：“不知道蒋公和沈公有没有看过西洋的马戏。”
“看过的，这些年来，英国人的、法国人的、荷兰人的，甚至吉普赛人的马戏团都来过星岛。”蒋元第道。
“马戏里最有看头的节目是驯兽，一般的驯兽师，能驯马、驯鸟、驯大象，但真正的高手，还是驯狮、驯虎，我说的这个故事，就是关于驯狮的。”
说到这里，尹正纲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接着道：“说马戏团里，有一头非洲狮子，和驯兽员合作得很好，每次上场表演，都很受欢迎，驯兽师让它钻火圈它就钻火圈，让它跳凳子它就跳凳子，让它上跷跷板它就上跷跷板，甚至有时候表演到了高潮，驯兽员还让它张开嘴，把自己的脑袋放在它嘴巴里，它也不会咬下来，非常听话，这头狮子也因为自己的表现，给马戏团和驯兽师赚了不少钱，可能赚钱也没用啊，驯兽员每次上场，手里还是会拿着鞭子，它只要稍稍出一点错，就是一鞭子下来，狮子就纳闷了，心想我这么听话了，你干嘛还要打我？可它也不敢抗议，因为驯兽员手里拿着鞭子呢。”
“后来狮子就有点自怨自艾，心烦意乱，这一烦，就老是出错，连出几次错之后，驯兽师就不给它饭吃了，饿着它，说除非它哪天不出错了，才给它饭吃，于是再次上场表演的时候，狮子就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出错，尽管饿得头晕眼花，它还是尽力支撑着，但是饿得太久了啊，终于，最后一个节目，驯兽师让它张开嘴，把自己的脑袋伸了进去的时候，狮子晕倒了，可晕倒之前，它还记着驯兽师说过，只要不出错就给它饭吃，所以尽管已经晕了，它的嘴巴还是大大地张着，成功地完成了表演，当然，下台之后，狮子得以饱餐了一顿。”
“到后来，马戏团里又来了一只华南虎，这只老虎也听话，让它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快就变得和狮子一样出色，当然，狮子的绝活它还没有试过，就是让驯兽师把脑袋放进嘴巴里，不是不会，是驯兽师还没有和它建立像狮子那样的信任，不过，这种信任随着老虎越来越出色，很快就有了，终于有一天，驯兽师就编排了一个新节目，就是让狮子和老虎一起上场，他要同时驯两只猛兽。”
“首先出场的是狮子，它表演了钻火圈、跳凳子、上跷跷板，最后还表演了那个有惊无险的绝活，很成功，看客们都使劲鼓掌，接下来轮到老虎，它也表演了钻火圈、跳凳子、上跷跷板，最后，驯兽师决定让它表演狮子的绝活，这是它第一次表演，老虎很听话地张开了嘴，驯兽师放心地把脑袋伸了进去，看客们掌声雷动，就在这时候，突然，老虎的嘴巴合上了，只听‘咔嚓’一声，锋利的牙齿咬断了驯兽师的脖子，那颗钻了无数次狮口的脑袋，被老虎含在了嘴里。”
“呀！”
听尹正纲说到这里，蒋芩捂着嘴巴尖叫了一声，就算是在座的几个男人都变了脸色，只有尹正纲，依然淡淡地微笑着。
“狮子很害怕啊，它胆战心惊地问老虎，说你怎么就敢咬他，你不怕他的鞭子吗，老虎回答说，当他把脑袋伸进我们嘴里的时候，你所见到的，只有他手里的鞭子，而我见到的，却是他身上的肉。”
尹正纲说到这里，顿了顿，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会客室里的诸人，这才微倾一下身子，道：“故事讲完了。”
沉默，没有人回应他，会客室里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之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胡修文、胡修武、蒋元第等人似乎在沉思；沈骏神色闪烁不定，而蒋芩，则先是一脸恐惧，继而也露出思考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胡修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发人深省。”
“鞭子和肉，正纲意有所指啊！”胡修文道。
“谁都想吃肉，可鞭子总也处处都有，只不过眼里到底是鞭子还是肉，就要看各人的器量了。”蒋元第意味深长地道。
“知道狮子为什么只看得见鞭子？”尹正纲笑问。
“为什么？”蒋芩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听得尹正纲说话，她忙问道。
“因为习惯，狮子习惯了驯兽师的鞭子，它有一口足以撕碎任何动物的牙齿，每次表演那个绝活，都是一次能让它饱餐一顿的机会，可他却宁愿饿着肚子去表演，以求得到驯兽师施舍的食物，是狮子傻吗？不是，只是它习惯了。”尹正纲笑意盈盈地解释道。
“这是个寓言吗？”蒋芩问道：“我觉得故事里面的狮子老虎都是有寓意的，这肯定是个寓言故事。”
“谁是狮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谁想做老虎。”蒋元第端着茶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听者无不动容。
“愿闻老哥哥高见。”沈骏的脸色有些凝重。
“那天去俱乐部看几个老朋友，陈嘉瑜找我聊了聊，看他的意思，似乎很想做老虎。”蒋元第埋头盯着茶杯里打旋的茶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做老虎，他要咬谁？”胡修文惊讶地道。
“咬谁……”蒋元第刚说了两个字，忽然打住，歉然地看着沈骏，道：“哎呀！你看，说好不谈公事的，我又打岔了，该罚，该罚。”
“这算不得公事，算不得公事。”沈骏强笑道：“这不是就着小尹的故事在说嘛，既然是寓言，就得把故事里的寓意说个明白才对。”
“对呀……”众人纷纷道。
“不说了不说了……哎，怎么还没开饭，孟贤该饿了吧？”蒋元第似乎打定主意不再说下去。
“对对对，开饭，开饭了。”胡修文不等沈骏再说什么，便站起来，打开会客室的门。
于是一众人等谁都不再说老虎狮子，胡修文前头带路，一起去了饭厅。
餐桌上气氛热烈，这得益于克莱尔高超的厨艺，所有人都对她的牛排赞不绝口，当然，李雪翎的甜点和开胃菜也功不可没。
看得出来这顿饭沈骏吃得很满意，他连连夸克莱尔和李雪翎的厨艺了得，甚至还半开玩笑地说要让他老婆拜克莱尔为师，学习西式菜点。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席间没人再说起刚才那个故事，大家都只是随意地聊些风花雪月，当然少不了拿尹正纲这个年龄最小的文武堂后起之秀开开玩笑，关心关心年龄最大的蒋元第的健康，夸夸美貌与智慧并重的蒋芩，预祝一下胡氏文武堂开业大吉，总之，宾主尽欢，一团和气，待午餐结束，沈骏俨然已成了胡家的世交好友。
饭后沈骏并没有在胡宅呆多久，客厅里上茶不过半小时，他便起身告辞，蒋元第胡修文也不挽留，亲自把他们夫妇送到花园外面上车。
至此，这次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富人聚餐波澜不惊地结束了，胡修文以家宴的方式邀请沈骏当然有目的，但似乎在沈骏逗留胡宅的三个多小时里，根本没人提到过和这个目的有关的任何话题，大家只不过是互相寒暄了一下，讲了几个笑话，夸奖了女主人的厨艺，除此以外，什么都没说。
“你说沈骏会不会上当？”看着那辆远去的别克，胡修文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
“他不会上当。”蒋元第笑了笑，转身走进花园里：“因为我们根本就没骗他，这当何从上起啊？”
“他动心了。”胡修武和他大哥一左一右跟在蒋元第后面。
“不动心就怪了，陈嘉瑜的声望和他在伯仲之间，要是被他抢先闹出分家，沈骏就会一无所获，嘿，谁都想做老虎啊。”胡修文道。
“沈骏是只狐狸精，怎么会听不出正纲那个故事是在影射他和吴国珍？”蒋元第笑着看了眼尹正纲，又接着道：“我们都明白，重点不在他听不听得出来，而在他有没有听进去，听进耳朵里，听进脑子里。”
“所以这个故事您才让正纲来说，因为您知道如果是您说，或者我们来说，他很可能不会听进去，还会怀疑我们的目的，只有让一个他完全不在意甚至是瞧不上的人来说这个故事，才能给他足够的震摄。”胡修文恍然道。
“所以啊。”蒋元第抬起手里的拐杖，指了指尹正纲，道：“今天的关键不在这个故事，而在他。”
尹正纲听了这话，却摇头笑道：“不在故事，也不在晚辈，在后手，成功的关键，还在咱们的后手。”
“后手，后手是什么？”蒋芩看着尹正纲，诧异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