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想好怎么走？”老人面带淡淡的笑容，看着尹正纲。
尹正纲举一枚炮，看着棋盘，入目尽是车马将相，他心底一片茫然，毫无头绪。
“我方才说过，棋如人，局如世，这局一开，你就处处被动，没一步是你自己想走的，现在你又拿得起放不下，输只是迟早的事。”老人摆摆枯瘦如柴的手掌，拿起横在身前的紫藤木杖，慢慢地站起来。
“局面已经在你心中，这棋不看也罢，我们走走吧。”他说着话，当先举步走出书房。
“大师……”尹正纲喉头蠕动，想说点什么，可看着老人那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装扮，他又觉得说什么都是一种亵渎。
老人那头灰白蓬乱的头发和同样灰白蓬乱的胡须已经全白，只是不再蓬乱，头发胡须都梳理得非常整齐，那一件似乎三百六十五天都穿在身上的花花绿绿的百衲衣，也换成一袭洁白的长袍，虽然还赤着脚，脸上也还沟壑纵横，但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气质，一种神圣的气质。
老人身上的十字架和佛珠，已经不见。
“从前我修的是教，现在，我要修我。”老人说。
“修我？”尹正纲不明白他的意思。
“修我们。”老人咧嘴一笑，露出那口洁白的牙齿：“我和你。”
尹正纲还是不明白，可老人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缓步走着，穿过灌木丛间的小路，走上沙滩，面对着大海。
“大海怎么样？”老人忽然问道。
“啊？”尹正纲茫然无措。
“大海。”老人指了指那一片波涛，道：“博大宽广，纯净圣洁，即便把这世上所有的污垢都倾倒在里面，也不能玷污他半分，如果河流是这个世界的血脉，大海就是世界的心脏，为了让这个世界更洁净，他把所有的污秽都收纳其中，为什么？”
为什么？
尹正纲摇摇头。
“责任，或者说他必须这么做。”老人顿了顿，回身看着尹正纲，笑道：“你呢，你必须做的，你的责任，你想过没有？”
听得这话，尹正纲忽觉脑子被什么狠狠地触了一下。
“阿提亚鼓励他的子民入世修行，我们每一个阿提亚人，在受圣戒之后，都会下山去寻找自己在世间的证道者，帮助他完成自己的使命，也是完成我们的修行。”
“证道者？”
“如果你连自己想做什么，必须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帮不了你。”老人走到尹正纲跟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告诉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老人说完这话，那双湛若大海的眸子里突然迸出一道明亮的白光，白光愈来愈盛，到最后，几乎将他整个身躯完全笼罩，不一会，尹正纲眼前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大师！”他轻唤一声，睁开眼睛。
窗外，初生的朝阳明媚无比。
原来又是个梦。
那位帕巴卡大师最近似乎越来越喜欢用梦的形式跟他交流，隔三岔五就来跟他下盘棋，久而久之，尹正纲也不再像最初那么震惊，只是今天老人说的话……
责任，使命，理想。
他突然发现，这些，自己竟然都没有。
我到底想要什么？卖药、开店、办公司，做了这么多事，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不断地问自己，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民国二年下半年，南洋地区清凉油的销量正像我们事先估计的那样，有所下降，但其他九个品种的成药诸如头痛粉、正骨水、风湿膏的销量还保持着上升势头；国内成药销量远远超过我们的预计，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其他八个地区销量的总和，上海和福州的厂房前期修建完成，就等下个月英国机器运到；香港、澳门和菲律宾地区的经营情况还在等姐姐的报告，不过香港药厂机器调试完毕，马上就可以生产；荷印地区第二步计划的目标基本达到，你名下的孔雀堂去年的销售业绩仅次于国内，孔雀堂井里汶总部报过来一份向苏门答腊和加里曼丹发展的计划，需要你批复，因为报告涉及井里汶工厂设计的事，所以爷爷和修文先生都很关注。”
新建的文武堂中西药公司办公楼的会议室里，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生产及销售年会，现在已经是销售部司理的蒋子玉手拿一本厚厚的年度总结，正在作报告，只是他说了半天，却发现坐在首席的尹正纲有些神思不属，似乎根本就没在听。
“正纲，正纲。”他叫了两声，尹正纲还是无动于衷。
“副总理，尹副总理。”旁边的秘书轻轻拍了拍尹正纲的肩膀。
尹正纲的身子猛一抖，终于回过神来，见全会议室十几个人都盯着自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对不起，子玉，昨晚没睡好，精神不集中。”
蒋子玉倒没觉得什么，尹正纲每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以上，要是晚上再睡不好，精神萎靡一点也很正常。
“要不要我再说一遍？”蒋子玉笑着问道。
“不用了，我刚才也听到一些。”尹正纲摆摆手，道：“国内的成药现在势头虽好，但也要把同行的竞争考虑进去，去年一年北京和广州新开了三家制药厂，机器制药我们已经不是独一份；至于本地，黄家的保安堂虽然落后我们大半年，但现在也已进入高速发展期，文武堂成药名声在外是不错，可他们走的货，却比我们便宜，这一点，还望各部司理多多留意；香港、澳门、菲律宾三地我们倒不用担心，梁先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现在的优势起码还能维持个三五年；再有就是孔雀堂，第三步计划我批了，马上就可以给他们回复，工厂的设计图我已经转给秦司理，让他拿主意吧，我是个外行。”
年会其实只是个形式，蒋子玉手里的报告，尹正纲在好多天前就看过，这些对策他也早有腹案，所以根本不用思考，随口就能说出。
说完过去一年的发展大势，接下来就是案例分析，蒋子玉和一位负责生产的副司理把去年一年销售、生产过程中发现的问题提出来让大家讨论。这是尹正纲独创的开会方式，他觉得夸夸其谈和空泛的数字对改进工作方式提高效益没有任何作用，还不如讲些实实在在的例子，让大家从中吸取经验教训。
他的这种做法很快就见到了成效，通过在会议上集思广益想出来的办法，成药的生产效率、销售业绩都得到极大的提高。
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在去年初的一次会议上讨论工厂的生产效率时，一位美国留学归来的技术员提出，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的流水线生产方式或者也可以用在制药上。这个提议引起胡修文和尹正纲极大的兴趣，胡修文托人从美国找来所有关于福特公司流水线生产的资料，给秦康以及机械工程师们闭门研究半个月后，还真找到了流水线制药的办法。
于是经过一番改进，在没有添加机器，没有添加人手的情况下，文武堂制药厂的产量陡然上升百分之三十。
因为有着如此显著的效果，所以这种会上案例分析被当作不成文的规定贯彻下来。
年会从早上一直开到中午，虽然正是让人恹恹欲睡的春季，却没一个人显出一丝慵懒不振来，大家都积极地提出自己的观点，会议过程热烈而轻松。
中午会议结束，照例要摆宴款待这些来自各个部门、各大城市的文武堂高层雇员，尹正纲的秘书带着他们先行离去，尹正纲和蒋子玉走在后面。
“姐姐的孩子满一百天，姐夫打算摆酒庆祝，你有空吧？”走在尹正纲身边，蒋子玉笑道。
“什么时候？”尹正纲听得这话，也笑了。
说来也怪，从蒋芩跟梁晋私奔一直到她大着肚子回到新加坡，此前众人一直以为会怒火冲天的蒋元第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生气的样子，蒋芩和梁晋的儿子出生后，他比谁都高兴，孩子满月的时候，他还在维多利亚大厦足足摆了一百桌，遍请马来亚名流，甚至连他的冤家张文轩都来了。
尹正纲想起在那天的筵席上听到蒋元第说的那句话。
“嘿嘿，姓张的，我有重外孙了，你还没有吧。”
嗬，敢情这老爷子这么开心，是为这个啊！
不过话说回来，老爷子对梁晋夫妇也真够意思的，元佑财团三成的股份给蒋芩做嫁妆，除此以外，还有新加坡滨海庄园一座，不过这庄园，蒋芩是一天也没去住过。这全是因为梁晋的母亲粱苏绢，这位怕是还对蒋元第当初要梁晋倒插门的事心有余悸，说什么也不肯搬去那庄园，弄得蒋芩也只好继续陪着她住在翼园。
见此情景，尹正纲便搬出翼园，把藏锋楼让给梁晋一家住，他则在海边另外买地，建了一幢木屋。梁晋一家现在有老有少，再住在彤木轩里也不是个事，梁晋也曾想过另外买一处房产，可考虑到这样恐怕会伤了蒋元第的心，只好作罢。
蒋元第倒是好说话，见粱苏绢“舍不得离开住惯了的翼园”，也不强求，庄园还是照样留给他们，隔三岔五的就让人往翼园送东西。孩子出生几个月，梁晋连一分钱也没花过，就连办满月酒，也不要梁晋掏一分钱，他全包了。
想必这次的百日宴，也是这位老爷子掏腰包。
“十五号中午，潮州会馆，吃正宗的潮州菜。”蒋子玉笑笑，道：“爷爷对我那位小外甥可真不错。”
尹正纲想果不其然，还是这老爷子包办的。
“应该说是对你那姐夫不错，他可省钱了。”尹正纲打趣道。
两人一路说笑着往隔壁的“奇香居”走去，到得门口，小二见是熟客，赶紧把他们迎进去。两人穿过雕梁画栋的大堂，上了二楼的雅间。
里面尹正纲的秘书和一干雇员已在等着，见尹正纲来，赶紧吩咐上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