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纲和女儿回到家时，胡香秋正戴着老花镜，在客厅里看报纸。
“苏联西南方面军全军覆没，六十多万人啊。”见父女俩进来，胡香秋站起啦扬了扬手里的报纸。
“大哥说是因为苏军指挥系统协调不好。”尹安笑着从母亲手里拿过报纸。
“所以说，一将无能，害死三军。”尹正纲捶着腰，走到桌旁，拿起自己的茶盅。
“你这话可别当着老大说。”胡香秋笑着过来，给丈夫捏肩：“要不他又以为你在批评他那位尊敬的麦克阿瑟长官。”
“嘿！”尹正纲摇头笑笑，不再说话。
“对了，昭儿来信了。”胡香秋忽然想起，小跑着到茶几上拿来一张照片，递给尹正纲。
照片上，英气勃勃的尹昭身穿陆军少尉军服，站在一挺马克沁机枪前。
“嗬！咱们这儿子，是块当兵的料，别的不说，就这卖相就能唬人。”尹正纲指着照片笑道。
“什么叫卖相，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孩子偷跑离家是不对，可也是一片拳拳报国之心。”胡香秋轻轻推了把丈夫的肩头。
“我也是实话实说……”尹正纲见妻子有些认真了，赶紧收起笑脸，道：“信上怎么说，孙立人待他还好吧？”
一旁的尹安见爹娘又在做夫妻小动作，忍着笑，识趣地拿着报纸进了书房。
“还能不好？人是宋子文推荐去的，孙立人再怎么也得卖这个面子，孩子现在是他的警卫营少尉排长，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
“孙立人的警卫营可跟别人的警卫营不一样，他那警卫营就是敢死队。”尹正纲说到这里，顿了顿，叹息道：“也罢，玉不琢不成器，孩子年轻，正好磨练磨练。”
“就怕你心疼。”胡香秋倒是浑不在意，她年轻时也是枪林弹雨里过来的，儿子上阵杀敌，虽说有危险，可也是为了报国，做娘的自然应该支持。
“我还以为是你心疼。”尹正纲意味深长地看着妻子。
“我才不心疼，倒是萨雅，天天念叨昭儿这样，昭儿那样的，你呀，有空劝劝她，担心什么，在孙立人麾下，比哪里都安全。”
“我劝？”尹正纲一愣，心想你都劝不了，我怎么劝。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却见萨雅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一边揩手一边道：“回来啦？吃饭了。”
十二月的诗巫，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坐在树荫下或者屋子里，若是只穿一件衬衣，风吹来的时候，时不时会感到一阵寒意，尤其是在这样的清晨。
尹正纲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身上，走到窗前，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电报，然后慢慢地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电报是林涣英昨晚从菲律宾发来的，里面说，上个月二十六号，日本联合舰队离开日本，之后迅速消失在中太平洋，据事先得到的情报，他们极有可能对美国的太平洋舰队下手。林涣英分析说，一旦日本对美国开战，东南亚就不再安全，他让尹正纲尽快安排人员和物资转移，尤其是那些在日本人黑名单上的华人。
日本人那份黑名单，陈嘉瑜和尹正纲排在前十名以内。
传来敲门的声音，尹正纲搓了搓脸，应了声“进来”。
来的是尹安，她手里拿着两份电报——自从十几天前海底电缆莫名受损后，无论是水线电报还是越洋电话都没法用，坐镇诗巫的尹正纲只能靠无线电报机和外面联系。
“什么内容？”尹正纲打起精神，坐在书桌前。
“第一份是国内宋先生发来的，是替蒋志清带话给您。”尹安把电报递给父亲。
“蒋志清？”尹正纲愣了愣，接过电报，打开一看，笑了。
“看来姓蒋的对我很恼火啊！”
“他就是怪您为什么要把武器弹药和药品送给新编第四军，说您在他背后捅刀子。”尹安一笑，似乎没拿这当回事。
“捅刀子！就许他在别人背后捅刀子，我就不能给他捅一刀？再说了，大家都抗日，凭什么只能给他中央军援助。”尹正纲两三下把手里的电报撕个粉碎。
“要不要回个电给宋先生？”尹安道。
“不用，这种事，没必要解释，还有什么事？”尹正纲挥挥手，拿过女儿手里另一份电报。
“陈伯伯的电报，他说不管怎么说，南侨总会得留一个人在这边负责，让您走，他留下。”
“开什么玩笑，让他走，他要不走，叫龙桦和冯家那小子带人去，把他绑走。”尹正纲气不打一处来，都什么时候了，这位瑾之兄还来添乱，他就是东南亚华侨的天，他要出个什么事，华侨们还不得把自己恨死。
不过，尹正纲知道，不愿意走的不止是陈嘉瑜，胡修文、胡修武、梁晋、蒋子玉，包括黄家那位已是花甲之年的黄宗懿，这些在日本人黑名单上的华商，没一个愿意走的，一是他们不相信日本人这么快就会打来，二是，他们不想做逃兵。
是的，逃兵，尽管他们没有在前线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地玩命，但这是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他们已把自己当成战士，既然是战士，就断没有在敌人到来之前就弃土而逃的。
“不止瑾之先生，告诉你龙叔叔，所有人，大伯送过来的名单上所有的人全都得到澳洲去。”尹正纲不敢大意，这些人加起来的力量几乎代表整个东南亚华人世界，一旦他们出了事，东南亚就真的翻天了。而三年前南京的那场大屠杀告诉尹正纲，那些日本畜生是不会对华人手软的。
“可是……”尹安听得父亲的话，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尹正纲一瞪眼。
“龙叔叔说他也不走。”
“胡闹！我找他去。”尹正纲说完，扔下身上的外套，举步跨出门去。
雨小了，但还在下，风却烈起来，刮起细小的雨丝，打在人脸上身上，竟有些发痛。
尹正纲冲出门外，还没走到润曦园的大门，便听得汽车的轰鸣声，横过润曦园前的大道上，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狂奔而来。前面那辆车里来到大门前，猛地急刹，轮胎碾过洼地，溅起一团污水。
新华集团的一名无线电报员没等车停稳，便打开车门跳下来。
“先生，林先生急电，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他大叫。
“什么地方？”尹正纲心头一震。
“珍珠港，美国人的太平洋舰队完了！”
“先生！”电报员刚说完，第二辆车也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的，还是新华集团的无线电报员，他跑到尹正纲面前，递过来一张电报纸。
“日本人刚刚登陆马来亚，开始进攻哥打基纳巴鲁基地。”电报员脸上一片惶然之色。
哥打基纳巴鲁，马来亚。
“来得好快啊！”尹正纲一时竟愣住了，半天才喃喃地说出一句话来。
“英国人能挡多久？”胡香秋匆匆走出别墅，来到近前，她身后跟着尹安和萨雅。
“说不好，世人都说日本军队是亚洲第一陆军，可英国人……”尹正纲说到这里，沉思一会，才道：“应该可以挡一挡吧。”
“英国人的军队也不弱，说不定可以把日本人消灭掉。”尹安见父亲愁眉不展，赶紧劝慰。
“不可能的。”尹正纲沉沉地叹息一声，道：“英国军队挡不住日本人。”
“看来日本人对南洋志在必得，挥军入侵只是迟早的事，你是对的，幸好咱们的药厂都提前迁到了澳洲。”胡香秋上前，挽着丈夫的胳膊，对他道。
自日本人侵入安南之后，尹正纲就要求主管着集团日常事务的年轻人们开始准备撤离新华集团的产业，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质疑他的做法，但现在看来，他是对的。
“大哥也说过，如果日本人先打美国在南太平洋的海军基地，就说明他们的打算是吞并整个南洋，如果不，那至少菲律宾和荷印是安全的。”尹安也想起来，他那位在美国远东军司令部工作的大哥，曾给她上过这么一课。
“我们是不是要全部撤到澳洲去？”萨雅问道。
“澳洲也不一定安全，我的意思，你们都去美国去住一段时间。”
“美国？”母女三人都不敢相信，日本人还能打到澳洲去。
“日本人是没这个能力，但他们有这个野心。”尹正纲看着远处，沉沉地道。
尹正纲没说错，日本人的野心和胃口都很大，他们同时在三个方向发动进攻——马来亚、菲律宾和沙捞越，妄图把整个东南亚一口吞下。
十二月九日，就在他们偷袭珍珠港的第二天早晨，日本军队进攻马来亚和菲律宾，两天之后，马来亚和菲律宾的战斗还在继续，他们又挥军沙捞越，侵略美里。
就是在这一天，尹旭回到了诗巫，他告诉他的父亲，他已经辞去在美国远东军司令部那个清闲的职务，因为他听说尹正纲和龙五抽调新华集团护卫队和诗巫防卫军里的华人，组成了一支新的军队，准备跟日本人好好干一场，他想回来指挥这支军队。
“我已经落在弟弟后面了。”他说：“我也是中国人。”
对于儿子的决定，尹正纲和两位妻子都没有反对，甚至尹正纲和胡香秋还很支持，虽然知道留下来是九死一生，但他们都为孩子的决定而欣慰。
“我尹正纲的儿子，没孬种。”
几天以后，美里失守，尹正纲会同英国人炸掉美里所有油井，不料引发大火，居民尽皆出逃，美里被烧成一片废墟，日本人只得到一座空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