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车,徐其风又接了一个电话,他向二人示意这就是吃晚饭的地方。冯易水上前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并无人应答,他正想推门进去,差点和前来开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啊,房已经满了,没位置了。”前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魁梧的身材,浓重的西北口音,身前还围着一条深色的围裙。
“老丁,是我。”徐其风挂了电话,从后面快步走了上来。
“徐老板!噫,你咋躲在后面,快快,里面请。”那个被称作老丁的男人一边招呼他们,一边打开了大门。
三人随着老丁向里面走,两旁的青瓦房各被分成了几个隔间,每个隔间都坐满了客人,多则十余人,少则六、七个,桌子上蒸腾的热气和欢笑声混成一片。正门对着的厅堂也挨挨挤挤地散着几个小桌。老丁带他们三人推门向后走去,后面的厨房、仓库旁边,还有一个不大的房间,四人推门进去,房屋当中是一张小圆桌,几副碗筷,一圈靠背椅子,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邻角的两面墙上都开着不小的窗户,山里清凉的空气透过纱窗蔓延开来,竟然有些瓜果的清香,还有淡淡的凉意。
老丁招呼大家落座,上了一壶热茶之后,老丁斜着头问徐其风:“我随便安排?”。徐其风答应一声。老丁转身走了出去。显然徐其风是这家店的常客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几样菜就摆了上来。一盘青椒羊肚、一盘孜然羊肉、一份烤羊排、一盘清炒菜尖、一盘鲜蘑芦笋和一锅羊杂汤,几样菜端上来几乎瞬间占了整个桌面。这个小小的房间马上到处都充溢着烟火的香气,刚刚的清凉似乎全都被肉的香气所代替了。
徐其风要了三个白酒小杯,晶莹剔透的小瓷杯,摆在桌上甚是好看。徐其风撕开白酒的外包装,把酒塞旋掉的时候,酒的香味马上从瓶中飘散开来,甚至掩盖掉了菜的香气。徐其风把三个杯子倒满,“这可是十年的茅台,我本来是准备明年过生日的时候喝的,这可便宜你们了。我和易水喝一瓶,茉莉你自己喝一瓶。这家……”
“我不喝。”茉莉直接就打断了徐其风的话,双手摆在胸前,侧过头不看冯易水,同时用半个脖子对着徐其风,一副“爱咋咋地”的神态。茉莉的酒量,几乎全基础技术线都是出名的,她在前年基础技术线的年会上“大杀四方”的表现几乎一个人就给HR团队撑起了台面。
“还努力要二胎呢?你都多大了!”
“谁要二胎了?”茉莉马上转过头来,“老板,你嫌弃我年纪大了。这次校招,给你招聘几个年轻的、好看的小女生来。”
“我不要,年纪太小的什么都不懂。”
“你要她懂什么啊?”
“懂业务啊,不然你觉得要懂什么呢?”
“谁知道你要她懂什么啊。”
两个人在那边你来我往地贫着嘴,这边冯易水早就饿得不轻了,抓起一块羊排大嚼起来,要说冯易水也是从小在靠着草原的北方城市长大的,吃过的羊肉并不算少,但这家店羊排的味道,还是出乎他的意料,羊肉新鲜不说,做工也无可挑剔,外焦里嫩,佐料也放得恰到好处,怪不得徐其风跑这么远来这儿吃饭。
“唉,唉,唉,你注意一下礼仪好嘛?这还有位女士都没有动筷子呢。”徐其风转过身来又开始批评冯易水。
“咱们辉扬,女生都当男生用,男女平等。”冯易水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
“男生都当牲口用。”茉莉马上就接了下一句。
“老板,有人骂你!”冯易水等的就是这句话。
徐其风嘿嘿笑了一声,“你们俩个,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老板,我只有半斤啤酒的量。”说起酒量,冯易水的确要算是这三人里最不能喝的了。
“滚犊子吧。”
徐其风举起了酒杯,茉莉也不好再扭捏,三个人碰了一下,都是一饮而尽。徐其风把羊排移到茉莉面前,“这几天你也跟着网络技术一起加班,变更、发布,累坏了吧,多吃点。”。茉莉还是矜持了一下,用手机拍了照片,这才抓起一块羊排吃了起来。
徐其风最大的特点就是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切换自如,一到工作之余,那种工作上不苟言笑、理性思辨的风格就完全消失了,而变成一个非常爱开玩笑、非常幽默乐观的人,这一点上,跟冯易水那种成天一种调调的样子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在徐其风的带动下,也是借着白酒的“威力”,下午工作上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消失于无形了。
几轮酒喝下来,羊排几乎第一个被“消灭”。
“我最近这两年,越来越有一个感觉。”徐其风在一瓶茅台只剩一半的时候说,“就是觉得‘盲人摸象’这个成语真是太有智慧了。”
冯易水和茉莉都停下筷子,想听徐其风继续往下说。
“就拿自然科学来说吧,近一百年来算进步快的了。牛顿很牛吧?可是他也没办法看到自然科学这头‘大象’的全部,他的理论也只是在一定条件下有效;爱因斯坦很厉害吧?可同样可能只是抱住了‘大象’的一条大腿,也许是尾巴;至于量子纠缠、宇宙坍塌这些东西,更是人类成百上千年都还没有搞懂的。”徐其风看了两人一眼,“更何况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呢?”
“其实任何事情都是一样,每个人或者只能看到‘大象’的局部,或者只想看到‘大象’的局部,如果大家都强调自己看到的那个部分,并叫着说自己看到的才是最真实的,不打起来才怪。”
“同意,‘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没办法拥有上帝视角,所以看问题都有缺陷。”冯易水也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徐其风的这几句话,他还是深以为然的。
“所以啊,我觉得‘妥协’,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是人类智慧的最高表现之一。我年青的时候,觉得这世界上这两种人,要么牛逼,要么傻逼。这种二分法还是让我吃了不少亏的。后来才懂得,人跟这正态曲线一样,一直牛逼的人少,总是傻逼的人也不多,大部分人还都是在这个曲线的中间地带,或者左、右摇摆。很多事情,也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中间的地带往往都是妥协的空间。”
徐其风说完,茉莉似乎也听懂了什么,她端起酒杯,看着冯易水;冯易水赶紧举杯,也没说话,两个人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刚喝完这杯酒,老丁敲门进来,换了一壶热茶,像是未卜先知一样又端上来一盘烤羊排,滋滋的还冒着热气。烤羊排刚放上桌,三只手几乎同时抓了上去。
“主管和下属,什么样的关系是最好的?”虽然是个设问句,但徐其风并没有打算让两人回答,而是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想法:“是‘互相成就’。”
“其实同事之间关系的最高境界,也不过如此了。你们俩虽然共同的地方不多,一个张扬感性、一个内敛理性;一个在辉扬多年,人胜于事,一个空降不久,事胜于人;我知道这两年你们多多少少都铆足了劲儿互相竞争,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但你们的竞争应该是互相促进的,而不是互相制衡的,从来没有规定说,这是一场零和博弈啊!”
“我可不敢跟易水竞争,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外企的金字招牌,只能向易水学习!”茉莉的脸上泛着红晕,幽幽地说。
“看来这酒还是没喝够,茉莉你就是伶牙俐齿,非要占嘴上那点便宜。因为这个,你这两年没少得罪人吧?”徐其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羊杂汤,一边舀,一边说,“咱们都工作这么多年了,也不要指望一下子改变自己,变得样样都好;只不过是要好好评估一下自己的能力,长板就玩命地发挥,短板就聪明地避开或是借力,你们两个完全不同的风格,正是应该互相借鉴、配合的好搭档,可千万别变成你死我活的‘窝里斗’啊!”
“你死我活倒不会,了不起重伤……”冯易水的话还没说完,徐其风手里的汤匙差一点丢了过去。
第一瓶茅台见底的时候,茉莉除了脸红,几乎一点反应也没有;徐其风的语速倒是明显慢了,和冯易水差不多的状态。冯易水提议再来一份羊杂汤,老丁却说今天的都卖完了,如果想要再来一盆,只能再去羊圈里抓羊宰杀了,这明显不是一个可行的建议。
“咱们团队这七个HRBP,你们两个虽然各有所长,但的确是比较突出的,所以晋升提名的时候,我会把你们两个都提报上去。”
冯易水听了这话,对于自己的晋升提名,他并不惊讶,这事儿之前徐其风也跟他提过一次,但听说要跟茉莉一起提名,心里刚刚平息下来的那股傲气,就像碰到风的火星一样,马上又窜成火苗,燃烧了起来。他看了茉莉一眼,她红扑扑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胖乎乎的手指只是摩梭着她眼前的那只酒杯。“也许徐其风早就跟她讲过了!”冯易水心里不禁嘀咕起来。
冯易水的这股嫉妒之火正准备燃烧,恍惚间,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只“大象”,他看不到,但他知道,“大象”就在那里,巨大无比,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也许还在笑吧,或者笑得并不明显,总之这头完整的“大象”无论如何都看不到,是那种明知在那里就是看不到似的看不到,除了那条粗壮的左后腿,那条腿,怎么看得那么清楚?甚至连左后腿上皮肤的褶皱、纹理,附着在皮肤上的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刻,冯易水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刚刚徐其风的话起了作用,他的意识好像脱离他自己,飘了起来,游荡在小木屋的半空中,就在那里,飘荡着,看着他的肉身,直勾勾地盯着那条大象腿,像是着魔了一般,还在发笑。冯易水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好像被掐住了,又好像是呼吸被堵住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徐其风把那个茅台瓶里的最后一点酒倒出来,把瓶子丢向旁边的垃圾桶,那种玻璃和铁皮之间刺耳的敲击声响起来的时候,冯易水的意识被那声音“惊醒”,快速地回到自己的身上,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完全控制不住地咳嗽。
徐其风递上一杯茶,“你这嗓子真要去好好检查一下,三天两头儿地不舒服……我就担心你说不出话来……多影响面试啊……哈哈哈哈”。还没等说完,徐其风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冯易水呷了一口温茶,舒服了不少,他发现,刚刚马上就要噼里啪啦燃烧起来的怒火,好像被这茶一下子就浇灭了。冯易水又举起了酒杯,对着茉莉,也不言语;茉莉高着杯沿和冯易水碰了一下,两人再一次一饮而尽。
徐其风要把第二瓶茅台打开的时候,被茉莉和冯易水拦住了。徐其风兴致出奇地好,非要再打开不可,直到茉莉扬了扬手机里刚拍的照片,“威胁”说要把这高脂肪、高蛋白的“肉”的照片发给他的秘书方雨荷的时候,徐其风这才悻悻地放开那瓶酒,他可不想再吃一星期的沙拉当作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