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港口,挤满了人。
叶吹从前喜欢热闹,不知从哪天起,叶吹有些厌烦这种热闹的场合。
叶吹的阵仗,走到哪里都是最闪亮的星,四个大汉围着他一个人走,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叶吹其实并不在意被驱逐,相反,还有些得意,因为被驱逐的人可以不用支付那笔昂贵的船费,人家免费送你上路。
只不过没有房间供你休息,出海以后没人管你的死活便是了。
远航商船的正副船长都是一线岛土生土长的人,只要是交了船费正常出海的一线岛人,远航商船会以同脉之情尽全力护他周全,在海上遇到除了遇到生死攸关的危险,其它时候不需要出面。
这些福利叶吹都享受不到,甚至有可能会是危难时第一个被丢出去的人。
……
到了港口,能看到远航商船了,船下有数百号人不停的往里面搬运东西,那些都是一线岛收购的异兽材料,拖到天照大陆去卖。
叶吹看见那数百号忙碌的人,都是远航商船的护船者,清一色全是二重楼。
一线岛有近五分之一的二重楼都在远航商船之上当护船者,还有更多的是在天照大陆上招揽的二重楼修士,能在一线岛风生水起的二重楼修士,在外面,都是生活在天照大陆最底层的人。
天照大陆的底蕴可见一斑。
尽管有数百号二重楼修士镇船,但每一次出行回归都会减少一些人,这些人为何不见了,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叶吹一路走过港口街,街上的人群皆是议论纷纷,一线岛十年难遇的驱逐令给叶吹的头上戴上了耀眼的光圈,走到哪都是焦点。
议论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叶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还不都是说些常听的贬低之词,没有什么创意。
路过异宝坊,叶吹想去进去看看,却被身旁的四个人拦住,叶吹无奈的被他们架着离去。
“吹吹弟!”
身在异宝坊的大敏看到了叶吹,追了出来,羊胡子在她身后无奈的探出一个脑袋。
“敏敏姐。”叶吹冲她招招手。
“小跟班,你怎么不要工钱?”大敏跑到他的身旁,笑嘻嘻的问道。
叶吹大方的一挥手道:“那点钱不要了,就当我请你吃一顿肉。”
“我才不喜欢吃肉呢!”
大敏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小钱袋,递到叶吹手里,喜笑颜开道:“你的工钱确实太少了,所以我多放了一点进去,就当我借你的,出去之后一定要多吃一点肉哦。”
“好嘞!”叶吹掂量一下钱袋,里面只有一块灵晶,叶吹知道应该是一块二阶灵晶,这可比一阶灵晶值钱多了,相当于一百块一阶灵晶。
“下次见你的时候,一定要长得高高的哟!”大敏停在原地,对着叶吹摆手,叶吹想停下与她再说笑两句,身旁的四个大汉却强硬的推着他朝前走。
大敏抿嘴一笑,背着手跑回异宝坊,羊胡子盯着她的手,哆嗦道:“真……真给他了?”
大敏笑着点点头,羊胡子两眼一翻倒在躺椅上,呼吸急促。
“傻丫头,那是我留给你的嫁妆,肉包子打狗啊。”
大敏莞尔一笑:“打狗就打狗嘛,反正我也不打算嫁人了。”
羊胡子痛苦的闭上眼睛。
叶吹还没吃早饭,路过包子店的时候,闻着那股香味就走不动路了,可是身旁四人依旧推搡着他往前走。
叶吹忍无可忍:“娘的,饭都不准我吃?”
“你还想吃饭?我们都没吃饭呢!”
身在叶吹身后的中年汉子猛的踹了叶吹一脚,喝骂道:“你一个被驱逐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大爷?给我老老实实上船,别搞花样。”
四个二重楼大汉,叶吹在他们手里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被他们强行拖着走。
这时,一个老头不紧不慢的拦在前方,一只手指着叶吹道:“把他交给我吧,我负责压他上船。”
“好的,剑师。”四个大汉一见到眼前这人就像见了神仙一般,激动的向他鞠一躬,毫不犹豫的把叶吹交到他的手上。
开玩笑,若是连剑师都看不住叶吹,那这岛上还有谁能看住他。
“吃点?”四个大汉走了之后,剑师指着包子店,歪着头问道。
“好啊,你请客。”叶吹毫不客气的走进了包子店,要了一大笼包子。
剑师坐在他对面,伸手拿了一个,慢悠悠的吃着,不经意的说道:“还没恭喜你赢了生死台。”
叶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道:“你不恨我?”
“为何要恨?”剑师反问。
叶吹嘴巴不停道:“我打死了你的大弟子,让你颜面扫地。”
剑师在包子上滴了一点醋,同时道:“的确是让我太意外了,没有灵气的人战胜二重楼?说书人都不敢这么编,以至于我现在觉得你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
叶吹有些意外,低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没收我当徒弟?”
“没有。”剑师想了想,轻笑否认道:“我觉得,若是我当初收了你,你就不能创造这个奇迹了。”
“哦?”叶吹忍不住笑了。
“命运这个东西很残酷,但它永远无法打倒一个站着的灵魂。”剑师的手指在自己的剑上敲啊敲,目光飘向海面上的大船。
“所以,别人都觉得你会死在海上,但是我觉得你还能创造奇迹,跨上那片大陆,走到其他人都没有走到的地方,闯出一番天地。”
“借你吉言。”叶吹憋了半天,想出了一个词。
剑师先是掏出一块灵晶买了单,后道:“若是你真能在天照大陆闯出名声,看在我今天请你吃饭的份上,你帮我一个忙可好?”
叶吹一拍桌子:“我就说你咋会突然这么好心,原来是有目的!”
剑师面色有些尴尬,但还是把接下来的话说了出来:“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路过盾门峰一个叫高家庄的地方,见到一位小卢姑娘,帮我跟她说一句话,就说高剑生已死,叫她不要再等了。”
这是一个不算请求的请求,贺州那么大,叶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渡过大海,兑不兑现都无所谓,但叶吹还是很认真的回答道:“我尽力,如果有机会走到那一步的话。”
“多谢了。”剑师满足一笑,大喝道:“再来一笼包子!”
……
吃过包子,叶吹总算没有任何拖延的借口,在剑师的护送下登上船。
一起登船的,还有各色各样的人物,其中有年龄不一的说书人,叶吹注意到,那个为他讲沈剑追的老先生这次已经没有跟着一起走了。
这也是正常的事,说书人一般会间隔出海的时间,去一次天照大陆,回来讲三年。
在这些人当中,最受人关注的是二十几个青年人,他们才是这次的主角,他们身上承载了一线岛百年的梦想,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线岛青年一代赫赫有名的天才。
船长也会特殊照顾这二十几个青年,每一个人登船时,船长会亲自站在登船口,向他们点头致意,因为他们都是勇敢的人,是一线岛能够继续保持热血的那一把火焰。
每当这时,岸边的少年们都会爆发巨大的欢呼声,多是鼓舞的声音,也有祝福。
唯有叶吹登船之时是一片嘘声,祝福之词变成了诅咒之词,叶吹扭过头,大嗓门的回骂过去。
老子都要走了还要受你们的气?
路过船长的时候,船长只是平淡的多看了叶吹一眼,对于一线岛的祸害,船长能让他登上船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船上没有属于叶吹的地方,船长明令叶吹不能踏足船舱一步,违令就打断腿。
叶吹登上甲板,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下,与头发上的花夏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耐心的等待开船。
目光渐渐的移到那两座间隔极近的一线峰上,叶吹知道那里藏着日落经,藏着一扇金属门,若是有机会回来的话一定要去看看。
嗡!
一声悠远的轰鸣响起,三头鲸鲲同时喷出一道水柱,拉动铁锁,带动着大船向海面上而去。
大船渐渐远离港口。
叶吹的拳头微微捏紧,其实心里面是还有一个遗憾的,有一个女孩他还没有见到,说是怕打搅她睡觉,其实是怕看到她的脸就不想走了。
“树儿……”叶吹望着树叶台的方向,低声喃喃。
“嘻嘻,你在叫我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叶吹耳旁炸响。
叶吹惊恐回头,在他后面是一个穿着黑袍带着面具的人,叶吹一把掀开她的面具,面具下,果然是那张他最想看到却最不想在船上看到的脸。
“你……”叶吹惊的说不出话来。
“我说过,我要缠你一辈子,休想甩掉我。”兔树儿撅起嘴,似乎在为自己瞒过所有人的目光,成功混上远航商船而沾沾自喜。
然而,下一刻,叶吹突然抱起她,将她丢入海里,同时嘶吼道:“这个人是兔树儿,她要私逃出海,大家快抓住她!”
岸边的少年一听此话,立刻乱做一团,三五成群,衣服都不脱就跳进海里,争先恐后的把兔树儿捞了起来。
此时大船已经远离港口,兔树儿还要跳入海中追上去,无奈的是她身旁的人死死的把她拉住。
“叶吹你混蛋!”兔树儿眼睛通红,嘶声叫道:“你怎么可以抛下我,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
叶吹转过身,背对着兔树儿,捂上耳朵。
傻丫头,我现在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你啊。
大船最终还是远去,岸边的骚动逐渐平息,所有人都目光复杂的望着兔树儿,此时的兔树儿不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
兔树儿跪坐在岸边,呆呆的看着那船上的身影,连哭都不会了,只是不停的念:“为什么要抛下我,我不会原谅你的,你这辈子别想见到我了……”
“扑通。”
这时,又是一声落水的声音,众人一见落水那人,比刚才更加哄乱,因为这一次落下去的是剑师。
剑师是一线岛的信仰,象征着一线岛千百来对天照大陆最高的向往。
“剑师怎会掉下去,快救剑师上来!”有人大吼,许多人纷纷准备跳水。
“不用了,我脚滑而已。”剑师手拍海面,波涛滚滚,身体腾空而已,稳稳的落到岸边。
灵气喷发,浑身的海水立即蒸发干净。
剑师看着兔树儿,目光有些失神。
三重楼通顶的高手,怎会失足跌落,只不过是他自己想跳下去罢了。
为什么会突然跳入海中?
因为他想起离家的那年夏天,曾经有个女孩对他说过相似的话。
高剑生,你今天要是走了,这辈子都别想见到我了。
那个时候,十七岁的他一心想着闯荡天照,以为自己正少年,志向高远,最多闯荡几年就会闯出一番天地,到时候,背着神剑大夏剑轮回去娶她。
可是,出走半生,只将将混到了三重楼,没有脸回去见已经不是少年的她。
谁能想到,这一别,竟是真的一辈子见不到了。
今天,他站在相似的场景下,同样的清晨,阳光同样那么明媚,就像那天一样好。
他突然间迷了神,以为自己还在那艘远离故乡的大船上,恍然间就想从船上跳下去,对她说:
小卢,我不走了。
他没有后悔追逐自己的梦想,只是在女孩的低声语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到底弄丢了什么。
一切,都好像已经晚了。
……
在镇西关一线峡旁的山头,同样有一个人,站在窗前,静静的看着那艘远去的大船。
直到远航商船逐渐消失在了海天相接的地方,女人低下头,平静的喝下杯中酒,这辈子没喝过酒的女人呛得眉头皱在一起。
但是她笑了,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甩掉酒杯,女人有些不胜酒力的趴在窗沿上,双手撑着下巴,仍是凝望着大船消失的方向,满目柔情。
女人的脸上自始自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笑容下,是轻声喃喃。
“我的小女侠,去吧,去吧……”
渐渐的,那片天空变红了。
最先开始流血的,是她的眼睛。
她没有闭上眼,留着血泪,望着远方。
“我的小女侠……”
然后,她的鼻子开始出血,嘴巴也开始渗血。
眼睛渐渐看不到了,嘴巴也没办法再念出她对女儿的爱称,最后失去的,是听觉。
她还是趴在那里,望着那边。
永远的望着那边。
这时,楼下,响起了推开门的声音。
他回来了,有话想说。
她听不到了。
……
柳一龙总算忙完了远航商船的一切事宜,这次匆匆来临的出航让他整整忙碌了五天的时间。
这五天,他都没有回过那个家,毕竟有些远,一个最东边,一个最西边。
比路途更远的是心的距离,他不愿意回那个家,他觉得那个家那两个人的存在总让他觉得耻辱,让他寝食难安的耻辱。
但是总归是要回的,必须要回,绝对不能让那母女俩觉得他怕她们,要让她们怕他,牢牢巩固他的绝对威严。
昨晚,出航前的最后一晚,他是通宵达旦没有睡觉,此刻难免有些饿了,便走进了港口街的一家包子店。
要了整整三大笼包子,店老板最快的时间给他送了过来,也不敢提收钱的事情。
柳一龙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自从因为那场战斗变成了阉人,柳一龙就只能在权利和美食上找到满足感,六年的时间,吃成了一座肉山。
包子店里,还有其他一些给远航商船送行的年轻人,其中一桌有两男一女在叽叽喳喳交谈着。
错了,应该是其中的一男一女在愉快的交谈着,另外一个男孩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交谈的话题其实很普通,一直是女孩在提问:
“阿泽,你刚刚眼睛都瞪直了,看什么呢?”
“看我的大师兄,没想到他成了我们六个人第一个出海的人。”
“阿泽,你将来准备出海吗?”
“那当然,我肯定要出海的,闯荡天照,成为侠剑客。”
“哈哈,你就吹牛吧!你说说现在什么修为了?”
“哼哼,我觉得我二十五岁之前肯定能升二重楼。”
“……”
两个人旁若无人,有说有笑的交谈着,那个叫阿泽的少年偶尔会跟旁边的兄弟讲话:“阿飞,跟泽爹一起出海怎么样?”
名叫阿飞的少年推他一把:“去你的,泽儿子,你飞爹对出海没有兴趣。”
阿泽跟阿飞咋咋呼呼的吵了起来。
至于那个女孩,从头到尾没有和阿飞讲过话,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三人的关系,那个女孩肯定是喜欢那个叫阿泽的男孩。
三个人比柳一龙先来,很快吃完了就走了。
柳一龙仍旧不停的吃,中途停下来喝水的时候,突然有些烦躁。
“呵!兄弟?”
柳一龙甩了甩脑袋,甩掉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继续吃他的肉包子。
很快,几笼肉包子吃完,柳一龙将筷子一拍,起身离去。
因为远航商船的缘故,哪怕是早晨,港口街的人却也不少。
柳一龙穿过人群,走出港口街,前面又出现了那三个人。
这一次,两个男孩走在前面,勾着肩膀吵吵闹闹,那个女孩则相隔了两米跟在他们身后。
柳一龙对他们没兴趣,冷着脸超过他们,却在那一刹那,突然停下来,然后慢下脚步看着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此时没有插两个男孩的话,只是静静的跟着他们,静静的看着前面的那个男孩。
令柳一龙停下脚步的是,那个女孩自始自终,看的都不是那个叫阿泽的男孩,而是那个叫阿飞的男孩。
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女孩好像想起了一件事,对前面两个男孩道:“明天我生辰,你们要不要陪我去捡贝壳?”
两个少年转过头,名叫阿泽的少年笑道:“你生辰?那还用说,我肯定陪你啊,咱俩谁跟谁!”
“不许耍赖哦。”女孩对着阿泽笑嘻嘻,然后将目光转到了阿飞身上,笑容不自然了许多:“你呢?你会不会来?”
阿飞想了想,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我奶奶腿不好,我要照顾她,有阿泽陪你就好。”
说完,阿飞又和阿泽肩并着肩朝前走。
只有柳一龙能看到,那个笑嘻嘻的女孩在他们转过身去的一霎那就没有了笑容,整个脸上都挂满了失落,大眼睛幽怨的看着阿飞,嘴里默默的念着什么。
柳一龙这辈子眼睛都没睁那么大过,只为看清女孩在念什么。
好像是……木头?
三个人在路口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柳一龙不知怎么了,下意识跟着他们一起转了过去,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后面。
又走过一个路口,三人停下来打了声招呼分别,两个男孩一左一右的走了,女孩一个人朝前走,柳一龙继续跟着女孩。
女孩走了片刻忽然停下,目光转向了阿飞的那个方向,懊恼的跺跺脚,鼓起嘴巴,道:“楚小飞,楚木头,人家害羞你就不能主动点吗?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能明白?笨蛋,跟你的枪过一辈子吧!”
女孩说完,又气呼呼的跺跺脚,但还是呆呆的望着那个阿飞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都舍不得收回。
柳一龙呆了。
在这一刻,尘封在遥远岁月里的记忆穿透时间印上眼前,从模糊变得清晰。
那一年,他还有个勾肩搭背的好兄弟,每当他们一起走在街上,总会有个女孩飞跑过来搭住好兄弟的肩膀,笑意盈盈:“望哥哥,又去修炼?你们太努力了,都把我甩远了。”
每次见面,女孩总是会先和他的好兄弟嬉笑很久,然后会在某一刻深吸一口气,抿一抿嘴唇,不经意的瞥他一眼,蚊声细语:“龙……龙哥哥,你也在啊?”
柳一龙一直觉得那个女孩是喜欢他的兄弟的,从十岁起,一直到十五分钟前都这样坚信着。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柳一龙突然掉头往回走,慢慢的变成跑,最后变成旁若无人的全力飞奔。
然后,他又突然顿住。
要不,买一把她最喜欢的清灵花?
柳一龙又疯了一般跑回港口街,跑回那个十七年前去过的花店。
就好像要追回那逝去的十七年。
人世间最大的惩罚莫过于,当你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却没有机会了。
遗憾,换个词应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