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巴黎
几经周折,亚历山大·柯罗诺斯终于在十区找到一处租金适中(不至于让你心脏病突发)、光线充足的两居室住房。这个年轻人大约26岁,有一个工资不错的管理层职位,没债务无贷款,还有他姨妈作为他的金钱保障。他可以预付三个月房租而银行账户无赤字。房屋女中介貌似觉得他很有魅力(总是这样)。亚历山大·柯罗诺斯身材高大,1米83的个子,他也总是认为正是那3厘米让他脱颖而出。他瘦瘦的,身材不错,棕色卷发,有一双跟他妈妈伊丽莎白一样的浅蓝色眼睛。虽然不能跟乔治·克鲁尼、罗伯特·帕丁森相提并论,但他更为年轻,头发颜色更深,所以也称得上是很耐看的类型。他尤其擅长在关键时刻开启“魅力无限”模式。他能准确拿捏什么时候会被问到是否割过扁桃体或者阑尾,是不是得过猩红热(这个可能会影响到他是否能租到房子)。女中介曾经微笑着告诉他:“嗯,这里住的都是老年人,所以您不必担心噪声的问题。还有啊,您同层的住户常年在国外工作,但是他们的房子并没有出租。”
亚历山大受姨妈的影响,很有涵养。搬完家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立刻去拜访他的邻居。住在他楼上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好像叫吉莱娜·朗百特。她的信箱上写着“朗百特夫人(寡妇)”。再三确定他的身份之后,朗百特夫人才把门打开一条小缝。柯罗诺斯又友好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自我介绍。但迎接他的并不是热情的“你好,欢迎你”,老妇人抿着干瘪的嘴唇,有些不耐烦地小声说道:
“好,就这样吧,自我介绍也结束了。千万不要随便把门禁密码告诉别人,不然也就没必要找人安装这个死贵的数码门禁了!还有,我希望你不会在不合规定的时间段喧哗。我们这里非常安静。再见。”
他接着去敲了楼下邻居的门。信箱上写着住户是P.古纳尔先生。没人开门。他不死心地继续敲,然后猫眼后面传来细微的(脚步)挪动声,说明屋里有人,但是门还是没有开。这时同楼层另一户的门开了,一位老妇人笑着接待了他。她向他伸出手,并自我介绍:“埃莉斯·布赫嘉德,在这里已经住了50年。”接着她邀请亚历山大喝一杯,问他喝茶还是咖啡。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真是抱歉,因为我不喝汽水。这样跟大家认识一下真是不错。”
很显然,埃莉斯认为亚历山大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只知道吃薯条汉堡,喝可口可乐。为了表示友好,亚历山大接受了邀请。她带他参观了一下她的三居室,装饰有些陈旧但还算别致:沙发上摆着带花边的靠枕,巨大的老式电视机,墙上挂着彩色的水彩画,铺着褪色的粉色杜鹃花的钩织桌布的桌子。她试着为对门那个没理睬亚历山大的邻居的无礼辩解,她说:“他比较孤僻,但绝对不是坏人。我觉得他就是一个老男孩。”
埃莉斯·布赫嘉德风韵犹存,她招呼亚历山大吃一块松甜面包。埃莉斯的皮肤是漂亮的浅瓷色,略有皱纹;一双患了白内障的迷人的蓝眼睛;唇上涂着淡淡的粉色口红,这是一个不再引人注目的八十岁老妇的最后的妩媚;她穿着得体的蓝裙,将白发在颈后扎起。跟所有人一样,这也是亚历山大梦中的祖母的样子。亚历山大的外祖母在他两岁时就去世了,所以他并不记得她的样子。而他的祖母却总是在子女和孙子孙女面前表现得很冷漠。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他非常希望布赫嘉德夫人能跟自己的祖母调换一下。他跟埃莉斯说,自己是单身,有不错的工作,他还再三表示很高兴在这栋楼里找到房子,而且离公司只有几站地的路程。分别的时候,他们都表示很高兴认识对方。
亚历山大总会在那些老妇人面前表现出来一种被称为“美国式”的弱点的东西[5]。显然这是因为埃莉斯让他想到了他的姨妈卡特琳娜,一个五十多岁的敏健的女人。如果卡特琳娜知道她的外甥把她和一个八十多岁的妇人作比较,估计会晕过去吧!
几周过去了。亚历山大经常在上下班时遇到埃莉斯,却很少见到其他邻居。他怀疑埃莉斯是不是在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一种善意的“监视”。通常他们只是简单地寒暄,比如“早上好”“晚上好”“下雨了”“今天天气真不错”或是“你看上去很累,亚历山大先生”。几个简单的字,就像静寂的沙漠和我们牢牢抓住的人类文明的残余的区别。我们因人与人之间的日渐疏远而失望。一天之中与另一个人简单交谈的瞬间能让人愉悦。下面的事能够证明。
亚历山大讨厌杂乱无章,所以他会耐着性子,强迫自己在那个温馨的小家里做做家务。可是,下厨在他眼中却是个难解的谜团。他在这方面的能力仅限于做做米饭,还不能保证做出来的东西不会粘在锅底。他只知道一个真正的菜谱——番茄蘑菇小牛肉。这还是卡特琳娜坚持要教他的,是为了他待客用。卡特琳娜认为会做点饭的男人更能够赢得女人的芳心,确实如此,加上番茄蘑菇小牛肉也很容易做。然而,只为自己精心烹制几道菜对他来说并不适合,可以说是浪费时间。但是,快餐和传统的黄油加火腿又很快让他感到厌烦。就这样,他习惯在下班路上去熟食店,去街区的各种外卖店买点美味、快捷又不太贵的东西吃,最主要的是不用费劲,包括意大利餐、犹太餐、黎巴嫩餐、中餐,还有日餐。然后他就可以一边享用他的“异域美食”,一边赶一份未完成的文件,抑或跷着二郎腿在电视机前追剧。这种偶尔的改变让他很受用,跟他在日常的小馆子吃的煎牛肉配薯条或者土豆泥完全不同。一家名叫“马塞尔之家”的小馆子是个让人放松的地方,菜的品质也大受好评,只是菜单少了点新意。
每次埃莉斯正要出门碰巧遇到亚历山大正大步大步上楼梯时,她会朝他笑笑,然后会用略带伤感的眼神看一眼他装着食物的小袋子。她可能认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离开比萨、鲜虾炒面、生鱼片就不能活,而她则对这类食物嗤之以鼻?或者是为找个伴儿聊聊天找个借口?肯定是二者兼有。于是埃莉斯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周上楼几次,给亚历山大送一份土豆泥焗牛肉、鸡腿配鲜面条、自制的蔬菜浓汤,或者一份焦糖奶油,要么就是一大块四合糕[6]。至于她自己,则像很多老年人那样,非常喜欢土豆泥火腿。她给他做饭,是为了让他高兴,让人觉得她确实给别人的生活带来了变化。她基本上总是很有道理的。同时,埃莉斯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不会强行闯入他人的生活。于是亚历山大决定时不时地邀请她喝一杯波尔图甜葡萄酒[7]。他并不喜欢这种酒,觉得太甜,但是他了解到这是老妇人最爱的开胃酒,每次她都会流露出幸福的目光。她会在客厅坐几分钟,或者在餐厅坐一会儿,也许是在书房,又或者在客房,小口小口地品尝她最爱的酒,嚼两三片薯片。她会跟他闲聊,比如这一天的工作如何,中午吃了什么,假期的时候是不是会去看望他姨妈,去过哪个国家,最近看了什么电影,最近读过什么让他着迷的书,等等。亚历山大问她问题时会很小心,不想表现得太冒失。埃莉斯从来没提起过她的孩子。他不知道她是否有过子女,是不是还经常跟他们见面,又或者因为某些原因他们不再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一旦波尔图甜酒喝完,她便起身,离开时会说:
“谢谢你,亲爱的亚历山大,和我一起度过这美好的时光。你应该还有其他事情要做,那会比跟我这个老太婆聊天要有意思得多。别睡得太晚了,睡个好觉很重要,你知道吧?”
两人都很喜欢这种友好的“惯例”。然而,亚历山大不知道这位优雅的女邻居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她靠每天注射胰岛素来维持生命。
有那么一个星期,他连续三天没见到埃莉斯。他想着下班回来去敲她的门,看望她一下。可他又怕埃莉斯会认为他这样很无礼,就好像他在表达“怎么回事儿?我一直等着我的晚饭呢”。直到他在昂吉路看到埃莉斯被抬上了救护车。尽管他想跟救护车司机了解一下情况,但是司机什么也没告诉他。因为担心,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敲开她同楼层邻居古纳尔先生的门。在他搬过来的一年里,他只瞥见过他那虚弱的身影不超过五次。这位暴躁的先生终于极不情愿地把门拉开一道小缝,门后还挂着的保险链让人不难想象他那张写满了坏脾气的脸。凭着埃莉斯曾经私底下说过的一些有关古纳尔的“小秘密(但她从来没说过他的坏话)”,亚历山大在心里勾勒出一个不太讨人喜欢的老男人的形象。他应该是一个即便看到对面的楼房着火了也不会帮忙求救或者施救的人,除非是他自己也受到威胁。P.古纳尔极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询问。布赫嘉德夫人因为剪脚指甲而感染,很严重。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圣·路易医院的急诊。周末的时候,亚历山大以为她回家了,便去敲门,却没人应答。对面的房门开了,她那小气的邻居说:“我去我的医生那儿更换药方,我们看同一个医生。她应该是因为她的糖尿病而得了坏疽。”
说完就关上了门,干脆利落。坏疽?不可能,这不是她这个年纪该得的病啊!亚历山大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糖尿病人非常容易感染的病。他想起太阳王就是死于这个病。他很担心,于是决定第二天(是个周六)去圣·路易医院探望埃莉斯。
亚历山大其实一直很讨厌医院这个把重病、甚至垂死的病人聚集到一起的地方,就像他也不喜欢墓地一样。那时候,死亡让他感到非常恐惧。而让他感到更恐惧的是这之前要经历的痛苦、衰弱,还有垂死的状态。这种地方还总是充斥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病人躯体腐坏的怪味、食物以及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尽管如此,但他很喜欢埃莉斯·布赫嘉德,他决定暂时不管这些了。出了地铁,他找到一个看起来鲜有人问津的花店,买了一束点缀了两枝满天星的郁金香后,向医院走去。然而医院病房里不能有鲜花,他只能把包着绿绸的花束扔到了垃圾桶里。他一进到118号病房,老妇人黯淡的肤色和飘忽的目光让他大吃一惊。她的左脚大脚趾应该被切除了。从她扭曲的表情和语无伦次的话语中,他知道她那时一定非常痛苦。大约等了一个小时她才吃了止痛药。他离开的时候,埃莉斯呼吸平和了一些。她握住他的手,将它放到自己的脸颊上,表示对他的感谢。谢他什么呢?谢他费了半天劲才说服护士给她一片止痛药?
他脑袋里冒出要见见埃莉斯的主治医生的想法。他要确保她受到很好的照顾,而自己帮不了她太多。
接下来那个周末,亚历山大接受了一个并不让人讨厌的同事托马斯的邀请。托马斯是一个因为工作关系而必须打交道的同事,在他隔壁办公室,人不错,跟他至少有三两个共同点,能聊得来。比如:对罗兰·加洛斯决赛非常感兴趣[8];对幸运星卢克[9]和那只宇宙无敌蠢的安达普拉[10]有着特殊的情怀;是传说中的捷豹E型的狂热爱好者,尤其是在1971—1975年被商业化的E型系列三。这些虽不能让他们成为好哥们儿,但足以让他们能在一起度过一段轻松愉快的时光。
托马斯跟亚历山大说,他们要跟一群朋友聚在勃艮第地区乡下的某个住所,来一场美食之旅。除了托马斯,亚历山大谁也不认识。托马斯说这是一群绝妙的、有意思的人。亚历山大是到了害怕这种“有组织的胡来”不再有趣的花甲之年了吗?两天下来,这群所谓的“极有趣的人”让亚历山大觉得非常无聊。最终行程以在极其偏僻的乡间的漫步告终。当时飘着小雨,他们觉得很赞。这是他想到的唯一一个不让他们不痛快地逃离的办法。这些男人谈论汽车、信息技术、商业投资、足球等,总之是一些他并不讨厌的话题,但可不是48小时没完没了地说。而他们的另一半谈论的则是饮食、乳房填充、升职这些话题,当然可不能忘了列举一下男人们数不尽的缺点。回程的时候,他后悔极了:与其跟这些与他毫不相关的人待这么长时间,还不如花一两个小时去看望埃莉斯,给她带一块千层蛋糕,讲讲他的小毛病。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二,他得知了她的死讯。她在118号病房走了,在一些并不讨厌、只是毫不相干的人之中离开了这个世界。一种深深的悲伤将他包围。他借口急需阿司匹林而出去了几分钟,去深呼吸,去排解一下激动的情绪。他不想让托马斯或者其他人问他怎么了。而后,一种羞愧的感觉悄悄钻进他体内。该死!他本应该、本可以做点什么的。他本应该以埃莉斯侄子的名义要求见见主治医生的,“白大褂”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并不是因为害羞,他只是没抽出五分钟的时间去跟医生谈谈,仅此而已。他一辈子四千二百万分钟之中的五分钟!
亚历山大当然尝试着去找借口:毕竟,他跟她并不是真的很熟;毕竟,他不是她的家人;毕竟,他没义务去为她堵住医生要个说法;等等。他极力为自己辩护,努力说服自己,说那几分钟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只是有一点自责,至少他认为事情过去了。可是他错了,他体内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反驳他。实际上,这个微小的声音在提醒他那几分钟对埃莉斯来讲会有很大的不同——她可以握着她爱的人同时也爱着她的人的手离去。
安东尼说:亚历山大并不知道他刚刚遇见了他的第一个“一分钟”。
我们很多人也是如此。之后若再想回忆那个生命中难得的瞬间,那个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或者没能领悟到它足够重要而为它驻足的第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就不容易了。抓住这一分钟,确定哪个一分钟可以称得上“分钟之母”真的重要吗?我也不知道。更确切地说,对于这个话题,我的看法也是飘忽不定的。有时候,我觉得这第一分钟是个能够改变我们人生的重要的分岔路口;又有时候,我很笃定,所谓分岔路口,无论它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什么时候,都不过是一张可能性的大网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们都置身于这张网中。
细细琢磨,我觉得第二种假设更切中主题。因为,如果错过这一分钟是不可避免的,那就意味着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意识到我们迷路了,我们也不能再次出发去寻找另一条路。
不过,这是错误的,极其错误的。与我们平时所想的恰恰相反,生活往往是很宽容慷慨的,尤其是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又或者说命运是宽容慷慨的(我们稍后回到这个概念,这可并不容易阐释)。不幸的是,我们不能每次都“认出”这一分钟。于是我们与这个本可以让我们更快达到最终目标的重要分岔路口失之交臂。不管怎样,生活(抑或命运?)会赠予我们其他的小分支,它们聚在一起,帮助我们定位曾经错过的“阳光大道”。这需要更多的时间,需要更多的精力。尽管如此,我们最终也会到达真正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