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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命的礼物

我的生辰是按农历算的。我于己亥年(1899)2月17日生于宁波市。首次见到阳光,春天清新明媚,天正破晓。据古老的传说,在“芽月”时分,“满山植物都变成了玉”。每瓣叶芽都准备着问候太阳;柳梢正在转绿;果园芳香阵阵,花朵急欲绽放。总之,年岁穿过了冬天的黑暗隧道,来到了春天的灿烂光华之中。这正是《雅歌》中的新娘子听到她情人声音的时节:

我的爱人招呼我说:起来,我的爱卿!快来,我的佳丽!看,严冬已过,时雨止息,且已过去;田间的花卉已露,歌唱的时期已近……无花果树已发出初果;葡萄树已开花放香;起来,我的爱卿!快来,我的佳丽![13]

是上主选择了我出生的季节和日子,将我唤出娘胎。我的家人后来告诉我,我急着见到光线,在助产婆来到之前就呱呱坠地了。

2月17日作为生日跟别的日子一样好。这一天正好夹在两个节日之间。据旧民间传说,老子的生日是15日(老子意为“老孩子”,道的使徒);观音娘娘(佛教女神)的生日是19日。所以,我很舒服地夹在道教与佛教之间。此外,2月还是祭孔的时辰。这样,你可看到,中国三大宗教好像聚齐了来当我的精神奶妈(the three great religions of China seemed to have come to-gether to serve as my spiritual nurses)。我从三大教获益匪浅,尽管最后我见到的光明是化身成人、普照每一个人的逻各斯(I have profited by all of them, although the light that I finally saw was the Logos that enlightens every man coming into the world)。[14]

现在我对这三大宗教思想的态度,可借用惠特曼(Walt Whitman)[15]的诗来表示:

直到我敬谨地认识了你们所遗留在这里的一切,我才敢前进。

我仔细研究了那一切,承认它是可钦佩的(我在其中徘徊了片刻);

我想再没有什么能比它更伟大,更值得称赏的了;

我全心注视它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把它放开,

现在,在这里,我和我的时代站在我自己应在的地方。

I dared not proceed till I respect-fully credit what you left, wafted hither.

I have perused it, own it is admirable (moving awhile among it);

Think nothing can ever be greater,—nothing can ever deserve more than it deserves;

Regarding it all intently a long while,—then dismissing it,

I stand in my place, with my own day, here.

是的,没有什么人间之物是比它们[16]更伟大的了,但基督宗教是属神的(No,nothing human can be greater than these,but Christianity is divine)。[17]认为基督宗教是西方的,这是错误的。西方也许是基督宗教的(我但愿更加是),但基督宗教不是西方的。它是超越东方和西方的,超越旧与新的。它比旧的更旧,它比新的更新[The West may be Christian (I wish it were more so), but Christianity is not Western. It is beyond East and West, beyond the old and the new. It is older than the old, newer than the new]。它比儒家、道家、佛教——我天生的背景——更堪称我天然的知识(more native to me)。我感谢这三大教,因为它们把我引向了基督。基督构成了我生活的统一(Christ constitutes the unity of my life)。正因为这种统一,我能够愉悦于生而为中国人,却接受西方的教育(It is thanks to this unity that I can rejoice in being born yellow and educated white)。

照某些迷信的说法,我的生辰八字星相光辉。靠上主的恩宠,我离开了这些迷信,但我从孩提时代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使命感,这原也有它们的部分功劳。从小我就觉得,终有一天我将成为政治大人物,我的国家甚至世界将因为我的存在而变得好一些。这样我从一开始就好高骛远,但后来的生活却证明了这些崇高的期望是多么缥缈无根的;每当我将理想与现实加以对比,都为炫目的反差而感到不好意思。也许这就是我变得如此幽默而又如此谦逊(so humorous and so chastened)的原因。因为,幽默不是别的,就是某种自发地嘲笑自己的愚蠢和失误的倾向,但同时也是坦然地承认严峻的真理的谦卑(For what is humor but a certain spontaneous tendency to laugh at one's follies and failings, with the humility of a frank recognition of the stark truth)。上主可真有变恶为善的本事。

以西历算,我的生日正好是1899年3月28日。我很欣慰地得知,我特别崇敬的圣女大德兰(St. Teresa of Avila)也是在(1515年的)同一天、同一时辰降生的;由律师而成圣徒的圣若望·贾必昌(St. John Capistrano),也在1465年的同一天升天。所有这些并没有担保我也会成为圣徒,却确实刺激过我的精神生活。我想,若我生在圣诞节、复活节或圣母的任一个节日,我会更快乐的。但我是谁,胆敢疑问神的智慧?他不是比彼拉多更有权说,“我写了,就写了”吗?[18]我呢,我满心快乐地接受上主在亘古以先便已为我写下的一切。

我的一些朋友观察到,自我成为天主教徒后,我多少失去了我的雄心(I have somehow lost my ambitions)。真相却是,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有雄心了。我曾享有世俗的荣耀,但发觉这是空的(found it very hollow)。满足于可逝之物根本就不是雄心。对我,整个世界再不能提供任何值得艳羡的东西;我唯一的雄心就是成为上主的乖孩子(my only ambition is to be a docile child of God),这也是任何全心依赖神的人都能做到的。倘若这雄心不是最高尚的雄心,我的心也就不会依于它了;但它若非对所有人都开放,我的心也不会片刻地依止于它。既然成为上主儿女是最高的特权,而所有的人都可接受,那么享受一些不那么高级的特权还有何用呢?

上主不仅给了我一个好生日,还给了我一个好出生地。我生在宁波市一个叫做“二十四院”的地方。“宁波”字义为“平静的波浪”。我不知它何以如此称呼。也许因为它建在甬江(River Yung)堤岸上吧。该江使城市与大海相连,它的潮涨潮落是如此有规律,以致我们那时的人习惯于以潮汐来判断时间。

宁波人不文雅,但他们很热心、诚实、充满活力和冒险精神。他们多从事商业和工业,少投身艺术和文学;但他们有头脑、繁衍力强,也许归因于他们大多以海鱼为食。

就我之所见,宁波人最好的品格是衷心热爱生活(they enjoy life whole-heartedly)。上主创造了宁波人,而宁波人认为生活是好的。[19]确实,他们是土的,太实在的(It is true that they are of the earth, earthy);但他们从未忘记大地属于上主,大地所长出的一切,他们都当作上主的礼物接受。换言之,他们对生命的节庆有着良好的欲望,把它当作上主为了他们的欢乐而提供来的。我想,上主更喜爱这样的人,超过那些过分挑剔、仿佛是被请来判断上主所端之菜口味的人。宁波人之欢享生命的礼物,恰如美国饥肠辘辘的学童在享受一个热狗。

宁波人有某种粗鄙不文、未经驯服的东西。他不柔弱怯懦,也不优柔寡断。他充满动物信仰,充满实际的常识(He is full of animal faith, full of horse sense)[20]。他是幽默的,尽管他的幽默多为实际的玩笑而非精致的故事。他与佳美的土地、土壤的气味相连。他以宇宙为自己的家。太阳、月亮、星辰、风雨、猫、狗、花、鸟,似乎在宁波比在任何别的地方更富有人性(seem to be more human in Ningpo than anywhere else)。它们好像是每一家的家庭成员。我童年时,常听到有人这么说:“看,太阳走下第三道阶了,该煮中午饭了”;或“鸡进笼了,你爹就要回家了”;或“看到了彤云没有?明天要比今天热”;或“听!喜鹊在你头顶叫了三声,明天就等好消息吧”。假如碰巧是乌鸦在叫呢,就预示着灾祸要来了,除灾的最佳办法是在地上吐一口,大叫“呸”!为什么?因为你整个身体就是一根占卜杖(your very body was one divining rod)。你如果打喷嚏,就表示你远方的某位朋友在说你的好话。如果你耳朵痒呢,就得当心有人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在西方人听收音机老早之前,我们就发明心理交流系统了。

这样,我的童年就几乎是在仙境中度过的。我记得,第一次看到棉花厂时十分吃惊。我像一个智者那样说,“里面肯定有巫婆!”我还觉得自己挺勇敢,因为我在这样闹鬼的地方没有跑掉。

有一次,邻居邀请我听新买来的留声机。“多可怜呀!”我想,“必定是死人的魂被恶魔术师捉了关在盒子里,每当魔术师念咒,这个可怜的灵魂就得把原话重复一遍!”这些日子是未受玷污的东方想象力与西方科学发明刚刚接触时令人兴奋的日子。这些日子在我、在任何宁波孩子、在中国别处的孩子那里是永不会复返了。科学发现了宇宙的诸多奇迹,但它消灭了惊异之感(has killed the sense of wonder)。[21]

14年前,我写过一些句子,忠实地表达了那时我对西方物质文明及其与中国的接触的感想。[22]在某种程度上,它们仍能代表我目前的感想。

甜美的旧中国魂仍在我心中萦绕,就像童年时一度令我着迷的半忘却了的旋律。我多么想再一次偎在年老的母亲的怀中!当我回望她,我的心颤动了,因为

她是野地上的柔美风景,

那里一切都和谐、平静、宁谧,

璀璨、萌芽、拔节;喜庆而无欢闹,

这,若非幸福,也比你的巨大激情

更接近于它。

She was a soft landscape of mild earth

Where all was harmony, and calm, and quiet,

Luxuriant, budding; cheerful with-out mirth,

Which, if not happiness, is much more nigh it

Than your mighty passions.

中国现在已变了。她已被卷入了世界的旋涡。像西风里的一片叶子,像一朵落入扬子江的花,她不再是她自己,她的未来成了一个未知的命运。我知道,她会在一切风暴、激流中幸存,在一切试炼和横逆后露出胜利的微笑,但她恢复不了她原先的灵魂的宁静和性格的甘美了(she will not re-cover the original tranquility of her soul and sweetness of her temper)。她的音乐再也不会像笛声行云流水,而是变成一种金属般粗糙的音乐,像瓦格纳的杰作那样(will be turned into something metallic and coarse, like the Wagnerian master pieces)。对她的儿子,她不再是原先的慈母(tender Mother),而是如夏阳般酷烈的严父(stern Father)。中国,我的母亲之邦死了,中国,我的父亲之邦长存!(China my Motherland is dead, long live China my Father-land!)

现在,中国的灵魂(the soul of China)正经历着历史上最痛苦的时期。旋律结束了,而和谐有待形成(Melody is over, and harmony is yet to be)。她正处于揪心的紊乱(heart-rending discords)之中。在我,上主已疗救了我的紊乱,将超自然的和谐注入我心中。但这何时发生在吾土吾民身上呢?只要这还未发生,只要紊乱、不和谐还在世上肆虐,我自己的和谐就永不算完全。

不管怎样,我不能想起宁波而不带浓厚的乡情的,这乡愁部分由怀乡病、部分由童年的记忆构成。我在宁波的最后日子是1949年春。我特地去看了我出生的屋子(因为在我小时我们就搬出了那间屋子,此后我再也没回到过它的檐下)。我由哥哥作陪,敲门询问,佃户热情地让我们进了屋。哥哥指示了我出生的房间,我们母亲死后停放遗体的堂屋,属于邻居的部分,这些邻居都已经去世了。一切恍如一梦。

关于我的出生地,有一件事不可言说。宁波方言听起来像最糟的爵士乐,以致上海曾有一个说法:“跟苏州人吵架也胜过和宁波佬谈恋爱。”但奇怪的是,尽管粗俗刺耳,其音调却终生难改,以致宁波人从不能做到说国语而不被听出是宁波人的。这种情形在很早以前就有了。唐朝名诗人之一贺知章,就是一个宁波人;他在一首不朽的诗里证明了他是如何在离乡几十年之后仍保持着乡音的。该诗Ruth Chun曾有英译: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As a young man I left home; As an old man I return.

My native accent unchanged, My temples have turned grey.

The village boys, seeing me, Know not who I am.

Smilingly they ask:“Honorable guest, where are you from? ”

宁波话称父亲为“阿爸”(Appa),这与耶稣所说的阿拉米语(Aramaic)十分接近。我初次读到《马尔谷福音》里耶稣的祈祷“阿爸(Abba),父啊,在你万事都可能”(14:36)时,高兴异常。确实,appa发音与abba相去不远。

宁波街道肮脏,宁波河总是那样多泥。但它空气清新,天空比别处更为生动欢快。

我读到自己过去的作品时,常碰到唯有宁波人才写得出的段落,好也罢,歹也罢,只能这样。比如:

在上海的一家大澡堂洗澡虽说有点贵族气,却算得上人生一大乐事。一个男童搓你的背,另一个用手指揉你的脚,在你的脚趾之间摩挲,第三个则用训练有素的拳轻拍你身体的各个部位。你自己须做的一切,只是舒适地躺在澡盆里,让“搓背者”把你搓洗干净,就像一个厨子之于拔光了毛的鸡那样。为了表示他的效率,他会把你全身的泥垢搓成一条细毛线状的东西,附在你身体某一部分。我的经验告诉我,泥垢的形状大小与你两次澡浴之间的间隔正好成正比。这一规律在一般情况下都起作用。我还发现了另一规律,我称之为“吴氏边际污垢定理”(Wu's law of marginal dirtiness)。当你有足够长的时间,比如说一个月,没有洗过澡,你的脏就达到了最高限度,超过了它泥垢就不会积得更多。该律是我们种族的拯救(This law is the saving grace of our race)。我们的肮脏达不到有的外国人所想象的一半的地步。正如有自然疗法这样的玩意儿,也有自然浴这样的东西。我偏爱健康的肮脏甚于彻底的清洁(I for one prefer healthy dirtiness to finical cleanliness)。许多人看来忘记了他们出自尘土,也要归于尘土。大地母亲可不在乎你又长又脏的指甲。

不管你喜欢与否,这就是宁波精神,而我是它的一个体现。宁波人可以是任何东西,就是不能成为粉刷的坟。[23]我宁要健康的脏,也不喜彻底的洁癖。若我现在是干净的,那是基督洁净了我,我并未洁净我自己。唯有恩典才能治好我本性的脏(Only grace could have cured the dirtiness of my nature)。没有任何清洁精神能真正洁净人(No amount of purism can really purify a man)。

我牢记我们主的这些话:

邪魔离了人身,就在无水之地过来过去,寻求安歇之处,却寻不着。于是说:“我要回到我所出来的屋里去。”到了,就看见里面空闲,打扫干净,修饰好了,便去另带了七个比自己更恶的鬼来,都进去住在那里。那人末后的景况比先前更不好了。这邪恶的世代也要如此。(《玛窦福音》Mt 12:43-45)

这不是保洁之道。恰当的方法是,在污鬼离去之后,用宁波式的热心肠欢迎基督占领你灵魂的中心,允许他用他的光辉临在净化它、转变它(welcome Christ with a Ningpoish heartiness, to occupy the centre of your soul and allow Him to purify and transfigure it by His radiant presence)。然后你就会欢乐地发现,我们的阿爸借着以赛亚(或译依撒意亚)所说之事的丰富含义和旨意:

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Is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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