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所以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如果不出意外,我应当是我父亲夏志杰和母亲赵秀兰此生最大的成就。
可是在冒雨离开夏家院子的那一刻,我对自己过去所坚持的努力,产生了怀疑。我甚至对这个世界,都产生了怀疑。
彼时,魏仁背着书包,从高三教学区来到高一教学区,隔着窗户瞧见的,便是个死气沉沉的夏青。
当时的放学铃声已经停了很久,教室里的人陆续的离开了,我却依旧大佛入定般的坐在位置上。
魏仁终于忍不住,同我喊道:“喂,夏青,放学了,一起走吧。”
我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他只好大步走进教室,来到我的桌子跟前,抬手敲了敲桌面。
我当时正在神游,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来,发现是魏仁。我皱了皱眉,拎起书本扔向他,嗔怪道:“魏仁哥哥你干什么啊,吓死我了!你幽灵变的吗,走路都没声儿的呀,好可怕。”
对,那个时候,我管他叫“魏仁哥哥”,他还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比我年长四岁,因为父母工作原因,留在雅安读的高中。可他父母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却从未打听过。
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高一刚刚入学的时候,有个住我隔壁桌的妹子,名叫唐心,是他的表妹。唐心在我耳边提起这位品学兼优的表哥时,那一脸的崇拜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个时候的魏仁,在他表妹唐心的塑造下,是住在我心里的神坛上的。唐心的学习成绩很一般,她一遇到难题,就往高三跑,向表哥请教。魏仁简直可以说是她的叮当猫,似乎就没有什么难题可以难倒他。但唐心到底是个小女孩,虽然是自己家亲戚,可在高三那么多的男学长的眈眈虎视之下,她也是会感到不好意思的,于是总是拖着我跟她一起去。我寻思着这也是个提升自我的好机会,便也加入了这个厚着脸皮向魏仁请教的队伍里去。
这样的漫漫求学之路一直持续到了高一下学期,我的学习成绩在魏仁的帮助下突飞猛进,可唐心却还是停滞不前。突然某一天,唐心的父母觉得这女娃儿继续留在国内学习,可能考不上大学,不如将她送出国去,等几年后回来,渡了一层“海归”的金,无论是工作还是找对象,都要体面一些。可怜天下父母心。于是,唐心说走就走,走得雷厉风行。而我,却因为她而养成了一遇到麻烦就要寻魏仁哥哥的习惯。
对于我的嗔怪,魏仁早已见怪不怪,他知道我撒娇的方式就是这个样子。
他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盯着我瞧:“你有心事?”
这不废话吗?我白了他一眼。我的脸上本来就写满了“我不高兴”“我有心事”“快来安稳我”,可却还嘴硬说道:“关你什么事?多管闲事少发财!”
魏仁笑了笑,说:“怎么不关我的事?唐心临走之前嘱咐过我,让我在学校里罩着你。”
我心中淌过一丝暖意,唐心真是个好姑娘。
“怎么了?跟哥哥说说,发生了什么事,这么不开心?”
我抬起头来,仰望着他。
有的男孩子,在十九二十的年龄,可能会长得比较英俊,可能会长得比较漂亮,但魏仁在二十岁的年纪里,却长着一张只能用“帅”来形容的脸。阳刚之气与英武睿智,是他的五官带给人的第一直觉。他聪明,仗义,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可是我家里的事情实在是太复杂了,如果要跟他说个清楚,从他这里寻到一丝半点的解决方案,恐怕得促膝长谈三天三夜。
我放弃了求助。
十几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有些事情可以求助他人的帮助;而有些事情,却无论如何如何求助,都不会得到最佳的解决办法,唯有自己才能渡自己。
我笑了笑,随口胡诌道:“我没事,就是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情绪低落,心情不太好。”
“什么那几天?”魏仁一开始还没有明白,后来理解了,脸突然就红了,说:“谁要知道你这个事情。”
他又羞又窘的样子,是真的很可爱。
这个占据着许多女同学梦中情人位置的男孩子,在那个时候,却只是我心里值得信赖的哥哥而已。我满脑子都是家里的各种鸡零狗碎,居然没有对他生出半点儿非分之想。也不晓得是不是每个排行老大的女孩子都跟我一样,对于得到一个哥哥,有着强烈的渴望。我那个时候时常感到无助,性格孤僻,朋友也不太多,若不是唐心那个家伙是个热心肠,恐怕我根本就不能在高中收获友情。
就我这么一个不太合群的女孩子,魏仁居然包容过来了。
我很珍惜他,所以,不打算让他知道我家里的情况。
我问:“魏仁哥哥,我听唐心说,你不是雅安本地人呀?”
“对啊。”他点了点头:“怎么啦?”
“那你是哪里人啊?”
“我也不远,就雅安隔壁邻居。”
“哪里嘛?”
“成都有个叫水城的地方,你有没有听说过?”
我摇了摇头。
魏仁看出了我的求知欲望,便耐心的讲起自己的来历。
“那是属于成都辖区范围内的一个县城,面积很小,不怎么发达,县城就两条街,拉撑走到底,没了。但有山有水,环境不错,历史还很悠久,可以追溯到上古轩辕黄帝去,秦朝时候是归武阳郡管,到了北周时期,才定名新津,这个名字也有1450岁了。你看我说了这么多,都没讲到重点来,我爸爸原本是成都人,后来因为工作原因,在新津那个县呢,待的时间比较久,就寻了个本地姑娘,也就是我妈了。我妈也是体制内的,他俩结婚以后,我在那里读完了初中,结果他们工作双双调动,到了雅安来,我就只好跟着他们一路迁徙,这中间因为他们工作调动的原因,还耽误了上学的时间,你看我都快二十了,还在念高三,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小时候的假期,是跟着爸爸妈妈出去走走。上初中以后,我基本是寒暑假,都是跟同学一起结伴旅行。”他说着笑着问我:“要不这个暑假,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啊!”
我点了点头。我是真的想加入某个温暖的集体,可是我又知道自己的性格有缺陷,很难融入某个圈子。
我迅速的收拾了桌子,将笔和书统统扫进书包里,对魏仁说:“魏仁哥哥,我们走吧。”
他点了点头。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
我在少女时代最后一次与魏仁一起放学离开学校的那个下午,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低着头在前面走,魏仁双手揣在裤兜里,慢我一步,跟在后头。
而我走着走着,就直挺挺的往别人身上撞去。魏仁伸出手来拖我,已是来不及,我的脚已经踩在对方的脚背上。
魏仁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走路要看路。”
接着,他又莫名其妙的同被撞那人道歉:“不好意思!”
我有些诧异,他干嘛要道歉?我是他的什么人?
后来魏仁跟我说,他大概是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就像一只小猫小狗,他有照顾我的义务,所以当我犯了错误,他有责任去收拾烂摊子。
我翻了翻白眼,坚定不移的认为这只是借口,他肯定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喜欢上我了。
可当时那一脚,踩得别人也是不轻,我瞧他一双崭新的白鞋被踩上了黑印子,连忙也抬起头来,对那人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的字刚刚说完,我就笑了:“你怎么来了?”
那人咧嘴笑,露出一口洁白闪亮的牙齿,伸出手就往我头上摸,把我当成个孩子。
他叫叶晋中,是我远嫁成都就没有回来的小姑妈夏志萍的继子,按理说,我得唤他一声表哥。可是从小就听别人开玩笑说,表哥表妹,天生一对,我就不好意思那么喊了。况且四川人,管表哥的叫法有很多,在成都以及成都周边,都是用“老表”来形容的。假如我粗声粗气的管叶晋中喊一声“老表”,想必他不被我笑死,我也会被我自己给笑死吧。
叶晋中比我年长六七岁,身材修长,五官俊朗,穿衣搭配颇有些讲究,同当时的年轻人热衷于洗剪吹的造型来说,他的外形装扮十分低调,整体而言,用“干净”两个字来形容就好。
可是那个时候我们还不太懂简约大气比花里胡哨的所谓时尚要高档的多。以我们那个时候的审美标准来说,都觉得叶晋中与魏仁实在是可惜了一张好皮相,穿得中规中矩,可以说是土里土气极了。
那天下午,叶晋中出现在我面前,令我感到十分意外。后来转念一想,才又记起前两天发生在夏家院子里的事情,估计,叶晋中是奉他父亲之命,来夏家救场的。
他用爪子把我的头发揉得乱蓬蓬的跟个鸟窝一样,居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问:“怎么?不欢迎我吗?我刚才问了舅舅关乎你的放学时间,是专门特地来接你放学的。开不开心?意不意外?是不是特别的感动?”
我翻了翻白眼:“并没有。”
对于我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傲娇言行,叶晋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伸出手臂就揽住了我的肩。
其实兄妹之间的亲密举动,再正常不过了。但是在2000年的四川西部地级市人来人往的高中门口,还是容易引人误会的。
比如同我一起出来,此刻却被当成隐形人的魏仁,便是面脸的不高兴。
我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信息,连忙正色同叶晋中说:“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魏仁打断了。他扶了扶自己的书包肩带,同我说:“好了夏青,既然你家里人来接你,那我就先走了。”
我长嘴看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同叶晋中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许久,也不见他回过一次头。
看到魏仁说走就走,我嘟着嘴埋怨道:“他怎么了,刚才不都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叶晋中若有所思,却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