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云未昭不懂兄长口中头头是道的大道理,也不懂什么是漫长岁月中的孤独和彷徨,更不明白什么叫做对这个世界的珍惜和爱。
在当年被万卿母亲否认的那一刻,她似乎略微体会到了一些,但那时她依旧很年轻,委屈和心酸来得快,去得也快。
而到如今,她终于体会到了兄长那时所有的绝望。
她更加惊惧地意识到,如果不是兄长如今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她似乎真的会如他所预言的那般,恨他入骨。
静静地听她说完那些埋藏在她心中,早已被岁月蒙上了一层厚厚尘埃的过往,魏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替她整理了一下被他的拉扯和拥抱弄乱的衣服,然后又整理了一下自己,拉着她从沙发上站起身,径直向着门口走去:“去给你安家落户,办身份证。”
“嗯?”云未昭还等着他能给自己一个安慰的抱抱或是亲亲,原本一脸期待的神情瞬间黯淡了下来。
“然后我们结婚。”
然,后,我,们,结,婚。
你想要的所有人世间的体验,我都会陪你一起经历。你想变回人类,我就陪你一起去找方法。我会和你一起去看不一样的风景,认识不一样的朋友,体验更广阔的世界。然后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去轮回转生。
或许再世为人,亦或许是一株草,一棵树,可终究能让你从此以后,不在隐于剑身之中,与这个世界产生真正的交汇,再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很多年后云未昭想起这个仿佛“我们去吃火锅”般云淡风轻,令人毫无防备的求婚,总会觉得自己很亏。
可魏教授在之后婚礼上的这一段誓词却又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赚了更多,她身着一席凤冠霞帔,随着魏卿最后一个尾音结束,就毫不犹豫地掀开盖头向着他吻了过去。
她低声在他耳边很郑重地命令道:“我要是真的变成草了,你路过时也得认出我,把我栽回家。”
“那如果是我变成草?”
魏卿亦是很郑重地询问她。
“那我希望我是一棵树,就种在你身边,可以给你遮风避雨。”
看着魏卿瞬间愕然惊讶却难掩感动的眼神,云未昭狡黠地眨了眨眼。
你为我抵挡一切艰难险阻,老天也总该给我护你周全的时候。
眼看着云未昭在自己面前飞了一圈,又施了个隐身术,接着又穿墙而过了好几次,饶是被魏卿在来之前叮嘱过无数次“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过于紧张惊讶”的魏父还是差点昏过去。
魏母更是一脸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魏父,颤抖着身体看向魏父道:“老魏,这,这到底是什么啊!”
魏父虽然上了年纪心脏不太好,没想到魏卿的“大事件”居然是这么令人意想不到之事。但对于灵,他又怎么能说不了解。因此在冷静了几分钟后,他清了清嗓子,示意云未昭走到他身边去。
云未昭每走近一步,魏母便往后缩一些,她也并没有在意,只是站定在魏父面前,道:“叔叔您说。”
“剑灵向来喜欢隐于剑身之中,很少现于人前。即使现于人前,大多也都隐藏得极好,根本不会被人察觉。”
魏父说着,目光从云未昭移到了魏卿身上:“乾坤穿云剑刚刚现世不久,我想不出你沉睡两千年忽然一个人跑出来,什么也没有隐瞒,漏洞百出地生活在这世上的理由。”
他的目光又移回到云未昭这里,抓住了这一切事端的源头:“所以,魏卿他,是不是和乾坤穿云剑有什么渊源?”
“叔叔,魏卿他——”
云未昭正欲回答,却见魏父摆了摆手,让她立刻噤了声。
“和万卿很像,让你错认了?”
她不过说了五个字,魏父就凭着这语气猜了到她接下来的所有话。
“但你应该也清楚,这只是错认,为什么还要待在他身边?”
魏父的语气很和蔼,可每一字每一句都掷地有声,让云未昭根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把一切少女的心意都全盘托出。
“因为我喜欢他。”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给了她勇气,云未昭看着魏父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无畏起来。
“我学习拼音、汉字,还有手机、电脑,准备参加成人高考,都是为了能够以更好的姿态站在他身边。”
“除却我没有一个属于二十一世纪的身份以外,我没有任何离开他的理由。”云未昭说完这句,忽然笑了起来,反驳自己道:“不,这根本不算理由。”
“叔叔,我绝对不会离开他。”
魏父听见云未昭的这段话,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眼底掠过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情绪。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许久,才道:“你是剑灵,也就是说,你会一直保持这样的样貌。”
“但是魏卿会老,会从今日的模样变作老朽,你也能够接受?”
就算魏卿作为一个男子合该顶天立地,不惧怕任何未知的未来。可他究竟是自己的儿子,他若真的有朝一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执手偕老的人,他做父亲的又如何能放得下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都说嫁女儿看重对方的保证,其实娶媳妇也是一样。魏父原本只想要她一个保证和肯定,却没想到云未昭给出了全然不同的答案:“叔叔,我不想骗您,我已经打算去寻找变回人类的办法。”
我想和魏哥哥一起变老。
魏父愣了一下,他并非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世上无论人神魔皆求长生不老,这却有一个异类,偏生还被魏卿遇见了。
魏父终是笑出了声来,问了个和方才那些全然不同的问题:“你上过官学对么?”
大安国的那个年代,只有贵族子弟能够接受教育,而提供给他们教育的机构,便被称为“官学”。
“上过。”云未昭不假思索。
“父亲是你族十巫之一的巫即,母亲又是做什么的?”
魏父的问题问得云未昭丈二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如实答道:“也是十巫之一,巫礼。”
“负责礼仪祭祀?”魏父追问。
“嗯,是。”云未昭原想向魏卿求救,但早在两人一进门时,魏父就勒令魏卿不许开口,否则绝不会再给云未昭开口说话的机会。
“难怪,第一次来时,我以为你当是南边楚地的名门闺秀,但那时见你们刚刚开始恋爱,也不敢贸然追问家庭,免得你会因此感到冒犯。”
魏父此刻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看向云未昭的眼神里也堆满了欣慰之情:“今天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举止之间的确看得出礼教,虽然与我们有些不同,但安国追根溯源是来自楚地的政权,所以才会以巫文化为尊。你之所以被选为殉剑之人,也是因为其余八巫的子女或许都掺杂了旁族骨血,唯有你爹娘的血统相互结合最为纯净。”
魏父讲得头头是道,云未昭虽然没能全部理解,但她还是大致猜出了他的意思:你出身名门,你爹娘都是贵族,尤其是你娘,管的就是礼仪,所以你懂礼,算是不错。
“这么算来,倒是魏卿高攀了。”魏父的这一句话说得声音极轻,却令屋内的众人都惊了一下。
魏卿知道这是父亲对云未昭最大的肯定,他已经全面赢得了魏父的鼎力支持。
魏母却是十分不解,横眉冷对着丈夫,想提醒他不要拿几千年前的事情来衡量今天。
魏晋则终于明白了今晚叫他过来的意义:看来是要帮眼前的弟媳妇落户安家造假证了。
云未昭则摇了摇头,微微皱着她的眉头,大约也是因为气氛比先前缓和了些,她嘟了嘟嘴脱口而出道:“叔叔,魏哥哥那么好,才不是高攀我。”
魏哥哥,啧。
魏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看向魏卿,却是在对云未昭说话:“你这倒是又提醒我了,按你成为剑灵的年纪来看,魏卿的确是年长你太多,还是有些不合适。”
“不不,您不能按照这个算,魏哥哥——”云未昭又脱口而出这个称呼,魏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急忙走过来捂住了她的嘴。
“爸,爸,不带您这么欺负人的。”
大约是觉得害羞的缘故,云未昭之前在魏父魏母面前提起魏卿的时候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至于刚才这个意外,大概因为是小剑灵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这才导致了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好了好了,现在所有的事都弄清楚了,你爹我也累了,带着你女朋友赶紧回家。”
魏父站起身来,对着魏卿和云未昭挥了挥手,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魏晋道:“这小子叫你来的目的你也清楚了,让他请你吃顿好了再办事。”
魏晋闻言忍不住弯起了唇角,他看向魏卿道:“倒也不用那么破费,上次在你家看上的那套书给我就成。”
魏晋说的是一套诗词孤本,魏卿在网上花了大价钱淘来,死活都舍不得转卖给自己,更不用提叫他送了。
“帮我把昭儿的身份落了定,送你一车书。”
魏卿的话音未落,忽然听见魏母轻咳了一声,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开了口:“你们爷三儿倒是有默契,全都拿我当空气?”
云未昭对魏母很有阴影,听见她开口,急忙站得离魏卿远了些。
聂菲下午临走之前,专程告知魏卿把他母亲对云未昭说的话录了个音,让他记得去听。魏卿听完后一直窝着一股火,但那毕竟是他的母亲,原想着先把云未昭的身份向家人澄清后,他再单独和母亲谈谈。
没想到魏母又是这么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魏卿一时不禁觉得有些烦闷,只见他猛地把云未昭拉回了身边,道:“妈,我从没想过把您当空气。”
“但您对我身边人指手画脚了这么多年,也该够了?”
云未昭从没有见过这样生气的魏卿,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真的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云未昭甚至觉得自己如果伸过手去碰一下,可能会被冻住。
他的声音也比平时要低沉许多,让人没由来的脊背一凉。
云未昭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背,想示意他冷静些。
“我绝对不会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