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雷斯·恩米尔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走廊外寒凉的秋雨倾洒在久经风霜的长石上，天气真是有些秋的迹象了。好不容易趁城堡里忙得乱哄哄的时候溜了出来，总算摆脱了那群啰嗦的仆人，但他并没有很开心。格雷的伤早已痊愈，这些天依然正常来上课，但总是坐在和乔伊王子相距最远的方向，一种微妙的、带着微苦、酸涩与辛辣的气氛弥漫开来，让其他人有一种被夹在中间无所适从的感觉。他们从前吵过架吗？卡雷斯不记得了。
当此年纪，前一天吵得不可开交，或许第二天便又重归于好；玩得极好的朋友，也许因什么小事也能争执半天。然而他觉得乔伊与格雷的事情没这么简单，转了几圈，却忽然意识到并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的。每一天，他都尽力想让自己成为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有时甚至不免有些哗众取宠的味道，却并未得到真正的朋友，也或许正因对他们友谊的羡慕，他才会对这件事这样上心吧。
于是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闲逛。杰萨家族不是那些千年血脉的王室，青桓城的堡垒内自然也并没有到处都挂着家族名人的肖像画之类，尤其是这样偏僻安静的所在。一面是低矮的石柱与窗栅，一面是窄门与沉默的石雕守卫，这就是廊道的模样，千篇一律。守卫的盔甲是近百年的样式，偶然可见靴子或护腕上一道小小裂痕，灰尘积藏在缝隙里。
大人们没有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们，但他仍然在“冒险”和“探听”中得知这里似乎只有御医奥斯汀和他的几个助手、剑术老师林秋和管理图书室的两个老学者住着。御前术士戈温则单独住一座塔楼，据说房间里堆满装银币和金条的箱子，但没人真的突破原灵的封锁进去查看过。
他隐约听见呼喊。咔吱一声，是门上包着的铁条与铆钉快速擦过门框的声响，卡雷斯措不及防，跌跌撞撞地向侧边退了几步。驼背的棕发老人怒气冲冲地向外张望，手上拿着一个细颈陶瓶，见是卡雷斯，他的怒火平息下来，脸上略有些惊讶和紧张，道：“恩米尔家的小子？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奥斯汀先生。未等卡雷斯回答，他不由分说地将陶瓶塞进了卡雷斯的手里，念叨道：“索菲娅在上，阿兰那个蠢蛋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等他回来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仆人什么的，关键时刻真是一个都不可靠……这是给陛下用的固本养气的药，麻烦你帮忙跑一趟送到他房间。我有事情，必须留在这里。记住不要拔掉塞子，那样很容易失去药效，告诉陛下，如果他还想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子前的话，就把它打开以后马上喝掉。”
御医说着，不时回头向房间内张望。卡雷斯看见屋内靠墙处有个形状怪异的树样铜架，上面放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沙漏，一个沙漏缓缓翻过来，又带动另一个。
被奥斯汀催促着离开时，卡雷斯仍有些摸不着头脑，仿佛岩石头盔下未刻出的模糊景象。仔细回想，来时的一路上走廊确实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投射在晦暗的白昼旁。那些不知所踪的年轻人去干什么了呢？他小心翼翼地端着陶瓶，走过转角，刚行几步路，身后远处便有一声极甜美又极冰凉的话语响起，让他汗毛竖立，本能地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气息：“站住。”
卡雷斯的脚步像踩到冰霜陷阱般凝滞住，然后，他听见老人颤颤巍巍地说道：“殿下，您来了……没想到您这么快，外头不方便，我看我们还是进去说吧。”
“然后让我染上一身洗不掉的药气？不必了，这里没有别人吧？”
“呃……没有，对，都被我支走了。”
他听出来了，说话的女子是瑞茜公主。真是不可思议，在王室成员和他们这群贵族孩子面前，瑞茜的语气总是温和无比，而不会像这样听起来如同带刺的蔷薇，且刺的锐利远胜于花瓣的鲜艳。仆人原来是被御医支走的？看来自己出现在这里真是场意外，差点就是一场事故了。
“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呢？最重要的是风。阴影里的狼不止一头。”
“快弄好了……不，并非我在故意拖延，您知道，鹿角草必须在满月的那天放进去才能发挥作用，还有赫诺节清晨新结的霜……”
“你的顺从将会得到报偿。‘时刻谨记，血痕与汝如影随形。’”
瑞茜的话像是打哑谜。卡雷斯自然觉察到，自己这时还待在这个转角有点不合适了，回身欲走，却不想被脚下高起的一节石槛绊倒，他急忙将陶瓶护在怀中，手肘与地面重击，瞬间传来一阵酸麻与疼痛。他听见瑞茜的声音停了，随后是急促的脚步。
卡雷斯连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前方跑去，侧边的一扇门不知为何突然打开，他想也没想就躲了进去，反手扣上门闩。
在那快速晃过的一瞥中，他看见房间里似乎是有人的，脱口而出一句：“对不起。”
“真是难得见你这么狼狈呢。”少年清脆的声音，带着些许嘲讽意味。自己惯常说的话，被别人说出来，原来是这样刺耳。卡雷斯这样想道，抬头，看见了乌尔·莫兰。
深灰色的瞳孔看似平淡无奇，辨不出温暖或冰凉。细瘦的身躯，素色长衣，他的相貌令卡雷斯常常忘记其实十五岁的乌尔是这群孩子中最年长的一个。此刻，乌尔就这样盯着卡雷斯，他感到有些不自在，轻轻摆弄着衣袖，手指梳过翘起的头发。
“你本不应该来这里的。又或者，如果你拿到了药就马上离开，也不会听到后面的事……‘好奇的钥匙，往往打开罪行之门’，现在这座城堡里，趟浑水的人又多了一个。”乌尔靠在一个立放的木桶上，木桶微微晃动，说明里面是空的。地面不像很久没打扫过的样子，门把也不曾生锈，照例这应该是个经常被使用的房间才对。
“你……都知道？”卡雷斯犹豫了一下，还是这样问道。
“算你运气好，卡雷斯。我正好在这个地方，听见外面的动静就拉了你一把。别小看瑞茜公主，至少她现在把国王陛下和大王子耍得团团转，要对付一个孩子也不会多难。你瞧，”乌尔说着用手指叩了叩墙壁，“很薄。图书室里有一份残缺的图纸，这里和外面原本是一片连着的区域，只是后来才砌上墙隔开。此处最近被整理了出来，但似乎并没有被想起派上什么大作用，就用来堆放其他房间放不下的杂物。”
“瑞茜应该离开了吧。”卡雷斯看看手上的药瓶，有些不知所措，瑞茜到底想干什么？奥斯汀又为什么听从她的话……“我，我还是先去陛下那里吧。”
乌尔轻轻一笑：“用不着那么紧张，深呼吸几下，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就好了。这个冬天，我就能离开宫廷了。莫兰家族不想跟这种勾心斗角扯上关系，至于恩米尔家族，我就不清楚了。你也只有两年时间了，建议你不要自找麻烦，真的想一辈子都陷在这里吗？”
“好吧……谢谢你，乌尔。那我先过去了。”卡雷斯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见外面没人之后才走出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乌尔仍站在里面，眼神中带着他读不出的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