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人家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啊,自韩阙突发奇想与王妃一起出门下了趟馆子,到今日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了。回想起那时的情景,韩阙就发现母亲看似依旧光艳丽人,只是眼角凸显的纹理加上放松之后偶尔的哈欠都告诉他,母亲整个人的身体与精神状态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虽说王妃今年才三十有七,可是明显这多年习武的暗伤加上王府内外的杂务已经快要把她拖垮了。
这让他感到很是心疼,也让他从心底想要为王府担起一些责任来,这样也好稍稍减轻一些母亲肩上的担子。
所以在那天的最后,他与王妃提了一个请求,就是他要进宫与皇帝见上一面。
这个请求刚开始说出来的时候,王妃是说什么都不肯答应,这明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儿子心怀不轨,若是躲在家中还尚有苟活的机会,可若是入了那金瓦红墙之内,怕是只有天知道还能不能出得来了。作为王妃唯一的孩子,见到韩阙有这个想法,王妃自然是百般劝阻的,万万不敢答应了。
任凭后来韩阙费再多的口舌,王妃都没有同意,想通之间关节的韩阙知道从王妃这不可能得到支持了,也就不再多说,岔开了话头与王妃聊起了其他关于俗世八卦的事情,就当帮母亲放松放松了。
等母子两个这餐饭吃完,看时辰怕是未时都已过了不少了,叮嘱过银鸾和贾一保护好世子后,王妃就直接去往自家产业去了。韩阙倒也正好继续之前没逛完的街,在这长安城里接着逛起来了。
但是老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这韩阙还没走得两步,隔着好几层的人群,他就被同样出来逛街的武珝给抓到了。
这下倒是让他有些头疼了,本来想就好好散散心,怎的老碰着熟人,真的是半刻都闲不得了。
不过武家丫头倒是挺高兴见到他的,几天前韩阙外公带着厚礼亲自把她送回了家,让她免了深夜不归的家规。只是这几日在家中枯坐,对于她这个这个年纪的孩童而言,也着实太过于无聊了。父亲公务繁忙轻易是见不得的,家里两个哥哥又生来就与她不对付,虽然他们其实在言语上从来占不到自己的好,可是个人都知道,这傻子打起人来可是很疼的。
白日里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的书房就是禁地,家里谁都不准进,不像她晚上可以与父亲一起在书房里看看书。在家里确实待不住了,武珝找去母亲软磨硬泡了半天,着实烦得她母亲受不了了,这才有了这带着侍女在长安街上闲逛的时候。不过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还没逛多久这不就碰到了韩阙吗。
韩阙第一时间想装作没看见地掉头逃跑,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武家丫头已经带着玉环碰撞叮咚的声音站在了他面前,轻轻地喘气了。
这人都站到面前了,韩阙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不过他这会心里有事,不怎么想理她,自己装模作样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准备叫银鸾推自己离开。
这武珝一看韩阙这怪模样,那是气上心头啊,平日里纯熟的隐忍技巧一下就丢得干干净净,呀的怪叫了一声,双手一下就抓住了韩阙的手臂,逼迫他看着自己,高声质问道:“我是妖怪吗?几日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看见我就跑啊。”
这韩阙是动不了,不然他这会定会用双手使劲地搓头的。这武珝说话的声音极高,二人离得又近,这声震得韩阙头皮发麻,脑海里的许多想好的对策也瞬间被清的干干净净。
而这让面对着武珝那双水灵大眼的韩阙一下没了说词,支支吾吾地在那尴尬不已。
只是韩阙没想到的是,他这幅没了言语的模样,让武珝觉得是这几日来他第一次在自己手上吃瘪,这种小胜一局的感觉,让她感到很是舒适,连带着她的情绪一下也好了起来,对于韩阙逃跑的事并不准备再追究了。咯咯地笑过了两声,武家丫头反倒是向韩阙问起了逛街的事,看来是准备黏上他一起逛了。
韩阙被这一冷一热迷的有些晕了头,就这样被武珝拉着走完了半个坊市,整个人才慢慢算是清醒过来,只是等到这个时候,他头上的发髻上已经多了好几个花簪子了,错落有致,加配上韩阙俊俏的面容,倒是吸引了不少路旁的行人驻足细看了来。
身后的银鸾本想上来帮韩阙整理一下,只是不知武珝拉住了她背着韩阙说了几句什么悄悄话,她竟也就放任韩阙这个模样招摇过市了,而在更后面的贾一和贾九二人相视一眼,一个点点头,一个摇摇头,也把嘴给闭上了,一行人就这么奇奇怪怪的在长安街上游了起来。
六个人就在这怪异又和谐的氛围里把坊市走了个对穿,等走到了口,韩阙心道机会来了,就准备借口回家好与武家丫头分道扬镳。只是没想到武珝倒抢先开口向他问起前几日的事情来了:“我说李阙,前几天的事情你后面有没有想好对策啊,我回去问过我父亲一些关于你们王府的事情,但是我父亲他对此讳莫如深,没有跟我透露半点。如此看来,我觉得你那个以势压人的对弈阳谋怕是要成个笑话了。”
韩阙倒是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说,对于这武家丫头能自发地帮自己找寻信息这事他心里还是很感谢的,不过这事的背后是帝王家事,这对于她武家来说,唯百害而无一利,作为朋友是万万不能把她牵涉进来的,所以韩阙在心中前后过了一番,觉得思虑妥当后就当着武珝的面说道:“此事我已经有了对策了,你说的我也早就知道了,虽然这次还是谢谢你提供信息,但是希望你以后还是别做这种事了,王府不与旁人,跟李姓之人扯上关系的没几个能善终的了的。”
这话一说出来,莫说武珝银鸾两个丫头了,连跟在一旁的贾一都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贾九更是在那掩面摇头不已。
银鸾先是在那忍不住地轻笑了两声,后来为了照顾世子的情绪,青袖掩面轻咳两声算是止住了,但是这武家的丫头可就没什么好脸了,一口的银牙都咬得咯吱作响,鼻梁上的两个红灯笼把韩阙全身上下拂过一边,就好像是在打量哪里好下口一些。
韩阙倒也硬气,竟就这么和她对视了起来。二人就这么当街大眼对小眼看了半天,谁也不让着谁,看得连一旁银鸾的眼睛都有些酸了,武家丫头这才很不甘心地悻悻而去。
韩阙则默听着这丫头渐渐离开,闭目等待着眼中的干涩完全褪去后,他才出声道:“走了,回家了。”
身后的贾一这时候忍不住走上前来拦住韩阙,低声地说道:“世子,属下看得出来,武小姐是真心实意把您当朋友看的,但是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可就略有些糟蹋别人好意了,我觉得……”
只是他还未说完,银鸾飞起就是一脚把他给踹到旁边去了,再等他灰溜溜地走回来,韩阙也是没好气地看他两眼,跟着喝骂他道:“诶,你这汉子,还管起我的事来了,你就知道别人把我当朋友,我就没把别人当朋友吗?”
韩阙这么一说,贾一就有点没明白了,而一旁的银鸾看着贾一那糊涂的样子,真的是恨得牙痒痒的,对这等没脑子的人确实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了,随即双手扶着韩阙的轮椅,不再管他,径直朝着武珝离开的反方向回王府去了。
而一直默默无言的贾九这时候也疾步跟上准备一同回府,只是经过贾一身边时,偷偷叹了口气,在贾一探寻的目光里,他也仅仅只是拍拍贾一的肩膀,然后就跟着韩阙走远了,独留贾一一人在这烟火长安中无语凝噎了下去。
一行人就这么从长安街往王府走去,一路上韩阙还想着刚才武珝说的话,那个丫头虽然没说什么特殊的,但是就从这番稍微有点势力的人都能知道这点韩阙就可以推出,王府的日子并不像明面上那么好过。也足见家里人对于他还是多有照顾的,尤其是母后,一介女流却整日在外奔波,为了王府上上下下的一顿吃食操碎了心。
身后跟着的银鸾此刻却也是在想着武珝刚刚跟她说的悄悄话,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她的小脸此刻又偷偷地红了起来,抬头看看四周发现众人都沉在自己的心事中,不由地吐了吐舌头,继续推起车来。
而贾九也都在心里想着武珝刚刚所说的话,只是三个人所想的却又都有所不同,但是三个人此刻却又仿佛都忘了什么事,一直等到了王府门口,碰见了查账回来的王妃,银鸾这才想起来,武珝之前可是插了世子满头的簪子的。
只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补救,怕是为时已晚了,王妃远远地就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打扮的花里胡哨的韩阙了,等近到了眼前,看着儿子这个秀气的模样,她倒是未怒先笑了起来。
银鸾刚想赔罪的,王妃却先开了口:“鸾儿,你别说,阙儿这个妆,到很是配他的容的。你的眼光听不错的啊。”
这番话说得银鸾心里有些定了,明白王妃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再看看韩阙俊俏的样子,与王妃同出一处的皮性也突然上来了,当即松开车子,竟不管韩阙去往王妃旁边拉住她说起密话来了。
随后的贾九便补了上来,把世子推进门去了,经过王妃与银鸾时,二人樱唇边传来的低语和时不时上下打量的目光,让韩阙骤感不妥,连带着身上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
只是王妃与银鸾说过了几句后,拍了拍银鸾的手,压下了二人密语的话头,示意有事要说,随后就转身对着待命的贾九说道:“你先将世子送至书房去吧,纪王在书房等他。”
贾九领了命,依旧默默无言,转身推着世子去往书房了,王妃与银鸾母女两个又说过了几句悄悄话后也进府去了,只剩下一个姗姗来迟的贾一,站在府门陷入了人生的迷茫之中。
府内、书房,贾九把韩阙送进来后就推下了,而纪王则正闭目斜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本不知名的书,似乎是在凝神品味书中的内容,完全没有理会进来的韩阙。
韩阙倒也是不急,这一天从早开始,七七八八的事情让他没有半点空闲来好好整理思绪,这会这个焚香静音的书房,对他而言倒是个好去处了。
父子二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安静了下来,书房里只有偶尔传出檀香烧尽飘落和纪王翻书的声音让门口的贾九不至于静得睡着了过去。
香焚过半,纪王这才从书韵中回过神来,等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就朦胧的看见一个小个子女娃娃坐在他面前,心里遂想这府里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小的女娃了,等再闭目时,纪王整个人才觉得不对劲,赶紧揉了揉眼睛细细看去。
就见得自家儿子身着白衣,面有腮红,关键是那满头的金银簪子,插得还挺错落有致,被西落的斜阳照了一下后,映的书房里到处都是霞光。
纪王这看得是哭笑不得啊,无需旁人多说了,定是阙儿他那跳脱母亲所为了。
不过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纪王看着韩阙那没反应的样子,怕是猜到了他此时并没有发现自己头上这一堆的女人饰物,不知是出于何种心里,他竟也选择的装作不知,不准备提醒韩阙了。
而稳稳坐在那的韩阙,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被周围的一圈人给合起伙来坑了一把,不过此刻他也无心于此,对于这次纪王找他,他其实心里有所准备了,二人所要聊的内容,韩阙也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思虑至此,所幸,他就直接开口算了,不然若是纪王先开口,二人还得先打一波谜语,岂不费事了。
念此,韩阙向着已经清醒的纪王先行说道:“父亲这次找我,可是为了皇爷爷的事。”
纪王倒是没想到韩阙会这么直接,这开口就打乱了他心里所有的铺垫,不过既然自己儿子明说了,他也不会继续藏着掖着了,跟着就承认这事,只是他也对韩阙反问道:“我听你母亲说,你想进宫见见你皇爷爷?”
韩阙点了点头,承认道:“是的,我觉得不论发生什么事,毕竟我们是血亲,可以通过言语解决的问题,没必要流血不是吗?”
纪王原本还以为儿子一心进宫是有什么奇策要与龙椅上的那位对上一对,只是没想到到底还是这番天真之语,皇权更迭自成史以来,那一次没有兄弟反目骨肉相残的,更不要说当今这位了,他若是是那种在乎血脉亲情的人,玄武门内就不会整夜整夜都有冤魂在号哭了。
自家儿子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啊,虽然早慧,但是对于很多事情还是没有轻重感。纪王感叹自己到底还是被那个传言给迷惑到了,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同时自己的无能也让一家人过的如此不堪,自己的妻子被迫的整日在外奔波,他这心中甚是后悔啊。
韩阙见着纪王的那副表情,心里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在韩阙看来,有些事虽然看似是说之无用的,若真是不说,便真的是无用。但若有用,又何妨一试呢。
就像现在,皇权虽然是沾满了鲜血的,但是那是对没拿到的人而言的,对于已经拿到的人呢?
韩阙毕竟是后世来的,在很多事上他有着纪王他们难以企及的视角,李世民虽然是靠弑兄夺的位,但是他自己并不想他的儿子也这样上位,这也是他始终大力培养李承乾的原因。当然造化弄人,李承乾最后还是没能当上皇帝。但是这与现在的韩阙而言没什么关系,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要与传说中的唐太宗面基一波,至少要通过沟通化解他对于自己的杀意,只要不杀人,后面都好说嘛。
对于父亲的野心,韩阙只能心说还是算了吧,且不说这个位置他们有没有命坐,韩阙自己都没想过要去坐,诚然在封建时代,那个苍天之下最高的椅子的确有着超乎人想象的吸引力,但是韩阙作为经受过义务教育的红旗下的好少年,对于责任的理解也远远不是这个时代所能企及的,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除了会获得掌控天下的权利,同时也会背负上匡扶社稷的责任,这就是纪王这种天生就出生在皇家的人,从来都不会在意的事情。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圣人已经看透的世道,总有人不愿去相信,以为可以只拥有权利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种人往往最后都会死在这权利的漩涡中,尸骨无存。
但是有些人看得很清楚,也做的很明白。就像韩阙的爷爷,大唐皇帝李世民。
所以这也是韩阙能与自家爷爷聊上一次的底气,虽然他两手沾满了亲人的鲜血,但是也是这带血的双手,种出了一个长达二十三年的贞观之治。还是这双手,把还是婴儿的韩阙高高举起,当时他脸上的笑容,就和他一手举起这盛世大唐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