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宁下意识噤了声。
老妈气息不稳,茶杯往桌上一放,“到时候什么?五年,那可是五年!你以为你还是十八呢啊!再过五年你可就三十了!”
“三十啊!”她狠狠在桌上一拍,“你别跟我扯事业,你一个女孩子拼什么事业?!你愿意干这个工作,妈不是也同意了?你现在来个五年,你怎么不干脆留在那儿不回来了!”
“妈,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我看你就是要气死我!”老妈起了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茶杯,茶杯剩下的半杯茶水立刻洒在桌上——老妈是个极爱干净的人,要是以前,她第一时间就得去处理,因为茶渍久了是不好处理的,但现在,顾嘉宁就看到那褐色的茶汁顺着桌子边沿滴下去,老妈却没有注意到。
也或许是注意到了,但已是顾不上。
“你说要跟我说事的时候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辞职了不够,怎么着你还想在北京扎根啊?”
“嘉宁,顾嘉宁,那可是北京!皇城根根上!咱家什么条件你心里没数吗?别觉得能在那边找着工作就怎么着这么着了,你现在是房子都不用租呢!以后怎么办?人晏清一直留你,你好意思一直那么白住?”
“踏实一点!你就不能踏踏实实的琢磨事吗?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天真幼稚!”
一通话说完,老妈顿了下,看着她,约莫是觉得她应该明白她的苦口婆心。
但顾嘉宁眼神微垂着,半边头发落下来,她抿了下唇,脸上带了倔强。
“房子的事我想过啊,”她说,“下个月我就准备跟晏清分摊房租,我俩一起租的话,其实……也不是完全负担不起,而且我以后肯定越来越好,我们工作室就是凭本事赚钱,我要是没那个本事,那我也死心了,换工作或者是早点回来什么的都行,可是现在……”
她胸腔起伏,抬眼,“妈,现在我有机会再进一步,我要是现在停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可能我以后都得后悔,我不想再后悔一次了,您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
她的话,却像是刺激到了老妈,她的声音拔高,甚至是尖利的,她说:“你刚说的什么?不想再后悔一次?再?!”
“我就知道!”
她大力喘息,脸色都发了白,指着顾嘉宁的脸,“我就知道你还怨我!我就知道你一直怨我!”
“这么多年,你还是怨我那时候拦着你不让你往外地报考!那时候你说什么来着,你也跟我说你以后指定后悔!”
顾嘉宁微怔。
“你后悔了吧?是不是后悔了?我就问你,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听我的了?是不是还因为那事怨我?”
“我……”她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老妈的脸色骤然的难看,“我就知道!可你怎么不看看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报外地学校?不就是因为你们学校那个叫蒋什么的人!”
顾嘉宁蓦地抬头,脸色煞白一片。
“你现在还能后悔?你有没有脑子,那是个值得你追着跑到那么远地方的人吗?人家但凡有点在意你,能甩了你一走了之让你干等五年没个联系?”
“我是为你好,为你好啊!”
“以后你后不后悔我不知道,反正现在这事,没的商量!”
“你要么三年内回来,要么现在就给我辞职回来,你自己选!”
说完,她大步往房间去,砰地关上房门。
不大的客厅里,登时只剩了顾嘉宁自己。
她坐在那里,身体好像僵住似的,有一瞬间里觉得自己五感尽失,意识好像抽离了自己的身体。
等那意识缓慢恢复的时候,她正盯着地上那块污渍——是茶水从桌上流下去染脏的。
褐色的茶渍在白色的地砖上,明显又刺眼。
她盯着这块脏了的地方,良久,眼珠才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微微发酸,甚至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她分不清这是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还是因为她心里……怎么都散不去的那份拥堵。
她得出去。
脑海里立刻闪现出这个念头,就像刚才,在老妈近乎歇斯底里跟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脑中死死出现的一道屏障,那道屏障阻了她就要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就差点要说出的……那些话。
她有些想不起自己要说的是什么,只是心里清楚的是:那些话一旦说出来,她和老妈的矛盾一定会加剧。
她是要解决问题的,不能再制造问题,更不能……
伤害老妈了。
这些念头清晰的出现,她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掌心撑在扶手的时候觉得隐有痛意,抬手看看掌心,才发现不知何时留下了深深的指印……
快掐出了血,怪不得会疼。
她定了定神,冷静而快速的向门外走去。
她仍然被冲动所包裹,仍然随时可能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比如在老妈质问她是不是怨她的时候,她怕自己脱口而出一句……是。
——
九月的天气,正是舒服的时候,不冷也不热。
她走到楼下,隔壁楼的阿姨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愣了下才反应了过来,跟人笑着打了招呼,那阿姨问她这是要去哪的时候,她脑中乱七八糟的,一抬手往小区外随手指了下,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了小区。
小区挺破的,也挺古老,听说北京的这种房子都贵的不得了,但她们这四线小城里,这种老破小有人买才怪。
这个小区好像从她有记忆的时候就挺老的了——最开始的时候她住的房子还大一些,后来老爸老妈离婚,老爸说了句话,让她到现在都记得,他说,你要离婚可以,房子留下,赔钱货你带走。
他这话是跟老妈说的,说话的时候眼睛瞪得特别吓人,还推了老妈一个趔趄。
她对老爸来说,就是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赔钱货。
后来房子果然归了老爸,老妈带着她,说,宁宁啊,我们换个新房子住好不好呀?
但新房子一点都不新,而且是租的,并不属于她们。
后来是舅舅和二姨,还有外婆一起出钱,才帮她们把这个破房子买下来。
但老妈要强,都打了欠条,每家用了多少钱记得清清楚楚,每月还了多少也都清清楚楚。
在她尚且年幼的记忆里,对老妈印象最深的记忆,就是她半夜上工回来,穿着件没了样子的睡衣,把台灯打一点点光,就在那一点点的光下,按着计算器算账的样子。
记忆里,那个时候的老妈,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只是后来,她陪她的时间越来越短,做的工作越来越多,脾气也越来越不好。
最开始的时候,老妈一骂她她就哭,她哭了之后,老妈总是愣一下,然后脸上的表情……
她如今也不知怎么形容那种表情。
为人母都是伟大的,老妈并不是觉得她是个累赘,并不是后悔要了她,顾嘉宁现在想来,老妈其实是自责的。
既自责她跟自己发脾气,也自责她没能力给她以周全的照顾。
但那时候她尚且懵懂,并不能看懂老妈脸上复杂的表情,只是越发哭闹,越发委屈,试图用这种方式找回以前温柔的老妈。
老妈那时……应当是很累的吧,不只是繁重的工作的累,还有心里的——她当做精神支柱的小女儿,并不能体贴懂她的无奈。
后来她长大,渐渐懂事,母亲在繁重的操劳里,皱纹过早的爬了脸上,她的脾气,也早已成为那种菜场里会为了两毛钱跟人斤斤计较半天的“小市民”。
十几岁的顾嘉宁,有时会觉得这样的老妈有些丢人,没有别人的优雅得体,也没有别人的温柔可亲,但更多的时候,她开始懂得老妈的不易,很少很少再惹她生气,就算是资质愚钝,读书读得不好,她也尽力去读了,想按着老妈希望的,考进本地的学校,选择老妈想让她从事的工作。
如果她的人生,没有那场转学,没有……遇上蒋川的话,她想,她可能就这样按着老妈的意愿,按部就班,一步步,没有意外,也算安稳的过下去。
但……
她做了十几年“听话的女儿”,却在高考完那年,报志愿的时候,与老妈冷战了将近两个月时间。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老妈早就为她做好了打算,学校,专业,甚至她连老师都打听到了是哪几个……
她一下乱了,下意识就反驳,说自己早就看好了学校,她便把学校说给老妈,甚至将那人给她分析时的话学着说给老妈听,但没有用,老妈的态度……
就像今天一般,仿佛这是一件几乎要打乱她整个人生的大事——她歇斯底里,又不顾一切的想要守住什么。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好歹!这专业就业率高,你将来毕业了就能直接在市里单位上班!
——我恨不得把路铺你脚底下了你还不肯走?顾嘉宁你是不是要逼死你妈才罢休?
——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好,你自己选,只一样,你要报考了那个学校,以后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耳边,似乎还能响起老妈那时候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