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宁才转到市一中的时候,最先注意到的就是一走进学校正面对的那个巨大的挂钟。
就跟火车站上那种大钟表似的,就挂在教学楼上,大,显眼,而且还是夜光的,就是晚上也显眼得很。
据说是为了加强学生们的时间观念,但是那时候学生们最喜欢的就是在圣诞节这样类似的节日,聚在楼下盯着那个大挂钟倒计时。
其实倒计时完了也不会发生什么,但大家每年都还是乐此不疲,为此还成为一中一个奇特的传统。
女生们中都流传着,说十二点整点的时候,在那个钟下诚心许愿,就能实现……
以至于顾嘉宁每次经过那栋楼,心里都挺虔诚微妙的,那个时候的愿望无非两个,一是课业,二,就是……
那人了。
她站在老梁家小区外头,抬头看到那个夜光大挂钟的时候,心中几乎是笃定的:他一定在那里。
他,在学校等着她……
这个念头清晰的冒出的时候,她几乎很难说服自己慢下来——双腿不停使唤似的自动奔跑而去。
夜色里,她的影子被路灯照亮又被黑暗吞没,许是她步子太急,经过学校大门的时候,保安将她当成了有急事的某位年轻的老师,只做了个拦的动作,见她跑进去后却也没有追。
现在放假时间,学校没有学生,倒是附近的老师们会去操场锻炼,因此保安们看得比平时宽松些。
顾嘉宁跑进去的时候,空旷的校园,她站在主路上,有片刻的停顿……
他,会在哪儿呢?
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他,但通讯录点开她还是没拨出去,眼神微定,将手机锁屏抓在手里,转头四顾,而后循着记忆,转身,向着教学楼走去……
毕业之后她就没有来过了,最初是时间太短,尚未有“怀念”,后来与他分开,更是不会主动来这里……
她走在这里,脑海中疯狂翻覆着过往的记忆——花坛里的那棵合欢树,六七月花开得特别好,她捡了花来夹在课本里,还跟他显摆炫耀,他那时抬手推了下眼镜,冷静的说,“植物界的干花,你知道相当于动物界的什么吗?是干尸。”
她那时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吓得掉了手里的花,他则转回头,若无其事继续看书……
这条路她也走过许多次,这是从教学楼通往老梁办公室的路,有一年她是语文课代表,常常收发作业试卷的来回跑腿,而每次收发作业,她总是装作不经意的把自己和他的放在一起,就只是那样,也觉得好像与他真的有了什么关系似的……
课间操是不在操场做的,每次都是各班在自己楼前圈地做,她个子低,站前排,特喜欢体转运动,每转一次都要偷看他一眼……
原本懒懒散散的广播体操,好像也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她一路走,记忆便一路散。
一中很大,还有自己的初中部,便是高中部也分三个区,她要去的,是……
他们当年的教学楼,曾经十五班所在的地方……
步子不知何时缓慢了下来,只是呼吸仍是喘的,这起伏的胸腔,在她目光触及到那个身影时,攸然停顿片刻。
他立在教学楼前,背对他,只一个颀长的背影,学校路灯没开,只有月光洒下,黑暗被稀薄,将他周身笼成一团雾色光晕。
顾嘉宁步子微停,而后缓缓走近,在他身后几米处站定。
“蒋川!”
喘息微急,她喊。
他身形微动,回身之前她极快的说,“你别动!”
说完,微顿,声音缓了些,“我……我有话想跟你说,怕正面看着你,就说不出来了……你就这样,先不要回头,行吗?”
他背对着她,片刻,点了下头。
她抬脚又走近一步,深深一个呼吸,“你之前说的,你在老梁家说的,是真的吗?”
“你说,你也希望老梁以为的是真的,那话,你是认真的吗?”
背对着她,他缓缓点头,像带着沉沉的力道,“是。”
她蓦地吞了吞口水,紧张得压着狂涌的情绪,“那好,我再问你,在北京,我们一起吃饭……跟晏清还有橙子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你……你亲我,是因为,喜欢我吗?”
话毕,她手指攥得死死,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她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沉了口气,亦不知她是不是太冲动了,但,就在今晚,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
就想,问清楚,然后……
然后再怎么呢?
没有想到,还没有想到,她望着他,只等他的回答。
他立在那里的背影,却突然一动,转过了身来……
她眸子微缩,紧张到瞪大了眼……
他转回过身,与她约莫三步的距离,他站原地,没有再动,只是眸子牢牢锁在她身上。
“顾嘉宁,”薄唇微启,他忽而的声音低沉磁哑,细小的震动着周围的一切,也让她心头跟着震颤了下,而后她听到他说,“是。我对你种种不同旁人的异样,你可以理解为喜欢。”
她胸腔起伏,显示着并不平静的情绪。
空气里有片刻的安静,他们对视着,他眉眼深邃,像一滩平静的湖水,又好似这平静的表象下,又千钧的波涛,将她席卷,将她吞没。
她挣扎,又好似并不想挣扎。
“好,”许久,又或许只是片刻,她听到自己微颤的,却佯装平静的声音,她说,“我想过了,重新再去喜欢一个人,是件挺累的事,你喜欢我,我……我也没有讨厌你,那我,我……”一咬牙,她脱口而出,“我会好好考虑的!”
他轻轻挑了下眉,似笑非笑。
她面上一热,强自镇定,厚着脸皮,“不是你说喜欢我的?那、那还不是追我啊,我……我也不是人家随便一追就答应的,我先跟你说哦,我是说考虑,我可没说答应什么……”
“考虑?”他重复,长腿一迈,到她近前,微低头,“所以,你是在提醒我,要好好的,表现吗?”
这句话被他说得缓慢而磁哑,听得她耳朵微红,与他这么近的距离,几乎要让她再次冲动,她抓着残存的理智,抬头,做出理直气壮气势十足的姿态,说,“你可以这么理解。”
轻咳一声,继续:“你不要用过去的眼光看待现在的我,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
当年是怎样呢?
别说他一句喜欢,便是他不排斥她的靠近她就很是欢喜,但现在回想来,似乎以前他也没对她说过一句真切的喜欢……
心底片刻晦暗的情绪,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反正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重复一遍,像是说给他,也像说给自己。
话落,他眼神里极快闪过什么,但她仔细看去,却又是望不到底的深邃,他说,“好。”
她点了下头,“你……你知道了就行,我……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别的,别的也没有事……”
摸了下鼻子,后知后觉的别扭。
她指了下校门的方向,“时间不早了,我们就……”
“走”字还未说出,却被他一把握住了胳膊,她身子微僵,微仰头。
“你觉得,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他眯了下眼,神情隐隐危险。
她啊了一声,芜乱成一团的思绪里很快揪出一线线索来,“杨……昊?”
他眯了下眼,没说话。
她就抑扬顿挫的“啊”了声,“你说杨昊同学啊,那……那好像是我的事,蒋川同志,你没有必要的知情权。”
“哦?”他力道微收,却是勾了勾唇,“你说得对。”
说着松开她,另一只却是去拿手机,看着她不解的模样,他说,“我向来是有问题立刻要解决,既然你不肯说,我只能问杨昊……同学。”
“啊?!”
她一怔,急了,伸手去抓他的手机,但他顺势举起胳膊,她便只能抬着手干着急,“别啊!你别问他呀,那样不好!”
“不过问他个问题,有什么不好。”
“别别,你别问,我跟你说,跟你说还不成?”她急得跺脚,抓着他胳膊,“就是、就是婉拒了一下,别的真没什么,你别问,不然挺不好的……”
“婉,拒?”
一字一顿,他重复。
她咬牙,“是啊,现在你满意了吗?”
说完,自己心里先鄙视自己一番,是什么让她产生了错觉?在他面前翘尾巴装大尾巴狼,活该被他揪着尾巴吊打……
自找的啊……
心底叹一声,她扯扯他的衣服,先转移了话题,“不说那个啦,我们回去吧,出来挺久我老妈该担心了……回去吧先……”
他约莫是得了想要的答案,这次倒是没说什么。
走出校园的时候,顾嘉宁心里微松——方才她其实有点担心的,担心他会留她在校园里,俩人来个忆苦思甜什么的,她方才那番话,并没有后悔,只是现在才觉是太过冲动了,她还没有做好跟他忆往昔的准备,毕竟他们的过去里,还有一道迈不过的坎儿……
不知他是不是也想到此,回去的路上倒是与先前无异,这让她越发松口气,思绪波动得厉害,一旦放松下来才觉有些累意,她拿着茶饼,与他闲聊似的说着老梁和师母,又问起猫年年,他说还是不大吃猫粮,倒是肯吃火腿肠了,她松了口气——她本以为,这层窗户纸捅开之后,他们之间兴许会更别扭,但不知为何与他这样聊着,竟是比以前还有放松自在些,车窗外倒退的建筑和人群,有微凉的夜风和夜里的灯光,她在真实和虚幻里,有几个瞬间,分不清这到底是她的梦境还是……
她竟真的,与他说了?
这个念头,直到第二日醒来,她坐在床上回想起的时候,仍有些没真实感……
昨天晚上他送她回来,好在时间挺晚,老妈已经睡下,她便也暂时忘记了被张阿姨目击到的事,精神几度紧张波澜下,洗澡后倒是很快感到了倦意,她很快睡过去,这一觉难得的安稳,但醒来,却安稳不起来了……
她首先抓过手机,确认昨晚他那条“我等你”的消息是真实存在的,而后昨晚的事就像电影回放似的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刷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