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宁一下坐直了身子,对屏幕上的周老恭谨道,“老师好!”
周老挑了下眉,“我还没教你呢,这老师喊得太早了吧。”
顾嘉宁来不及琢磨这老头是故意找茬还是真这么难相处,反倒是顺着这问题认真琢磨了下,回,“郑师兄教了啊,您是郑师兄的老师,那不然我叫……师、师公?”
她一句师公喊出去,周老头也没想到似的,愣了下,约莫一时无法反驳这话,便只得肃了神情,轻咳一声,直接略过这茬进入正题,“照片呢,还不快传。”
“在传了,”顾嘉宁一直注意着进度条,说,“百分之八十了,您稍等下。”
周老头哼了声,这次没说什么。
进度条终于走完,顾嘉宁听到那边点击鼠标的声音,是在打开她的图了……
手指收紧,心下开始紧张。
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真到了这一步又是一回事。
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看着周老的表情,从微拧着眉,到眉头紧锁,从略略严肃,到严肃非常……
她看得心惊肉跳。
脑中一张张闪过自己交上去的片子,这片刻里似乎找出无数的毛病来,听到周老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变化了。
“五天,”周老说,“五天时间,这就是你能呈现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了吗?”
顾嘉宁紧张得攥紧了手,点头之前,迟疑了那么一下。
周老哼了一声,“看来你自己也不确定。”
顾嘉宁摇头,“不是,交之前,我感觉已经尽了全力。”
“就是说交了之后又觉得不满意咯?”周老眯眼,还是肃着的神情,又带了一点点的锐利,“所以你是对自己不够自信,还是我就这么神奇,一发给我你就能突然爆发潜力?”
顾嘉宁一噎,“我……”
大抵是,两者都有……
不大自信是她一直以来的问题吧,性格里的东西,她已经在努力改变,而真正让她觉得无颜面对的,是周老后头那一句……
她无法否认,刚才她的确是,“灵光一现”似的脑中冒出不少的念头,但这些,与其说是周老的“神奇”,不如说是她自己其实……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尽了全力,倘若她再紧张再重视一些,这些问题便能避免了,她就能问心无愧的说出自己已经尽了全力的话,但现在……
是她近来心绪浮躁了吗?
还是因为一点点的顺利就放松了?
她脸上发热,隐有愧色,“对不起……”
“你是该道歉,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周老抬起鼠标在桌子上叩得啪啪响,“不过道歉在我这里没用,我不在意你以后改不改,也不在意你把摄影当什么,我只尽到我自己的责任就完事。”
“是,”心中五味杂陈,此刻她只能打起精神,恳切道,“请您直说便是。”
周老就露出个有点刺人的表情,“你倒是会卖乖啊,你问题一堆,我都说了得浪费多少时间。”
顾嘉宁面上发热,就听他说,“太小白的问题我不提,我就提几点。”
“好,您说!”顾嘉宁立刻道。
“你这组图,是想表现感情吧,”周老眯了下眼,“构思有那么点意思,但浅了。”
浅了?
顾嘉宁微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周老继续说,“不只是浅,还窄。”
“浅,窄?”
“我任务主题是什么,爱。你觉得这就是一堆感情的堆叠?”周老扯了下嘴角,看不出是嘲还是什么,“谁跟你说爱就是有感情了?就不能是无情?就不许只是本能?再有,美好的东西带来的就一定是美好的?过犹不及你想过吗?”
眯了下眼,他说,“这就是说你浅的原因,还是停留在这个字的表明,还是想的不够深,而我说你窄,这个你一时可能改变不了。”
皱了皱眉,他目光又回到那些照片上,说,“你的格局,太小了,用物表达是个构思,但太困于形态,却什么都是从你自己的眼睛,表达你自己的感受,那你有没有想过,脱离了客观,脱离了‘真实’的摄影,那不叫摄影,那叫你自己的日记,你如果只是拍给你自己看的我没意见,如果你要把这个当工作,或者要再进一层,那必须理解摄影客观的一面。”
话毕,他自顾点下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能理解多少看你自己,另外,再返修的图也不用给我看了,我也没那个时间,其他跟你郑师兄联系,就这样。”
说完,切断了连线。
顾嘉宁愣愣看着电脑屏幕,几秒钟后蓦地拿过本子,将他方才的话凭着记忆记下——
她心绪并不平静,确切的说是惊涛骇浪一般。
周老说得不多,但他说得过程中,她随着他的话去想,隐隐觉得能抓住些什么的时候,那念头却稍纵即逝,她困在迷惑里,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什么,却偏偏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似乎就能茅塞顿开,她心头跳得厉害,面上的愧色已经变成了激动。
是了,激动。
摄影以来,她研习很多技法上的东西,而这一月,工作越发顺手,她似乎有些满足现状,似乎能完成工作要求已经让她产生了一种这样下去也“尚可”的错觉,从来没有人,能一针见血的,将她先前赖以为基础的东西,尽数推翻,还让她哑口无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痛!
却也痛快!
她下笔有些潦草,快速的记着周老方才的话,胸腔有种痛快淋漓之感,但也因着这“颠覆性”的问题,而脑中满是迷惑——她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这让她产生一种迫切的危机感,同时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安于现状是多么可笑。
——嗡嗡
手机震动起,小胡给她发了消息,“怎么样了?没哭吧[拥抱]。”
顾嘉宁往脸上抹了一把,随机愣了下,她是流了泪的,但……
是激动的?
手机再次震动起,这次小胡直接打了电话来,顾嘉宁深呼吸两下,接起,“喂。”
“你怎么样了?给你发消息看你没回,别是一个人哭呢吧?”小胡担忧问。
“没,没哭,”顾嘉宁微顿了下,想起刚才来还有些回不过神,她说:“我就是……就是感慨……”
“啊?”小胡不解。
顾嘉宁看着纸上的记录,深深吐出口气,“周老……真是……牛啊!”
“怎?”小胡纳闷,“你别吓唬我啊,他厉害这事不都知道吗,重点不是他那一样牛逼的脾气?嘉宁你别是被训傻了吧!”
“不,”顾嘉宁摇头,“我是真这么觉得,以前是知道他厉害,但就是赏析他的作品的时候,现在才感觉,就是……拍好一张照片,也是内修自己的过程,他能拍出那么棒的作品,他自己一定也是非常有思想和深度的人,我今天真是觉得自己……浅薄无知,还容易自我满足……”
约莫情绪还处在激动中,她声音也有些颤,显得越发异样,小胡听在耳中,一脸忧虑:看吧,又疯了一个。
为了确信她没发疯,小胡问了她具体的,顾嘉宁大约跟她说了下,小胡听完却是咦了一声,道,“他真这么跟你说的?我怎么觉得……觉得不大对劲?”
“什么?”
“就是这些话啊,”小胡说,“他跟别人可不是这么的啊,连‘狗屁不通’这种话都出来了,你这与其说是训,我觉得更像指点啊。”
“他是老师啊,”顾嘉宁说,“指点才是正常的吧,再说,咳……他语气表情真是挺考验人的,反正要是遇上心气高的,指定得吵起来。”
小胡嗯了一声,“也是,可能是他们夸张了吧,唉,我明天也要交了,先头还特别紧张来的,听了你的情况突然没那么紧张了,哈哈……他要是也肯这么指点我,那就是态度再差点我也乐意。”
“对,”顾嘉宁说,“我是感觉受益颇多,这会脑子里已经自动遗忘他不好的话了哈哈,你也别多想,反正调整心态。”
“好,”小胡说,“那我再去准备准备,就不打扰你顿悟了哈哈,明天完了跟你说情况。”
“好,”顾嘉宁笑,“那拜啊。”
“拜~”
电话挂断,顾嘉宁看向笔记本,告诉自己,不要着急,慢慢消化,一句一句去想,慢慢去思考,总能理顺,总能抓到稍纵即逝的那些东西……
带着感激和激动的心情,她在思考中慢慢沉静。
小台灯亮到半夜,她趴在电脑前,一张张去看自己以前的作品,不停思考着,调整着,疑惑着也不时有种恍然大悟之感,等回神看时间,才发觉已经是半夜两点。
但她依然没有睡意。
本子上,有些凌乱的写了几大页,她看着,有感慨,也有充实,更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周老的话,她未必在一个晚上能全然消化,但这次通话带给她更多的,是让她意识到自己太容易自我满足的心态,以及“大师就是大师”带给她的冲击,她闭上眼,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周老说她的作品太囿于“自我”,那她平时……
平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因为太相信,或者说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忽略了客观的,真实的,许多许多……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橙子的话来。
橙子所说的关于那人的事,她听在耳中,却始终有种不怎么真切的感觉,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心底深处,约莫是不相信那人会因为她,反常,甚至是痛苦……
她太自负于自己的感觉了,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就像她这次一样,她在待他的事情上,是不是也……
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了呢?
缓缓睁开眼,她眼底有迷茫也有坚定——她是不是应该,重新审视与他的关系,重新试着去……不带“偏见”的认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