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我知晓你第一次利用我和我爹有着不得不的缘故,可你后来为何还要利用我爹那天的斩刑直攻帝都?难道,先前几年下来,你就没有一点对我,对爹爹的感情吗?”江晚月问。
“我就像是一个戏子,在戏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却从未入过戏。”
萧折沉默了一会儿,默默道。
江晚月,“你说,你是戏子,从未真正入过这场戏?”
从未入过吗?
萧折想,或许他入过戏吧,因为有时他自己对江晚月的态度也很复杂。
或许是有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头吧。
不过他却答,“自始至终,从未。”
江晚月默。
她低头,让人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小声喃喃,“原来一切皆是我一厢情愿的啊……”
不知为何,萧折看到眼前的江晚月情绪低落的样子,心中也像被一只大手紧攥着,抽搐的呼吸困难,他也有些心痛,有一种想要抚头安慰江晚月的冲动。
……
萧折:“若是我说,那日,是江亦非主动请缨调离京都,到地方查案的呢?”
“哪日?”江晚月心中隐隐有些作痛,她下意识的不想去相信,像是在否认,又或是在开脱。
萧折:“你爹行刑那日。”
江晚月情绪开始变得起伏,“是你害死了我爹?”
萧折沉默,不置可否。
江晚月:“你为何要这么做?我爹待你如亲子!”
萧折:“我曾经说过,不要太相信你周围的人,即便是最亲近的人。”
江晚月冷笑,“你那日是在给我暗示吗?暗示你是害死我爹的凶手?”
萧折轻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道,“我记得我还曾问过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最亲近的人欺骗了你,你会怎么做。’”
江晚月冷冷凝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当时说,你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那个人。可如果那个人让你犹豫不断,无从且不忍或无法下手你又该怎么办?你当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萧折道,“现在,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因为我就要死了。”
“可我依旧想要可怜你。”萧折淡淡道。
“为何?”不知为何,江晚月心中蓦的升起了阵阵苍凉。
萧折强忍着心中的阵阵剧痛,语气断断续续,“因为你总是想要逃避现实,不敢去面对。”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我从没想过要害你爹。”
“因为我知道,你最依赖的,便是你爹。你不可以失去他,我也不可能做出间接谋害你爹让你伤心欲绝的事。”他继续道。
“你知道我为何要提醒你要提防身边的人吗?”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口的翻滚一势高过一势,他依旧努力的去压制。
只为在死前陪小晚儿度过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江晚月闻言沉默。
萧折勾起了嘴角,却没有继续,而是又辟了另一话题,“你知,为何在边疆寻不到你哥吗?”
江晚月心中微微一动。
“你不可能还在天真的以为,你哥一直在为你爹的死寻求真相吧!”
“你什么意思?”江晚月蓦的心中有些慌乱。
一个想法隐隐从她心底浮出。
难道,哥哥……
不可能。
不过刚一露头,便被她使劲压下。
一丝鲜血从嘴角流出,萧折的眸色也越发的黯淡。
“其实你早就猜到了一点儿,就像猜测我一样,不是吗?”
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你先设法来试探我,可你却无法试探他。”
“说是无法,其实也是无从下手,不忍下手吧!毕竟是你哥,我这个外人,当然是比不上你哥的……”声音虚弱竟有些喘息。
是这样吗?
江晚月心中想着。
不,不对,是因为没有见到哥哥。
“也许你爹没有告诉你,你哥其实是你爹从一次战场中带来的,而非你的亲哥哥。”
江晚月心中忽然震撼非常,内心波涛汹涌。
她奋力压下了心中的情绪,问,“那你对我爹……”
萧折打断了她的话,“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我对你说的那番话吗?”
“我对你爹有的只是佩服,可现在,我却对他多了一丝惋惜。”
江晚月静静的等着他言。
“其一,他一生忠志为国,最后却被奸人所害。”
“其二呢……”又是一丝有些发黑的浓血从嘴角溢出。
他的眸光微微有些涣散,不过他竭力的定了定神,“其二,你爹养虎为患,喂了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而不自知。”
江晚月平复了一下心绪,“养不熟的白眼狼……是在说我哥吗?”
“他叫宋弈,是北祭国皇子。多年前国家动荡被别国入侵,因躲入地下幸免于难,后又被帝都忠义之将江将军所救,并以将军之姓冠其名,江亦非。”一段历史就这样缓缓的被道了出来,异常平静。
不过萧折的呼吸显得非常困难。
江晚月听到这段历史并不觉得陌生,因为不久之前,在酒楼里的那个说书人就已经将此事说过了。
只是,主角竟是她哥?
这是他哥的经历?
沉思中的江晚月并未发觉萧折眸光愈发的黯淡和涣散,神色几近消散殆尽。
鲜血忽然控制不住的溢出。
中了焕魂草的毒,萧折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不过,这焕魂草虽然致死,但却可以让人死得没有痛苦,没有遗憾。
因为在服用焕魂草后的人,在临死前,可得一梦,回顾一生。
小晚儿啊,小晚儿……
聪慧如她,却毁于情。
无论是感情还是亲情,都是她所割舍不下的。
萧折苦笑。
最后,他像是要将毕生的力气通过这口气全部使出来,断断续续的挤出最后的几个字,“有时…我真羡慕你……”
声音轻轻的,风一吹,便逐渐散开,“有一个这么好的爹爹……”
声音由小到无。
语罢,他的气息全无,就像一个破败的布娃娃倒在了地上,毫无生气。
“萧…萧折!”江晚月这时才感到了慌乱,她奋力摇晃着萧折,看着他再无生机的面庞,脸上强装冷漠的表情彻底崩溃,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可事已至此,再也无法回头。
江晚月怎么也不会想到,杀害自己爹的凶手竟是自己的亲哥哥!
为什么?
命运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她竟杀了自己最爱的人,让真正的凶手逍遥度外!
看着萧折的悄无声息,江晚月双拳紧握,眸光忽然变得坚定。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永远,也无法改变。
既如此——
那就别怪她无情了。
……
萧折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看到了父皇和母后相敬如宾,互敬互爱,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相互利用。
红枫林不复存在,染红的山河不复存在,外公依旧把酒狂歌,同父皇和将士们一起痛快畅饮,一醉方休。
娘亲用一片清翠的竹叶,幽幽的吹着青雾的曲调。
他还看到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在他身后追着跑着,喊着他,阿折哥哥……
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境,但萧折依旧醉在其中。
真好。
……
江晚月未发现,萧折冷硬了的面颊上,泛黑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