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入山不久,赵鹤匆匆吃过饭便来到院子里,许多人已经齐聚在院子的天井了。
赵鹤看到阿秀远远地站在一旁,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打算。难道青儿想错了?
“让一让,让一让。长者来了。”
在梅三的引导下,梅信辉从侧房走了出来。他穿上了一件怪异的黑袍,袍上绘有七个白点,有的大,有的小,仿佛北斗七星。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金冠,冠上刻着几尊金佛,胸前悬着一个法螺,左手拿着一个铜铃,右手拿着一个像拨浪鼓一样的东西,神情肃穆,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田大娘手拿一根青树枝站在他的身旁,表情也十分严肃。
梅信辉真的会跟村长失踪有关吗?
赵鹤在人群中寻找青儿的踪影,发现她正站在远处,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瘦高瘦高的中年男子,男子脸色蜡黄,厚厚的嘴唇竟是紫色的,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
他的肩上扛着一个大大的幌子,幌子上面用正楷写着四个大字——“华佗在世“,”华“字上方悬挂着一个铜铃。铜铃上有着斑斑锈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这就是华佗的传人?
那人似乎发现赵鹤在看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竟用幌子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的。
赵鹤自觉尴尬,立刻收回了视线,想去找段思平。
这时却听到田大娘大声喊道:“赶快把家里的猫赶出去,棺材马上就要抬过来了。”
“猫都赶出去了。”
有人应了一声后,田大娘才点了点头,看向梅信辉。
梅信辉把包括骆元玉在内的村里的男人们叫到了他的跟前。他对他们说了几句话后,骆元玉等人便点了点头向侧房走去。
赵鹤见段思平正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于是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走到了他的身边。
“段兄,他们为什么要把猫赶走呢?”
他本想将青儿说的话告诉他,可是想了想觉得如今不是时候,只好随便找了个话题。
“这是葬礼的传统,因为传言如果猫跳到尸体上,尸体会诈尸。”段思平解释道。
“啊,原来还有这种说法吗?“赵鹤想到僵尸片中诈尸的场景顿时感到后脊梁凉飕飕的。
这时赵鹤又远远地看见吉小发双手提着一只鸡,小心翼翼地走到田大娘的身边。她不时向四周张望,似乎在寻找某人。
“小发姑娘拿一只鸡过来干什么?”赵鹤又问道。
“这也是他们葬礼的习俗。人死之后孝子会把一只鸡装在注满水的土罐里闷死。他们还要将鸡毛沾水,行洗尸礼。”
“洗尸礼?洗尸体吗?”赵鹤越想越怕,整张脸吓得惨白惨白的,说话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
段思平正要回答,此时骆元玉已经抬着棺材走了出来。
“段兄弟,赵兄弟,让一让,谢谢。“
骆元玉双手放到背后两手抬着棺材的前端,梅三三人一齐抬着后端。三人脸上汗如雨下,唯独骆元玉仍是神色自若,谈笑风生。
“骆兄好臂力。“段思平微微一笑,将赵鹤拉到一边。
“嘿咻。”
骆元玉投来一个微笑表示感谢,随后吆喝了一声,轻轻将棺材放到了院子中央。
赵鹤看到棺材里躺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脸上盖着一张白纸,寒风吹在纸上,白纸下的脸庞若隐若现,顿时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越想越怕,忍不住转身要走,可是人群一齐涌了过来,封住了他的退路。
骆元玉从一人手中接过一把犁,站在棺材上比对了一会儿,将它放到了尸体的中间。
阿秀和四个妇女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碗走了过来。碗里分别装着鸡蛋,腊肉,香肠、腊排骨和米饭。
骆元玉搬来一张桌子放在棺材前面后,她们便马上将碗摆在了桌子上。阿秀拿来一双筷子,将一只筷子插在米饭中间,又将另一只呈十字形放在碗上。
这时田大娘举起青树枝在棺材的四角各扫了一下,边扫边念道:“生肖相冲的,都扫到外边,所有仇敌,都扫到旁边。”
生肖相冲?赵鹤记得他们农村里老了人时也有这个规矩,没想到纳西族人也是如此。
这时骆大姐搀扶着天雄媳妇从楼上走了下来。天雄媳妇一手牵着梅子,缓缓走到棺材旁。
骆元玉将两个草席铺在了棺材的右边让她们坐了上去。梅子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原先喜欢大吵大闹的天雄媳妇如今却显得格外安静,虽然眼眶又红又肿,但是却连哭也没有哭一声。
梅天雄的母亲拄着一根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大娘,你身体不好,不要太过伤心。要是哭坏了身子,那可怎么办。”
骆大姐一边搀扶着老人,一边劝道。
老人只是默默地摇头,干瘪的嘴唇不住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悲伤的氛围弥漫着整间院子。
“请问赵公子,段将军你们是什么生肖?”阿秀走上前问道。
“我属狗。”赵鹤答道。
“我属牛。”段思平答道。
“死者属狗,与牛相冲,希望段将军你在外面避一避,可以吗?”阿秀一脸歉意地说道。
“不会吧。这么巧?这该不会是什么阴谋吧。可是她怎么会知道段兄的生肖呢?“
赵鹤望着阿秀,见她朝他微微一笑,笑容很甜美。对于漂亮的女孩子,赵鹤实在没有招架之力,只好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好的。”段思平应了一声,便要往外走去。
赵鹤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跟上去,却看到青儿从远处走来朝他使了个眼色,看样子是要他跟上去。
“段兄,我还是跟你一起出去吧。”赵鹤见状只好立刻跟上了去。
“好的。“
阿秀没有说什么,只是冲着青儿微微一笑,随后又去忙其他的事去了。
夜幕降临,星星在夜空中眨着眼睛,仿佛在窥视着天下的芸芸众生。
两人并肩靠在矮墙旁,没过多久里面响起了铜铃声和鼓声。
“段兄。”
“什么事?”
“梅长者今天穿的衣服好奇怪啊。你知道那是什么衣服吗?“
赵鹤本想问他对梅信辉这个人的看法,话到嘴里又硬硬的咽了回去。
“那种穿戴应该是东巴师的装束。“
“东巴师是什么?“赵鹤疑惑地问道。
“东巴师是纳西族特有的一种人。他们学识渊博,精通多种技艺,以《东巴经》为经典,传播东巴教教义。?“
赵鹤正想问他什么是东巴教,什么又是《东巴经》,这时随着一段低沉的鼓声过后,一把苍凉的声音从墙内传出。赵鹤发现他竟听不懂说的是什么。
“这是纳西族的语言。小兄想要知道说的是什么吗?”
赵鹤虽然不明白纳西族的语言,但是也被其中的悲伤感染,于是点了点头。
“长者在讲述天雄大哥的生平。现在正在讲天雄大哥出生时的事。”
“喔。”
“现在正在讲他结婚时候的事。”
“喔。”
院内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段思平望向院内,神情竟萧索至极。
“长者讲到现在了。天雄大哥前些天出去时曾答应过他的家人回来后带他们去大研镇玩,如今。。。。。。唉。。。。。。”
赵鹤也感到心中堵得慌。生命为何如此无常,好好的一个人可以说没就没了?
人死之后是否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段兄,你认为这个世上存在灵魂吗?”
“我不太确信,但是送魂毕竟是习俗,当人人都信的时候,咱们必须得尊重这种习俗。何况,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灵魂,那么死亡或许便不再是那么令人感到可怕的事了吧。”
这时,声音逐渐由低沉变为高昂,院内亮起了一道道火把,梅信辉摇着铃铛和拨浪鼓,踩着节拍跳起了舞蹈。
“段兄,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在念接引亡灵的悼词。”
“他们看上去好像很激动啊。你能翻译一下吗?”
赵鹤见梅信辉围着棺材转来转去,一边手舞足蹈,一边放声高歌。院里的人一齐望着他,人人的眼中都倒映着火把的光芒。
“没问题。”
段思平翻译道:“左手拿白铁,右手拿灯火。前面有障碍,请不要胆怯;前面有仇敌,请不要胆怯;左边来侵犯,砍了放左边;右边来侵犯,砍了放右边。行路遇黑暗,有灯来照明,一照就光亮。。。。。。”
这时又传来一阵鸡的惨叫声。梅子在吉小发的帮助下将一只鸡心惊胆战地丢进了土罐里。
“小兄,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鸡吗?“
“这还有理由吗?这不是他们的风俗吗?“
“这是他们的风俗,但是之所以有这种风俗是因为他们认为鸡的灵魂可以使人的灵魂得到新生。“
“什么?还有这种奇怪的说法吗?“
“是的。纳西族的重要典籍《东巴经》记载,当所有动物前去东神处要寿命时,因人晚到而只获得了三年的寿命,这样人类无法完成生儿育女,起房盖楼的大事,以至于伤心大哭起来,而鸡则因为早到而获得了六十年的寿命,鸡担心这样长的寿命,会使自己的牙齿磨尽,而无法去吃食物,伤心得大哭起来,后来,人与鸡商议对换了寿辰,两者这才皆大欢喜。“
“原来如此。段兄可真是博学呀。不仅懂纳西族语言还了解他们的文化,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吗?“
赵鹤折服于段思平侃侃而谈的神采,不禁由衷地佩服道。
“哪里,我天资平平,只是坚持读书罢了。相信小兄只要努力,日后的成就绝对会远超于我。“
“段兄过奖了,我的武功虽然进展神速,但是读书是门苦功夫,不可能投机取巧的。”
“说的也是,但是小兄现在仍然年轻,只要有心,什么办不成呢?”
“多谢段兄鼓励。”
得到段思平的鼓舞,赵鹤心中暖暖的,充满感激地点了点头。
此时院内又传来了梅信辉的吟唱声。
段思平继续翻译道:“上路不能去,上路是白鹿和马鹿的路。下路不能去,下路是野鸡和雉鸡的路。要走就走中间那条路,从下往上走,走到阿撒高,先祖会来接。此地是马来下驮子之地,此地是人来歇脚之地,此地是不种也会绿之地,不犁也可种之地,此地是野鸡当晨鸡之地,是白鹿当耕牛之地,是红虎当坐骑之地,要往此处去。如果到了此地,就是你的住处了。。。。。。我的送词就到这里了。”
赵鹤沉醉在沉郁苍凉的歌声中,不由得抬头仰望天穹,思绪起伏。
这世上可真有祖居之地,令亡者能够回到祖先的怀抱之中?
段思平继续念道:“现在可以哭了。”
原先的高昂气势被这句话所刺破,整个院子里传来不可遏制的哭声,声音此起彼伏,似乎形成了一片无尽的悲伤之海,让人沉浸其中,只想痛快一哭。
受到这悲伤氛围的影响,赵鹤突然想起了现实世界的父母亲友,眼眶有些湿润。
他们现在可安好?
他忙用手擦干眼角尚未落下的泪珠,看向段思平,发现他正眺望着南方那连绵的山峦,眼角竟也闪烁着点点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