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美艳的面孔,实在难以与记忆中那张稚气未褪、脸蛋稍显圆润,憨态可人的少女重合,然而就在她露出相貌的一瞬间,记忆如同泄闸的洪水倾覆而出。
在冬日里抱紧我用体温给我温暖的娇小身躯,为我梳头为我编发甜甜唤着我“小小姐快些长大”的温柔嗓音,牺牲自己为我换得一条生路时的婆娑泪眼。记忆的碎片霎时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形象,临别时那句“活下去”如钟鸣敲击,音浪一圈一圈荡起回响,在耳朵里振聋发聩,余音经久不肯散去。
我忍住眼眶里滚动的湿热,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目光死死盯住那熟悉又陌生的倩影,喉咙里哽咽发不出声来,心里却在一遍遍念着那个名字:“双儿——”
“小姐要快点长大,不管你去哪里,双儿都陪着你。”
“丞相府的千金小姐,怎能,怎能沦落至此。”
“小小姐年纪小不懂事,夫人莫要怪罪。奴婢哪里也不去,余生愿守着浣溪院诵念经文为嫡夫人祈福。”
我的双儿,我知你为我吃尽苦头,你可知我亦寻你思之如狂?
我的精神游离于身体之外,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之后的杂技表演过半,还尚未回魂。凌澜不似小兰粗枝大叶,发现了我的魂不守舍,我见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立刻收敛起情绪:“怎么?”
“贤弟可是身体不舒服?”他露出担忧之色,语气也放软了不少。
我一心牵挂着双儿,正想法儿脱身,分明在见到那黑衣舞姬时酒醒了大半,听他这么一问便就坡下驴,扶额道:“有些头晕,看来真不该不听林兄劝告。”
论演技我是不在怕的,见我面有菜色,凌澜当即表示是否需要送我回家。小兰扶着我赶忙道谢,我在宽大袖口的掩护下,在她手心捏了一下,小兰话锋一转:“那就麻烦公子帮我家公子叫辆马车,我家公子体质不好,尤其酒后不宜吹风。”
凌澜一听,在我虚情假意的客套婉拒下执意去帮我找马车。见他消失在人群,我脸上的醉意也消失不见,吩咐小兰:“去打听一下方才的舞姬是何人。”
不多时,就看到凌澜去而复返,见我脸上有冷汗滑落,连忙扶住我有些担忧道:“贤弟家住何处,不然先去寻个大夫瞧瞧。”
我虚弱一笑:“没有大碍,不必劳烦林兄,咱们在前面武安巷口等我那小厮,我让他先去帮我买一份醒酒汤来。”
本以为三言两语能把他打发走,他却坚持陪我等小兰回来。车夫殷勤地摆好踩脚的小凳,凌澜率先上去,撩开车帘之际,转身将手递给我。我一咬牙心想没啥可忸怩的,他却扶着我的腰将我托了上去。
这是我俩初次独处一个空间,尤其是那人还坐我对面,我无处安放的视线只能投向车窗外,车里气氛有一时的尴尬,当然,尴尬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搭了句话,“都怪我打扰了林兄看表演的兴致,惭愧惭愧。”说着,面露惭愧之色。
凌澜见状摆摆手道:“无妨,为兄也有些事需得提前走,今晚只能留下些遗憾了。”
我知他堂堂太子既然负责此次使团进京的大事,自然不似我这般有闲工夫,季晨那个小尾巴今日应当是辅佐他处理某些事情。须臾,等来了小兰,亲眼看着我灌下醒酒汤,凌澜才告辞离去。
马车停在了万春楼后门一街之隔的宅子门口,小兰掀帘扶我下车,对着车夫道谢。车夫颔首,赶着车往相反方向去了。
“那些舞姬是西夏官妓,领舞的黑衣女子就是拓跋崇的爱妾,赫连雪。”
听到这个名字,我立刻看向她,小兰一五一十道,“赫连雪似乎不是她本名,听说她是被拓跋崇看中后,为了给她低微身份寻个托词,便由辅国将军赫连雅树出面认了个义女。”
我看了看天色,料想她此时应当是陪王子赴宴,依着那赫连崇对她的喜爱程度,要想近她的身恐怕没那么容易。
小兰像是猜到了我心中所想,“今晚宫中设宴,她因身份故没有随王子进宫,一个时辰前回了驿馆。”小兰话题一转,“太子理应全程陪同,可他今日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咱们在一起,这会赶回去差不多只能赶上宴会尾声。”
小兰说出了之前我心中的疑惑,因为那个疑似双儿的人出现,我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开去,故没来得及细想。眼下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头等事必须弄清赫连雪的身份。
虽说一别十年,与双儿朝夕相伴的时日我又是婴幼儿时期,可偏偏灵魂穿越的我有着成年人的心智,至少认人识脸是我为数不多的特长。
这些年她究竟去了哪里,又怎会摇身一变成了西夏王子的宠姬。
叶洵的话在脑海中如爆裂的烟花一闪而过,一个月前,他来取美人图时要我注意西夏使团的动向,他所说的“惊喜”难道就是赫连雪?
双儿只不过是十年前丞相府的小丫鬟,叶洵又怎会关注她的死活。双儿的失踪确实有疑点,她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居禹山,我想想,翻过山去是北辽,假若赫连雪就是双儿,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夏?
我有一种预感,当初是有人刻意将她从我身边带走,而如今又刻意将她送回我面前。那个人是叶洵吗?歃血阁用药物控制杀手细作,他应该不会多此一举。是谢赟?他这次派人来寻我,我姑且厚颜无耻假设自己于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利用价值,他是要用我身边最亲密的人来要挟我,那么他有可能在十年前就已经蓄谋布局好了吗?
不不,这太匪夷所思了。这一肚子的问题我必须去搞个明白。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我以为这个点是属于夜猫子的时段,可也有人同样清醒。驿馆守卫算不得森严,可好歹住着别国王子的小妾,甭管她身份地位,只要是香饽饽,下面的人当然就得好生伺候着。
我换上一身夜行衣,融于夜色方便于行,也避免惊动守卫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不用我去专门找她,赫连雪赫然就独自坐在阁楼里自斟自饮。
她似乎很喜欢黑色,换下舞衣,身上是一身底色为黑的绯红衣裙,那颜色像极了失去了生命力,凝固的血液。赫连雪眉目间似有淡淡哀愁,神情依旧冷冷,一副别人欠了她钱的模样,乍一看容易让人以为她心情非常不好。瞳孔不聚焦,你看她似乎看着某处,又彷佛心不在焉,美人的这种冷意让我能脑补出她和拓跋崇在一起,是不是就动不动甩脸子,以至于让王子产生出受虐的爱意。
她应该是喜欢清静惯了,现身前我观察了一阵,侍女放下酒盏就自动屏退,侍卫都在内院以外,她独自坐着居然都不怎么换姿势,与跳舞时的艳光四射灵气逼人完全判若两人。
换作一般的姑娘看到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十有八九会惊声尖叫,然而赫连雪就是那十之八九之外的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