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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鱼的尾巴会痛

人物:曾敏渝

年龄:17

城市:深圳

关键词:失语症

故事

睡前三粒药丸。两粒黄的,一粒白的,温水服下。

妈妈端着水杯走出我的房间,替我关了灯。舌间微苦,我在黑暗中倒下,准备入睡。

半梦半醒之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药丸正在我的血液里慢慢融化,蔓延到我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我知道它们将一日一日把我变得愚钝、丑陋、安于天命,最终成为大家都希望我成为的样子。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两年。

在这两年期间,我没有停止过给我爸妈惹麻烦。我还记得半年前,我妈跪在客厅的地板上,拼命地给我磕头,一边磕一边哭着喊:“曾敏渝,就算我上辈子欠了你,你这辈子饶了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那一次,我把自己倒挂在六楼的阳台上。楼下来了很多的人,他们对着我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我看着每一张因为我而着急或愤怒的脸都觉得分外好笑。那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只需要轻轻一跃,估计就能碰到天堂。

我当然没死。

那个救我的消防队员很年轻,听说他只有十九岁。他的眼睛有点像都敏俊,他把我拽下来后冲着我大声吼道:“有病啊,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我顺手抄起阳台上的扫帚想揍他,扫帚刚举起来,没伤到他一根汗毛,他便轻松夺下了我的武器。我妈扑过来用双手环抱住我,我使劲挣脱,把她推得老远。然后他的扫帚就啪的一声打到了我头上。

“不作死,不会死!”他说,“你下次再跳,我不救你!”

“谢谢你,谢谢你!”我妈一边谢他一边死命地抱住我不放。其实她完全不用担心,我已经玩够了。我也很累了。

或许我真的会跳下去,或许我只是玩玩。谁知道呢,我彪悍的人生,从来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到哪一天会戛然而止,我才懒得去想。

我叫曾敏渝,今年十七岁。我读过很多的书,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少女跟我一样不幸福。但与她们不同的是,我的家庭很正常,爸妈很恩爱,也很爱我,我受的教育也足够多。和她们比起来,我或许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可以叛逆的理由。所以,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有病。

我的确有病,医生给我的诊断是——抑郁症。

我爸妈都是公务员,死读书长大的那种优等生。他们大脑机械,崇尚科学,总是医生说什么他们信什么。在我五岁那年,有一次发烧差点死掉。检查过后,医生说我营养不良,我爸妈紧张得要死,他们天天逼着我吃各种食物,直到十岁那年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小胖子。后来我又被查出心脏有问题,医生又说我营养过剩要加强锻炼,于是我又被送进了少年游泳队,学的还是花样游泳。

虽然不是想要把我培养成职业选手,但我的每个周末却因此而被剥夺。遇到比赛,学校的文化课也要停止,每天要在水里泡上十几个小时,等终于站到地面上后,感觉双足已经没有知觉。其实我不喜欢游泳,不喜欢水,同情所有的鱼,可怜它们一生都得泡在水中。但我爸的理论是这样的,女孩子心思不要太多,太多了会活得很痛苦,四肢发达,头脑也就简单了。

他自以为是的狗屁理论把我害得不轻。

我常常想,如果我没有被送去游泳队,我的人生会是怎样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它只会比现在更好。

我不想提在游泳队吃的苦,反正,我受了很多的罪,吃了很多的苦,在繁重的学习之余学了整整五年的游泳,没有游进国家队,却游进了抑郁症患者的行列。

对我爸妈来讲,这不仅是他们的失败,更多的是一种耻辱。阳台倒挂事件后不久,我们家搬到了另一个区,我转了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为了更好地照顾和看管我,我妈甚至辞了职,沦落到了在朋友圈卖化妆品谋生的地步。不巧的是,我爸在那半年还动了个小手术,因为身体的原因,一直在家调养。家境每况愈下,还得靠爷爷奶奶接济。我妈又是个特别要强的人,不肯低头,不肯求人,成天除了念叨我就是折磨她自己,老得特别快。

说不上来是不是因为可怜我妈,反正我消停了好一阵子,按时看病,按时吃药,尽可能地好好读书。十七岁生日那天,我还天真地在想一切都会过去,我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按部就班长大,一切的灾难和痛苦都会成为不值一提的过去。

刚到新学校的时候,一切平静。我的新同桌边茉茉是个热心肠的女生,见我转学过来没什么朋友,也不太爱讲话,对我特别关心。我虽然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但是也无意去拒绝边茉茉的各种帮忙,有她常常走在我身边,至少可以令我在这个陌生的新校园里不至于显得过于另类。

然而,不巧的是,我转学过去没多久,我原校的一个女生也转了过来,就分在我们班。很快,我的过去就被当作传奇一样在新学校里传播开来。有一次,我发高烧,烧成了肺炎,在医院里挂了几天水。等我回到学校的时候,那个女生就造谣说我是去医院打胎了。瘦弱的边茉茉气愤地掀翻了那个造谣者的课桌,跟她死死扭打在一起,还被教务主任叫去训了半天话。

我在操场上等边茉茉,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被云吃进肚子。我觉得人生就是个铁笼子,而我无处可逃。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要一直活下去?

“曾敏渝,我想学游泳,你教我好不好?”边茉茉背着大书包从教导处走出来,在我身后说道。

我转身看她,她应该是被批评惨了,气色很差,但她努力朝我微笑,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来。

“我很久不游泳了,忘记了。”我说。

“游泳是不会忘记的。”边茉茉说,“我真的很想学,你教我好不好?”

“为什么?”我问她。

“我不相信别人说的任何话,我只相信你,曾敏渝,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跟你在一起,谁都阻拦不了我。”

说真的,我被边茉茉感动了,我的内心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柔软过了。我很想抱一抱她,但我最终没有这么做。我早就不习惯与人亲密,我的病还没治好,药还得继续吃下去。我怕我配不上她的友谊。

我没有教边茉茉游泳,但不用怀疑的是,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边茉茉天性热情,长了一张元气少女的脸,反正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妈也总是放心的。

有个周末,我和边茉茉约好要去看电影。我到她家找她的时候是下午一点钟,替我开门的是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唇红齿白,真的好看,我当下就愣住了。

后来我知道,他叫张书桓,住在边茉茉家楼上,比我们大两岁,读大学二年级。

“找茉茉是吧,她在房间换衣服,马上出来。”他招呼我坐下,声音也那么好听。更没想到的是,他那天居然会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而且就坐在我的右边,离我最多只有3CM的距离。

那部电影的名字,叫《分后合约》。

剧情真的很狗血,完全打动不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边茉茉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夸张的抽泣声搞得我多少有些尴尬,我猜坐在她左边的张书桓心情应该跟我差不离,但是我没敢多看他一眼。

看完电影我们到电影院旁边的星巴克喝咖啡。张书桓买的单,他把咖啡放到桌上,弯腰体贴地问:“你们要不要吃个甜品什么的?”

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当然要。”边茉茉红着眼睛说,“吃十个都弥补不了他们最后没在一起的遗憾。”

“那是电影,别当真。好好学学你同学的淡定。”张书桓说完看了我一眼,又转身去了柜台。

他是在夸我吗?不管是不是,反正我脸红了。

这样矫情的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张书桓这个人,从小就讨女孩子喜欢。”边茉茉说,“他小时候叫张大伟,后来我阿姨迷上《情深深雨蒙蒙》里的何书桓,不顾我叔叔反对,硬是拖他到派出所改了名字。”

我在心里想,幸亏他不叫张大伟,不然这个名字跟他的脸太不配了。

“你觉得我跟他合适吗?”边茉茉毫不掩饰地对我说,“我喜欢他哦。”

“挺好的啊。”我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边茉茉问我。

“想不出。”我说。

“我觉得你根本就是没开窍呢!”边茉茉说,“那些说你坏话的人太不了解你了!”

我笑。我当然不是边茉茉想的那种在爱情这件事上懵懂无知的少女,反而是过早在这件事情上伤透了心。但我无意跟她讲述我的过去,因为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有些东西明白得太早,肯定不是一件好事。那些得到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

我的初恋发生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对象是我们游泳队的一名男教练。他姓古,叫古木言。古木言快三十岁了,有妻子有女儿,但这并不妨碍队里的女孩喜欢他和崇拜他,这其中也包括我。

凭良心讲,古木言对我是很不错的。平时训练时总会照顾我,知道我喜欢看书,总是帮我从图书馆借我想看的书给我。我喜欢看他大笑,仿佛所有的不安都融化在了那爽朗的笑容里。训练之余,不管是他给我们讲鬼故事,还是给那一大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女孩子们传授一些他独有的人生哲学,我都会感觉他的眼光最后总会落在我的身上。

“小敏,你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吗?”他总是叫着我名字中间的那个字,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我在他心目中的独一无二。对于心思细密的我而言,这种微妙的暗示很令我受用,于是在他面前我也开始慢慢地变得大胆起来。

有一次我问他:“老师,你说鱼会站立吗,它如果站在水里会是什么感觉?”

“尾巴会痛吧。”他说。

围观的凡人们哄堂大笑,他们一定觉得我脑子有病。但我相信聪明的他会懂得那些话语里真正的意味。

那时候我偷偷写日记,通篇通篇都与他有关。我曾经以为这种感觉只跟我一个人有关。不幸的是,我的一颗少女心很容易就被他看穿了。有一次,我动作慢了些,训练到最后,大家都去吃饭了,我一个人在游泳池旁边那个昏暗潮湿的换衣间里换衣服。他推开门进来,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我。

我的衣服只换了一半,吓到不能动弹。

他口气严厉:“曾敏渝,你太磨蹭了,这样会拖大家后腿的。”

“对不起。”说着,我迅速地穿好衣服,拿起我的大包走到门口。他挡着路,我没法出去。而且,我觉得他也没有丝毫要让开的意思。

他个子比我高很多,俯下身来在我耳边问:“你真的想知道鱼站着是什么感觉吗?”

我不敢吱声,连“嗯”一声都不敢。

“也许我可以让你明白。”他说完,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他迅速放开了我。

那以后,我知道我跟他之间变得不一样了。我能从古木言的眼睛里看到他对我的喜爱,我知道如果再往下发展,这将是一场无法收场的不伦之恋。但害怕之余更多的是满足,那是我对爱情最初的幻想,虽然这种“爱”在很大程度上令年少无知的我感到不安和惶恐,但我没想过拒绝或是放弃。

有一次训练完回家,我爸有事没能赶来接我,天又下起了大雨,我在路边站了很久都没有打到车。就在这时候,古木言的车停在了路边,他摇开车窗向我招手,我想都没想,开了车门就坐上了他的车。

“我送你回家吧。”他说。

“我家没人,我忘带钥匙了。”一定是因为太想跟他多待一会儿了,我想也没想就撒了谎。

“那我们找个地方打发一下时间。”他说。

后来,他把我带到了市里的一家KTV,小包间里就我们俩,他唱了很多首歌,还喝了好几瓶啤酒。然后他问我说:“你要不也来唱一首?”

我点了一首蔡依林的《看我七十二变》。肯定是因为紧张的缘故,我唱得乱七八糟,到最后都快把自己唱哭了。

“你唱得太难听了,我要惩罚你。”他一边说着,两只手就从后面环抱住了我,然后就开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当时感觉特别难受,特别不舒服,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喜欢他的缘故,我容忍了他的行为。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过好几次,有时候是在换衣间,有时候是在他的办公室,有时候是在他车里。他一直都跟我说喜欢我,要等我长大什么的,有一次甚至还说到了离婚。

我讨厌他对我所做的一切,却又莫名地依赖他。直到某一天,队里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走到我面前,清脆地打了我一耳光,骂了我无数声“婊子”,和几个人一起把我扔进了水里,我才知道他喜欢的人远远不止我一个。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很快被队里领导们叫去谈话。

“没有那些事。”我说,“古老师一直在帮助我。”

“你不要帮他,他自己都承认了。”领导说,“你是小孩子,你没有错,你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我们给你做主。”

“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带我去医院检查,用来证明古老师的清白。”他果然聪明,早就教会我如何对付这些狡猾的大人。

不管他们如何对我软硬兼施,我始终没有出卖古木言。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刚一回到家里,我爸就狠狠地朝我甩来了一巴掌,我没站稳,直接跌坐到了地板上。

“不要脸!”他骂道,“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女儿!”

我惊讶地发现我家餐桌上放着我的日记本。那个日记本是我交到古木言手里的,他拿去之后就没再还给我。

我爸说:“你怎么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我跟你妈看着都脸红!古老师一直都在帮你,你却还要把他拖下水,是不是弄到人家丢了工作你就开心了?!”

我抢过日记本,发现里面除了我的日记以外,还夹了好多古木言给我写的鼓励的话,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不要总是沉沦在你想象的感觉里,老师愿意做你一生的好朋友,带着你走过最泥泞的青春之路!”

我当时就傻了,站在那里。

我那么拼了命地护着他,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地就被他出卖了。想着爸妈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我最私密的东西,想着古木言早就计划好了出事之后如何脱身,我的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恨,还有绝望。

我快疯了,只想跟他要一个说法。可是,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发短信他不回。回想跟他之间的种种,我还是不相信他会这样对我,说不定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趁爸妈看管不严,我偷偷跑去找他。在他家楼下,正好看到他和他老婆推着婴儿车出来。他老婆长得特别好看,听说以前是花样游泳队的队长,现在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特别好。他们的样子看上去特别恩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管不了那么多,径直朝他们走过去,他却别过脸不看我,就这样走过我的身边。

“古老师。”我在他身后大声喊。

她老婆迅速转身,狐疑地看着我。

“你是谁?”她居高临下地问我。

“古老师的学生。”我说。

他把他老婆拉到一边,示意她推着孩子先走。然后他大声对我吼道:“曾敏渝,你不要再闹了!我已经忍够你了。”

他的表情又陌生又冷漠,在那样的表情里,我浑身像被冻住,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等我慢慢缓过劲来,走出他家小区,发现他带着他老婆进了一家超市。我快速跟过去,隔着一排货架听到他对他老婆说:“那个女孩脑子有问题,好像是什么狂躁臆想症,反正老觉得我对她有意思。你把小孩看好点,以后看到她走远就是,不要理她。”

我当时一口怨气就顶到了脑门心。趁他们没注意,我冲过去推着婴儿车就往外跑。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我要把这个小孩推到马路中央,让车子把他撞飞,好好地教训一下那个无情无义的家伙,还我清白!

她老婆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尖叫:“抢人啦,抢人啦,抓住她,抓住她!”

我还没冲到超市门口,就被保安大叔一把拿下!

他老婆冲过来,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翻在地上。然后,她一把把孩子抱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眼睛死命地瞪着我。如果没看错的话,古木言竟然在笑,准确地说,是嘲笑,那嘲笑的怪异的表情,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那一次,我被送进派出所。他们问了我很多很多的问题,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觉得把我关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么,我再也不用见到世间那些丑陋的人与事。我爸妈把我接回家后好多天,我也一句话都不想说。

我休学三个月,看了很多的医生,但谁也没能治好我的病。不过我学会了在大家异样的眼光里生存。逃学,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整夜泡在网吧里,这些事成了家常便饭。我学会了一次次原谅自己的任性,因为我越来越感觉到,只有随心所欲,才能活出真我,才是拯救我自己的唯一的方式。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古木言。

一年以后听说他出事了,一个十七岁的女生怀了他的孩子,女生的父母告发他诱奸未成年人。这件事当时在我们那里闹得特别大,报纸上网络上都在报道,我在网上不经意看到他的照片,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一向有型的他显得那么落魄,看上去一副永世都不得翻身的样子。

我等待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但我却搞不明白,我的眼泪是为他而流,还是为我自己而流。

知道他的真面目后,我爸妈紧张死了,带我去医院反反复复检查身体,直到拿到我还是“处女”的证明才算是放下了心。

“他到底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我妈还是不放心,一次一次地问我。

我觉得很好笑,既然当初都不相信我,现在还来问这些有何用?

所以,面对他们的质问,我只能做两件事,摇头或是沉默。

后来我才知道,他真的对我们队里很多女生下过手,但只有我最终都没有出卖他。

更奇怪的是,自从他出事以后,有一阵子,我老是梦见他。有一次梦到他浑身都是水,湿嗒嗒地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小敏,你要救我,老师冷。”

这是我无法摆脱的梦魇,在我人生最孤独最叛逆的两年,它反反复复地出现,令我不得安生。

张书桓出现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他的脸上有一种灾难的气息,令我想起早已经面目模糊的古木言,我反复提醒自己要小心,但却没有办法拒绝他对我的关心。

那次看完电影后我们又见过几次面,一次是在图书馆,一次是在大街上,还有一次是在他学校的食堂。他明显对我有意思,总是找各种话题逗我开心。

我记得他问过我:“你从小就这么不爱讲话吗?”

“不记得了。”我说,“但我曾经一个多月没讲过一句话。”

“怎么做到的?”他显然很好奇。

“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我觉得他欣赏我,因为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我看,在我的目光一不小心与他对视的时候,他会露出大白牙对着我微笑。

我讨厌自己的虚荣。可是,当他第一次背着边茉茉给我发微信,约我见面的时候,我还是答应了他。

那一次我们还是约在电影院,看的电影是一部狗血到极致的片子,他乐得不行,中间递爆米花给我的时候,我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手心有汗,弄得我心里潮潮的,有点不可收拾的慌乱。

看完电影我们又去了星巴克,还是一杯咖啡,一份甜品,还是他买的单。

“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生。”他说,“话这么少,看悲剧不哭,看喜剧不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冷型女神?”

“再加个‘经’字,高冷型女神经。”我说。

他笑得不行,笑完后他问我:“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我说。

“我才不信。”他说。

“随便你。”我说。

也许是看出来我不太高兴,他连忙缓和气氛说:“对了,听边茉茉讲,你特别会游泳,在水里就像一条美人鱼。”

我心血来潮地问他:“你说鱼要是站在水里会是什么感觉?”

“你一直喜欢研究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吗?”他坐直了身子,看上去好像对我更加感兴趣了。

“偶尔。”我说。

“鱼是不会站立的,小朋友。”他拍拍我的肩膀,“鱼只会在水里游,如果不游,它们就会死掉。就像鸟不飞,也会死掉一样。”

“那人不讲话会死掉吗?”我问。

“跟你聊天太有趣了。”他大笑起来。

后来他经常约我。不过我们不再看电影,只是聊天。他在大学里学的专业是心理学,经常跟我分享一些有趣的心理故事,还出一些奇怪的题目让我参与他的问卷调查。我妈很快就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她做了一件费力又不要脸的事——跟踪我。在张书桓学校旁边那间叫“紫藤花园”的小咖啡屋里,她把我们逮了个正着。

那天,我撒谎说我要去书店买几本书。

张书桓也显得有些紧张,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对我妈说:“阿姨坐,要喝点什么吗?”

见我妈盯着他不做声,他又赶紧说:“我和小敏在聊天呢。”

“聊什么?”我妈问。

“什么都聊,你没觉得她的话比以前多了吗?”

“没觉得,我就感觉她被别人骗了。”我妈气呼呼地说完,才不管张书桓怎么想,拉着我就往外走。我知道我要是跟我妈吵起来的话,张书桓一定更难过,所以我二话没说跟着我妈回家了。

回去的出租车上,我给张书桓发了条微信:“对不起。”

刚发送完毕,我妈就把我的手机给没收了。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痛心疾首地问我。

我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我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样。为什么每一次我什么都没做,却都像犯了天大的错一样。

但是,奇怪的是,这一次我妈并没有不依不饶,各种追究。而是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让我继续上学,甚至还把手机还给了我。只是,我再也联系不上张书桓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一定是我妈私下找他聊过天,告诉了他关于我的种种,警告他远离我的身边,不然我出了任何事都要他负责。

我只是遗憾,张书桓是个孬种。我以为我把手伸给他,他可以带我走出黑暗的隧道,谁知道他还是因为怕麻烦半路扔下我,让我独自前行。

边茉茉依然开口闭口都是张书桓,我觉得她真的很蠢。想着她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对我唯一真心的人,我终于忍不住告诉她:“你别那么天真了,张书桓不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说出了他背着她和我约会的事。

“你们牵手了吗,他吻你了吗,抱你了吗?还是他对你做了任何不轨的事?”边茉茉扑闪着大眼睛问我。

我摇了摇头。

“他只是采访你吧,是让你填问卷吧,他就是想写一篇论文啊。”边茉茉敲着我的头说,“是我蠢还是你蠢!”

“什么论文?”我有点懵。

“昨晚我还去他家看他来着,那篇论文应该快完成了,叫做……《论抑郁患者的失语倾向》。”边茉茉笑得像银铃,“你忘了他是学心理学的了,他找你聊天的事我都知道啊,是我请他帮忙从心理学的角度多多鼓励你的!你别想太多啦。”

原来,如此。

边茉茉还在笑,我也觉得好笑,真是好笑的一件事,不是吗?

“张书桓说,其实得这样的病很痛苦,他还告诉我你那些痛苦的事好多都是臆想出来的,包括你那个姓古的老师,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是这样子的吗?”边茉茉问我。

我答不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该有多好。一切都是幻象,一切都不存在,多么好。

那天放学后,我穿越大半个市去了游泳队。自从我离开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我看到很多小姑娘从里面走出来,但我已经一个都不认识了。门卫也换了人,冷着脸问我找谁。我说:“我找古老师。”

“这里没有姓古的老师。”他说。

旁边另一个小保安接话说:“以前有一个,死了。”

门卫问:“怎么死的?”

“在监狱里自杀的啊,这事闹挺得大的,你那时候还没有来。”

这时,正好有几个穿运动服的女生从学校里走出来,趁那两个保安聊天没注意到我,我悄悄地溜了进去。

过了训练时间,游泳馆里安安静静的,水面没有一丝波澜。我仿佛看到古木言从水里跃出来,阳光照在他的头发和好看的人鱼线上,他对我说:“小敏,你想知道鱼站在水里是什么滋味吗?跟我来吧。”

我跃入了水中,无声无息。一切都是幻象,毁灭是最终的路。

印象

小敏是被妈妈送到夏令营里来的。

她妈妈是我的书迷,喜欢《小妖的金色城堡》,她很坚定地说:“你可以挽救我的女儿,只有你。”

她来的时候已经改了名字,不再叫小敏,她叫自己“铅笔”。

“我喜欢笔直的感觉。”她说,“我讨厌一切弯曲的东西。”

从跟她第一次聊天起,我就知道她特别难搞。她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话正常,就我们俩的时候说话就开始变得难懂,语速很快,要求也很多,比如:“我不要在集体活动中出头,别特别介绍我,就说我是你书迷好了。不吃猪肉,不要逼我洗澡,还有,千万不要跟我妈妈汇报我在干什么。”

我统统答应了她。

她很直接地说:“饶雪漫,我觉得要么你在骗我,要么就是在敷衍我。”

“为什么?”我问她。

“因为我觉得你答应得太爽快了。”

“你觉得我该如何跟你谈条件,”我说,“要不然你教教我。”

“我不教。”她说,“大人都如朽木不可雕也。”

小敏被送进夏令营来的时候,已经闹过五次自杀。她妈妈心力交瘁,对我说:“要是再有第六次,我就随她去了算了。”

夏令营中她显得很安静,出奇得乖。几乎都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刚到度假村的那个晚上,她给我发来一条微信。

她说:“你为什么不来这里陪我们,你骗人。”

“我明天去。有事走不开。”

“算了,反正我对你不重要。”

我当时正在剧组里开一个很重要的会,没有及时回复她。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辰也君的电话,她对我说:“雪漫姐,你还是赶紧来吧,有个姑娘要退营。”

我猜到是小敏。

从剧组到度假村五十多公里,我开完会到达度假村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我看到辰也君陪着她坐在山下的石阶上,旁边还有几个焦急的工作人员。见我到了,小敏抬起头来,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看着我,突然就笑了。

“不准笑,很好玩吗?你知不知道雪漫姐很累!”因为心疼我,辰也君气愤地推了她一把。

“她来不来我也是要退营的。无聊死了,急什么急,我又不要你们退钱。”

“你是免费营员!”旁边有人提醒她。

“我不要你们报销车费还不行吗?”她振振有词。

我好不容易把她劝回了房间。那个潮湿的小木屋里,只有我跟她两个人。她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我说:“是的。”

她说:“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你说什么我也不会信的。”

“那你这么晚把我叫过来干吗?”我问她。

她被我问愣了,抬起头看着我。

“你知道我很辛苦吗,本来我可以好好睡一觉明早再赶来的。”我说。

“我知道。你开营那天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可是,我为什么要体贴你?”她很快就变了一张脸,“从来都没有人体贴过我。”

“那好吧。”我说,“你早点睡。”

“你不怕吗?”她不示弱地看着我,“这里山这么高,我要是半夜跳下去,你想想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你看着办吧。如果你大慈大悲,明早我们继续聊。”我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喂!”她叫住我,“你是不是跟他们一样,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

“在我相信你之前,先学会体贴别人。”我说完,替她把门关上了。

我有足够的把握,她不会乱来。她只是想将我一军,在我这里换取足够的重视。

看我一脸疲惫的样子,等在门外的辰也君对我说:“雪漫姐,明年真不要做夏令营了,再遇到这种女孩,真是够了。”

我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缓了缓,转回头去敲门,小敏给我打开门,低着头,不看我。

我说:“你愿意抱抱我,跟我说晚安吗,这样我或许能睡得好一些。”

她还是不看我,但是伸出手来拥抱了我。

夏令营结束后,她留了下来,那天我们正在拍学校的戏,她想要当群演,我就让她去了。那么热的天,她当人肉背景在演员身后走来走去,三个多小时,没有任何抱怨。

结束之后,我对她说谢谢。

她说:“我想到你说的体贴,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她所有的故事,都写在了前面的文章里。最后她问我:“你说大家能猜到这是我的故事吗?”

我说:“这个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你讲完了,就要忘记了它。”

“对不起。”她拥抱我,哭着说,“我会努力的。”

后来,小敏的妈妈按原计划带她去了趟香港,给我发来她们在维多利亚海湾边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小敏笑得灿烂无比,和母亲看上去亲如姐妹。

我当然相信她会痊愈,拥有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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