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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记忆中的轮廓

第二天黎柏把步宴晨安排到一间三人间的办公室,就在总工办公室边上,这是个典型的文员办公室,一共四张桌子,两张已经有人占据,一张放着打印设备,黎柏指着空着的那张办公桌,告诉步宴晨那就是她的办公桌。

和她同办公室的两个同事,一个叫魏锋,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材壮硕板寸头,非常友好热情,步宴晨刚到就很绅士地帮她泡了茶;另一个叫杰西卡,白人,也三十出头的年纪,碧眼金发,身材前凸后翘,御姐的气场包都包不住。

“杰西卡,这位是新来的同事,叫张羽伶,总工不在,一会儿你给她安排一下任务,做下分工。你和魏锋照顾一下哈。”黎柏指着步宴晨对那个杰西卡说。

杰西卡慵懒地抬头看了看步宴晨,伸了个懒腰说:“我很忙,很累。”

黎柏眉头一皱,叹着气反问道:“你哪天不忙?”

“杰西卡忙的话,我来教吧。”魏锋一脸息事宁人的样子,不由分说把黎柏请出去,然后忙前忙后地帮步宴晨装电脑,连网络,给她布置了一些简单的任务。

“魏锋,我肚子疼。”杰西卡见魏锋忙着教步宴晨,脸色有些不好看,看步宴晨的眼神有点像抢了她耗子的猫,醋意表现得直接,不加掩饰。

魏锋暖暖一笑,让步宴晨自己研究一下,然后问她怎么了。

“中午只喝了一杯咖啡,大概是饿了。”她拉着魏锋的手,撒娇道。

“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想吃热狗,上次你带我去吃过的那家。”

“好,我开车去买,你忍忍。”他摸了摸杰西卡的头,眼神温柔,眸中星光熠熠。

原来是办公室恋情,步宴晨会心一笑,对杰西卡说:“你和……峰哥在交往?”

杰西卡见魏锋一走,立马昂起头,金发一甩,萎靡之色一扫而空,对步宴晨说:“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问黎主任,他是你的顶头上司,有教你的义务,你和我们只是同事关系。”

步宴晨急忙摇摇头,说她可能误会什么了,自己对魏锋没非分之想。

杰西卡挑眉轻笑:“魏锋,他人很好,喜欢帮助人,但我不希望你老是麻烦他。”

步宴晨眉头一皱,心想这外国女人未免太小气太霸道了,对她说:“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出门在外相互关照,互帮互助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

“你们中国女人太矫情,说实话,我觉得不是那么值得帮助。”

步宴晨一愣,她是甄嬛传看多了吗?为什么会对中国女人下这样的定义?

“我们美国女人,接受了男人的帮助,会记在心里的,但你们中国女人不会,觉得是应该的。”杰西卡略带偏见说。

“不是所有中国女人都这样,你这样说未免有些以偏概全,是不公平的。”

杰西卡大概不懂得以偏概全的意思,不再反驳,只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约莫半个小时后,魏锋拿着三个热狗回来了,很细心的给步宴晨也带了一个,杰西卡对魏锋说了声谢谢,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步宴晨一眼,眼神多少有些警告的意味。

步宴晨上了几天班,逐渐把资料归档这块业务摸熟,工作的内容也简单,就是按照要求把每个子工程需要的施工报告、验收资料、试验报告等汇编成册,然后装订并归档。

因为工作相对简单,她成了办公室最闲的人,每天花一个上午的时间把手头的活干完,下午就帮魏锋打打下手,或者帮他跑跑腿,去项目部拿资料,到当地政府和各种职能部门办些琐碎的事,有时候也帮魏锋把一些急需总工过目的资料拿到项目施工工地上去。

步宴晨第一次去工地找肖言昴的时候,找了很久才找到他,他坐在桥下的河岸边,用钢笔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显得很专心。步宴晨走近才发现,他画的正是这座大桥竣工的样子。他画得很好,线条笔直明快,比例匀称,可见功底深厚,只是他画的桥,只有一个岸,通往的彼端一片空白。

“他知道他从哪里来,但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黎柏是个很健谈的人,自来熟,也没什么官架子,他办公室有很不错的咖啡,步宴晨常到他办公室蹭咖啡喝,和他谈起总工的时候,黎柏总要扼腕叹息一阵。

“总工来非洲很久了吗?”步宴晨一边喝咖啡,一边问黎柏。

“五年了吧,我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黎柏绘声绘色地说开了,从肖言昴刚来非洲时他们之间的一些矛盾,以及后来的和解,他的话匣子一打开,轻易关不上。

步宴晨从黎柏的话里,听出肖言昴的确五年前就到了非洲,而且确实没回过国,至于他在国内出的那起事故,黎柏应该是知道的,但一直避而不谈。

“果然不是他。”步宴晨听到这个消息,情绪不免有些低落。

到非洲约莫半个月后,步宴晨终于等来了干预肖言昴的机会,魏锋有一份紧急的甲供材料接收许可文件,要交到肖言昴的手里,让他签字,这些材料是从国内发货的,如果今天肖言昴不签字,这批材料就要滞留港口一个多星期,等下一班货轮。

步宴晨自告奋勇,帮魏锋把这份资料送到肖言昴手里。当她火急火燎地奔到工地,找到肖言昴之后,肖言昴只是接过文件袋放在手边,没一点想看的意思。

之前几次也是这样,步宴晨辛辛苦苦给他送去的资料,他都只是放在手边,然后就让步宴晨回去,直到步宴晨离开,他都不会看一眼。似乎他在工地上看海或者画画的时候,很不喜欢别人打扰。

“总工,这个文件很急,魏锋说需要您马上签字,要不然会影响施工进度。”步宴晨提醒他说。

肖言昴抽出文件看了一眼,又把文件塞回档案袋,颇不耐烦地对步宴晨说:“我会处理,你先回去吧。”

“可魏锋说……”

“你先回去。”肖言昴回头看着步宴晨,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文件签署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步宴晨早料到会这样,她一脸倔强地站在肖言昴身后,不再说话。

肖言昴也不说什么,专心看海,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实在受不了步宴晨一直站在他身后,微怒道:“你怎么还不走?”

“等你看文件,不管签不签字,你至少应该仔细看看,这关系到项目的进度。”步宴晨在太阳下晒了半个小时,离和魏锋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再不拿回去,那批材料将在码头滞留一个星期以上,相应的,也会拖慢整个工程的工期!

“项目的进度我比你关心,我不看自然有不需要看的理由,你只是一个文职专员,做好分内的事就好。”肖言昴对步宴晨说。

“那请您解释一下不需要看的理由。”步宴晨又急又气,毒辣的太阳又加剧了她的焦躁和不安,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对这样的肖言昴感觉失望至极,难道看海比项目的进度还重要吗?

肖言昴眼神一凛,他是总工,而眼前这个女人只是一个文职专员,凭什么他的工作要向她解释?

“我向你解释?”肖言昴冷笑一声,对步宴晨说:“你以为你是谁?”

“你的专职文员,同时也是公司的一份子,我的工作既要对你负责,更要对公司负责。”既然撕破了脸,步宴晨也不再顾虑,索性直话直说。

肖言昴对步宴晨的回答感到震惊:“你是说我对公司不负责?”

“恕我直言,我觉得您只负责看海。”步宴晨耿直地说。

“我只负责看海?”步宴晨的话直白得像一把刀子,显然把肖言昴激怒了,“你才来几天,就敢给我下这样的定论?”

“正因为我才来了没几天,所以才敢给你说这些,大不了再找份工作,求职简历我都还没丢呢。”步宴晨丝毫不惧肖言昴的怒气,毫不示弱地怼了回去。

肖言昴怒极反笑:“那么恭喜你,你的简历又能派上用场了。”

“开除我?只要您斟酌好开除我的理由就可以。”

“非洲不是法外之地,你在这里工作受劳动法保护,你工作尽心尽力,我没有开除你的理由。但我毕竟是你的上级,有权调配你的工作岗位,我会把你调配到一个远离我的分公司去,你带着你的简历去吧,让分公司经理安排适合你的岗位。”

“谢谢。”步宴晨嘴角一撇,“但在我没接到调令前,还是总工办的专职文员,我有义务,也有责任,完成我在这个岗位上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把您仔细过目的这份文件,不论是否签字,都及时带回去,魏锋说过,这份文件会影响工期。”

肖言昴拿她也是没法子,揉着太阳穴问道:“作为一个文员,影响工期与你有什么关系?天塌下来也压不到你。”

步宴晨直视着肖言昴的眼睛,语气坚定:“抱歉,这正是我远隔重洋背井离乡来这里的理由。”

说完这句话,步宴晨突然觉得两人斗嘴的场景,是这样似曾相识,当年和沈沐也是这样,常常斗嘴,在北海道的时候,还为了温煦干预案,吵得差点卷铺盖回家。和沈沐吵架的感觉,和别人不一样,同样是顶撞上级,在剧院的时候和周导吵,和老演员吵,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周导说话不会那么直白,那些老演员要么气势汹汹,要么城府深重,总之都没有和沈沐吵那么酣畅淋漓。

而这个肖言昴,他说话的方式,言辞交锋间那种压迫性,给她的感觉和沈沐如出一辙。

他真的不是沈沐吗?步宴晨看着他的眼,他的脸在她眼中缓缓转变,竟变成沈沐的模样,令她心头一阵颤动。

“算了,你爱在这晒太阳,就晒吧。”肖言昴眼神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

步宴晨负气地坐在肖言昴的身后,她一直凝神看着他的背影。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黎柏带着司机,亲自来接肖言昴回去,他不知道步宴晨和肖言昴已经爆发过一次激烈的口角,让步宴晨和肖言昴坐在车后座,肖言昴没说什么,步宴晨也沉默地坐了进去,毕竟施工现场离L都挺远,这里不像国内交通那么方便,她一个女孩子,一个人没法回去。

黎柏坐在副驾驶席,开车的是个当地司机,会说法语,也会说一点中国话,这司机也是新招的,黎柏说原本的司机去废船处理厂打工去了,那里一天能赚的钱是这的一倍。当地员工跳槽,在非洲是常事,他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在非洲待久了的黎柏自然精通法语,全程都用法语和司机侃大山,听到有趣的事,会翻译给步宴晨听,肖言昴在非洲呆了五年,自然也懂法文,一路上气定神闲。

开了一段小路后,车上了主干道,但没多久,就遇到大堵车,双向四车道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车速几近龟速。

“怎么了?”黎柏焦急地把头探出窗外向前张望,嘀咕道:“这条路一般不堵,前面不会出事故了吧?”

这时一个交警开着摩托经过,似是和司机相熟,交谈了一阵,交警告诉他们,前面一辆运玻璃的货车翻了,玻璃渣撒了一地,车横在路中间,没那么快处理好,让他们耐心等待。

“要等多久?”黎柏问交警。

“快的话两三个小时,慢的话要四五个小时。”交警答复道。

“要这么久!”黎柏为难地皱起眉头。

这时司机告诉黎柏,他知道一条GPS上都没有的小路,只要从前面的转角右转进土路,车程多半个小时,颠簸一些,但总比困在路上好。

黎柏征求了肖言昴的意见,肖言昴见很多车也都往那条小路开,点了点头,让司机抄小路进城。

那条小路经过不少村庄,那些村庄保持着原生态,孩子们踢球打闹,妇女们坐在家门口纳凉聊天,村庄古老而充满生机,宁静自然,仿佛陶渊明向往的桃源,孑孓超然。步宴晨被孩子们不加修饰的笑容,这从容坦然的世界吸引着,一路都看着窗外。

但肖言昴却始终不朝窗外看一眼,到了车上,他倒是拿出那份文件细细看了起来,整个人的状态也终于调成一个总工该有的认真和严肃。

“这份文件,七天前就应该发过来,他们却一直拖到最后一天。”肖言昴对黎柏说。

“您也知道,这是甲供材料。”黎柏谄媚地使了一个笑脸,甲供材料是甲方提供,施工方是乙方,换句话说,肖言昴只要签个字认可接受就行,出了事也不是他的责任。

“材料是甲供的,但桥是我建的,这个字我不会签,甲方有问题的话,让他们来找我。”肖言昴合上文件,对黎柏道:“我不想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

步宴晨听不懂他们话的意思,只隐约从肖言昴的话语中听出那批所谓的‘甲供材料’有问题,所以肖言昴才对这份文件看都不多看一眼,而且,似乎他之前在国内出的那起事故,也和“甲供材料”有关。

“好,我去和甲方交涉。”黎柏说。

“现在,你可以把它拿去给魏锋交差了。”肖言昴把文件放在步宴晨的手上,然后开始闭目养神。

步宴晨看着闭着眼的肖言昴,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心里仿佛被点了一团火,他的行事作风真的和沈沐好像,沈沐也是这样,尽管出发点是好的,但从来不屑向她多解释半个字,明明很想把她留在身边,却总把话说绝,逼她离开。

他真的不是沈沐吗?他真的不是吗?为什么他们如此相似,眼睛,声音,说话的方式,行事作风,在看到他照片那一刻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是什么?可……如果他是沈沐,他为什么不和她相认呢?

“吱——”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步宴晨出神之际,突然感到车一阵强烈的震动,然后整个人都差点往前扑出去,好在肖言昴及时拉了她一把,要不然她头就直接撞前座上了。

“怎么回事?”肖言昴问黎柏,为什么紧急刹车。

“那女人从路边突然蹿出来,挡在车前。我们差点从她身上压过去。”黎柏拍着胸脯,心有余悸地瞪着站在车前的那名妇女。

步宴晨隔着车窗挡风玻璃,看到果然有一个土著妇女张开双臂挡在路中间,车头离她大概只有二十公分的距离,要是刚才车速再快一点,她现在可能就躺在车下了。那女人也吓得不轻,虽然站在车前,但双目紧闭,头瞥在一边,脖子几乎缩进身体里,整个人被吓得瑟瑟发抖。

司机也吓得脸色铁青,回过神后直接摇下车窗把头伸出去用土语朝那妇女嘶吼,即便步宴晨听不懂,也能猜出他在问候那女人全家。

这时从路边又赶过来一个年级更大的老人,头发斑白,走路一瘸一拐,但怀里却抱着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那男孩依偎在老人的怀里,眼无神地半合着,脸色仿佛蒙着一层霜,但额头又渗着汗珠,看上去极度虚脱。

刚才冲到车前挡车的那个女人,见车停下,急忙扶着引擎盖跑到驾驶室边上,双手死死扒着司机摇下的车窗玻璃不放,半跪着,用极度卑微的身体姿态,和急促的语速对司机说着什么,说的时候时不时地回头看那老人怀里抱着的孩子。

那老人浑浊的眼里老泪纵横,不断用力把她怀里的孩子举过车窗,好让车里的人看到孩子的脸,勾起他们的恻隐之心。

但司机一看到孩子病的症状,慌忙摆手,头摇得跟陀螺似的,拒绝得很干脆,不断往上摇车窗。

“她们什么事?”黎柏问司机。

司机向黎柏解释了一通,黎柏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到一个极不好的词,看了那个孩子一眼,眉头一皱,微微冲司机摇了摇头。

那女人看见黎柏摇头,扒着车窗哭了起来,她无助地渴求着黎柏动动恻隐之心。

“那孩子病了,她们想搭车是不是?”步宴晨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质问黎柏,为什么司机不让他们搭车?

“羽伶,那小孩在发高烧,你不知道埃博拉病毒正在非洲肆虐么?高烧的孩子,现在连医院都不敢随便接诊,要走特殊通道,她们应该已经求了好几辆车了,这个节骨眼上,没人愿意冒险帮她们的。”黎柏语重心长地对步宴晨说。

步宴晨看向肖言昴,双眼直视他的眼睛,将语调尽量压抑至平静,问他说:“总工,我包里有口罩,他也不确定得的就是埃博拉病毒,再加上口罩,应该没问题的,可以让他上车吗?”

肖言昴保持缄默。

“羽伶,你刚来非洲,还不了解情况……”黎柏替肖言昴说。

“即便了解了情况,我也不可能见死不救,我的良心会不安。现在趴在车窗外的,是一条命,一条弱势但鲜活的生命。我们的一个决定,决定的将是这条生命的去留。”步宴晨直视黎柏,对他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救我们当然会救。”黎柏诧异步宴晨竟不管不顾说出那么出格的话。她只是一个文员,居然当着总工的面教训起他这个主任来,和平时那个文静乖巧的步宴晨简直判若两人。

步宴晨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肖言昴,肖言昴依旧沉默。

“总工不打算救这个孩子吧。”她脸上写满了失望,苦笑一声,突然拉开车门,脚跨了出去。她在这辆车里一刻都待不下去,她要用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金,帮这对母子拦一辆车,或者为她们叫一辆救护车。

然而就在她即将跨下车的一刻,肖言昴突然抓住步宴晨的手,把她重新拽回车里,俯身越过她,帮她关好车门,然后自己挪到了中间的位置,紧挨着步宴晨坐,把自己原先的位置空出来。

“让那个女人和孩子上车,先送她们去医院。”肖言昴语气强硬,不容黎柏做任何解释。

黎柏无奈地看了肖言昴一眼,朝步宴晨叹了口气,摇着头和司机交涉了一阵,意思大致是多加他钱,司机不情不愿地下车帮那女人和孩子拉开车门。在她们上车前,步宴晨拿出口罩,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确保大家都戴好了,才点头让她们上车。

女人感激地抱着孩子坐到了步宴晨身边,破涕为笑,隔着口罩不断亲着她孩子的额头。

把她们送到医院后,步宴晨、肖言昴和黎柏一同送孩子去看医生,黎柏主要是去医生那确定那孩子的病因,他怕是传染性疾病。步宴晨和肖言昴则陪着孩子做各项检查,全程肖言昴都默默付钱。

最后确定那孩子得的是疟疾,医生说因为送来的及时,没什么大碍,打针吃药就行。

那女人带孩子打针的时候,步宴晨和肖言昴一同等在医院的走廊上,沉默许久后,步宴晨对肖言昴提出了辞职的申请。

“你要辞职?”肖言昴有些诧异,问道:“文件我看了,人我也救了,现在向我辞职,为什么?”

“个人原因。我想总工应该没兴趣知道。”步宴晨摇了摇头。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没兴趣知道。”

“我原本有个妹妹”步宴晨看着肖言昴,眼神透着些许疲倦,长长地抒了一口气后,对他说:“我的妹妹死于一场火灾,她十五岁那年,家里发生大火,那时我们住在一个小镇上,小镇正在建一座大桥,那座桥建成后,能把去城市的时间缩短半个小时,但是火灾发生在大桥通车的四天前,等我们把妹妹送到市属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们晚了半个小时,妹妹没救了。”

肖言昴微微动容,说怪不得她对工期那么敏感。

“如果那座大桥能早通车四天,只要四天,我妹妹就不会死。”步宴晨眼圈微红,抬头忍着眼泪,哽咽道:“现在中国最小的乡村都通路通桥,但我在电视上看到,非洲还有很多乡村面临着和我当时同样的境遇,所以我才放下国内的一切,到非洲来,我希望看到一座座桥横跨生死之壑。最不忍看到任何一个家庭,重复她的命运,因一座桥而天人永隔。现在埃博拉病毒肆虐,桥早开通一天,说不定就能救活一条命。”

“造桥,也能救命?”肖言昴看向步宴晨,对她说:“你不是为造桥而来,你是为救命而来。”

步宴晨郑重地点了点头。

肖言昴低下头,似乎陷入深思。

“我想,这也应该是你们每个造桥人的使命和责任,但我在你身上看不到那种使命感和责任感,说心里话,你不配我为你工作,更不配造桥。所以,我不得不向你辞职。”

“我不配造桥?说得真好。”肖言昴听了步宴晨的话,不怒反笑,笑容带着悲凉的意味,他问步宴晨,又好似在问自己:“那我在干什么?”

“你一直在看海。”

“看海?”肖言昴笑了,这个笑容里,透着些许释然,“你的辞职申请,我不批准,明天准时上班。”

而步宴晨,则从他的笑容里又找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

第二天步宴晨准时去上班,路过总工办公室的时候,发现肖言昴居然在办公室办公,并且一整天都没去看海。

“恭喜,我们的干预,看来是有一点效果了,再接再厉呀。”下班路上,步宴晨走进一家咖啡厅,和一个看报纸的老头背靠背坐下,那老头一手拿着报纸,一手端着咖啡,对步宴晨说。

“是啊,这都归功于周导您的干预案写得好,妖雀选的人也不错,那司机和女人应该不是我们自己的干预师吧?演得真是绝了!”步宴晨笑道。

“司机和那女人是妖雀打申请给元老院,从北美区首席那临时借调来的,他们本身就是非洲裔,那小孩是当地的,身世蛮可怜的,父母离异,跟着奶奶过,他奶奶就是抱他来的那位老人家,我们当时找上他的时候,他病得不轻,妖雀就看了他一眼,说他的病六天时间能康复,用来当临时小演员正好。当时我还半信半疑,没想到她一语成箴,那小孩今天真的退烧了,正好六天,不多不少。神了!”周导说:“妖雀的真实身份,是医生吧?”

步宴晨轻笑道:“您知道我不能向您透露。”

“这次的干预案,进行得真是顺利,到现在为止都没出一点幺蛾子,不过……”

“不过什么?”步宴晨耸肩。

“你不觉得太过顺利了吗?我们以前的干预案,也有顺利的,但不管设计得多天衣无缝,总是会有不受控制的因素搅局,需要干预师临场应变,但这次,顺利得仿佛……”

“仿佛什么?”步宴晨刚端起咖啡,听到周导的话,杯沿顿时停在唇边。

“肖言昴在配合我们对他进行干预。”

步宴晨彻底愣住了,她仔细回忆干预的细节,她拿到这份材料的时机、和肖言昴的对话、肖言昴的种种反应,一切都在步宴晨的意料之内,掌握之中,的确太顺利了,可能是当局者迷吧。在干预的时候,步宴晨没察觉到不对劲,但现在回过头想来,最大的问题,恰恰出在一切尽在掌控这点上!

干预师和演员最大的区别,就是永远有人没有剧本,而肖言昴虽然没看过周导的剧本,但却完全在按照周导的剧本走,他所有的反应都合情合理,都和步宴晨料想的一样,而这,正是最不合情理的一点!

周导提醒步宴晨道:“这次干预案,不会是陷阱吧?”

步宴晨颤抖着手把咖啡杯放回桌子上,她明白周导的意思,这次的干预案的确有问题,在看到肖言昴照片的那一瞬间,她的直觉就告诉过她,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肖言昴身上。

“沈沐。”步宴晨呢喃细语。

“什么?”

“没什么,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步宴晨装作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的手却用力到指尖泛白。如果真的是沈沐,他来非洲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温煦又为什么要让自己干预他?

“暂时停止后续的干预吧。”步宴晨对周导说:“容我先弄清一件事。”

“这样最好。”周导点了点头,把报纸和茶杯放在桌上,起身往咖啡店外走去,步宴晨手捧着咖啡,浅尝了一口,嘴角微微上扬。

“两年了,别来无恙。”

接下来的几天,肖言昴虽然时不时的还常去施工现场,但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里,他还难得的主持召开了几个会议,着力推进大桥建设进度。按照道理说,这样的肖言昴已经不需要步宴晨再去干预什么了,但步宴晨并不急着回去。不知不觉,步宴晨在这里又待了一个多星期,她和肖言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因为是他的专职文员,所以有很多工作上的交流,但也仅限在工作上。

直到有一天,肖言昴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经过文员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门虚掩着。

他轻轻推开门,看见步宴晨还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工作,她戴着眼镜,埋头研究一份报表,很专心,以至于他站在门口都没发现。他轻轻咳了一下,步宴晨才抬起头,看到他站在门口,摘下眼镜缓缓起身。

“还没下班?”

“嗯,魏锋刚教了点东西,我得消化一下。”

肖言昴点了点头,说:“还没吃饭吧,一起吧。”

“好。”步宴晨放下手头的事,跟着肖言昴到大厦三楼的中餐馆吃员工餐,肖言昴吃的很普通,一荤两素,二两饭。

两人面对面坐,肖言昴话不多,步宴晨也没找到好的话题,两人沉默地吃着面前的饭菜,只是似有默契的,两人吃得都很慢,步宴晨在饭里拨弄一块糖醋排骨不说,肖言昴夹菜夹饭也调成了慢动作。

“总工,你吃饭向来这么慢么?”步宴晨问他。

“胃不大好。”

“那……咳咳。”步宴晨往嘴里送了一口饭,刚想说点什么,不小心把饭粒吸到气管,咳嗽起来。肖言昴伸手在步宴晨背上拍了拍,而当他把手缩回去的时候,步宴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大拇指上有一截不太明显,但分明存在的色差。

那截色差不大不小,正好是一个扳指的宽度!

“你的手!”步宴晨眼眸一颤,条件反射似地抓住他的手,瞳孔突然张大,凝视着他拇指上那节肤色较浅的色差,问肖言昴:“你有戴扳指的习惯?”

“没有。”

“你拇指上这节色差是怎么来的?”步宴晨眼眶有些微红,她直视着肖言昴的双眼,抓着他的手紧张得有些颤抖。

肖言昴平静地摊开手掌,向步宴晨展示了拇指手心侧的一条疤,对她说:“夏天在工地上割破了手,缝了几针,缠了很长时间的纱布,就有色差了。”

步宴晨看着他拇指上的疤,眼神委顿下去,带着不甘,一根根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指,他的理由很充分,充分到让她无从反驳。

“为什么对我有没有戴过扳指那么在意?”肖言昴把手缩回去,问步宴晨。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特别是你的眼睛,不仅长得像,声音也像,气质也像。”

肖言昴了然地点了点头,问步宴晨:“什么样的朋友?”

“一个无法替代的朋友。”她眼眶有些微醺,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问他:“总工,你有没有这种朋友?”

“自然也有。”

“在国内吗?”

肖言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默认。

步宴晨窃喜,放下筷子,酝酿一番问他:“听说你来非洲五年了,没回去过,你不想她吗?”

肖言昴微微一愣,看向步宴晨,对她说:“吃饭的时候别说太多话,小心再呛到。”

吃过晚饭后,肖言昴送步宴晨回宿舍,下车的时候,他对步宴晨说:“今天早点睡,明天早上六点到办公室,跟我去一个地方考察,回来后写一份材料。”

“什么地方啊?”

“巴布伦普村。”

步宴晨听到这个名字,点了点头。

巴布伦普村坐落在L都西南角,像块顽石,横亘在巴布伦普大桥引桥的必经之路上。也就是说,一旦巴布伦普大桥建成通车,整个村庄将被一分为二,所以这座大桥在修建之初,就在当地颇受阻碍,而最令村民们感到不安的,是因为大桥的关系,要拆迁村上的一座马场。

那座马场以村子的名字命名,历史悠久,人们甚至忘了是先有村子还是先有马场。最关键的是,这个马场有上百个工作岗位,也就是有一小半的成年男子,都在这座马场工作,所以拆迁难度非常大,政策处理非常困难,以至于现在桥和路都修到了马场两头,但因为村民抗议,就是无法合拢。

而这两天,新一波舆情又出现,村民在网络谣言的煽动下,开始有组织的静坐抗议,甚至原本答应拆迁的村民,也突然集体反悔,当地政府对村民束手无策,要钱没有,要命不敢,只能恳求资方和村民代表坐下协商,资方也非常着急,这座桥是整个援助项目里极为重要的一环,国内下了时间表,必须要在中非高峰论坛开幕前全线贯通,政治任务,硬规定,但钱袋子又开不得,赔偿金额一旦往上抬,可就下不去了。

所以按照国内搞大型基建的传统,采取一把手承包制,也就是说项目每一个负责人,承包三四户家庭,无论用什么办法,派人慰问也好,喝酒也好,住在他家赖着不走也好,总之要把这几户家庭说通,说到他们愿意拆迁为止。

最后剩下一两户,就好办了。

作为项目设计三产单位总工程师,肖言昴也包产到了三户人家,其中一户正好是巴布伦普马场的马场主家。

当天肖言昴带着步宴晨和魏锋,在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和翻译的带领下,先到了两户村民家。一户村民的要求是安排工作,政府官员当着肖言昴的面答应下来,但另一户村民说他只会养马,要求政府重建马场。

步宴晨在那户家庭的家里,发现有个孩子正在生病,她问那户人家,为什么不带孩子去医院,那户人家的女人说,她们带孩子去市里的大医院看过,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可是她们住不起,只能配些药来吃。

“万一孩子病情突然加重怎么办?”步宴晨让翻译问那个女人,女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生病的孩子,说现在的交通确实很不方便,即便叫救护车,至少也要三个小时才能赶到,而且进村的路很小,她说着,低下头哭了,说她姐姐家的孩子前年得疟疾,就是因为延误了太长时间,最后没抢救回来。

“可如果这座大桥通车了,救护车开过来只要二十分钟,也许,那样的悲剧不会再发生。”步宴晨拍着她的背说。

那女人点了点头,懦弱地看了她丈夫一眼,说:“男人太自私了。”

自私。这个词隐隐刺痛了步宴晨的心,她知道这座桥的意义,就像周导在干预案里写的那样,这座桥早一天通车,也许就能挽救一个鲜活的生命,但她却始终只把这种意义当做干预肖言昴的工具,何曾真正关心过这些孩子的生死?自私,她的确太自私了。

她找了个借口从那户人家走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电话给妖雀。

“帮我查一下,到底是谁在利用舆论兴风作浪,干扰巴布伦普村的拆迁。”她对妖雀说。

“这不在我们干预的范围内吧。”

“我知道,产生的费用我自掏腰包,你尽快帮我查出来。”

“好,我去查一下,不过查到了,你又打算怎么处理?”

“让他闭嘴,我想你应该比我有办法。”步宴晨微微一笑,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回走,没走出几步,绕过一丛小树,她便当场愣住了。她看到一个人正站在那几棵树的后面,是魏锋。

步宴晨急切地挂断电话,尴尬地看着正在抽烟的魏锋,他手里的烟已经烧掉大半截,毫无疑问他不是刚到的,他应该听到了她和妖雀的说话内容,只是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屋里太闷了,出来抽根烟。”他对步宴晨露出招牌式笑容,暖暖的,似乎在委婉地告诉步宴晨他只是在抽烟,没听见她刚才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步宴晨朝他笑笑,看了看那户人家的房子,离这里将近四百多米的距离,抽根烟,有必要走那么远吗?

“峰哥,你来非洲几年了?”走过魏锋身边的时候,步宴晨突然问了句。

魏锋憨憨地一笑,说不过半年。他把烟踩灭,对她说:“快回屋吧,这里虫蛇很多的,不比中国的乡村。”

步宴晨冲他点了点头,往屋里走去,边走边回想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她确实没听到明显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一般都挺警觉的,何以魏锋走到离她那么近的距离,她都没有察觉呢?难道他刻意轻手轻脚地接近她?而且,他明明应该听到什么了,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他是不关心还是故意想帮她隐瞒?

经历过山猫背叛的事后,步宴晨在执行干预任务时免不了多长个心眼,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可不想重蹈覆辙。所以她趁魏锋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他拍了张照,然后发简讯让妖雀查查魏锋的底细。

L都菲利斯夜总会,坐落在市中心高档写字楼区,是整个L都最大型、最高规格的娱乐项目,它不仅是酒吧和舞池的综合体,晚上十点到凌晨四点还有各色表演,很受白领阶层和外国人、游客的欢迎。

“汤米,你上周的酒钱还是露丝给你垫的呢,怎么又来了?搅黄了哪笔生意,赚到酒钱了?”夜总会的外围,一个穿着蓝色高档西装的黑人朝一个叫汤米的白人打招呼,汤米一头卷发,胡须邋遢,穿着皱皱的西装,裤子洗得发白,格子衬衫围了条领带,显然他身上的钱并不足以支撑他来这潇洒,但实际上他来得很频繁,以致一些这里的常客都认识他。

汤米朝那个和他打招呼的黑人看了一眼,目光有些鄙夷,嘴里碎碎地念着什么,明显不是好话。

黑人的同伴问那个黑人这个汤米是谁,黑人喝了口酒,嘲笑道:“是一个专门靠替人维权谋生的,其实就是个搅屎棍,搅黄一个项目能拿到提成,三年前韩国人想在市郊开个造车厂,你知道吗,如果那个厂开起来的话,至少能解决一万人就业,而且是我们国家第一家汽车厂。可是就是这个搅屎棍,为了区区五万美元,大造舆论,说什么汽车厂有污染,还会挤跨我们国家自己的工业,好好一个厂,就被他和他那帮电脑虫挤没了,把本该建在我们国家的工厂,推到了邻国。”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他现在看上去挺落魄的,是没生意了吗?”

“生意好得很,不过他喜欢赌。”黑人笑笑,眼角余光看向一个匆忙向汤米走去的黑人女孩,说:“他在这里有个服务生姘头,叫露丝,钱输光了就来找她讨酒喝。”

黑人女孩把一瓶啤酒放在汤米身边,问他今天输了还是赢了。

汤米让她别问那么多,对她说:“我以前有钱的时候给你的小费可不少,你现在就送我一瓶啤酒吗?”

女孩鄙夷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马上要赚大钱了,露丝,一会儿我要在这里见一个客户,中国的客户,至少给我来份白兰地,好让我看上去体面一些。”汤米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绿钞,折好夹在露丝两坨硕大的乳房之间。

露丝一笑:“这点钱可不够一杯白兰地的。”

汤米一笑:“这算小费。”

“真狡猾。”露丝笑着托着盘子走向吧台。

菲利斯夜总会的停车场,一辆黑色的商务车缓缓地停在车位上,穿着华丽晚礼服的妖雀从车上下来,走到驾驶室旁边,和开车的周导交换了一个眼神,问:“汤米已经到了吗?”

周导看了看一边的监控画面,朝妖雀点了点头,说他到了。

妖雀拿出小包里的口红,补了下,便踩着高跟鞋进场。

汤米的眼神游离在人群之中,特别关注入场的进口处,他不时地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那个中国客户怎么还没出现?中国人不是不喜欢迟到的吗?他碎碎念着。

突然,一袭红色晚礼服的妖雀出现在了进口处,火红的礼服映衬着白皙的皮肤,加上又直又长的撩人黑发,瞬间吸引了汤米的目光,他两眼兴奋得冒光,忙向妖雀举手打响指示意。

步宴晨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这几天她都有些失眠,可能是水土不服吧,非洲的天气确实热,也可能是肖言昴的关系,他和沈沐的脸,每天都在步宴晨的脑子里交替对比。

种种迹象推测,肖言昴就是沈沐,但如果他真的是沈沐,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在非洲五年?至少黎柏在向她撒谎。最重要的一点,沈沐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她?

如果他真是沈沐的话,那么这次的干预可能真如周导所言,是一个陷阱,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把肖言昴的身份确定下来!

“叮叮”,正在她这样想的时候,手机响了,轻触屏幕一看,是妖雀来电。步宴晨立即坐了起来,接起电话,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还算顺利。”妖雀对步宴晨说:“和你猜想的差不多,一个叫汤米的家伙,受一家国外基金的资助,一直对肖言昴他们公司的巴布伦普大桥和SA40公路衔接项目进行阻挠,诱导当地居民拒绝拆迁补偿条款,并在L都策划了两场游行,声援当地居民。”

“查出那家外国基金了吗?”

“就是当时竞标失败那个公司他们国家的。”妖雀道:“我已经用三倍的价格,诱导汤米签下了协议,让他拒绝那家外国基金的援助,他今后将只听从我们的指挥。”

“你给他开的价是多少?”

“五十万美元。”妖雀道。

“这么高,你还真敢说!”步宴晨咋舌,那么多钱浪费在一个搅屎棍身上,未免太不划算。

“然而我只给了他一万的定金。”妖雀冷冷一笑。

“哈哈哈,汤米这个小无赖,碰上大无赖了。”

“无赖的不是我,是你的周导,我可是按照他的剧本来的。”

“好吧好吧,不说了,你们早点休息,替我向周导道晚安,辛苦了。”

步宴晨挂掉电话,欣慰地躺下。

第二天,在当地政府官员的安排下肖言昴一行来到了巴布伦普马场。

巴布伦普马场占地四百多亩,养着一千多头赛马,马匹供应东南亚各大赛马场。马场的老板是个美国裔白人,叫罗宾,五十多岁,一副老电影里的西部牛仔的形象,人高马大,穿牛仔裤和格子衬衫,留小胡子,精神健硕,脸颊和脖子微微泛红。

他的开场白是对当地政府官员说的,用英语,说他讨厌黄皮猴子,黄皮猴子都是细胳膊细腿的娘娘腔,只会偷袭,二战的时候偷袭了珍珠港,现在还在偷白人的智慧、地盘和当地黑人的就业机会。

“你们的一切都是从我们手里偷去的,所以从我的马场滚出去,立刻。”他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满口酒气,指着肖言昴的鼻子说:“别指望我会向你们这些小偷妥协!除非你们把从我们白人手里偷走的财富如数还给我们。”

肖言昴面不改色,问他:“你是美国人吧?美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哪一寸不是从印第安人手里偷来的?要求我们还钱之前,请你们三亿美国人先回到欧洲,把偷来的国土还给印第安人。”

罗宾指着肖言昴的手指往下一弯,瞪大眼睛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但肖言昴没有给他机会,马上加码道:“怎么?难道你想拍着胸脯自豪地告诉我,你们盎格鲁撒克逊人是光明正大的杀光原住民,抢的土地,所以不用还,是吗?”

罗宾双眼一横,见嘴上讨不着便宜,闪电般的伸手抓住肖言昴的领子,举起手作势要打他,当地政府官员急忙拦架。这时,一个身穿西装的老头从马场里走了出来,他拄着拐杖,年纪看上去很大,八十多岁的样子。

“罗宾,放手。”那老头走到肖言昴面前,向罗宾挥了挥手,罗宾不甘地瞪了肖言昴一眼,但似乎不敢忤逆老头的意思,悻悻地放手,走回马场。

“我是威尔逊,这家马场的董事长。”老头深深地看了肖言昴一眼,向他伸出手。

肖言昴伸出手回应,礼貌地向长者点头,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和职位。

这位威尔逊老先生比那个罗宾温文尔雅得多,他拄着拐杖,亲自带肖言昴他们参观了他的马场,向他们展示当地人在他马场里工作的情况,他告诉肖言昴,这个村子几乎一半的成年男人都在他的马场工作,他们有些已经干了二十多年,只会养马,如果马场被迫拆掉,那些人就会失业。

“失业是暂时,而且政府会提供临时工作给他们。”肖言昴说。

威尔逊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不了解非洲。

“我去过很多地方,也去过中国,我看过兵马俑,也到过长城,知道中国人擅长用集体的智慧创造伟大的成就,但这在非洲行不通,你们不能在非洲复制中国的模式,在非洲造便捷的公路没有好处,非洲人需要的是教育和医疗。”

“如果你去过中国就应该知道一条畅通的路意味着什么,那是现代商业活动的基础,有路才有投资,有投资才有发展,有发展才有就业机会,才有税收,政府才有钱投资教育和医疗。没错,因为修路,这里的工人们会暂时失业,他们可能会过一段苦日子,但是,一个国家想要发展,总得有人做出一些牺牲,中国,也是牺牲了几代人才从国破家亡走到今天,什么都不肯失去,就意味着什么都改变不了。”肖言昴走在威尔逊身边,和他聊着。

威尔逊驻足,看向肖言昴,摇着头说,这样对那些做出牺牲的人不公平。

“这世界没什么绝对的公平,美国在伊拉克战死那么多士兵,为的是什么?他们在为什么牺牲?对他们而言,这种牺牲是否值得,是否公平?”

威尔逊呼吸一滞,他自然知道这种牺牲是值得的,那些士兵是在为维护牙买加体系做出牺牲,他们在用生命维护美国的利益,可是这种牺牲是否公平呢?对于降临在个体上的死亡,谁又是自愿的呢?

“我无法反驳你的说法,牺牲是崇高的,不该讨论公平与否,不论在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个体的牺牲总是难免的。”威尔逊眼神一顿,他意识到,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年轻人,不太好忽悠。

“想喝咖啡吗?我办公室里有蒙巴利运来的咖啡豆。”威尔逊邀请肖言昴他们去办公室喝咖啡,他果然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在谈到拆迁事宜的时候,知道自己辩才比不上肖言昴,就把锅甩给罗宾。

“我年事已高,马场的具体经营事务,早就已经不插手了,现在我把所有管理权限都移交给了我儿子罗宾,如果他同意,我不反对。”

步宴晨在一旁看着威尔逊,腹议真是人老成精,明知道那个罗宾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油盐不进,肖言昴遇到他,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全然是在拿他傻儿子当挡箭牌。

肖言昴自然也意识到了,他放下咖啡杯,和威尔逊寒暄了几句,就带着众人拜别出门。

回去的时候,步宴晨和肖言昴同乘一辆车,肖言昴一路看着车窗外,眼神有些忧郁。

“在担心拆迁的事吗?”步宴晨问他。

肖言昴笑着摇了摇头,对她说:“回去以后写份报告,就说我们能按时完成拆迁任务,细节不必写得很详细,只要把村民的要求和当地政府的赔偿措施附上就可以。”

“按时?”步宴晨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念一动。他和沈沐除了脸之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特别是刚才和马场那对父子辩论,那种气定神闲,看似漫不经心,却三言两语把人怼到胃出血的口才,和沈沐如出一辙。

还有他那种自信,似乎只要确定了一个目标,不论正常人觉得多么难以企及,他都能以让人捉摸不透的,高深莫测的行为轨迹,闲庭信步般的达到目的。

步宴晨看着肖言昴望向车窗外的侧脸出神,脑补着他戴着人皮面具的样子。

“都怪18,明明知道沈沐长什么样,就是不说。”步宴晨恼怒地想着。

沈沐失踪后,步宴晨曾经要18把沈沐不戴面具的日常照片给她,但18告诉步宴晨,对首席干预师和元老的保密程序是元老A亲自设定的,只有元老A有查看权限,除她之外,哪怕是其他元老和首席,都没有查看的权限,而且这个保密程序是最优先设定,如果有人强行攻破的话,它会在三秒内自动清空记忆。

她也把肖言昴的照片给18认过,18的答复是,他不是沈沐,只是个桥梁工程师,通过人像识别,查出和温煦给的履历并无二至。

“难道是18错了?”步宴晨咬了咬唇。

当天晚上回到宿舍后,步宴晨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新闻上播着埃博拉病毒又开始肆虐,已经造成不少人死亡,步宴晨有些担心,祈祷至少在疫情蔓延到这之前,大桥能顺利通车。

正在她看着电视祈祷的时候,妖雀打来电话,告诉步宴晨,魏锋的底细查清楚了。

“有什么问题吗?”步宴晨从沙发上坐起来。

“有,他的履历动过手脚,我查了他履历上就读的中学,发现他班上的结业成绩报表没有他这个人。”妖雀告诉步宴晨。

步宴晨皱了皱眉头,问:“他会不会也是干预师?”

“不太清楚,不过他伪造的手法挺高明,即便不是干预师,也绝对不是一般的组织,有可能是国际警察或者CIA一类。”

步宴晨倒吸一口冷气,果然看似忠厚的男人最不可信。她让妖雀继续查,这个人潜伏在肖言昴的身边,一定有他的目的,绝不可以放松警惕,即便查不出什么,也要派人盯着。

这边妖雀的电话刚挂断,周导电话又接进来。

周导告诉步宴晨,他已经联系到了两位真正能现身说法的当地人,住的都不远,也请到了一家联合国医疗小组的三位医生,只要步宴晨一声令下,他会以记者的身份,邀请他们去巴布伦普村,进行拆迁动员宣传。

“好,日子就定在后天晚上吧,我们准备些食材,再准备一套音响器材,在巴布伦普村组织一场篝火晚会,当地人喜欢跳舞,只要有音乐和酒,所有的村民都会来的,气氛营造到恰到好处的时候,再请出当地人和医疗小组的医生现身说法。”

“好,那我明天先请人去做下宣传,发下传单。”周导一笑,说搞演出搞宣传没人比他更在行了。

“谢谢你,周导。”步宴晨笑着说:“让您做这些真是大材小用了。”

“哈哈,宴晨,我可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啊,比在剧院里有意思多了,有的时候还挺热血澎湃的,要说谢谢的人是我,我现在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

周导这样说的时候,电视里正好播到一条渔民捕捞龙虾大丰收的镜头,步宴晨脑子里闪过一丝电光,想起沈沐曾说过,他对龙虾过敏!

“周导,准备食材的时候,多准备几只大龙虾!”步宴晨突然整个人一个激灵,急切地对周导道。

“准备龙虾?篝火晚会吃龙虾?”周导有些狐疑。

步宴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周导,这对她而言,很重要。

周导答应下来。

是夜,汤米骂咧咧地从菲利斯夜总会出来,顺脚踢翻放在路边的一个空酒瓶,朝空旷的街道大吼了一声:“贱人!”

他骂的,正是放她鸽子的妖雀。明明说好了要出高价资助他制造舆论,搅黄巴布伦普大桥工程,但他刚推掉其他资助者,就收到那女人的简讯,说这桩买卖取消,他收到的预付款,连付人头费都不够,亏大发了。

“可恶的中国人!奸诈!”他脸朝着月亮破口大骂,醉眼惺忪地把黄灿灿的月亮想象成了中国人黄色的脸。

似乎觉得骂月亮还不解气,他飞起一脚,狠狠地踢飞了路边一个易拉罐,然后大吼一声。

他的眼神顺着易拉罐飞舞的抛物线,看到路边昏黄的路灯下,伫立着一个黄种人,令他作呕的黄皮肤黑头发,穿着一身职业装,留着寸头,一副乖乖男的样子,背着一个包,似乎在等公交车。

汤米往路边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看着那个中国男人,心里嘀咕着可恶的中国人,咬牙切齿地朝那个他走了过去。

“魏锋,你在哪呢?我不是让你替我买瓶红酒来吗,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你是回中国给我买了吗?”杰西卡在家准备了一桌饭菜,还点了蜡烛,准备给魏锋一个惊喜,魏锋明明答应的,可是饭菜都凉了,他还没到。

“亲爱的,快了,我马上就到。”魏锋拿着电话,眼角的余光看到跌跌撞撞向他走来的汤米,唇角微微一勾,对杰西卡说:“稍微再等一会儿。”

他挂掉电话的时候,汤米刚好走到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子,你是中国来的猴子吗?还是日本或者韩国来的猴子?”

魏锋露出招牌式的温暖笑容,对他说:“我是中国人。我猜,你是想打劫我吧?”

汤米见魏锋这么识相,冷冷地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把折叠刀,拉起魏锋的领口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凶神恶煞地说:“你猜对了,我专抢中国猴子,这是你们欠我的,我只是拿回自己应得的,懂吗?”

魏锋乖乖举起双手,告诉他皮夹在他衣服口袋里,让他自己伸手去拿。

“别耍花招。”汤米警告了魏锋一句,然后把手伸进他衣服里,但他没摸到皮夹,只摸到一个冰冷的铁疙瘩,他醉醺醺地把那个铁疙瘩拿出来,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把枪。

这时,魏锋脸上暖洋洋的笑容早已不见踪影,他两眼冷冰冰地看着汤米,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你是谁?”汤米这才意识到自己踢到钉子,往后大跳一步,咬牙把手枪夺过,用枪指着魏锋,手有些发颤,问他怎么会有枪。

魏锋整理了一下领带,扬了扬下巴示意汤米注意自己的身后,汤米下意识转过头,看到三个装束、肤色各异的高大男子,齐刷刷地站在他身后,吓得折叠刀都丢了,双手握着枪,不断地问:“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

“哗——”的一声,两辆黑色的道奇轿车停在魏锋身边,停下的一瞬间,车门打开,三个男人把汤米扔麻袋似的扔到车上,汤米惊恐得猛扣扳机,却发现枪里根本没子弹,也是,这么近的距离,那个中国男人怎么会把装了子弹的手枪给他拿到?

“你……你们想干什么?”汤米被两个黑衣大汉夹着,坐在第三排,惊恐地嘶吼着,但是车上的人似乎没一个打算告诉他。

“我要的红酒准备好了吗?”魏锋坐到副驾驶位置上,问驾驶员。

“准备好了。”驾驶员把一个装着红酒的袋子递给魏锋,魏锋打开红酒袋子看了一眼,对驾驶员说:“先把我送到杰西卡那,快。”

驾驶员点了点头,猛地加了脚油门,魏锋拍了拍脸,对着副驾驶上的化妆镜,又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脸上重新挂上招牌式的温暖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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