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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怒河春醒(5)

卡卡仰面向天,不令眼泪掉落下来,待得情绪稍稍平整,他已垂下头来,目中坚毅无比,忽然向清水姬道:“不知能否借贵仆一用?”刚才小童临死前说的一个“上”字,让他也蓦然清晰无比,清水姬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卡卡当下驾驭那飞朴朴,缓缓低翔而起,飞朴朴先一个俯翔,从神像上起飞,卡卡低头一看,只见那大汉脸上全是汗水,似乎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卡卡一时顾不了太多,舒展躯体,缓缓起飞,只觉天下之大,风声云性,入耳入心,清晰无比,那股凌厉无比的杀气,似乎消失了。

适才卡卡站在埃河塔上,正看着夜摩子几人叙旧,蓦地感到一股极熟悉的杀气,波涛般涌至,卡卡登时一个激灵,那股杀气,正是当日寻找木木之时,在朱雀大街的屋脊上所强烈感受到的,一刹那,卡卡甚至恍惚地以为又回到了当日。

那股杀气初时还未感觉到,随即发现那杀气仿佛久已拉紧的弦,直到弦松,箭羽破空而来的刹那,杀气才如潮卷来,卡卡立即高声示警,然而为时已晚。杀气一泄,似乎不管结果,立即消失,可是那股感觉实在太刻骨铭心,令卡卡夜里惊醒过多次,令他“自信”到,只要那偷袭者未走远,他就一定感受到他的气息。

卡卡驾驭着飞朴朴,一任身心与飞朴朴融合为一体,仿佛翱翔的是他,飞行的也是他。

那股气息若隐若现,似有若无,飞朴朴一圈一圈在天上盘旋逡巡,卡卡自天上下望,只见整个青城规模极大,形制极为周整,经过一代代国王历代的拓修,整个青城便仿佛一位善于妆点自己的妇人,脸上没有皱纹,也没有乱发,千雕百琢之下,透出一股倾城的绝色来。

城中大道衡平竖直,鳞次栉比,这时已是黑夜,地上灯光渐次燃起,青城素有“炫耀之城”的美誉,各家灯火,几乎是不待黑夜便纷纷燃起,然而无疑,城中最炫耀的灯火簇群,无疑是王宫。

那股神秘莫测的气息,最后就栖息在王宫。卡卡驾驭着飞朴朴,盘旋在上空,听到似有持续不断的颂经声源源发出,卡卡不敢在王宫中盘旋太低,驾驭着它在中空飞行,那飞朴朴却似有一股冲动,要低旋下去,卡卡勉力勒制,却觉飞朴朴突然之间,似乎狂性大发,蓦地低鸣一声,直直朝王宫中坠下,王宫之中,遍是石板地,一坠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卡卡勉力驾驭,朝王宫最高处飞去,飞朴朴哀鸣一声,在王宫最高处,一座楼塔上殒落。

那楼塔之中没有灯光,卡卡目力极佳,勉强分辨得出,飞朴朴下坠之势极快,卡卡来不及任何反应,便直直朝平平的塔楼顶坠下。

卡卡此时便是有通天本领,也难逃一死,不料甫一及地,却觉哗啦一声,整个人陷入到楼塔中,那塔顶竟似是幕布搭成,然后,卡卡顿觉进入到一股温暖的水中,卡卡水性一向极差,好在那水并不如何深,借着从幕布中泄露下来的月光和星光,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木桶,水上遍撒鲜花花瓣,巴着桶沿,四下里望去,只见这赫然是一个巨大的浴室。除木桶之外,却空无一物。这浴室全为这木桶所建。

青城地处地下暗河贝瑙河之上,水虽不缺乏,然究竟不如何丰盛,以如此大的木桶来沐浴,显然此人的身份绝对非同小可。并且,基本可以确定,是一位贵女。

星月光自楼顶缝隙处照下,将散发着微微热气的温水照得氤氲美丽,别有一种沐浴的感触,那花瓣娇嫩饱满,鲜红丽白,水温堪堪适合沐浴。

卡卡暗呼一声:“糟了!”看这水温,正适合沐浴,显然,木桶中的水是才调试好,沐浴者只怕很快即将到来,而从塔楼顶上的幕布来看,显然,会有专人揭开,好让沐浴者在水浴的同时,接受星月之光的沐浴,那么这个破绽必然很快被发现。

卡卡站起身来,正要跳出桶外,夺路而逃,忽听门外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和话语声。

一个略带惶恐的清秀声音道:“公主,水已调试好。微奴这就为您打开。”

卡卡一听之下,几乎浑身冰冷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几天后即将加冕的公主。这一被发现,必死无疑。一颗心狂跳不已,他平素自负智慧,这时竟也急得无法可想。

一个略带着冰清和高贵的声音道:“不必了,上了一天朝,那些大臣们可真够啰唆的。事无巨细,都要来汇报。”

那个清秀声音继续低声道:“那是臣民们对公主的敬爱。”

“哼。敬爱。他们敬爱的大概是他们世袭的爵位和蓄养的朴朴姬吧。”只听裙裾之声加快,逐渐清晰,那清秀声音不敢接口,那冰清的声音忽然又道:“半个时辰后,你叫卢姑娘在这里等候。”“是。”那清秀的声音转身而去,脚步渐远。却把卡卡悔得恨不得以头抢地。

随即,浴室的大门被推开,一个高贵苗条的身影进入而来,她自进门便即开始脱衣,脱衣之时,姿态也曼妙无比,随后,一个曼妙的身影,滑进木桶。

卡卡一动不敢动,却又不敢眨眼。好在水汽氤氲,看得并不真切,卡卡紧缩身体,巴在木桶沿上。

却原来卡卡本打算跨出桶外,躲在离门最远的背影处,一时想到若是侍女进来收拾一番,必然无处可躲,当下无可奈何,只得行险躲在木桶中,恰在此时,乌云飘来,星月隐去,将天窗已开这一破绽也隐去。卡卡内心只盼这乌云呆得越久越好。

不过木桶虽大,公主腿却极长,一旦舒展开来,他只要略为挪动一下,便会立即便被发觉,更加谨慎万分。他自知此时举动极为无礼,只是若是避开眼转过身去,却也万万不能。他之前从未见过公主,却也听说,当今公主少年早成,智慧天然,更有明断之眼,慧斩之剑,自己只要向她略一瞩目,便会给立即发觉,所以更不敢看她的脸,这一低头,更将无边春色饱览无余,她洁白的躯体,在氤氲的水汽之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高耸的胸部,中间两点正在水波临界处,略一动,便在水波上荡漾出无边春色。

卡卡不得不看,心中巨响。不由暗自自嘲:胸有惊雷而面如土鸡者,可斩大好头颅。

公主斜倚桶壁,双腿微叠,吐气如兰,忽然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轻吟道:“舍那……”

便听门外一阵橐橐声响,随后,便传出,一声乐响。

那乐声似乎是从琵琶传出的,一经弦,便存了心,似乎存心舞弄出一段春秋,随即,笛、筝齐鸣,瞬间,便靡靡起来,那乐声似乎极宏大,又似乎极细微,随后,便如春野般气息,又如流水之波澜。

卡卡几乎便要跳起来,冲出门外。

因为他已听出,这曲调,这乐声,正是当日大哥向他演奏的《四月春野》,那乐声似乎带有无穷的穿透力,能跨越万水千山,消灭一切阻隔。将世上任意两颗心,都圆满地结合起来、融合起来。

大哥,你果然在王宫!

卡卡心中一刹那,竟然有了一种委屈的感觉,几乎忍不住便要不管不顾,跳出桶外,与大哥相见。

他一抬头,随即发现,那模模糊糊的窗叶,映现出的,却是隐隐约约几个人影——竟然是众人合奏。

卡卡一颗心七上八下,却忽然听到微微的啜泣声传来。透过氤氲的水汽,他清晰地看到:

那平静如湖的水面,一滴滴泪珠滴在水面上,溅出点点涟漪。那初时只是无声之泪,随后,便是微微的啜泣,然后,随着乐声的逐渐超拔,那啜泣几乎变成了痛哭。

卡卡这才醒悟到一个事实:

这位素以明断、慧斩着称于世的坚韧公主、瑰国之花,竟是借着乐声的遮掩在大声痛哭!

那乐声毫不停歇,丝毫没有转圜余地,听上去既紧凑,又连贯。《四月春野》这首曲调,原本是由一人弹动,只是弹奏者必须技艺极为高强,因此少有人办到。此时数人合奏,才勉强有那等效果。

公主痛哭不已,间或夹杂着点点呢喃,卡卡无意中闯入公主浴室,又窥到美人裸体,此时更听到人家私密,心中实在有一头撞死的冲动。更知此时凶多吉少,一旦被公主察觉,必将似无葬身之地,一生之中所受煎熬,似乎唯有四年前反出家门之时,可堪比拟。只是自己那时采取主动,表面上看去多么意气风发,从枯萎、压抑的家族中脱离出去,靠自己,走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江湖中去,是多么地快活。

一曲《四月春野》奏完,须臾之间,便是《孢桐鹦鹉》,也是卡卡大哥所做,当日大哥来到卡卡所居的小溪山居,在溪水附近,便生长着一具巨大的孢桐树,孢桐树上,便栖息着两只鹦鹉,那两只鹦鹉一公一母,俱是曲喙,圆颅,短尾,翅羽外黄内白,头上羽毛却是嫣红,凝簇起来,时常如火焰。两只鹦鹉暮栖朝行,在小溪山上,自由飞行。当时大哥探望卡卡,发现这两只鹦鹉,一时兴起,当即脱鞋去袜,手拍孢桐,足踏溪水,随口吟哦,做出《孢桐鹦鹉》的曲子,整首曲子是欢快的,不知为何,到最后却带上了一丝感伤之意。

此时卡卡一听到这首曲子,顿时掀起对大哥的无边思念来。他之所以来到青城,便是为寻找大哥。只是当日大哥与他有过约定,要他凭借自己的本领,来到王宫,与他见面。卡卡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局面下进入王宫,并且,不但没找到大哥,木木也丢了。卡卡忽然觉得很惭愧。

那一曲《孢桐鹦鹉》奏完,便不再响,却听门外通报:卢姑娘到了。

公主已经平静下来,缓缓从水中站立起来,正要跨出桶外,却听嗖然一声,随即屋顶传来噼里啪啦的交手声,乌云一散,星月光转瞬便映射下来,随后,便听砰然一声,星月光又给遮掩住。卡卡心惊肉跳。公主冷冷道:“不用去追了。”

屋顶上的人翻越而下,仍落在室外,道:“是。”那声音虽则娇媚,却也有一些生涩,没有丝毫感情,带了些诡异色彩。

公主一步跨出桶外,随手拿起一件浴袍披上,便离开了。

卡卡心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正要跨出桶外觅机逃走,却觉喉头一紧,已给一双大手紧紧扣住,呼吸顿时艰难起来。

那声音极为粗豪,道:“别动,别喊。”说着,手上加了把力,却忽然一口热血吐出来,正吐在卡卡脖子上。卡卡心中一动:“你是刚才的偷窥者?”那人却嘿嘿一笑,声音忽然猥琐起来:“总不比你与美人共浴来得更快活一些。”卡卡神色一冷,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那人道:“刚才一个不小心,受了内伤,须得有你帮助才能逃得出王宫。”

卡卡道:“我如果不帮呢?”

那人似乎突然一愣,道:“刚才如果没有我在楼顶遮掩,星光射下,你早死定了。”卡卡一怔,蓦地明白过来,原来天窗幕布去掉,却是此人在上面将洞口遮掩,他才得以保全。

卡卡极不愿欠人情分,想了想,道:“要我如何帮你?”那人似乎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卡卡,道:“走到门外,把这个东西放出去,一会自会有人接应。”说着放开手,卡卡转身跨出桶外,与那人打了一个照面,一怔之下,脱口而出:

“三十三?”

三十三嘿嘿一笑,却没有露出太意外的表情:“天下第一仆仆师,嘿,嘿嘿。”

卡卡走出门外,放出一小段细竹,那细竹从外面看,毫无特异之处,一放开手,却似乎如有生命律动一般,斜斜钻天而去,然后斜升到半空,轰然炸开。卡卡正在担忧是否方向错了,将情形告知三十三,三十三却丝毫不担忧。

果然,不到一刻,便听外面传来一声虫鸣,三十三也以虫鸣相应,随即,门口晃进来一个身材瘦瘦的高大人影,借着星月的微光,赫然竟是朱湖子,朱湖子看到卡卡,也是一愣,并不言语,当下左右两胁,各携一个,从天窗穿出,朱湖子似乎对王宫形制极为熟悉,仿佛闲庭信步,十几个起落之间,已可望见王宫外墙。

此时王宫禁卫追来,箭羽在空中不断飞射,那些俱是强弓大弩,射程极远,加之加冕仪式即将举行,因此宫中守卫格外严密,一排劲弩射过,朱湖子尚未得以喘息,嗖然两声巨响,左右两侧,已各有一排重弩射至。

暗夜中看来,就仿佛两块镞板当空夹至。

朱湖子避无可避,双手一甩,已将卡卡与三十三甩向宫墙之外,嗖然两响,各有两簇箭弩射向卡卡与三十三。眼见三人俱要殒命当场,却听哗啦一声,如风暴骤然扬开,只见宫墙之上,绰立一人,那人一挫身,一扬袖,长袖蓦然展开,随即,哗然一声,那长袖再一展开。卡卡顿觉身后箭羽破空之声,也给压倒。

正是夜摩子。

夜摩子低喝一声,气沉丹田,再一扬声,道:“舞!”那双袖登时绵延展开,如风如刃。

朱湖子沉喝道:“好一个迎风三展袖!”那箭羽一遇夜摩子的双袖,登时如稻草般纷坠,朱湖子、卡卡、三十三瞬息之间,已跃到宫墙之外。

夜摩子随即落下,落地时,却是一个踉跄,朱湖子低呼道:“你受伤了!”夜摩子单手抚胸,一手缓缓拔出箭杆,鲜血不断涌出,未想那箭头却是带有倒钩,一入肉后,箭头便爆炸开来,勾住周围肌肉,再拔下去,势必将皮肉扯下一大块。墙下阴影中,王图子走出,道:“醍醐子也许就快要到了,到时有他,一定没有什么问题。”

当下王图子背着三十三,朱湖子抱着夜摩子,与卡卡一道,五人穿街过巷,直行到朱雀河下,王图子发鸟鸣之声,随后便从桥下驶出一条小舟来,五人纷次坠下,到卡卡时,却见卡卡在桥上犹疑不决,这时追兵渐近,三十三急道:“快下来!”卡卡道:“我……不会武功,跳不下去。”朱湖子嗖然而起,跃上桥去,拉住他手,轻曳而下。

那小舟却极为奇特,并不是常见的形制,船舱却是紧挨的三个人形凹洞。朱湖子将夜摩子与三十三各放到一个凹洞之中,随后,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王图子忽然一指戳向他腰际,卡卡毫无防备,登时软倒在凹洞之中。朱湖子和王图子与那名船夫,足下一用力,那船缓缓沉向水中,三人借着这股力量,如蝙蝠般蹿起,藏身到桥洞之中。

卡卡大吃一惊,今夜他似乎迭遭水噩,先是落到公主沐浴的大桶中,险些被识破,如今又被人制住,沉入大河之中。只怕再无生机。

他心中惊慌失措,虽无法动弹,却愈发感受到船缓缓下沉的恐惧。耳中传来沙沙的声音,更添恐惧。

不料那船水线一沉入水线之下,卡卡顿觉一条条白色的丝线,似从身周船壁传出,两边丝线对射一般,纷纷接上头,左侧一条丝线射向中间空中,右边顿时传出一根丝线,与那根丝线对空接上,迅速糅合一体,仿佛春蚕吐丝,蜘蛛结网。迅即,眼前便是白茫茫一片,致密之极,当船完全沉入水中之时,那网已经严丝合缝,没有半滴水渗入。

卡卡只觉身处一个密封的茧中,抬眼只见白茫茫一片,丝毫看不到外面水中的情形,更不能动,好在还能说话。这时一镇定,头脑登时冷静过来。

三十三大呼小叫:“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密封得这么厉害,我呼吸还是一点都没事?”

卡卡看情形,知道夜摩子显然熟知,等夜摩子回答,不料夜摩子白日丧子,间接说来,也是三十三的缘故,对此颇为恼恨,意志也平白消磨,此时受伤在身,对他来说,也是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索性听而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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