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8月,火辣辣的日头晒得柏油马路滚滚烫,黄浦江上来回穿梭的“小火轮”鸣起汽笛来也格外无精打采。饶是这样热的天,锦佩之小姐却是抓紧一切机会外出。
自1925年发生“五卅惨案”后,上海各界联手掀起了抵制日货运动。1931年7月,由于万宝山事件,日本人煽动朝鲜排华反华,国内再次爆发抵制运动。锦汝焕商行里本有不少日货,1925年他就毅然决然地撤下所有日货商品,并不再与日商交易。有的商人抵制了一阵便又恢复商业往来,而锦汝焕却一直坚持下来。他的生意越发吃紧,就越发紧逼着女儿为婚事作打算。对锦佩之而言,所幸在匆匆见过一次面之后,郑元磊就被他老爹派往美国公干去了,与其待在家里不时被父亲耳提面命,相对母亲那张无奈无措的脸,还不如和一班女学生们约了去看电影吃冰淇淋。
8月初的一天下午,佩之和丽莎逛街路过东新桥附近时,天公突然变脸,狂风四起,劈头夹脑地下起暴雨来。两个女学生惊叫着闪进路边的一家茶楼,歇脚躲雨。
靠坐窗边,品着龙井,丽莎用顽皮的姿势夹着烟,继续刚才的话题:“那末你打算怎么办?逃婚吗?”
佩之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道:“要我嫁给那种从脸上就能读出数字来的苦瓜男人,勿宁死!”
“但你爸爸那么傻,真把日本生意都回绝了,断自己财路,也只好联姻求活了。”丽莎喷了口烟,压低声音道,“我爸爸和叔叔们如今也放下身段去求黑帮了!厂里的工人闹罢工,背后都有人在挑唆撑腰,最后求了青帮老大杜月笙出来打照面,工人才复工。少不得两头给钱。小叔叔还盘算着要拜杜月笙作‘老头子’呢!照我看哪,还是我爸爸分析得对,恐怕工潮本就是杜月笙和他底下那帮徒子徒孙授意的,目的就是要讹银子!”
“杜月笙,我倒见过一面。看起来很客气很斯文……就是瘦得吓人。”佩之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道。
果然丽莎大叫起来了:“哗!你怎么会见过他?……”
佩之的目光被一伙推门进来的人吸引了。七八个身穿黑色对扣布衫裤、看起来绝非善类的男子,叼着老刀牌香烟横冲直撞地往楼上走去。其中只有一个和其他人很不相同,看起来面目清朗,举止利落而正气。
这一个,偏巧佩之认识。
他就是在杜家祠堂典礼上跑去通风报信救了佩之和王叙骢,自己却挨了张啸林狠狠一巴掌的林怀锦。他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佩之,神情专注而严肃地跟随在同伴身后上了楼。
佩之怎么会知道,林怀锦他们那一行人和洪门下绰号“鲨角”的一伙人今天约在聚宝茶楼“吃讲茶”。
“吃讲茶”又叫“煞人头”,是江湖帮派处理冲突、调解纷争时的传统节目。发生争执的双方预先摆下酒席或茶宴,请出一位公认德高望重的前辈人物做中间人,或者干脆不请中间人,自行调停。谈妥了,当场把红茶和绿茶混合,双方各执一杯喝尽,不再起异议。如果“吃讲茶”失败,那么就要“煞人头”了。
这天,杜月笙的门徒陈默协同张啸林的心腹韩宣率了一队兄弟来和鲨角“吃讲茶”。起因全由那贻害国人无数的大烟土——鸦片而起。
在军阀混战的民国时期,上海地区鸦片走私和贩卖的情况实在复杂,常常是官面禁、暗中行,白天抓、晚上放,英租界查赌、法租界煞毒,各行其道、偷天换日。许多人甘冒着吃枪子的风险去经营贩毒的买卖,皆因鸦片生意实在获利巨丰。
1925年年中,由黄金荣做幕后老板、杜月笙和金廷荪出面成立三鑫公司,名为房地产开发,实为烟土贩卖运输公司。杭州混混张啸林因和浙系军阀相熟,后也入了社。此后,他们打通了从崇明岛南水道入吴淞口,再由龙华送进租界的“黑金道”,买通了军阀和淞沪镇守使上上下下的水司衙门,打点了沿路的江湖兄弟,确保货源充足、运送安全。于是,各地“燕子馆”里售卖的鸦片都得从这条道上经过,三鑫公司从中抽取丰润利益。不然,无论是官查还是匪抢,都包教你落个人财两空。
而半个月前居然有人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劫了三鑫公司一小船烟土。损失虽然不大,但颜面何在?!
张啸林提着枪就要去杀人,杜月笙拦住他劝说道,对方似乎是洪门下的人,虽然不懂事,但就怕后面有人,还是先问清爽情况再动手不迟。于是,就有了眼下聚宝茶楼里的一幕。
鲨角带来了10多个人,分坐在两张八仙桌上。陈默、韩宣手下的弟兄也纷纷落座。小二提着茶壶给众人添水,韩宣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在茶楼里散开。
楼上传来了激烈粗鲁的争吵喝骂声,丽莎有些害怕了,想赶紧走。坐在底楼的锦佩之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随口敷衍了丽莎几句,竟踮起猫步朝楼上走去。锦佩之偷偷站在楼梯口观望,那名叫林怀锦的少年正背对自己坐着。面对自己的另一伙人为首的一个露出满口白森森的鲨鱼一样的利齿,冷笑道:“……青帮算什么东西?给爷爷提鞋子都不配的玩意儿!”
说话的正是鲨角。听他这言语一出,陈默再也忍耐不住,抓起面前桌上的茶杯摔到地上砸得粉碎:“给足你面子,小赤佬还是不拾抬举!这里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老子不方便教训你。好!三天后子夜,在龙华打谷场一决胜负!随便你带多少人!要有胆量,就你这小赤佬和老子我单挑!”
他说完起身就走。鲨角却猛地扑了上来,大喊着:“爷爷我今天就要你的命!”
这一扑,就像拉响了开战信号弹,两方人马都甩开膀子踩凳上桌,捞起手边能抓到的花盆、大茶壶、板凳朝对方抡去,以拼命的架势异常凶狠地纠斗到一起。
锦佩之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黑帮火并,一时间呆立原地动弹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鲨角从裤腰后面摸出个黑乎乎的家伙就朝陈默瞄准。一旁的林怀锦见状,飞起两脚踢翻两个洪门子弟,自己一个横跃,打斜刺里飞身出去全力撞击向鲨角。鲨角被撞了个踉跄,手中的盒子炮也甩出老远,顺着地板一直滑溜到锦佩之面前。
佩之惊呆了,陈默和林怀锦也惊呆了,什么时候出现了位小姐?
鲨角咧嘴一笑,一个就地翻滚朝佩之脚下扑来,很明显,他要来捡枪!
陈默和林怀锦也要冲上来,却被另几个洪门子弟缠住。陈默恼怒地高叫道:“册那!吃讲茶都敢带枪来的浮尸!坏江湖规矩!不讲王法的小赤佬……”
鲨角嘿嘿冷笑:“什么王法,爷爷杀了你就是王法!”他的手已经探向枪把。
就在这时,千金小姐锦佩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她以闪电般的速度抢先一步捡起枪,朝林怀锦扔去!
反应迅速的林怀锦敏捷地跳起,从空中接过了枪。几乎是在同时,鲨角一个滚地堂翻身起来,挟持住了佩之。他左手勒住佩之的脖子,右手擎起一片茶杯碎片,将闪着寒光的锋利边缘对准了她的脖颈,白皙的皮肤之下,可以看见清晰的青紫色动脉。
所有打斗的人都停住了手,僵持在原地。
“好小子,居然还埋伏了个女娃娃!好啊,别以为爷爷不舍得拿女娃娃开刀!”鲨角手里的瓷片已经刺破佩之的皮肤,渗出鲜红的血丝,“今天就让兄弟们都见点血!”佩之已经浑身发抖,但她抿紧嘴唇不发出一丝喊叫。
林怀锦焦急地大喊:“那位小姐不是我们的人!请你放过她!”
陈默也怒斥道:“是条汉子的就放开女人,老子和你单打独斗!”
鲨角森然一笑:“爷爷不和你单打独斗,爷爷就是要灭了你。青帮越来越不把我们洪门放在眼里,爷爷岂能容你?!好,你是条汉子,就把枪放到中间这桌上,不然我割断她喉咙!管她娘的是不是青帮的女人!”
林怀锦慢慢举高握着枪的手,缓缓朝前走去。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张家小伙计——十八九岁乳臭未干的小子抖抖索索地去缴枪。枪一旦交出去,局面将立时逆转。
林怀锦走得很慢,也很稳。他的眼睛不在看鲨角,他在看锦佩之。佩之也注视着他。
鲨角把自己的头脸、胸腹等要害都死死隐藏在佩之身后,厉声呵斥道:“好了孙子!就放到中间桌上,青帮其他的人都给我退开!”
林怀锦把枪放到了桌面上。鲨角松了口气,狞笑着押着佩之朝前走过来取枪。他一走动,就难免露出破绽。
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突然抄起枪,没有瞄准,没有丝毫停顿地抬起手就开了一枪。
只有一枪,虽然是近距离射击,但要达到这样的准度、确保不误伤人质也绝非易事。
呼啸的子弹带着火焰的温度瞬间命中了鲨角的眉心,在他倒下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狰狞的笑容。旁人惊得目瞪口呆,林怀锦心下却十分清楚,在他抬手的那一刹那,鲨角就已经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