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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废墟上舞!舞!舞!

“去看电影,他买票倒积极。吃饭又发生小插曲。在美食广场买了一百元饭卡,两人各点一个饭,我再拿一个甜品,问他要不要鸡翅,他就开始急喊,卡里钱不够了吧!收银员说可以补现钞,我就不响了,鸡翅也不要了。他一直抱怨饭贵,两饭一甜就要八十六元,滨海物价太贵了。我说那么去路边摊吃民工盒饭好了,十元管饱。随后忍不住问他这次去欧洲换了多少欧元,他说他妈换了两千,可能不够,周一他再去换。噢,你带你妈去欧洲度假,团费一人就三万你付掉六万,和我吃个人均四十三元的饭还在抱怨滨海物价贵啊。他生日我请他吃一千八的饭外加生日礼物可连一个贵字都没说过。你妹的,双重标准双重人格啊!后来他拼命问我还要不要吃什么,卡里还有十四元,我冷冷说不用了,这里东西实在太贵了。他终于把一个号称要送我、但很久都没送的高保真耳机带来。之前一直不给,是因为他本来以为自己有两个,结果一看才一个。我逼问多次,几乎是强迫他给我的。拿出来一看,一个破旧盒子,上面画了个圈圈,圈圈里印着个‘赠’字,打开一看就是地摊上十元钱买两副的货色。我心里那冷笑实在是无法掩饰地就喷出来了。他察觉我不开心,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会努力改进自己,等欧洲回来,他郑重其事地表忠心:我会陪你去人民公园看国际灯展的……你妹的,多大点事啊!周围不知道的路人还以为用这么严肃的表情作承诺至少是在说‘我会照顾好你的下半辈子和我们共同的娃’呢吧!”

“哈哈哈哈哈哈,你让我们说什么好——”

“男人年薪就算一百万,他不肯在你身上花钱有什么用啊,嘴里说爱你爱你全是假的,真爱就把银行卡工资卡全部交出来。现在的男人比女人还小气精明,要找到一个能嫁的,真要咬碎钢牙才痛下得了决心。”

“就是。虽然给钱不一定代表他爱你,但不愿意为你花钱的男人——一定不爱你。真理雷打不动。”

寰宇国际金融中心79楼女士更衣室D区里照例欢声笑语一片,前台姑娘们都是不吐槽会死星人,个个牙尖嘴利,如果男人见识到她们这一面的话,一定会倒吸一口冷气,吓得退避三舍。但当换好衣服鱼贯走出更衣室时,她们又都摇身一变成温柔顺服的前台妞了。

“滕小小,早饭吃过了没有?”英颜出现在电梯口,笑眯眯地用眼神朝各位姑娘说“嗨”,眼光滴溜溜转了一圈最终落到小小身上,“我就知道你没吃早饭!”随后像变魔术一样一翻手腕递给她一个三明治一罐牛奶,愕然的小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英颜已经挥挥手走进电梯去了,“记得空腹先喝杯温水清肠胃。”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前台姑娘们聒噪起来,“秘书长英颜给滕小小送早点?!”

“……楼下全家便利店路过随手带的吧。”小小设法辩解,心里又是骇然又是焦急,自己只想和女孩们好好相处,但英颜现在却把她推向一个公敌的危险境地,他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样的变态男同事会公然给一个前台女孩送早点啊,“可能是他买太多了,扔掉又可惜,于是就把我当成垃圾桶了……”

“骗鬼吧你,还都是热乎乎的呢!”一个英颜控姑娘老实不客气地伸手摸了摸小小手里的三明治和牛奶,激愤地嚷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踏出更衣室,不在保护区内,“英颜竟然特地替你买了早点,特意让便利店加热保温,还特别地守候在这里等着送给你?!你一个人!”

“你吃没吃早点?你拿去好了!我不饿的。”小小惊恐地说,投降一样高举双手奉上食物。

“哼!谁稀罕!人家可是巴巴儿地送给妹妹你的——”

电梯来了,前台女孩们蜂拥而入,小小也想进去,却被另一个英颜控姑娘狠狠一把推出来:“乘不下了,你搭下一部吧!”小小独自一人站在轰然紧闭的电梯门前,张大了嘴,有种想把手里那罐牛奶全部倒进英颜衬衫领子里去的冲动。

“你还真是喜欢那个叫路芒的男孩啊,他还比你小四岁吧,我呢,反正是无法接受姐弟恋的——”

“哪有四岁?!明明是三岁好不好!我们只相差三岁啊,而且他高大冷峻,沉稳成熟——”

“好啊,总之就是女大三抱金砖,郎才女貌天仙配,这下你开心了吗?”

“唉……”丁诺长叹了口气,怔怔望向落地窗外滨江大道上璀璨夺目的夜景灯光,惆怅道,“开心什么呀,他又没喜欢我……得不到回应的爱情只有痛苦,哪会有喜悦?”

丁诺对面的女孩留着一头直坠到腰臀的乌黑秀发,漆亮飘逸,丝绸般顺滑,一定是经过长期精心养护。虽然五官并不及丁诺那般姿色出众、令人过目难忘,但肤色晶莹剔透,眼眸幽深高傲、下巴俏挺,显得气质非凡,而且看不出一点化妆痕迹。她说起话来又轻又慢,嗓音也略有些暗哑,但仿佛就有那么一种定要让所有人抛开一切、用心倾听她说话的自信和傲慢:“别让我瞧不起你啊,从16岁起我们不就约定好了?我们只要最好的东西,最昂贵的奢侈品、最优渥的生活,最出色的男人……只要是我们想要得到的,就一定会得到。最优秀的女孩就该是不动声色、从不放弃、绝不失手的顶尖猎人,而不是等着二等货来追还激动欣喜的傻猎物——也不是唉声叹气、灰心丧气的loser——我和你,诺诺,就是冠军,就是champion。”

丁诺咬了咬唇不以为然地微笑了一下,的确觉得这两年来Celina唯我独尊的女王意识越发膨胀得厉害,但相信她也的确有这番底气。世家尊贵的Celina很少瞧得起人,更不用说是同性了,但她却把自己引为闺房密友,所以这份友情丁诺也很小心地维护着。好在她本就情商过人善于交际沟通,既能推心置腹又能顾及对方喜恶:“唉……张爱玲那样才情过人的奇女子遇见胡兰成后,不也写下了‘爱得低到尘埃里,在尘埃里开出花儿来’的句子么。Celina,我真羡慕你那样不可撼动的气度,我做不到。我大概是有点兵荒马乱,自甘围城沦陷了,丢了心,失了魂,束手无策,也不知道该怎么冲杀出去,或是自救于水火之中……你最近怎么样?有什么真正出色够格能入你法眼的男孩出现吗?”

Celina眨了眨眼睛,避开这个话头,啜了口顶级蓝山咖啡慵懒道:“我打什么紧,现在是讨论你呀,你说你喜欢的男人另有所爱?他喜欢的那个女孩能和你比么?”

完全没有可比之处!

丁诺眼前浮现起那个神形卑微、拘谨柔弱的小秘书,之前感觉作为老板的路芒很像残暴的君主帝王或是富豪家热衷恶作剧的顽劣少爷,而滕小小就是个逆来顺受、饱经摧残的饮泣女奴——这种搭配落差极大,或许正是小秘书可怜兮兮的气质吸引到了路芒?张爱玲也曾经说过:女人对男人的爱是近似于崇拜性质的,而男人对于女人的爱则是充满怜悯性的,可怜,才近似于可爱。

“Celina,我说句话你不要骂我哦,也许出色的男人更容易喜欢柔弱无能的女孩。但我们天生强者范儿,生性难改。女孩子越优秀,越难找到中意的男人……”

“嘁——这么说起来,你是决意把中意的男人拱手让人啦?他们现在的恋情发展得怎样?”

“说起来好笑,那女孩竟然并不喜欢路芒,而是喜欢另一个混混样的男孩。路芒和我一样,都是单恋。”

Celina耸肩微笑:“那你乱叹什么气?如果他真有那么精英,真值得你另眼相看,那就放手去捕猎吧!”

“……捕猎?哎哈哈……你呀,这样不会把男人吓跑吗?男人可是充满了征服欲的动物。”

Celina抬起胳膊,轻轻将瀑布般的黑亮长发全部拢到右肩前,发丝掠到左耳后,露出一颗小小的钻石耳钉,只稍微改变了一下发型,整个人立刻从睥睨众生的孤傲女王范儿变成妩媚多姿的九尾狐状态:“猎物总会掉到陷阱里面来的。只要是——我想要的猎物……”

你想要的猎物?会有那样的人存在吗?丁诺笑而不语。

“你说呀,你还想要吃点什么?这家港式茶餐厅的鲜虾云吞面和冰火菠萝油也超赞的哦。”

英颜把菜单翻得哗哗响,小小满脸深度狐疑的表情皱眉盯视着他:“英秘书长,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只是请同为吃货的前台小妹妹吃顿简单的午间工作餐而已,你希望我打什么主意?”英颜从菜单上抬起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炫目地一笑。

“你知不知道其他的前台女孩,甚至其他的女职员们会怎么议论?”

“你这么在意别人干什么?吃自己的饭,偷别人的鞋,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好了。”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我只想弄懂你在想什么。我可不是那种头脑简单、会自作多情的傻女孩。”

“你难道不相信这个世界充满了爱吗?人间自有真情在,我来到地球最主要的使命就是把正能量传递起来。没错!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我就是动感超人的好朋友、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踢翻了威震天穿越整个宇宙前来代表月亮守护你的多啦A梦!”

周围所有人都弹眼落睛盯住正在学蜡笔小新跳草裙舞的英颜看。

小小披散开头发遮住大半张脸,希望不要被熟人认出来。真是太丢脸了啊啊啊。

这个英颜到底葫芦里熬的什么迷魂汤、炼的什么诡计丸?

经历了段冲之后,小小对男性莫名其妙的殷勤充满了警惕心。虽然英颜这样薄荷般清新的阳光大男孩怎么看都不像是居心叵测的屑小之辈,但他也绝不是喜欢和女孩打情骂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的小蜜蜂。前台姑娘们消息最灵通,她们像《西游记》里孙悟空一样交游广阔神通广大,像蜘蛛精一样端坐盘丝洞里操控着错综复杂的天罗地网。她们能透过某目标接听电话的细微表情和语气变化来判断来电何人商谈何事;能从某目标每天收发的私人快递里分析出他最近的兴趣爱好;能通过堂姐的大姨妈的邻居的嫂子搞到某目标最近有没有泡夜店、带女孩回家……偏偏英颜就是朵一尘不染的娇羞清新白莲花,难怪有姑娘会怒气冲冲地猜疑他是个GAY。如果他是个GAY,就能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女朋友,也传不出任何绯闻了。但他这几天来的所作所为,却偏偏是惹出“英大秘书长喜欢上前台小妹”逆天大绯闻的最好原材料。

“你对我实在太好了,我感到内心十分惶恐,只想求一个合理解释。”小小诚恳道。

英颜脸上表情万般变化,充分演绎出“我老婆生了个儿子,啊我老婆难产死了,儿子突然开口叫爸爸,啊儿子是个瘌痢头长不出头发,老婆猛然又活过来了,但是我已经另娶美娇娘”等一连串变幻莫测的剧情。小小骇然地盯着他看,心说这样的人才不去演电影真是可惜了。末了,英颜叹了口气,眼中微光闪烁,45度角眼望天花板,悠然道:“我别无他求,我只想,做你的闺蜜。”

小小一口蜂蜜柚子茶喷得满桌都是——那么他必然是个GAY无悬疑了。

连绵迷雾森林,白茫茫没有尽头。蛮荒森林,看不见半点星光月光。参天树木如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天地之间。潮湿大雾让小小的睫毛上沾满蒸腾水汽,脚下没有路,孤身一人赤足行走。耳畔传来鬼祟秘语,千万种细小声音,纷纷扰扰如浓密大雾,紧紧笼罩在她四周。那些声音挥之不去,也听不清,只稠稠缠密地粘在皮肤头发上,蛆虫般直往躯体内钻去。

越想看清道路,但迷雾森林却像被施了妖法,越让人晕头转向,找不到出路。天空越来越黑暗,所有的树木都摇曳着枝叶拥挤过来,如同怪兽。小小感到恐惧和绝望,奔跑起来,拼命呼救却无人应答。

猛然间,前方鸟群扑啦啦飞起,一道光芒射进森林,迷雾渐渐退散。

一个人挺身长立在光芒的中央,伸出手来。虽然完全看不清他长相,不知道他是谁,但感觉他在微笑。

然后小小就发现,不知怎么的,自己已经伏身在他宽阔的脊背上。虽然林间泥泞颠簸,但他走得如履平地,快疾如风。他又仿佛是故意在逗着她玩,哄小孩似的起伏摇晃。趴在他肩头,就像坐在一叶小舟上,在水面悠闲漂荡。小小勾揽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露出无比甜美的笑靥……同时也哀伤得可以落下泪来。

但就是看不见他的脸。这个让人如此安心亲近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抱着疑问,从梦中醒来,小小触摸到自己脸上冰凉一片,和微微上翘的微笑的唇角。她的思绪久久滞留在梦魇的情景中,周遭一切都亦真亦幻。就着从窗帘后透进来的昏黄路灯光,小小默默打量了好久陈旧厢房内简陋的摆设、布满水渍的天花板、歪斜的老式吊灯……花了几分钟时间才彻底清醒过来。看到闹钟上的时间显示是2点17分,那么离天亮还早。

依然在想那个问题。梦中背负自己的那个男人是谁?在潜意识之中,他会是谁的影像投射呢?

段冲吗?内心幽暗角落里蛰伏的念头稍稍动弹了一下,立即被小小推倒埋葬。

难道是他?!那个人真实的影像硬生生横切入脑海,令小小感到诧异和震惊。自己难道不应该是恨那个人的吗?为什么会梦见他,而且如此亲密无间,彼此交付依托的情感广袤深远。应该是深恶痛绝并且鄙夷蔑视才对,为什么还会有那么绵长的渴望和喜悦?虽然只是在梦中?

门外依稀传来猫叫声。天气愈来愈寒冷,那只栖身在楼梯板窟窿里的小家伙岂不是比自己更可怜?

小小披上衣服下了床,走去开了客厅里的灯,拧开锁打开门,想放那只猫进屋来。

从屋子里水银般流淌出去的灯光却明晃晃地攀爬到一个人的脊背上。竟然有个人漆黑一片地坐在小小屋门前的木头楼梯台阶上,怀里抱着那只喵喵叫的白猫,几乎把小小吓得跌倒。

但等他回过头来,却发现那竟然是死党叶子悬。

“为什么不敲门、不进屋?你坐在那里有多久了?”小小从橱柜里抱出一床被子,铺放到翻成床铺的坐卧两用沙发上。尽量用平淡如常的语气。只有叶子悬知道她的住址,但这几个月来,小小忙于进入邵氏集团、全副精力投放在工作上,叶子悬也临近毕业,面临就业等烦琐事,两人情感依然如铁,但跑动联络却少了。叶子悬脸上有小小以前没有看到过的神情——苦闷、忧伤、凄然、满腹心事——他到底碰上什么麻烦了?以至于半夜里跑到她屋门外静坐?以往都是叶子悬在保护她,倾听她的烦恼、安抚她的情绪、给她慰藉和力量。现在到了他需要她支持的时刻了:“不想说的话,就先睡吧,我看你很疲惫。”

上次两人睡在一间屋子里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暑假里,家长都去上班了,两小无猜的孩子彼此陪伴,做功课玩游戏累了,倒头在地板上呼呼大睡,。凉爽的穿堂风从窗户里吹拂进来,满屋子都是天真纯美到醉人的味道。假使没有经历过段冲,已经成年的小小是绝对不会和叶子悬同处一室过夜的。无论两人之间多么清白,关系多么亲密友善,到底是男女有别。但小小流产手术后住院期间,叶子悬和路芒两人都作为家属做过看护,而且母亲侯蓝死后,对小小来说,叶子悬甚至比滕正龄、滕多多更像自己的亲人。收留他过夜这个决定没有丝毫的勉强和尴尬,反而是自然而然的。

“我和家里闹翻了。大吵了一架。无处可去,晃着晃着就到你这儿来了。”

叶子悬躺倒在小小客厅里的沙发床上,双手枕在头后,睁眼瞪着漆黑模糊的天花板说。感谢这笼罩一切的黑暗,感谢不必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才让交流倾诉变得不那么困难。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呢?”隔着厢房木头隔断镂空雕花的板壁,小小轻声问。她熟知死党的火爆性格,而他父亲也同样是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但平日里向来宠爱独子,闹到离家出走,绝对不会是小事。

叶子悬沉吟了半晌,缓缓道:“……为了工作吧。爸爸替我安排了门路,希望我进一家国企。但我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我计划是做职业平面模特……我知道自己生来是什么样的人,我别无选择……但他完全不理解。爸爸妈妈都不惜打死我也要我像他们一样做所谓的‘正常人’,去求一份稳定工作。他们以为我还是三岁的小孩子吗?!他们以为可以永远左右我的意志吗?!”他的声线高起来,带着埋怨和愤怒。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折中容易妥协的问题。小小当然想支持死党的决定,因为这完全是一个成年公民的个人自由,但她也同样理解作为父母的苦心。其实她特别羡慕叶子悬和沈樱,即便此刻叶子悬正怒火攻心,在小小看来,也是一种撒娇吧。因为有父母宠爱着,无所不包地关怀着,才会发生这些矛盾冲突吧。烦恼的同时,也是无比幸福的,但叶子悬却并不自知这有多么珍贵。

“先睡吧,好吗?在气头上难免双方都会冲动不理智,等明天我下班陪你一起回家,你和爸妈坐下来好好聊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商量着看看有什么妥善解决的法子,两者兼顾的。”

“……真抱歉,小小,这么晚打搅到你休息,你明天还要上班的吧?”叶子悬有点羞惭地嘀咕道。

“没有关系,我现在挺精神的。明天午休时也可以稍微睡一会儿……”小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子悬,在你小的时候,你爸爸背过你吗?”

“经常啊,我还骑在爸爸肩膀上或是脖颈里玩‘骑大马’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们爱我,但不代表他们就可以有支配我人生选择的权力!”

“……子悬,我小时候,滕……父亲就从来没有背过我……”小小满心酸楚地说着,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惊觉地住了口。叶子悬还不知道她复杂曲折的身世故事。此刻的心情难以用言语来表述。即使对于死党,也无法尽情倾吐。都说全世界最爱一个女孩的那个男人不是她的丈夫或情侣,而是父亲。但对小小来说,无论是情侣还是生身父亲,都是毅然决然抛弃她的人。侯蓝死后,滕正龄也形同陌路。这个星球上,还可能有一个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离开她的人吗?真的会有这样一个男人存在吗?

多想被父亲宠爱娇惯,想跳到父亲宽阔伟岸的脊背上让他驮着自己游戏玩乐。想撒娇发嗲,想缠着父亲烧好吃的酱鸭红烧肉,全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和乐融融地庆祝每一个节日,度过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哪怕青春期叛逆了,反骨铮铮了,被严厉的父亲呵斥着,管头管脚,定下夜晚宵禁时间,不许和男孩子玩,偷偷查看手机短信和电脑聊天记录。或是因为选择什么学校、选择什么工作单位而爆发争吵……那些都是无比幸福的事情吧。

小小甚至还幻想过父亲发现有人欺骗了女儿的感情,怒发冲冠去找那个浑蛋算账的情形。

但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父爱如山什么的,也许只有下辈子才能体验得到了吧。

整理母亲遗物时找到了那张照片,异常小心地夹放在樟木箱底的夹层里。照片上亲热地搭着母亲肩膀一起合影的男人不是滕正龄,而是一个前所未见的陌生人,母亲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娇羞的光辉,显得分外美丽。照片背面题有男人遒劲有力的字迹,那是一首短诗:“爱人啊,对世人来说,我是一颗沙砾,但对你来说,却是心头最闪亮的一颗钻石。”时间是1988年6月。落款是:谢谢你的爱,谭一泓。

小小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看到那张照片,读到那首短诗时的感受——无比强烈的愤恨和恶心。

特别在她追查到了谭一泓现在的身份之后。

多么想让他也品尝一下失去所有、痛不欲生的滋味。

站在台面上空空如也的办公桌前,小小感到五雷轰顶、口干舌燥。

不见了?!一份都不见了?!只不过跑去上了个洗手间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三分钟,整整齐齐摞在办公桌上准备要发送快递的一沓重要文件竟然不翼而飞了?!那可是总裁工作部下属的文秘、总务后勤、指标管理、信访投诉四个处汇集的处长部长签字、机要秘书加盖印章、密封装袋的9份重要文件!今天早上各处陆续交付给前台,小小已经致电邵氏集团指定快递公司,十分钟内就会前来取件的重要文件!

但现在,这些文件竟然凭空蒸发了?!

小小稳定住情绪,抓起电话打给78楼的总前台姑娘和底楼大堂的电梯侍者,询问快递公司的收件员有没有来过——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心理——说不定是收件员就在那三分钟的空隙里刚好来到,自己取件先走了呢——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签字确认,他是不可以随便乱取件的——78楼总前台姑娘轻松的口气仿佛是耸着肩摇着头说的:“没有。”电梯侍者,那个永远西装笔挺、彬彬有礼的外籍帅哥也抱歉地表示“没有”,随后又说“稍等片刻,啊,女士,捷云快递的收件员先生刚刚到,他很快就会上楼来了,请您耐心等候。”

挂上电话,小小几乎是瘫软在靠背椅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收件员就在迅速上升的电梯里逐层接近。小小咬紧嘴唇,拔步朝秘书处跑去,想做最后的努力,一个个办公室询问过来,看是否有人出于什么原因回收了那些文件。

秘书处里正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一个黑色发丝瀑布般直垂披落的年轻女孩正站在办公室中央,小秘书们众星拱月地围绕着她谈笑风生,甚至连总裁工作部部长廖公公都跻身在群星之间。

“Celina小姐,您的气色实在是太好了!瑞士气候就是养人啊,对不对?经常去铁力士雪山滑雪吗?”

“啊,还有威尼斯!我做梦都想去威尼斯乘坐贡多拉小船,穿行在波光粼粼的街巷中间……”

“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宏伟,我经常在梦里回想起来都会流眼泪呢。但想当初可是参加旅游团排队排了一个小时进去参观到的呢。Celina小姐竟然能接到神父的邀请参加布道会……”

“你笨啊,不是布道会,刚才Celina小姐不是说了嘛,是她的英国温莎皇室朋友请教皇为孩子施洗礼,Celina小姐是前去观礼的好不好。”

黑发女郎很多时候都只是静静微笑着,同这些费尽全身解数试图讨好她的人简单寒暄,眼光巡扫过整个办公室:“欸?你们上司呢?”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廖公公一张老脸笑得皱成一朵花,团着两只粉嫩白皙的胖手屁颠颠地喊。

黑发女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故意摆出随便问问的轻松姿态,但漆黑闪亮的眼眸却泄露出她的迫切和认真:“我是说,小秘书们的上司、你的下属——秘书长英颜呢?”

“哦!他刚好有点儿公务事去联系下属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了,可能要到中午才回来吧。”

就在此时,小小敲门进来,微微欠身,怯生生地询问:“不好意思打扰了各位,我想问一下你们有没有收回早上交给我要送快递的文件?就放在前台桌上的……”

“怎么回事?没有人收回啊!文件不是都封好袋口,交给你去发送快递了嘛!”一个女秘书皱眉道。

“这是怎么了?”黑发女郎转过身来,好奇地打量着身材瘦削、焦急到脸色发白的前台女孩。

“噢!真抱歉小姐。小姑娘你到外面走廊里去待会儿说。”廖公公朝小小挥着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

黑发女郎却阻止他:“不要不要,我刚好没事啦。这个前台女孩说什么?放在桌上的快递文件不见了?到底是被谁拿走的?万一是机密文件资料怎么办?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廖公公和小小的脸色几乎是一样白了:“小姐请放心!我一定会仔细追查的!管理上没有任何漏洞!”

黑发女郎甜美地微笑起来:“廖部长,瞧您紧张成那样,我可没有任何责怪您的意思啦,其实是我不懂事,我不该插手公司日常事务工作。我只想出个点子——我记得公司里到处都安装了摄像头不是吗?”

“对对!”廖公公扬起脖子对小小道,“去保安室调一下前台上方的录像镜头,看文件到底去哪儿了。”

小小半是感激半是疑惑地朝神秘的黑发女郎笑了笑。她到底是谁?那种高贵完美、看似礼貌客气,其实却睥睨一切的气度令人仰止叹服。而且她那么年轻那么美,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两岁,但为什么小秘书们也好,廖公公也好,在她面前都显得那么卑躬屈膝、言听计从呢?

保安室内长十五米、高四米的墙面上安装着超大宽屏,如同苍蝇的复眼般分割显示出邵氏集团滨海总部办公机构内各处摄像头所拍摄到的画面,方便随时监控,同时,这些录像资料会按规定保存72小时。

保安人员把88楼前台斜上方的摄像头录下的影像倒带回25分钟前,众人屏息看画面上小小双手接过后勤处一名职员递给她的两份文件快递袋,整整齐齐码在另外七份文件上,然后打电话给快递公司。镜头一直快进到小小起身离开座位。

只见从镜头左下方快速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背影,看制服和发髻就知道也是前台女孩。那个女孩轻手轻脚走到小小的办公桌前,左右环顾四下无人,迅速抄起桌上一整沓文件资料紧紧抱在怀里,朝来时路返回。她仰起脸的一瞬间正好面朝隐藏着的摄像镜头,小小和廖公公立刻同时辨认出那是84层楼的前台美朵。

“哼!真是家贼难防。她昏头了吗?!”廖公公气哼哼地喊起来,“是别家对头公司派来的内线?”

“但这也做得太愚蠢了呀!就算是竞争对手买通的线人,也该动动脑子窃取电脑资料才不容易留下痕迹吧?为什么这么大张旗鼓、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抱走一大摞?”黑发女郎撇嘴道。

“就是。对了——”在黑发女郎提醒下,廖公公带着警戒意味地瞪了小小一眼,“她为什么要偷偷拿走你桌上的文件资料来妨碍重要公务?公司可不是过家家躲猫猫的地方。你和她最近有什么瓜葛冲突?”

小小拼命想了想,不记得有什么事情得罪过美朵啊:“没有……关系一直不错的,我也不明白……”

黑发女郎轻笑了一声,仿佛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似的:“让双方当事人当面对质咯。”

小小隐隐预感不妙地看了看黑发女郎,本能警觉这是个好事难缠的主儿。除非美朵能够提供出一个合理妥善的解释,否则的话,这桩“文件失窃案”是不会轻易得到善终的。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小小都不希望美朵因为此事遭到处分,更不希望自己遭到莫名牵连。对雇主来说,前台这样的外编性质人员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影响到正常工作,雇主是没有兴趣来做裁判辨明是非曲直的,无非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以观后效。美朵要偷走那些文件干什么呢?对她完全没有用处啊!

在黑发女郎的授意下,廖公公找了美朵前来问话,说88楼前台桌上的快递件不见了,想询问一下各楼面前台有否统一收集交给快递员了。起先美朵还抵死抵赖,睁着戴着亚麻棕色美瞳的大眼睛装出十分无辜的样子,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负责84楼的快递收发,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公司规定。等到廖公公让保安人员出示监控录像后,美朵这才停止狡辩。

“为什么要那么做?文件资料被你拿到哪里去了?”狞笑着的廖公公看起来很像《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高声对着小会议室外喊,“滕小小你进来!你们两人face to face, one by one地把话讲讲清楚。”

小小很不情愿地推门进去,静静地凝神看着每天在更衣室里亲亲热热说话笑闹的美朵。

美朵盯着小小不出声地看了一会儿,简单直白、恨恨地道:“我就是讨厌她。就是要拿走她桌上的文件资料,让她的工作发生纰漏,让她遭到处罚。没有任何理由。”

小小凝视着美朵充满愤恨小火焰的双眼,她突然读懂美朵“没有任何理由”的理由了——美朵是最铁的英颜控。最近以来英颜对自己处处照顾有加,而且堂而皇之一点不避人耳目,恐怕她是出于嫉妒才这样恶作剧的。英颜这个家伙,真是害人不浅。

“什么?!美朵被辞退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小小还是吃惊于这个处理结果过于严重,“后来那些文件资料不都找回来了,并且及时发送快递了吗?能不能再斟酌一下?”

廖公公冷哼了一声,懒得多谈,但又要借机警示小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不必充当好人说什么兔死狐悲的风凉话,这也不是由你求情就能从轻处理的事情。是Celina小姐作的决定,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她认为如此不敬业不专业、情绪波动大、性格不稳定的人根本不适合在邵氏集团就职,哪怕只是个小小前台。”

“——Celina小姐——”小小瞪大了眼睛。原来那个主持破案大局的黑发女郎竟然就是邵氏集团的第三代继承人、谭一泓和太太邵安琪的独生女儿——邵麟纳,英文名是Celina。听说她从小家世显赫,在英国接受严格系统的贵族教育,成年后在世界各地游学,如同公主般孤傲冷漠,凡事追求完美,对己对人要求极高,绝对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但在诸多家族集团的第三代继承人中,她头脑冷静、性格坚定、并且对家族事业管理感兴趣并努力参与学习,比很多其他家族集团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靠谱得多。

“廖部长,我有点事要先走了。谭总裁今晚又有饭局是吧?请你帮他挡着点酒,谢谢。”

邵麟纳淡然说着,飘逸着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走向电梯。廖公公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帮她按电梯键,满脸堆笑:“请小姐放心,谁要敬谭总裁酒,必须得先过我这一关!我不倒下,谁都甭想让总裁沾一滴酒!我做总裁工作部部长的,就是保镖、勤务兵、小护士、笔记本电脑、导航仪。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的:老板没来我先来,看看谁坐主席台;老板没讲我先讲,拍拍话筒响不响;老板训话我鼓掌,带动台下一片响,老板吃饭我先尝,看看饭菜凉不凉;老板喝酒我来挡,誓把生命献给党……”说到这里他不能再说下去了,平时酒桌上同政府或各公共事业单位的要员老总们活络气氛拉交情时,他通常用最后一句话来博满堂彩:“老板睡觉我站岗,和谁睡觉我不讲!”但跟前儿是老板的女儿,老板当然是和她妈妈——老板娘睡觉,还能跟谁睡呢?!还站岗,还不讲,那不是想找死嘛。

“廖部长啊,我知道您以前在国企机关里高就,我外公和您父亲也私交甚笃,但现在邵氏集团国际化啦,您也该学点儿新段子才行。不打扰了,我先走了。”邵麟纳轻轻松松说完,迈步走入电梯。

但她的话已经把廖公公腿脚都吓软了,内心翻滚各种念头,颤抖着声调说:“瞧我这脑筋,怎么就乱说话,把正经事儿给忘记了呢!小小,打电话让楼下备车!让司机赶紧把Celina小姐的宝马车开到大厅门口!快点——”

走进电梯的邵麟纳转过身来,看不出一点化妆痕迹的脸光滑紧致得像生化人,面无表情目光平和,只有略略扬起的下巴透露出一点高傲自信的迹象。在电梯门关闭的最后一秒钟里,她不带任何情绪地朝门外看了看,一视同仁、没有温度的目光扫过廖公公汗淋淋的脸、落地玻璃幕墙、休息区沙发、饮水机、大棵盆栽植物,还有站在办公桌后面恭立着的小小——这一切,未来都将是她的庞大王国的微渺组成部分。

小小的手指停滞在电话键盘上,竟一时想不起来要拨什么号码。

有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在心里喊:她或许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但自己,却和她天差地别,咫尺天涯。

小小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盆汤弄”时,暮色已经淹没了整座城市。深秋寒风吹动某个空铁皮罐子在坑洼不平的小街上哐啷啷地滚动过去,有种特别荒凉的寂静。

不知为什么,小小感觉身上某个地方像被人拔掉了塞子似的,勇气和斗志向外汩汩流走。灵魂麻木,精神空虚,变成个徒有皮囊的布娃娃,再也挤不出一点儿气力去同世界战斗。自己仿佛一只戴上谷粒壳当作拳击手套去挑战大象的可笑小蚂蚁。到底想要干什么呢?认为命运对自己不公,对母亲不公,恨那些抛弃了怀孕女孩的男人,试图去复仇,像个刺客一样去蛰伏。然后呢,能够追寻到所谓的公道吗?在男人抛弃自己和母亲,绝情转身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说明她们对他不重要了。他娶了富豪的女儿,建立了完美幸福的家庭,养育出一个优秀杰出的继承人,拥有固若金汤的庞大商业帝国。一只小小蚂蚁,又怎么能够撼动这一切?

小小停下脚步,站在拆迁地块遍地垃圾砖瓦散乱的废墟中央,静静抬起头仰望夜空。

拜好天气所赐,十一月的夜空很美。两条云带银河般横亘过苍茫天幕,星星明亮闪烁,一钩弯月刚刚从层层叠叠的屋脊后面升上来,小船儿一样静静浮在瀚海般的天宇中。

一声绵长的猫叫从街巷深处传来,叶子悬怀抱那只窟窿里的白猫步出屋檐的阴影出现在小小面前。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家?这哪里是家?只是一片被世界遗忘了的废墟罢了。小小苦笑着想。但是,忙于奋战职场的自己竟然忽略了死党,心里感到十分惭愧:“子悬,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们现在就去你家和爸妈谈谈吧!”

叶子悬朝她苍白的脸看了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累了。我也没有做好准备,不知道该怎么去谈。等过一阵子吧,给我自己,也给他们一点儿思考的时间。小小,这段时间里,我可以暂时和你住在一起吗?噢,你知道我不会做菜,但今晚我好歹整了个火锅!走,我们先去超市买点儿川崎调料酱……”

以前沈樱在遭到路志钧拒绝的失恋的日子里,曾经撂狠话、赌毒咒、发死誓说再也不要恋爱了。她不依不饶地拷问被她折磨得更加憔悴的闺蜜小小:“你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同一个男人在一起?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婚姻?永远单身、不受束缚、想和谁约会就和谁约会、想穿什么性感诱惑的低胸短裙都行,没男人嘀咕唠叨发牢骚。不必忍受半夜里雷鸣一样的呼噜,不必忍气吞声替他收拾酒醉后吐得一片狼藉的现场。有的男人还小气,看不得女朋友老婆买名牌包包和珠宝!我们费尽心机打扮得这么漂亮,把自己搞得柔情似水贤惠万能,难道就是为了拴住一个将来会谢顶、变胖、懒惰、口臭的男人?!你说呀!”

对此小小无法回答。那时她正同段冲共同徜徉在爱河之中。恋爱是加了蜜的酒,甜美醉人。

沈樱还问过她一个问题——假如你是一个贪婪的酒鬼,上帝向你提出这样一个选择题:他老人家在你面前放下一个盛满琼浆玉液的水晶杯,告诉你这是全世界最香醇迷人的美酒,有两种方式喝,而你只能选择一种。第一种是一次一口气饮尽,浓烈的佳酿神驹一样从咽喉一直奔腾贯穿到胃部,犹如大火燃烧,那种滋味你会一辈子都记得,到死都记得,但饮完这一杯,你此生却再也无法品尝。第二种是把这杯美酒倾倒在你一生要喝的水中,香,遥不可闻,味,淡泊如同天下所有寻常的水。但你知道喝下的每一滴水里都包裹了那杯美酒的魂魄。你会选择哪一种喝法?

正和段冲热恋的小小,当然明白沈樱所说的那杯“上帝之酒”是指爱情,那时,她会选择第一种喝法。因为段冲浓烈醇厚的滋味、色香味俱备的形神、让人无可抵挡的热力和磁力……全都令她别无选择。

“小小,羊肉是从速冻柜里拿出来的,要多涮一下才能吃。”

“我不喜欢吃蔬菜,你别烫金针菇和菠菜给我,我那都是给你买的。”

“哈哈哈,这辈子我都没听过这么冷的笑话,看我来说一个给你听!”

但此刻蜗居在一片废墟中央的老式厢房里,和死党叶子悬围在油漆剥落的八仙桌旁,坐着跷脚的凳子,用一个破旧到旋钮盖都松脱了的电磁炉,用中号汤锅煮开四川麻辣锅底来涮火锅,说着没头没脑的无聊笑话……世界被浓缩得很小,只有充满爱的核心,无力感被驱逐了,温暖和勇气又重新回到胸腔里。

她想或许现在的自己可以试着来回答沈樱的问题。

即使女人没有婚姻,也一定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强悍到可以一生独自职场奋战、,独自回到公寓煮饭用餐,独自洗碗打扫房间,然后独自洗完澡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独自在除了自己的呼吸以外听不见任何声息的房间里睡眠……那样的人生太冷酷了。即使每天和不同的人约会,但最终却没有一个人会给你直抵心扉的安慰。那种持久的温暖慰藉,一定是家人才能够给予的。即使家庭里没有男女爱情,一样温暖人心。没有爱情的婚姻不可想象,但婚姻绝不仅仅是由爱情、激情所构成的。一口就饮完的烈酒,小小不再想要。小小渴望拥有家人,拥有家。哪怕贫穷到一无所有,但只要能想到那几张永远朝自己凝神微笑的脸,就会感觉没什么值得去担心害怕。叶子悬、沈樱、路芒……想到路芒时心神不禁为之一动——他们,都会是永远的家人吗?

“你现在气色好多了,今天刚回来时,看起来披头散发、魂不附体。发生什么事了?”叶子悬问。

想到白天公司里发生的一切,脑海里浮现起邵麟纳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脸,她轻轻松松就断绝了邵氏集团同朵美的雇佣关系,小小感到胃部微微痉挛。就算拼尽全力进入了邵氏,但这份低微的工作也是朝不保夕,别人轻轻挥挥手就能把她驱逐出境,而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看小小又开始发呆,叶子悬立即转换了话题:“厨房里还有东西,我去端出来。”

小小默默看着沸腾的汤锅,听见门外楼梯下传来脚步声,临近到门前,“哐”的一声响,随后“啊唷”惨呼,仿佛是那人一脚踩进了楼板上的窟窿里,禁不住低声用英文骂道:“Shit!”随后敲起门来,“滕小小!滕小小!快开门,我看见你窗户里灯亮着呢!”

小小立即辨认出那是英颜的声音。这么晚了,他跑来小屋做什么?他听说美朵的事了么?但就算听说也不会为此而来吧。公司里喜欢英颜的女孩多了去了,更何况美朵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是出于嫉妒做傻事。

小小拉开门,只露出巴掌宽的一条缝隙,皱眉道:“有事吗?”

“当然有事!”英颜兴高采烈喜上眉梢,“我是来报告喜讯的,你干吗守着门不让我进来?”

“你先说什么喜讯?”小小怀疑地瞪着他,对过于殷勤的人要时刻保持安全距离。

“正式的书面意见还没有发出,但今天晚上我参加总裁宴请区政府的晚宴时,我听见他和廖部长提到你,问你的名字年龄、工作情况、学历背景什么的!”

小小有点蒙了:“那是什么意思?”

“总裁的意思是想提拔你进总裁工作部接待处,特别新增一个职位,让你担任他的内勤常务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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