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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焚雨

在每个允许人类软弱的地方,一定有人软弱着。

睡不着。

没有酒精就没办法安然入睡。微妙的眩晕,极力想要稳住的脚跟,与这个世界暧昧不清地融为一体。也只有这样的感受,才能让“一个人”这个状态变得不那么可怕。

如果滴酒不沾,通常要熬到黎明时分才有朦胧的睡意,三个多小时后又自然醒来。

多悲哀。

烂醉的时候也许能勉强打开电脑,可面对键盘那密密麻麻的方块,却完全无法对准位置按下去。

即便能坚持一个礼拜,每天清醒着熬夜到六点半赶出几万字,可重新看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垃圾至极,一边焦躁地堆进回收站。

甚至,有时候只是简单地出门上街走走,都会觉得所有人都比自己出色,不敢抬起头来。

式微过够了这样的日子。真的。

他掐断了电话线,关了手机,用成堆的衣服把它们埋起来,但还是没有办法阻止人们像无处不在的虫蚁一样蜂拥而至,逼迫着他催促着他。

这一切都要归咎于三年前他出的一本畅销书,一本写抑郁症患者的书。

他在里面这么写道:“我走出来了。像是过了疲惫而漫长的一天。我不会再走进去了。”

陈词滥调却激励人心,但当时的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很不幸的,他又不可抑制地塌陷进了那个世界。翻开自己的书,看着那些积极向上的话,都像在嘲笑着自己。读者和媒体都来索要后续的成绩,一张张真诚和虚假的脸让式微觉得像一浪浪翻滚前涌的海啸,唯恐避之不及。

“为什么有点精神疾病的都去搞艺术了?因为琐碎的生活让他们抓狂。”这话是必海说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小女孩一样盘着腿坐在两人同居公寓里的餐桌上,从稀疏的树影中透进的阳光把她照得熠熠生辉。

有时候,式微真的很想成为必海。而不是这个暗哑的自己。

那个笑容隐秘诱人,难过的时候会把头埋进式微胸口;心情愉悦的时候喜欢呼朋唤友的必海。她总是说,式微去喝酒吧,好吧式微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哦,式微你没事吧,我们不要吵架了,又或者,我爱你,我爱你,式微我最爱你了。

那个总是强忍着不对式微说狠话,包容他的情绪化,抚着他的头发安慰他让他平静的必海,现在已经不在了。

好吧。就这样让她过去吧。就如同别人劝解他的——忘了吧。再找一个罢。

略知事情始末的人见到式微都会拍着式微的肩头这么安慰。可这并不是安慰,好不容易可以在某一天暂时忘记那个女人带给自己的欢欣苦痛,但人们却一次次好意地提醒自己,眼中闪着同情的光。

这个人这件事终究变成了他的死穴。

嗯,自己的确是个傻瓜。是自己想不通。

式微什么都心知肚明。这是他这辈子最盛大的一次假装,假装生活回到了之前。她没有改变自己什么。什么都没有。

这一天跟往常有些不一样,该到天完全大亮的时候,头顶却还是抑郁的青色,粗鄙的窗帘被风吹得向左倾斜,客厅的玻璃吊灯也摇摇欲坠,一边还发出凄凉的吱嗝声。式微握着藏青色的马克杯走到窗口,一下为外面的寒冷所攫住,他抖擞了头发,露出光洁皱着眉的额头,乱成一团的睡意悉数退去。刚刚稍有好转的天色又再度阴沉下来,式微心里想,雨季了。

这几天屋里一直有几只苍蝇,大风过后一只苍蝇从天花板掉下来,奄奄一息,在地板上挣扎着爬,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式微就提前结束了它。还有一只也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左摇右晃,嗡嗡声扰乱着思绪,式微原本平静的心情顿时躁郁起来。他放下杯子拿起书前后跟着那只苍蝇转了几圈,看着它最后停在了自己凌乱地散在地上的书堆中。式微轻手轻脚地俯上去,砰的一拍却扑了个空,苍蝇飞了会儿后又回到了书堆,式微一火,狠命踩了下去。

脚被生硬的书角咯得疼,嗡嗡声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安静了。真好。不知为何又有一丝失落。

这时房间里响起了起床铃声,跟着苍蝇转了几个回合,式微已经四肢发软没有多少力气了。他这才想起来,这几天自己几乎都没有吃什么。于是只好不管它,任由它响了一会儿自己停。

必海还在的几年,她的大胃口让式微从未落下过一顿,睡得也是格外好,不曾做过一个梦——好的坏的都没有。式微很高兴:那些白天快把他逼疯的事情,终于可以在睡觉的时候消停一会儿。从两人相识开始,必海就一直说他的脸色苍白得夸张,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偶尔露出红晕。

可是不知为何,最近他的梦却越来越频繁。

式微在狭小的客厅来回踱了几步,连今天算在内,还有一个礼拜就要交稿了,本来怕自己起不来,可偏偏早早惊醒,心里郁结着完全没有心思打开电脑和文档。

他的这份工作在他看来就像是在贩卖他的卑微——在没有办法控制情绪的时候动笔,也算是为了遵医嘱:找个安妥的途径发泄自己,这样对这个病好。

可是在此刻,却变成了累赘的压力。

踌躇了半刻,式微最终还是转身坐到老旧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小,继续喝咖啡。烹饪节目里沾满鱼鳞片的刀和传到耳中厨房的滴水声,让他想起刚刚刷牙时闻到的水管生锈的味道。还让他想起……必海还在时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为他煮饭,却烧掉了自己小半截头发;那股还未煮熟的生肉和烧焦头发的味道,好像从未散去。

式微换了只手握杯子,慢吞吞地开始换台。

等到他意识到咖啡不合口味时,嘴里已经充塞满夹杂着酸意的苦涩气味,俊俏的脸上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咬紧牙齿吞了下去。看来不得不认同必海的话:你不喝酒的话,就是废人一个。他怀念起微妙的晕眩下,那个圆满的世界。嗜酒让他的舌头越来越反应迟缓,却让他在醉了的时候能明晰地为自己找出一条可行的活路,清醒的时候反而不行。他的脑子总是一团糟,时不时需要一些东西来麻痹一下。不是酒精又是什么呢。你一定觉得他是个怪人,但他不是唯一这样的人。可能是在马路上擦肩而过,低着头听着ipod的女生,可能是工作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满脸笑意的客户,也可能是在讲桌上侃侃而谈的教师。

不同的皮囊下包裹着的,是一样朽坏的灵魂。

每一次宿醉醒来,式微都觉得自己不会更烂醉了,不会在自己逼仄的世界里陷得更深了。他总是安慰自己,一切都不会更坏了,虽然也不会变好,可是至少不会再变坏了。

但是每当走出家门,又要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式微的感觉却又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凡是能动的东西都丑陋无比——不会变得再坏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已经够坏了。

例如现在,住在隔壁的三十岁上下的失业青年又开始发出悲凉的惨叫,他是个幸运儿——比起他的弟弟来说,那个跟他相依为命,长相也相差无几的男人同他一样矮小又懦弱,两个人签约了到某个工厂做长期操作工,但是每天十二小时机械般的流水线工作很快就把他们逼疯了。

“那个时候我们最期待的事情就是能掉下一串钥匙或者别的什么的,可以弯腰去捡,趁机活络活络筋骨。”隔壁的青年意志清醒的时候这么告诉式微,他还算是个温和的人,偶尔还会带些吃的给式微——甚至有的时候是炖煮的猪蹄汤或者完全丧失了风味的鲍鱼。其实他不再去找工作,反而整天在家里捣鼓烹饪的另一原因是他根本不需要工作,他有了很多钱。他弟弟因为受不了工厂的压抑和前途的渺茫跳楼了,他带着工厂赔偿的那笔钱离开了那里,却没有搬出这个跟他弟弟相依为命的房子。

“我可怜的兄弟,他害怕我们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我们没有机会认识女人——除了后街红灯区的小姐们,他总是从恶梦中惊醒,满头大汗,白天黑夜都一样。”

青年总在每天清晨失声惨叫,他说他每天晚上都梦到他弟弟。一开始楼下的大妈还会用让人听不懂的方言激动地大骂,伴随着锅碗瓢盆摔砸的声响,后来听说青年的过往,立马变脸似的改成怜悯的语气:“真是个可怜的人儿……”可没坚持几天又变了回来:“贱男人,有这么多钱干嘛还呆在我们这个破地方!搬走算了!”

式微通常什么都不会说,他沉默寡言,不喜欢跟别人多打交道,不喜欢抱怨,不喜欢挑剔,也不喜欢反抗。在不得已回答别人问题的时候,也习惯在之前暂停片刻,甚至在回答:“吃饭了吗?”或者“马上要做什么?”这类简单的问题时也是如此。他谨慎,没有安全感。

很小的时候,母亲经常在睡前讲故事,故事里孤独的英雄让他异常憧憬。模糊的记忆里还残留着那个逆着风孤寂的背影。遗世独立,直面世界的冰冷,对爱和温情也无动于衷。

之所以让式微变得如此少言寡语的,也许是这个原因,虽然说上去有些好笑。

或者也可能,是乔治的原因。这个从小对他冷漠无视,有时候甚至恶言相加的男人,是他的父亲。以致于现在他一想到回家就头大如斗。每次都要找不同的借口开脱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即使以最乐观的看法,避免了这次,还会有下一次。

想起今天又是回家的日子,式微不禁又抿紧嘴唇。

电视转台到音乐节目,画面上的青春偶像正介绍着她的新专辑,稚嫩的脸和笨拙的语调跟宝蓝色的裹胸小礼服极其不协调:“我这次的专辑想表达的主要是恋爱中女生开心、难过、失望等等各种不同的心情……”搞得好像小说一样,“我也希望能让听我专辑的男生们了解自己恋人在想什么……”

大概因为窗外渐渐下大的雨,收讯有些不好,画面开始模糊扭曲,年轻的脸像被刮花一般,只有甜美的声音还在滔滔不绝。说来这台电视还是搬进来时同必海一起在二手电器店淘的,六年的风霜令他看上去破旧不堪,很容易就会变色闪屏。

式微没有再换台,默默地盯着电视看。恍惚间,雪花屏里不时闪现一秒两秒的身影,好像是必海的。式微可以想象,如果必海看见自己在看这类节目,肯定是一副斜着嘴巴嘲笑自己的俏皮表情,或许她手里还拿着一瓶冰啤酒——即使这么冷的天,她依旧我行我素,只穿单薄的衬衫就走出卧室,却把衣架上的围巾扔给自己,说着外面冷,马上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之类的话。那围巾,还是几年前必海亲手织的,手工粗糙,毛线也是恶俗的粉红色,不知道被式微的妹妹嘉丽嘲笑过多少遍了,但他还是一直带着——连同必海织围巾是笨手笨脚的样子一起一直记在心里。

记忆中,连母亲都从没有为他织过这类的东西。

她在式微初中的时候便过世了。

母亲是个躁郁任性的女人,从小在优渥的家庭被宠爱长大,经常忘记自己是个受人嫌弃,又带着两个孩子的弃妇。她爱抱怨美容院的效率,抱怨昨晚认识的男人太小气,并且一直认为自己还是那个二十多岁受人瞩目的千金小姐。

现在想来,这般过激的自尊心对她来说却是好事——至少可以保护她不受世俗的鄙夷和流言所伤害。

她大多数时间过的是正常的生活:心安理得地挥霍着父亲乔治给的巨额抚养费,跟不同的男人约会,同男人在外过夜或者偶尔带男人回家过夜;虽然如此,她还是会亲自照顾式微和嘉丽三餐,仅仅只是因为她对请来的保姆们不放心,她总疑神疑鬼地叨念:“说不定是那个混蛋安排的眼线……”即使没有任何原因可以让父亲这么做。式微知道乔治不屑这么做,单纯的母亲,总希望父亲还在意着自己;至少是恨也好。

“他从来没有爱过我。”这是母亲去世前躺在病床上总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母亲因为肺癌病倒在床的期间,父亲也没有去看望过几次。式微可以清楚感受到母亲的眼神一天比一天黯淡。

她去世的时候,是异常寒冷的五月份。式微把窗户和大门打开,闷了一夜的浑浊渐渐散开,母亲痴呆一般不断嚷着冷,于是嘉丽为她添上了第二床被子。寒气萧瑟的阳光随着护士的查房来了又走。

母亲问道:“樱花开了吗?”

式微说:“医院这儿没有樱花。”

母亲没有显露失望的表情,只是喃喃自语:“乔治最喜欢樱花。”她开始慢慢讲述她和父亲的相识和相恋,她说这些话时没有带着以前那样的方式——口气中没有带着自以为是,也没有带着她对父亲十几年来无法释怀的憎恶,她讲话时像个普通的母亲,面容慈祥,低眉顺眼,讲到某些细节,还咯咯傻笑起来,好似恋爱中等待情人的少女。

她声音低沉,到后来渐渐成了有气无力的低语。

“下雨了……”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打下来,窗台很快湿了,式微急忙关起窗。

母亲像回想起来什么:“嘉丽呢?我的孩子呢?”

嘉丽急忙应声:“妈妈,我在这儿。”眼眶已经湿透了。

“乔治呢?乔治在哪里?”母亲像个孩子一样索求父亲。嘉丽咬紧嘴唇:“爸爸他……”式微不为何一时头脑发热竟然脱口而出:“他在家里,晚一点就过来。”

母亲听了笑了,嘴里叨念着:“那就好,那就好……”然后安心地往被子里钻了钻,眯起眼睛像要再睡一觉的样子。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有时候式微觉得那一天一点真实感都没有,说不定是一场梦。母亲或许是在另外的某一天离开的,父亲也在身边,看见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嘉丽顿时放声大哭,吸引了走廊上的护士和病患。可是一切却这么安稳又不动声色。

死亡真的是那么虚幻而平静的一件事情吗?

外面的雨渐渐大起来。又是个寒冷的雨季。

式微闭上眼睛回想母亲的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一年多前,父亲又娶了另一个女人,跟母亲完全不同,她温婉、贤惠、娴静,并且年轻——相当年轻,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整整比式微的父亲年轻了二十多岁。只有一点她跟母亲一样,她们一样漂亮。在他第一眼看见这个身子单薄,嘴角一直礼貌地上扬着的女人时,式微好像顿悟一般明白了些什么——她跟母亲长得很像,这或许就是父亲为什么要娶她的原因。

母亲一直觉得父亲从没有爱过她,可多年后娶了一个跟她如此相似的女人,父亲对母亲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如果是真的相爱,又为什么要互相伤害呢。若两人当年分开是别的原因,式微还能谅解,可偏偏是最让人不能原谅的背叛——那个第三者甚至在母亲怀着嘉丽的时候,为他乔治生下了一个儿子。式微幼年的记忆大都的是父亲跟大着肚子的母亲吵架冷战,直到妹妹生下来,父亲离开了这个家才消停。

爱是什么,式微从不知道。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的爱,经过时间的暴晒之后都脆弱易碎,伤痕累累,不久后就会随风消亡。

午饭随便泡了杯面再煎个蛋就解决了,吃完后式微又继续不断转着台,打发着无聊的时间,却越来越烦躁,不知为何这么多人能从不断转台中得到慰藉。钟声摇摆不定地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式微的手指不断来回敲着大红色沙发的把手,那个位置这些年被这一习惯渐渐磨成了浅色,呢绒的布料起了薄薄的一层毛球。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不得不出发去乔治那儿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就拖延到最后一刻,式微不情愿地离开沙发,换下棉睡衣,简单地套了一件铅灰色的外套,将必海织的围巾扎实地绕在脖颈上,静静地甩上家里的门,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刺骨的春风中去。

生活在锦城的人会跟人开玩笑似的说,锦城的冬天有六个月,夏天也有六个月,春秋两季几乎被冬夏的严寒酷暑占满了。波澜壮阔的离江分割开整个锦城,其它几条细小却湍急的河流横亘在城市中。位于离江右上方的是锦城的经济娱乐中心花楼区,式微和必海星期天晚上曾经在这一带闲逛,手挽手看夜空火树银花的景象。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式微住在离江左上侧的集庆区,锦城的边缘,是锦城里外来人口最多,犯罪率最高的地方,再往西或北,就是一些县级市了。式微居住的街区像昆虫蜕的皮一般缠绕在集庆区的最北,这里住的大都是被社会抛弃的人,上了年纪手脚不便就被子女嫌弃了的老人,得了各种怪病被家人抛弃的人,离家出走的年轻人,没有钱的穷人,以及有钱的穷人。

小区只有一条主要的街道,一到晚上就满是小吃夜排档,清晨却人影稀疏,只剩一地残叶泔水。他避过和雨水混为一体的前一晚的痕迹,躲开在水塘踩水玩的邋遢的小孩,沿着街边破旧的商店一直走。这个地方跟当初来时一样,依旧是满眼破旧不堪未经修整的瓦顶。很多店铺他从没有注意过,最常去的是小区唯一一家门面很小的便利超市,里面卖得最多的是泡面和面包;其余的每一家铺子外面都会有个用坐凳摆成的小摊,上面摆放的是千篇一律的东西——给男人准备的香烟、给孩子准备的零食、还有各类报纸。式微不抽烟,但偶尔会帮必海买,他也不看报纸,之前就说过,他不爱抱怨,那些抢劫谋杀不会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更可恶;也从不反抗,他对报纸上人们干瘪的呻吟毫无兴趣。

大概走了百十米快到路口的时候,意料之外的,式微竟然发现俗气的市井中竖立着一间别有一番风味的书店,他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往里望了望,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好奇地收起伞走了进去。

那是个书架已经摇摇晃晃,通道也很窄的书店,但新书里夹杂的树木的味道和书页顺滑的手感却让人生出欣然之情。他的手指滑过排排书脊,之前在家里积蓄起的坏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喂,”式微突然瞥见书店深处转角里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两人正细声说着什么。

“不要在这里……放手啦……”

“啊?唉,你等等,你等等我啊。”男生追着红着脸的女生小跑出了门。

“唉,你等等我嘛!”女生远去的声音说着狠话,却还是透着娇柔腻人,“不!”

式微顿在原地,不知该进或退。

你等等我——初中的时候对必海的印象只有单薄的背、略显透明的校服和里面若隐若现的白色少女内衣,还有很少见到的,冰冷没有表情的侧脸。质朴的校服衬得她不食烟火,优美的侧面和白皙的后颈苍凉又柔弱。而式微,坐在她身后。其实自始至终,他就只是在她身后,从来没有追上过她。

不——式微还以为,只要爱,就够了。“你问我为什么对别人逆来顺受,对你却没有办法控制情绪?因为我有病。”式微在最癫狂最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曾把必海重重甩到门上。必海一定一直抑制着心里对他的害怕。即使爱,也害怕。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想起必海呢。她已经离开自己这么久了。式微裹紧外套,把头埋到拉链深处,那对小情侣在街边又拥回一起,他径直走过去。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忍住了不去想他们可能的未来——一次次的误会、分歧、争吵,两人偏执地坚持自己,挺过来了,却输在了世俗的压力,自己的动摇上。他忍住了不冲上前去告诉他们爱有多无能,他们不会有未来这个残忍的事实。又能有多少个两人,能走到最后变成一个家呢。

走到能打到出租车的大道上时,天已经有些暗,式微丝毫没有意识到。夜半压下来,风吹得喉咙和耳蜗涩涩发疼,他跺了跺脚,等了很久才驶过一辆出租车,他赶紧拦了下来顶着初春刺骨的冷风钻了进去。

“成海别墅小区。”他低着头搓着手,话音还未被冷天气凝结成雾气,司机怀疑口气的“什么地方?”已经脱口而出。他不思议地审视着从后视镜反射出的男子的模样:低着头只看见棕黑的头发因为自然卷在围巾上微微往外蜷曲,穿着样式常见剪裁质料都极其普通的衣服,互相挼搓取暖的双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没有价值名贵的表,也没有镶着璀璨宝石的尾戒。

这样的人,要去成海别墅?

那是白林区著名的高级别墅住宅小区,一个跟集庆完全相反的地方,虽然地段精小,却藏龙卧虎着各种社会上层人士;反观这里却是集庆区有名的因为问题钉子户多而强硬而暂缓拆迁的地段,也难怪司机会惊讶。

不过式微的父亲乔治,的的确确住在那里。

自从和必海住在一起后,式微就搬离了家,很少跟家联系,直到必海走了,式微一气之下完全断绝了跟乔治的所有瓜葛。一年前妹妹嘉丽找到自己,知道父亲再婚了,式微和家里的联系才渐渐密切起来,他不好意思拒绝继母的好意,所以一个月总被要求回家吃两次饭。本该很习惯去成海了,但是一路上却还是会觉得空气愈渐稀薄,那个光彩夺目的不属于他的世界,也不容他。

大概半个小时多的路程,出租车就驶进成海复古西欧雕刻罗马圆柱列小区门。

“就在这儿停好了。”

式微不想让车开进小区,便匆忙地付了账转头就走。这个司机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他越走越快,身后没有传来车子行驶的声音——那出租车没有走。好像在等着看好戏:明明是个带着劣质的围巾,气场微薄,畏缩着身子,看上去毫无作为的人。倒是要看看他是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的确是这样没错,如同乔治想的一样,他和他终究是两种人。

饭桌上鸦雀无声——对面坐的人板着一张让人害怕的脸,自顾自地夹着菜,身上透露的威严让人难以靠近。式微没有料到今天只有乔治一个人在家,进门的时候,继母紫没有像往日那样到门口迎他,他就该想到了。于是从进门到现在,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交流过,只是乔治把饭菜端上桌,式微就从沙发上起身到餐桌默默吃起来。

“紫今天跟朋友出去了。”乔治突如其来地说勾起话题,打破了宁静,式微有些尴尬,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回答些话不好,只好又问起妹妹:“那嘉丽……怎么也没来吃饭?”

乔治停下筷子皱着眉头看式微,乍看上去身体竟比儿子的还要壮阔一点,坚实的肩膀和毫不松懈的腰腹一点都不像五十多岁,俊朗的脸和乌黑的头发也和年轻的时候没有两样。

“嘉丽今天没空,约会去了吧。”他冷冷地说。从语气中就能听说父亲不怎么喜欢嘉丽的男朋友,这么说来也是,连式微都不怎么喜欢他。父亲面露犹豫,好像有什么要说,但却不知怎么开口。

“你,搬回家住吧。”他顿了一顿,又说,“集庆那个地方又破又烂,不是人呆的,一时间找不到房子就先搬回来,要不搬去跟你弟弟住也行……”

还没等乔治说完,式微就开口了:“呃……再说吧。”乔治的脸顿时青了一半,他冷哼一声。

“我……已经住习惯了……再换……也麻烦你们。”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乔治向自己提出这件事了,得来的结果也都是一样。

式微没有再回应他,只是埋头吃着饭。他知道什么最让眼前这个年过五十却依旧意气风发的男人受不了——是自己的毫无反抗,一吭不响——懦弱地顺从着所有强加于自己的不公平,不抱怨,不恼怒。让乔治恨不得抡起拳头往自己脸擂过去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大概自从两年前,式微跟父亲比以前更疏远了。

小的时候,父亲对于式微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灯塔,他只能用微弱的想象力张望;他和父亲极少见面,妹妹却常常被接去跟父亲相处,那些从母亲和妹妹嘴里听来的事迹在他心里构建起一个模棱两可的身廓——大公司的领导人,兼具魄力和魅力,一呼百应,器宇不凡。

一开始他总以为父亲这么完美的人讨厌自己一定不会没有理由,一定都是自己的错,是他太惹人讨厌才会被父亲嫌弃,甚至父亲要离开母亲都是因为他。可是直至母亲病逝,他又重新同父亲居住后才发现,乔治手腕高明,强势又无畏的一面如式微所愿,可另一面的他却不是父亲,那样的乔治没有办法做一个父亲,没有人情味,对着妹妹还能偶尔展露笑容,对着自己却永远是没缘由的发怒。

式微对小时候做过的各种蠢事还恍惚有印象——那些天真地以为能讨好父亲的蠢事:父亲生日的时候亲手做的贺卡,努力学习然后让妹妹把成绩单带给父亲,现在想来,那些东西应该都被扔进了废物回收站。他甚至可以想象出父亲把它们丢进碎纸机时满脸嘲弄的表情。

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希望那些丢脸又没自尊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过——至少希望那个男人一件都不记得。

让式微终于不得已面对现实的是那些乔治西装笔挺地出门、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日子,少年时期的男孩敏感至极,以至于那些精心掩藏的的淫靡气息对他们来说格外刺鼻。

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之间的河流越来越宽,越来越湍急,奔驰的是生疏和愁怨。式微看那个男人就像隔岸观火,怎么都摸不清。

也只有那个男人,能让他有发怒的冲动。

可是式微又分明能依稀记得这样的场景——幼儿的时候被父亲抱在手里,他的脸上露出温馨笑容,旁边还有个陌生男人若隐若现的情景,但他心里明白,这些都不是真的。一定只是梦的残骸而已。

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在妹妹去参加学校的夏令营时,母亲突然急病进了医院,每次都是父亲联系他们而没有留联系方式,式微只好独自一人找到那个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商务大楼。可大厦的保安却拦住了自己,任凭自己怎么说,他们都不相信自己是“大名鼎鼎的乔治先生”的儿子。

“乔治先生没有儿子!他只有一个女儿!这小子小小年纪就当起骗子来了!走走!”皮肤黝黑,矮壮,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保安盛气凌人地高声喊着。一手狠狠地捏起式微的胳膊,抓得他生疼,往门外拖。

——不要这么大声,轻一点。

式微一边无望地看着来往好奇的目光,无力地反抗着,一边在心里祈祷。

——爸爸,把我救走。

式微呆呆地被拽着,可笑和怀疑的怜悯不断投射过来。他搓着双手,眼神没有离开过地面,终于有些放弃了——没有儿子,谁说不是呢。虽然为自己准备好一切,却只在妹妹生日的时候会带她出去玩儿而不是只单单公式化地送毫无感情的衣服或者游戏机呢。自己就像隐形的,多余的。

他没有一点记忆乔治的秘书是怎么到大厅,又把自己带了进去——保安们惊讶、尴尬又好像带着一丝嘲讽的表情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烫得发红的脸的热感和自己低着头任由秘书拽着进了电梯。

如果父亲能把对嘉丽的爱分一点给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或者跟他以男人和男人的角度说:我只是为了锻炼你,而不是不爱你才这样。或许这样他们说不定就能温良安稳地过下去。

不,还是不会这样的。事情不管怎么样都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对,只要有她在。

吃到一半的时候,“She Felt Like Destroying Something Beautiful”前奏舒缓的钢琴声响起来,是式微来之前就设定好的的闹铃,以便能早早借口脱身。

“看来我得早点回去了。”他不慌不忙地放下碗筷,站起身,饭碗里只浅浅地缺了个小口,菜也几乎没有动。如果早知道要两个人独处,他压根不会来,压抑的气氛让他不寒而栗,好在可以伪装成接到短信的样子。

“朋友有事。”

父亲什么都没有说,头都没有抬。式微稍稍欠了欠身:“那我先走了。”饭桌上的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式微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必海还在的时候曾经说:“我看你们两父子还是挺像的嘛,一样倔。一家都属牛的?”

式微一边往成海门口走,一边翻着以前存下来的她的短信,留意到语气熟悉的一条:“乔式微!你如果十五分钟内不出现在家门口的话,明天就从家里搬出去!”式微忍不住抖擞了下,揉了揉耳朵,好像真的能听见她那震耳欲聋的怒吼一般。

他又看了看时间,是两年前。

在成海门口等了差不多十分钟,还是没有拦到车,式微却没有一点不耐烦。不知何时天已经被厚厚聚拢的云层压成重重的铅灰色,密密匝匝的雨声从四面八方环绕至耳廓,眼前只剩一片密集和茫然。

令式微一直想不通的是,对必海来说,这样的天气简直棒极了。一直以来,他以为那个疯疯癫癫的必海会喜欢的只是晴朗无风的天气,阳光恰到好处地能照暖人,不腻不燥。但她却喜欢睡醒的那一刻看见落地窗外一片大雨淋漓,喜欢这么跟世界隔绝,又溶于世界没有自我的感觉。她还喜欢看满是污水的马路边泥泞的寻着食的小狗,或者看式微狼狈地踉跄滑跤——并且还为此乐此不彼地推搡着他前行。

想象那个即使在最冷的季节,还是会穿着丝袜的必海,两只脚不耐烦地叠在一起抽着烟的情景,式微心里闪过了一丝的暖意。他耐心地掏出手机拨起必海的电话,明明知道那头传来的是“你拨的电话号码不存在”的声音,还是拨了好几遍,好几遍。

走了很长一段路,在酒吧喝了两杯式微才搭车回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掏钥匙开锁前,式微总会先习惯性地转一转把手——锁一直没有换,他幻想着哪天回到家,说不定能看见必海躺在沙发上满脸倦容的样子。那他准备了这么久的“你回来了”这句话,也能派上用场了。可是每一次都是紧闭的大门,式微不禁叹了口气,疲惫不堪地倚上墙壁,一只手掏进口袋,这时却听见背后隐约传来哽咽的喘气声。

他的心一震。

也许是必海回来了,丢了钥匙,所以一直等着他,也许是——

式微急忙转过身,却发现是嘉丽哭花了的妆容。

“你的手机……手机打不通……”她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哥……二哥,二哥他……和紫,死了。”

有没有一个人的离去,让你对生命脆弱的理解更加根深蒂固。

式微的弟弟大唱住在离成海公寓不远的一个套房里,虽然考上了大学却几乎不去上课,成日躲在家里打游戏,一直以来都是乔治请的阿姨照顾他的起居,紫嫁给乔治后经常会熬一些汤水送去给他,阿姨休息的日子也会帮忙一些家务。

真的是一个咄咄逼人又惹人心烦的弟弟,可即使他毁了自己的童年毁了母亲的幸福,式微也不曾认真地责怪过他。式微总觉得他比自己真实很多——他一直记得大唱愤恨地看着乔治时抖动着肩膀和腿,斜视的眼神中那种赤裸裸的不屑;可那个时候的自己呢?

“你还真能忍气吞声啊。”这是大唱跟他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而大多数情形下也只说这句话。另一句大概就是“你玩儿不玩儿?”

最让大唱苦恼的是,因为跟乔治住得很近所以总是被叫回去吃饭。满口答应下来后到了关键时候爽约,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每个听上去都很有理由。式微回去的时候,他才会偶尔过去几次。

“听说你来我才来的。”他也这么说过,虽然说这话的时候从不正视式微。他抽烟也故意在室内,每次过来一小会儿也会带着电子游戏,看着式微一个人一言不发就会转头问他:“喏,你玩儿不玩儿?”

不知道为什么,式微只能记得这些事情。那些大唱对他嘴不饶人的情景,却模模糊糊,印象很浅了。

明明前几天还一起吃饭,他毫无顾忌地翘着二郎腿跟乔治吵架的画面还没消散,为什么一下子人就没有了?

嘉丽开着车,一路上式微都不怎么清醒,车里暖气让他头昏脑胀,虽然到了该是春天的时候,天气却完全没有转暖的迹象。

“哥……哥,哥!”迷迷糊糊听见嘉丽连叫了几声,式微回过神才发现车已经停了。

“这么快到……了?”话还没说完,他却惊讶地发现坐在驾驶座上往后看着自己的妹妹已经泪水涟涟。

“哥……你不要吓我好不好,从后视镜看见你闭着眼睛,我心脏都快停了……我已经没有一个哥哥了,我不想再失去你……”

式微这才想起来嘉丽刚才在公寓门口跟自己说,大唱跟紫就是死在车里,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一氧化碳中毒——至于他们为什么睡在车上,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式微安慰着嘉丽,可惜因为嗜酒他已经很久没有开车,而且也不熟悉回家的路,不然可以开一段,让妹妹好好哭一会儿。外面的风刮得不大,雨稀稀落落还在下着,车窗缝里钻进来潮湿的冷空气。

罪魁祸首或许是锦城该死的春天。

两个人赶到成海的时候,紫和大唱已经被领回了家,根据锦城这片的习俗,遗体要在家里待一个晚上,家人也要陪着守一个晚上。

式微万万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两个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们看上去还是这么鲜活——红润的脸色跟常人无异,甚至嘴角也微微上扬。紫和大唱已经穿上了寿衣,紫的妹妹纳豆隐忍着泪水,一边帮紫整着衣服的袖子,一边呢喃着什么。

身边的嘉丽也忍不住捂住嘴微微抽泣起来。她坚持要自己来给他们化妆。式微在她身边一直陪着她,每过几分钟她总要回过头来在式微的肩膀伏一会儿,或者要一张纸巾。

有一次她停下来,转过头是一副讶异的表情:“哥,你看……”

式微顺着她的目光看,发现大唱的右眼竟然半闭着,像保留着意识一般死死地盯着前方,初看时有些恐怖。

“要……要阖上吗?”嘉丽有些畏缩地抓着式微的衣服问,“要阖上吧?”

式微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像他看乔治的眼光。

“不用了。”他拍了拍嘉丽的肩膀,“本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时乔治从内室走了出来,一脸疲累,表情却依旧僵硬,刚刚就听见他在屋内给殡仪馆打电话安排事宜的声音,平稳而镇静。如果他看见大唱的表情会怎样呢?是跟平常一样大骂一通,还是默不作声,或者会生出一丝悔意?乔治对大唱虽然比对式微好很多,可大唱对乔治的反感却不比式微的少丝毫,式微曾听嘉丽说,当年大唱生下来后乔治除了给钱,什么都没做过。大唱的妈妈没有名分,过得比式微的母亲还惨,失去了爱情又备受舆论的女人终于在某一天把大唱扔还给了乔治。或许大唱早料到了有这天,所以精心预谋,把对乔治的恨在他有生之年表现得淋漓尽致,然后用死控诉,让乔治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

不过看来他要失策了。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一丝丧子的痛。他稳健地一步步走向灵柩,缓缓地跪坐下来。紫的妹妹早就跪了一会儿,嘉丽走回式微的身边,两人一齐在乔治身边跪了下来。

“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嘉丽从身后抓住式微的手哽咽地说着,眼泪滴到他的手臂上,式微本想转头安慰,谁知嘉丽突然低声喊道:“不要回头。”他只好身子挪了挪,又回到了原来的姿势,双手紧紧抓着膝盖,头低着盯着地板一动不动。

——地板颜色更深一些,相比之下,少了几条细细的、盛满香炉灰的缝隙。那些灰,在自己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缝隙里后,被混合成生硬的水泥色。——几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式微也是用这个姿势,跪着守了一个晚上。

那之后的几天,他没有跟妹妹一起住到乔治身边去,而是在老屋子栅栏后的阶梯上坐了两个昼夜。

式微还记得有一次母亲醉了赖在那里不肯走,任凭他和嘉丽两个人怎么哄劝、怎么拉扯依旧是一副醉醺醺的迷糊样。那个时候式微和嘉丽还不到十岁,可是傻笑着的母亲更像个孩子。嘉丽在一边快哭出来了:“哥哥,怎么办呀?”

式微无可奈何地看了看母亲,先哄着妹妹回去睡觉,然后又自己一个人悄悄出来。那个时候母亲已经靠着水泥墙睡着了。为母亲披上毛毯时,可以听见她轻微的鼾声和胡乱呓语,顿时式微觉得萧瑟的庭院变得温馨可人。他养的宠物狗波利从屋里跑出来蜷缩在他的怀里,几次因为太冷而颤抖,但每次式微想把他放回屋子里的时候,它又不肯从式微的臂弯里下来。虽然在家里,母亲还是比较疼妹妹,但是至少她允许波利留在自己身边,也会在天冷的时候嘱咐他多穿点衣服,还会为他准备好丰富的午餐便当。他想这也许就是爱吧。

式微觉得她还一直生活在这栋屋子里。母亲偶尔还会从门缝里伸出头来,骂骂咧咧地叫他和嘉丽不要在院子里玩儿那些脏不拉几的东西,赶快回家吃饭。还会在晚饭后打扮一番,出门前嘱咐式微照顾好妹妹。

他的这个母亲,即使被抛弃,又遭受了这么多痛苦,依旧还是很开心很痛快地活到最后。

但是他的父亲,却连葬礼都没有出席,只是客气地命人操办了整个丧礼,送了些花圈和钱。

面对一个已经离去的生命,还要偏执于苦涩的怜悯,残忍的躲避,连丝毫的安慰都不肯施舍。

式微起初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母亲,是因为乔治讨厌自己讨厌得咬牙切齿,才会离开母亲。他把自己孤立起来,不再跟人说话。

他并不知道,孤独是一种病。

当他躲在八月焦躁的树荫下,看着其它小朋友在一边围成一团玩耍,自己却不得不整天和照顾大肚子妈妈的护工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知道这是孤独。他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包括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不见一个人,不能撒娇不允许哭闹,这些都是作为讨人厌的孩子而长大必须经过的痛苦。

原本以为妹妹出生后会好一点——的确好一点,但是妹妹大多数时候会被父亲接过去,自己还是只能对着那个随时会躁郁发狂的被抛弃的女人。可是即使这样,每次听妹妹讲她被带去哪儿玩儿,遇见什么样的人和事,也已经让年幼的他心满意足了。

到底是什么让式微,变成后来那个样子,是什么让他也对那个父亲咬牙切齿呢。

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离家只有一个街区这么近,但式微却宁愿走那条只有他知道的,需要多花费二十分钟才能走到家的路。

大概是二年级的时候,冬天的夜来得早,放学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光亮了。母亲从来不去学校接他;而保姆接送车什么的,父亲的虚情假意,母亲也不允许。父亲熟知母亲的脾性,所以只有司机授他之意来送生活费的时候会顺道接式微回去。

那一天的路格外阴森,两旁的路灯年久失修闪烁不停,房子也空着无人居住,一派恐怖又悚人的场景。式微心里哆嗦得害怕,直到听见身后有模糊的脚步声更是大大打了个寒战。等到终于鼓起勇气回头,却一个人影都没有。眼前刚刚空旷的小道儿上赫然多出一个小纸盒,从里面传出咽呜细弱的嘤嘤叫声。

是一只小狗。小得只能勉强覆盖住掌心,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沾着露水。嫩杏色的绒毛贴在柔软的皮肤上,鼻子和嘴唇是垂涎欲滴的鲜艳的桃红色——式微快看呆了。他迅速向四周扫视,确定没有人后立马抱起纸箱拼命朝家的方向奔跑。他不知道这个小箱子又是哪儿来,他也不在乎,无论如何,他只知道,这只小狗是自己的了。他一直想有一只小猫或者小狗陪着自己,前几天才向父母征求过,最终却因为父亲的专制而落空。而现在梦想成真了,那是式微第一次感觉,总有希望,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有个小小的生命需要他,如果没有他,它会饿,会冷,搞不好还会因此而死——他们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母亲本想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东西扔出门外,但是看着一脸兴奋的式微还是没办法下狠心。

因为父亲鲜少来看他们,嘉丽也甚是喜欢它,两人偷偷养着,竟然瞒了一年多。他们给小狗取名叫波利。看着他从只能颤抖着勉强支起脚,到可以顽皮地咬着式微的裤脚拉着他遛圈。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玩耍,一起睡觉。

曾几何时,式微还设想过波利可能是父亲派人放在那儿故意让自己捡到的,父亲不过是刀子口豆腐心。但一切都在父亲对着可怜兮兮地呜呜哭叫着的波利又踹又踢,吩咐人抓走的时候破灭了。式微还清楚记得那个男人看见狗的一瞬间,怒发冲冠的样子,好像牵扯到什么不祥的回忆一般。听说波利后来被送去了流浪宠物所,又听说是被随便丢到了路边、郊外。波利记性不好,一向不记得回家的路,这样一来,不管被带到哪儿,最后都会孤苦无依地死去。式微一想到这个就恨自己,他连续一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要一看见小狗留下的玩具,就要哭。哭得脱水,哭得直拿自己的脑袋撞衣橱门才感觉好一些。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这么做,自己当时又哭又求他也没有怜悯半分。那可是他唯一的朋友。

因为年纪小而不懂世间残酷怯懦的年代在那些痛哭的晚上都过去了。乔治不知道自己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教会式微:活着只能感受到冷硬无情的世间之冷硬无情,其它什么都没有。式微也开始慢慢了解,乔治并不是因为讨厌自己而离开母亲,而是这个男人,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爱。

式微跪坐着,没有抬头看乔治。他居高临下的样子,早已刻在式微的心里。

有时候他真的会羡慕嘉丽,不是因为父亲宠爱她,而是因为她可以毫无怨恨地活着,她跟母亲很像。可为什么母亲会生出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呢?

“我的那个哥哥啊,虽然看上去很安静,总是一副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的样子,但是如果我遇到什么困难或者危险的话,他一定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这话是中学的时候嘉丽和同学讲电话的时候,式微不经意间听见的。从嘉丽嘴里说出来,带着几分撒娇和炫耀,着实让式微感动了一阵。

此刻他感受着拽着自己衣服的妹妹在身后颤抖,心想,这就是我为了她而活下去的人啊。这就是我要保护的人啊。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

——我呢。

耳畔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谁?式微四处观望。前面一片是肃静、凄凉的夜色,身后只有嘉丽泣不成声。

——那我算什么呢。你还记得我吗。

声音拖沓着浓厚的尾音,像是深埋在某处的,熟悉的声音。式微不顾嘉丽还抓着他,猛的站起了身,原地转了两圈,恍惚间好像有个熟悉的流露着悲哀的眼神从某处望着他,可一回头却只有空荡荡一片。

“哥?怎么了?”那个声音让式微头脑发胀步态发黏,他勉强甩了甩头。

跪在前面的乔治传出声音:“快坐下吧。不要惊扰了紫和大唱。”他一开口,式微怔了怔,他不是应该说类似“像什么话!赶快坐下!”之类的话吗?可现在的语气却完全没有一点气焰。

式微还没有反应过来,嘉丽已经拉着自己重新跪下了。乔治叹了口气,又开口说:“我看大家也都累了,不用守一夜了,累的就去歇息吧。”虽然这么说,但没有一个人起来。

直到半夜,嘉丽伏在式微的肩膀上睡着了。大概是哭得太累了,眼睛都肿得有些阖不上。式微看了大唱一眼,他却已经双目紧闭了。

“式微,扶她回房睡吧。”乔治轻轻地说,要不是夜里安静,恐怕听不见这么细弱的声音。“还有纳豆,你睡去吧。你不想明天送你姐姐走的时候,让她看见你脸色青黄青黄的吧?”小女孩点了点头,脚跪得没有了知觉,起身都有些困难。

式微安顿好嘉丽,洗了个澡便回房间睡了。经过客厅的时候,灯还亮着,乔治已经回房了,只有两座孤独的灵柩安静地在那儿。

辗转反侧了许久,似睡非睡地想起几件事,或者只是做梦,过了不知十五分钟还是两个小时,式微被累醒了。他不认床,可是在这个曾经陪伴过他几千个日夜的房间,却完全没有办法舒展开手脚,朝上睡着总觉得房顶有东西会逼向自己,侧睡又觉得背后阵阵冰凉。不知道以前的日子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简直比宿醉还难受。

他穿起外裤,披上衣柜里中学时的棉衣外套下了床。衣柜的内壁涂满了白色的修正液,一堆堆麻乱的字团,这些都是式微以前留下的,他还记得用力摇修正液的瓶子,使劲敲写在衣柜里,舒一口气,再全部涂掉的感觉。

他还记得最大的那一团,是乔治的名字,狠狠地戳进木质纹理,涂了好几层。

式微想去厨房喝杯水,心里想着如果有酒的话就更好了,酒或许是他们父子唯一的共同点了,他记得乔治还有个酒柜专门收藏了很多他搜集来的珍品,不过那些式微是不敢妄想的,只希望冰箱里能躺上几罐啤酒。不要打扰任何人,就这样放轻手脚拿起啤酒就回房间,他这么对自己说,可想去看一看大唱的想法却还是没有放过他。这个念头像钉子一般扎在心里让人奇痒难忍的地方。

有这么一个众所周知的说法,人死后的几天灵魂还会徘徊在旧地,直到肉体化成灰烬灵魂才会飞到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所有在这个世界死去的人,在那里幸福而快乐地生活着。

那么现在,如果能跟大唱说上两句,能不能让他带话到那个世界呢?

式微打开冰箱,上下两层扫了个遍没有一罐啤酒,起身转头瞥见那个乔治原来收藏酒的柜子,现在竟然变成了普通的橱柜。

眼角瞄到客厅,他这才注意到,原本亮堂的客厅现在一片漆黑。走近一看,竟然有个人影站在灵柩前,月光透过纱帘柔和地铺在地上,那个人站在暗处,依稀能分辨的只有弯曲的腿和背,还有深深低下的头。那个背影式微怎么会认不出?是乔治,只是此时的他,天寒地冻,竟然只穿着薄薄的睡衣裤。

乔治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猛地一回头,虽然周围很暗,但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式微。

“是……式微啊。”他轻轻地说,丝毫没有平时的气焰和嚣张,“还没睡?”

“嗯……睡不着,起来走走。”式微慢慢移步过去,在稍微跟乔治有些距离的地方站定,“你,怎么……”

乔治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们明天就要走了……我想……就这样多待一会儿。”他转向灵柩的方向,抚着盖在上面的玻璃说,“我……或许真的不是个好父亲……我以为即使犯了很多错误,以后总有这么长的时间来让我弥补,一切都来得及,可是谁知道……谁知道,这一刻过去了,就这么过去了。当时没有做的事情,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做了。”

式微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父亲,没错,这一刻式微眼前的男人,的的确确是他父亲。看不见他的眼神,只感觉身影在摇曳的夜风里夜有些微微发颤。

乔治继续说着:“很奇怪,以前看他的照片都会想起他出生时的样子,小时候的样子。可现在对着他的人……却什么记不起来了,而且竟然还会觉得……觉得,有些可怕。”他背对着式微,本来平静的呼吸声愈加潮湿。

嘉丽也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她正帮两人画着妆,却突然泪眼婆娑地回头对自己说,眼前的两个人明明是那么熟悉的脸,那么爱着的人,却有一刻让她感觉别扭和陌生。

“虽然……不太记得母亲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记得那个时候她躺在透明的棺木里,画着极其不自然的妆,有些……可怕。”嘉丽的嘴唇微微抖动着,她问式微是不是也会有这种感觉。式微点点头。嘉丽顿时感到如释重负,她说本来还以为只有自己这么感觉。

式微不敢告诉嘉丽,他一直不觉得那些离开他的人是死了。他只是当他们是走去另一个世界了,所以一点都不会觉得可怕。

“式微,我真的是这么无情的人吗?在你们眼里我是吗?”

式微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乔治苦笑着说:“现在才发现自己做得过分,是不是已经晚了?”

两年了,式微突然意识到两年过去了。不知不觉必海就走了两年了。

当年嘉丽答应过他不会告诉乔治,可不知为何乔治最后还是发现了他和必海的事。一开始式微只是觉得麻烦和没有必要才隐瞒,他完全没有意料到乔治会如此极力反对。

式微自上大学以后就很少回家,那天自己被叫回家吃饭,一进门管家就告诉他,老爷让他去书房。走进书房的时候,乔治正捧着一本相册看。不知为什么,那个小心翼翼地捧着相册的背影,让式微第一次觉得有些人情味。

他试着叫了一声:“我回来了。”乔治回过头,眼神有些朦胧。他把相册塞进了最角落的一排然后示意他坐下。两个人面对面坐了着,乔治好像在整理情绪一般低着头,偶尔搓着手。不一会儿他终于打破了沉默,用带着浓厚鼻音的声音问起必海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式微完全了解眼前这个男人,冷硬刚毅,绝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动容,他会误以为前几秒他曾因为什么事情酸了鼻子。

“我要你跟她分手,只要你跟她分手,什么都好说。”虽然表情带着些柔情,男人言语间却还是不容抗拒的威严。

式微微微一愣,他有些莫名奇妙,但是以往的经验告诉他,问乔治理由是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的,有时候甚至会弄巧成拙。

“我不会跟她分手。”式微很少对乔治说“不”字,这话一出,原本就闷腻的书房空气瞬间炽热起来。

“为什么?”

式微没有开口。他不知道怎么说。况且他心里清楚,如果他辩驳,换来的只会有劈头盖脸的痛骂。

“你说话啊。”乔治开始烦躁起来。靠着墙壁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空气好像停止了流动,房间安静得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式微感觉到一开始还渗着汗的T恤现在已经完全干了,背却慢慢僵硬起来。到底是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他也不清楚,只是保持着低头看着地面的动作,依旧什么都不说。

“你到底为什么偏偏要喜欢那个女人!”式微没有回应,想着必海还在家里等自己,他咬了咬牙根。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是自己的父亲,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样的事生气,也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感动。他对自己一无所知,自己又何必要浪费心力让他了解自己的决心呢?

乔治终于忍无可忍拍起桌子,脸上青筋爆出:“你倒是说啊!”

之后他到底是怎么暴跳如雷地从椅子上拉起自己,怎么往自己脸上甩了耳光,自己又是如何突然夺门而出,不顾管家的劝阻和身后的咒骂声闷着头跑出这个家的,式微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能记得的只有他缓过神后,从远处望成海的那座别墅,蒙在一层重重的铅雾中,被风吹得卷起暴虐的沙尘。

式微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乔治憎恶和鄙视他的能力,不是他恨乔治的原因。只是乔治让他一次次地失去希望,让他对父亲这个词完全失去希望。不给他任何幻想和期待的空间,残忍地剥夺掉他成长中茁壮的养分。

一想起这些过往,式微就莫名的恼火。本来被乔治那番话煽动起来的鼻酸和眼泪也消失无踪。他看着大唱,狠了狠心说出了句完全不像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是你自作自受!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然后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乔治形单影只。

式微惊慌失措回到房间,猛地碰上门,想上锁却发现锁早就在很久以前就被自己碰坏了。背不断冒着冷汗,手心也汗津津湿嗒嗒。想起刚刚的那一瞬间,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大唱附上了身。又想起刚刚乔治说的话,他微微前仰的腰背颤抖着,式微都看在眼里。他是真心的,至少今天是。

式微抱起膝盖,靠着墙滑做到地上,一只脚紧紧抵住门口。面前是一面穿衣镜,黑暗中黯淡的夜光从窗外透进来,镜中式微的脸清晰真切——削瘦的颌骨,分明的双眸,被难测的人心和命运腐浊的容貌。每每这个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很可怕。他想起乔治落寞的背影有些痛恨责怪自己,但又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觉得心快要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了。

想要抓头发,想要挠地板,背后的衣橱已经布满了往日的旧痕。

他该对那个男人抱有什么感情?那个男人逼死了自己母亲,逼走了他的爱人,自己还能对他抱有什么感情呢。可是他又偏偏是自己的父亲,而且这一刻,自己竟然有一丝觉得他不是一个坏人。式微深谙自己比门外躺在灵柩里的两个人更不自由,更痛苦,他被困在这个世界里,被繁芜丛杂的绝望和恨网得结结实实。

天亮为止,式微没有再阖眼。从清早开始就听见外面的声响,应该是乔治他们在布置灵堂。直到殡仪馆的人来式微才离开房间,一出门扑面而来的白色:白色墙壁、白色帷幕、白色寿衣和棉绳……置身其中,他不禁晕头转向。所有这一切,眼泪和叹息、冥花的芬芳、一夜没有睡觉的疲倦,使得他头昏眼花。

嘉丽催他洗漱好,乔治也看见了他,可是却立马转过了头。大唱和紫的遗体逼仄着一股寒气。

纳豆今天没有哭,身体哆嗦着硬撑,一边犹豫着是否该最后亲吻一下她的姐姐,不知道尸体摸上去是不是看上去那么冷冰冰的。

等到式微从洗手间走出来,殡仪馆的人已经开始搬灵柩了。每一边各两个人,扎着马步,虽然礼貌性地穿着白色的工作衣,但每人肩头却都搭着满是汗渍的毛巾。

“一,二,三!”他们齐声喊着,就好像他们要搬运的是没有生命的货物一样。灵柩里的两个人微微颠簸了一下,好像要从里面冲出来一样,嘉丽轻呼了一声。式微这才想起来,他们的确是没有了生命——即使曾经有过,可现在他们不会再睁眼了,他们记住的过去是他们的全部,而活着的人却还有很多未知,过去对他们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部分而已;他们也不会再说话了,没有办法拥抱接吻了;死了,就如沉入深海,离光越来越远,看着水面上的人渐渐模糊,而自己渐渐陷入了无声的黑暗。

“一,二,三!”浑厚的声音回荡了几遍,余音在式微脑海里绕梁许久。等到他再缓过神来,却和另一种声音缠绕在一起。

——我在这里啊。

——我也在这里啊。

这个声音是……

“是必海……”式微不禁念叨起来,“是必海……”

“什么?”嘉丽听见他说话,急忙上去拉住他,“哥,你不要吓我,必海……必海她已经走了两年了,你在瞎讲什么呢?哥!”

对,两年了。式微挣脱开嘉丽围着胳膊的双手,大步流星向门口走去。

“哥!”

到头来才发现,那些一直想要逃避的东西,其实一直在自己心里,一刻都不曾离开过。

如果没有回忆,自己就不会惴惴不安地活到如今——那些从前的争吵都是利刃,而甜蜜,也变成了暗箭。如果没有回忆,自己就不会受伤害。

式微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晴天还是阴天,必海穿着简约的条纹Tee和衬衫,坐在青旅上铺的床沿,被深蓝色牛仔裤紧裹着的双腿来回晃悠着,他这才发现,这个往常只能看见后背的瘦弱的女生,有一双这么修长的腿。

那是高中毕业那年一小群人的旅行,锦城同级生的圈子很小,他们两个人有共同的朋友,和不同的想要逃离锦城的理由。直到那天准备上火车,式微才发现一行人中竟然有初中时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女孩。他们一共有七个人,挤满了八人间,还有一个来中国留学、乘着假期出来玩的日本女孩,她说起中文的时候,总是琢磨一会儿再说一句,大家都好奇地跟她搭着话,只有式微和必海饶有兴趣地在一边看着。

两人好像各自也发现了这点,眼神不禁游走到一点,会心地相视一笑。式微这才发现必海笑起来有可爱的虎牙和酒窝。

“啊……钥匙……”轮到式微洗澡,他正准备打开旅行包,才意识自己锁包的钥匙竟然不见了。他俯在床上拉起床单找起来,其他的人也手忙脚乱地下了床帮忙四处找着。床上什么都没有,式微仔细回想了一遍,好像进房间之前钥匙还在手里。他撇了一眼旅行包上的锁,紧了紧拳头,用了些力气拉了拉锁扣,拉不开。

“借把……”他转过头想说什么,却发现大家一遍翻箱倒柜,一遍还七嘴八舌地商量找不到该怎么办,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刀给我。”话惯性地脱出了口,还是没有人搭理他。等到他清完喉咙,大家都看向他的时候,必海已经掏出自己的蝴蝶刀递到式微手里。

“刀?”,所有人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刀做什么?”

式微没有说什么,熟练地拉开刀,直接割破了旅行包。

“好帅气啊……”几个女生情不自禁地喊出来。

必海在一边满意地笑了笑:“你也玩这个。”

“我弟弟玩过,他硬拉着我演示了好久……”式微转过头,迎见必海酒一般的黑瞳,“倒是你,女孩子玩这个的很稀奇啊。”而且还随身带着。她神秘地笑了笑,眼神飘忽不定。

式微越来越好奇,眼前这个女生,除了三年的背影外,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所以在必海决定多留几天的时候,式微也跟着她留了下来。

那是改变了两个人一生的几十个小时。他们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其他的城市,每天都睡到几乎中午,然后坐在青旅的阳台上喝咖啡看书,谈谈当年初中的各种趣事。直到那天一扫前些时日的烟雨蒙蒙,阳光终于不负期望地露出了头。

“出去晃一下吧,”必海伸了个懒腰,窝在靠椅里像一只灵敏的猫,“你问我去哪儿?哪儿都可以,不要一直窝在旅馆就行。”式微渐渐发现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必海比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话多,而他自己只需要在一旁点头听着。一上午两人一直在书店逛,买了两本书。先前的几年,式微误以为必海无法接近,然而当他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双腿,一脸认真地蹲在地上翻书时,她突然变得有人情味了。

“我……初中的时候,每次放学经过借书室,总能看见你在里面。”式微蹲到必海的左边,听她一边看着书,一边对自己说着话,“那个时候我就想,竟然有男生也这么喜欢看书……”

式微笑了笑:“或许……不是喜欢看书,只是不想太早回去而已……”

必海也喜欢看书,这好像是她和式微唯一的共同点了吧。只不过式微喜欢看法国新小说,而必海喜欢侦探推理类的。16岁刚升入高中那年,因为大病一场而休学了一年,整日只能躺在床上,那个时候必海的父亲就买了很多侦探书给她。从那年起她就迷上了这些,“如果不是身体不太好的话,我一定会报警校。”这句话她一直挂在嘴上。不过出院后,非但警校没有办法考,高中的成绩也再也跟不上了,最后只能勉强考进一所大专。

“我对不起我爸。”她每次说到这个总会惨淡地一笑,一脸愧疚地说。

式微跑出成海,一路找着必海的身影。那段跑过的路,在清澈的夜色下显得灰蒙蒙的,不知道跑了多久,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跑到了不知名的路上,周围是冰冷陌生的脸,路灯照耀得这条路苍茫泛旧得发黄,让人突然很想哭。

——不管遇到什么事,开心的不开心的,我都在你身后。

式微带着近乎乞求的期待慢慢转过身。却没有她。没有她。

式微觉得自己变回了小时候,因为爸爸不理自己就委屈、难受、不甘的不谙世事的孩子。那个一旦受了伤,就没有自尊心地嚎啕大哭的孩子。什么时间是最好的良药,都是狗屁。他多么希望自己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忘记了关于必海的一切,这样就再也不会因为她而心痛了。可是时间却让那些记忆越来越锐利,越来越聪明,能在式微看见一个东西,或者一个地点、场景时,第一时间筛选出跟必海有关的过去。

“如果你能想象出那种一大片两三层平楼,楼和楼之间还挂满滴着水的衣服的场景,你就能知道,从我的房间望出去能看见的风景是什么样子了。”她的家在集庆区,她跟所有在那里长大的孩子一样,在外人面前沉默寡言,跟式微一起的时候,却总是挂着爽朗不羁的笑。

“什么?!你小时候没有玩过斗沙包吗?”式微偶尔会跟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但却无一例外地被她一一嘲笑。“你的童年在哪里?只是待在家里看电视?”她每次都俏皮地摇着她的腿,有时候还两只手捏着式微的脸往两边拉,看着他无奈的表情咯咯地笑。

式微回忆起必海曾告诉过自己,集庆的天是那种近乎透明的蓝,但他去看的时候却觉得跟正常的天空无异。她还曾告诉他,她的爸爸教她如何拉起挣扎的鱼,后来竟然被妈妈煮了吃,自己为此哭了一夜,第二天偷偷为那些鱼儿在自家楼房的小树地下立了坟墓,里面埋着妈妈丢到垃圾桶的鱼儿们的内脏。她还经常对他谈起那个春天,他俩曾经共同经历的那个雨水弥漫的春天。他们曾经一度逃出锦城凄戚,幽怨的脉动。

式微和必海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逛那边的超市,每次都是必海盘腿坐在购物车里,而式微缓缓推着。为她换掉那双走坏的鞋,或者为他买毛巾。式微还记得,自己的手正好和必海的脚一样大,必海当时红着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脚小的女人走不远。你要感谢我,我可是为了不让你追得那么辛苦。”

走不远吗。追得不辛苦一点吗。

式微每次喝醉都会一边苦笑一边像念咒语一样念着这两句。

“你说你走不远,你说我不会追得那么辛苦……可是为什么现在完全不一样呢,我追得好辛苦,好辛苦,你走得太远了……”

天光大亮,大雨毫无预兆地从白昼中骤然倾泻下来,街上的人跑起来,喧哗声比雨淅沥,恋人们撑起同一把伞,躲在同一件衣服里,埋头在彼此怀里。式微不敢抬头看雨有多大。所有的天空,都是同一个天空。即使每一片都有些不一样,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这片曾经映照着必海的天空。

式微没有回乔治家,而是回到自己的公寓,手机一路不断地响,实在烦躁透顶了。刚进门他不顾浑身湿透就这样往床上一倒,没有开灯,雨从房间窗户的细缝中斜扑而入,风飕飕地随它闯进来,门外的树甩着树枝,发出悚人的声响。式微突然想起窗户外面的铃兰没有收回来,他试着动了动僵掉的胳膊和腿,可是却使不上一点力,他放弃了,心里想算了。

一开始种铃兰是必海的习惯。她说铃兰虽然娇小,整日低垂着头,但却能抵御得住大风大雨,即使在大雨天泥土膨胀得隆起,花骨朵和枝叶全被拍打地耷拉着身子,还是依旧坚强得很。在这个雨水跟无情的现实一样,总是不期而至的城市,只有它能完好地活下来。

顶上的吊灯早些年就被拆了下来,式微总是害怕它会掉下来砸到自己于是便卸了。右手边是关不上的窗户,左手边是没有通暖气的暖气炉,他夹住被子,突然觉得疲倦而虚弱。

跟必海在一起的那四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本以为一辈子都会独自一人,可是必海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自己有了机会,可能是非常渺茫的希望。或许,她哪一天会后悔,对和自己在一起的过往绝口不提。但是,总算是个机会——无趣的时候,在最近通话里可以找到一个可以随时打过去的号码,不怕会打扰那个人;有一个人可以分享他对母亲和波利的想念,对乔治的抱怨——不会再有遇见第二个这样的人的机会了,式微知道。他在必海面前可以打闹,对着别人却只能露出不算顺畅的微笑;他爱上了暖烘烘的夏夜,即使是在没有冷气的房里,争抢着一份外卖;他做一切以前他不可能不会做的事情,只要和她一起。

两个人上学的地方在锦城完全相反的方向,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待在租的公寓里。必海不会打扫不会煮饭,最喜欢的是带着式微跟一帮不知怎么认识的朋友泡吧。式微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女孩子应该穿得乖巧,娃娃一样等在家里,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这样的概念他从来没有。

倒是嘉丽一直为他们担心。

“你们就没有想过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吗?总不见太阳可不是一件好事。”

她一边在为式微整理屋子,一边说这番话的时候,大概是前年,要不然就是大前年。面对这个妹妹的时候,式微的话有时会比平常多一点,他会跟她说起最近跟必海的生活,可惜的是每次讲的内容几乎都是千篇一律。嘉丽喜欢挑阳光充足的星期天来拜访,在被阳光灌满的客厅里,式微讲着琐碎的事——因为家里泡面吃完了,必海煮了一锅面,虽然盐放多了,面头也因为没有搅拌而疙瘩在一块,但是却很好吃。每当这种时候,嘉丽总会善意地嘲笑他言词间带着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炫耀口气。

有一次出乎意料的,她竟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认真严肃地看着式微说:“既然这样,就结婚吧。”

“啊?”式微吃了一惊。

嘉丽皱起眉头:“结婚吧,难道你们从来没有想过吗?”

式微迟疑了一会儿说:“呃……没有想过……”

“那现在就开始想吧!”式微躲开嘉丽凌厉的眼神。必海跟朋友出去逛街不在家,如果她在场的话会怎么反应呢。

“还太年轻了吧!”她一定会像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皱着眉头说,而且一定还一边心不在焉地做着别的事。

式微害怕她会这么回应。她天真开朗得像个孩子,却把因荷尔蒙冲动而做的事和现实分割得清清楚楚。这样的个性让人不安,却也引人崇拜。

可是如果让她看见知道别人眼中的自己,那个真正懦弱,不敢反抗的自己,她还会站在自己身后吗。

式微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个梦,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看见了必海坐着旧式的电缆车,而自己在后面追着她奔跑。奔跑到最后,累得以为自己要吐出来了,只能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

醒来的时候悔意像当头浪一般淹没了他。

当时以为会一直在一起,所以很多感谢的话都没有说。

——即使到最后真的没有在一起,我也不会抱怨,即使最后你还是离我而去,也没有关系,你教会了我很多,你教会了我最重要的那些。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一天早上式微正睡得迷迷糊糊,电话响了,他懒得起身,便让答录机去接。

“式微,是我,顾尔容啊。今天晚上有空吗?出来喝一杯。回电话给我,最好现在就接电话。”式微一听见是顾尔容就皱了皱眉,然后卷着棉被爬到床的另一头接起电话说:“几点?”

“哈,就知道你在家,我说你吧,整天待在家里有嘛意思……”

式微知道这家伙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所以急忙插话又问了一遍:“几点?”顾尔容听出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于是简洁地说了一句:“晚上9点,乱世见。”

“好。”式微有气无力地回答,然后随意地扔开电话。

顾尔容是他大学时代唯一交到的可以称作朋友的人,但毕业以后也只是偶尔一起出来喝个酒聚一聚而已。顾尔容向式微抱怨他的种种不顺,式微则毫无怨言地听着,不给任何评价。除此之外,两人的生活圈几乎没有其他交集。倒是他们熟识的契机说起来颇有戏剧性。顾尔容是嘉丽的第一个男朋友,虽然只交往了一个礼拜。他和式微是同班生,嘉丽跟他们同校,低了两届。那个时候顾尔容一天到晚在自修的时候鼓动着大家帮他追一个学妹,跟嘉丽碰头的时候式微也听她说过有个学长正对她穷追猛打,可是他完全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外人也没有人意识到他和嘉丽的关系。

大概是两个人分手后,顾尔容才开始和式微有了交集,知道嘉丽是式微妹妹的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在马路上疯笑了很久。不过他是那种死鸭子嘴硬的人,在式微面前从来不会流露一点点对嘉丽的留恋。

几个小时后,式微走进乱世佳人酒吧,顾尔容已经坐在吧台和吧台小姐调情了。

“一杯黑啤。”式微在他身边坐定。

顾尔容打发掉吧台小姐,转头说:“小子,迟了半个小时啊。”

“即使我不来,你也不会没有节目的。”顾尔容看着舞池里衣着性感的姑娘们得意地翘了翘眉毛,“那是。”

式微的酒到了,他啜了一口:“今天不能太晚,明天我要参加丧礼。”

“哦,我听说了。那小子脾气暴躁,还出言不逊,实在是活该。”顾尔容这人一向直来直去,从不假情假意。他也了解式微,知道他受得了自己的这个脾气,不会把自己的屁话往心里去。式微迟疑了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是大唱以为顾尔容缠着嘉丽而吵起来,后来演变成大打出手的那次。

顾尔容一下子灌下了一杯纯轩尼诗,问道:“……嘉丽很伤心吧?”

式微点了点头。

“唉,虽然人是坏了一点……不过,对妹妹还算好。”式微端着酒杯笑了起来。或许是嘉丽太讨人喜欢吧,一开始大唱跟他们一起住的时候,对她完全爱理不理,小小年纪就冷言冷语,嘉丽有时候会哭着来找式微,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问:“为什么二哥不喜欢我呢。”

可是第二天,她又会完全忘记大唱欺负她的事情,又像跟屁虫一样“二哥,二哥”地叫着缠着他。大唱虽然嘴硬,但式微看得出来,或许就是嘉丽的欢笑和吵闹,让他能在这个家里找到仅存的一些温暖,也不至于变成式微这样的人。

说起来,嘉丽对自己的关心和依赖更多,为什么式微会长成这样的人呢?懦弱又容易妥协,什么都藏在心底,只有害怕会流于表面。

“再来一杯……我要你的轩尼诗。”一杯烈酒下肚,式微竟然感觉浑身舒畅。

“明天几点的葬礼?”顾尔容问,他坐在式微的左边,手不经意地碰到式微的衣袖。式微习惯性地退了退,掖了掖左手的袖子,拉长到遮住手腕。除了必海谁都没办法触碰他那只手腕。

“七点过去。”式微算过,七点到成海,最晚六点要起床,这意味着他十二点一定要上床睡觉了。

两个人又喝了几杯,转而准备换一家酒吧。

一出门寒意袭来,式微有些清醒了,但是“回家”这个念头仅在他脑子里存活了一秒,又被他扼杀了。花楼流光溢彩的夜灯照得天空像布满了彩虹。跟必海一起在花楼各个夜场醉酒的情景又浮上来。看来自己还需要一杯,式微这么想着,这么做的结局有两个:要么彻底醉晕过去,没有意识;要么醉得迷迷糊糊,让必海还在身边的这个幻觉更真实一点。

哪一个都好,都比现在记得起她,也记得起已经失去她,总比这样子好。

式微跟着顾尔容进了另一个酒吧,顾尔容一定是醉了,不然一定不会带他来这里,清醒的时候他都唯恐会经过这里。这是他们以前经常来的地方,那个时候还有必海。他们两个大男人都喝不过必海。有摇滚演出的时候,必海还经常让顾尔容怂恿一大帮人举起式微,推进人群,自己在一旁吸着烟爽朗地大笑。

“开瓶……呃,随便什么!越带劲越好!”顾尔容豪迈地拍着式微的肩膀说,“我请!”

式微想他大概是想安慰一下自己,可惜这没有什么效用。顾尔容每次喝多之后,讲话就变得越来越嘟嘟囔囔,喜欢说些大道理,嘉丽总笑称他是痞子哲学家。

“每个人都有不顺的地方,式微,”他晃着杯子说,“不止是你,有些看上去嘻嘻哈哈的人,也会有。但我看得出来,你不会做得太绝。我发现我太了解你了,你不会做得太绝,我知道的。”

式微那时也迷迷糊糊着,等到他想起看时间的时候,大概又四杯下肚了。

差不多到了十二点,顾尔容陪他拦了车,一起回了式微的公寓。在他家里,两人又喝了两杯杰克丹尼,那是必海的最爱。两个人举着纸杯,顾尔容不停地唠叨着,而式微不声不响。家里除了泡咖啡的蓝色马克杯,其他都被必海换成了纸杯,她总是怕式微情绪激动的时候乱砸伤到他自己。

两个人睡下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

第二天式微强忍着头疼欲裂,足足洗了三遍澡,搓得皮肤都微微泛红,才没有让每个毛细孔都蒸发出酒精的味道。他离开公寓的时候顾尔容还在地板上昏睡,外面的寒风丝毫没有缓解一点。

终于在七点前准时到了成海,灵堂的一边满是花圈,式微知道多是乔治的生意伙伴送的。嘉丽忙前忙后,没有空搭理他,而乔治正穿着一身白色丧服跟低着头的纳豆说着话。大概是一些让她不要太伤心之类的陈词滥调。

式微不明白乔治对紫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他对大唱的死表现出的悲痛是真实而理所当然的,可他对紫表现出的歉意却让式微捉摸不透。

弟弟和后母的遗照摆在灵堂的正前方,式微在屋子的角落望着他们,死亡在凝重的日光下冲他弯下腰。他回敬着,微微朝照片躬了躬身。

原来不是任何东西会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死去。

没有一个人,能把另一个人变成如同自己的生命那么大,那这些逝去的生命,不会永远被铭记,总有被忘却的一天。就像不会有这样一个人,留下来给另一个人的回忆,可以供他享用一生。即使历尽再彻心彻肺的伤痛,只要用爱和温暖耐心地高火烘焙,心灵还是能再一次变得肥沃——人类就是这么无情和多情——很快就能散瘀痊愈,然后再如同没有被伤害过一般,再去拥抱明天。

——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做不到呢。

嘉丽打电话给式微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出着神。窗外又开始下雨了,有要下满三天三夜的趋势,天已经完全笼罩在灰蒙中,来往的行人都沉默地低着头,忙着走自己的人生。

挂了电话后式微立刻起身开了门,门前站着的女孩同样眉清目秀,却跟式微没有一分相像。

“哥……”嘉丽抬了头还没开口,又忍不住低了下去,手捂着嘴不想发出声响。式微愣了一秒反应过来。

“又吵架了?”

她狠狠地摇头,好像要扭断脖子一样,等劲缓过,却又点了点头。式微无奈地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抚着她瑟瑟发抖的肩膀轻拍。总是这个最小的妹妹,让他醒悟这个世界还有纯粹的欢笑苦痛。她过着的,才是活生生,热腾腾的人生。而不像自己。

只有面对嘉丽的时候,式微才会做这种事——手忙脚乱地煮姜汤和粥,找毛巾帮她把头发擦干。而嘉丽只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头埋在膝盖间手掌里细声地哭。

哭到有些累了她露出眼睛,朦胧地望向式微:“你不问我怎么又吵架了吗?”

式微微微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换做以前他一定会问,但这可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结果都只会有一个,这样一来也就没什么好计较了。

“我就知道你又要嘲笑我了。”嘉丽瘪起嘴,和小时候因为摔跤而哭的那个小女孩,没什么两样。

“我怎么会嘲笑你,羡慕你还来不及。”

“可他……二哥去世的时候,我让他跟我一起参加葬礼他都不肯,发了一点小脾气他就嫌我啰嗦,他一点都不关心我……”式微已经差不多快忘了嘉丽那个男朋友长什么样,隐约记得的只是他第一次来家里吃饭,吃完就甩手走人,全程不声不响,烟却不离手。

“我好累好辛苦……”穿着必海的干衣服,嘉丽娇小的四肢缩在衣服里,式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一向不擅长这些,只得苦笑着说:“不要说累和辛苦,我可是看着你平时欢笑的样子,才活到现在。”嘉丽愣了愣抬起头,看着眼前不善言辞的哥哥憔悴的脸,她点了点头,默默擦了擦眼泪。

“哥?”嘉丽慢慢平静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问出了口,“最近去找李医生了吗?”

“嗯,”式微安慰似的笑了笑,“放心,都有按时去。”

“那就好。”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双手握着盛有姜汤的杯子,对着里面吹气,隔在两人中间的玻璃灯盏蒙上一层薄雾,恍惚的光映得式微静止的面庞半明半暗,嘉丽不经意地一瞥,意外地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这个哥哥成长了这么地道的男人,背阔壮实得如同年轻时的父亲一样,双腿也不知不觉地伸长,平常说话时也要颇为费力地仰起头。这些变化都令人欣慰,唯一她不愿意见到的,是此刻看在眼里,冷峻生硬的侧脸。

“如果不行,就换一个……”式微开口。

“我知道……”嘉丽收回目光,又专注地看着杯子里缓缓移动的液体,“我朋友们也总是这么说,可是我……舍不得,但是如果跟她们诉苦,怕她们又说我没出息,所以只好来找你。”小女孩似的满脸委屈,嘉丽结巴地回应着,本来干了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式微没有再接话,只说:“粥该好了,我去端给你。”

他走去到厨房,揭开简陋的锅盖,热气冒上来,却暖暖的很舒服。左手腕捂着有些痒痒的,式微撩起袖子,露出几条触目惊心的疤。外面嘉丽打电话的声音传进来,娇弱而撒娇的语气。等到式微走出去的时候,嘉丽已经收好了包,穿好了鞋。

“他来了,他在楼下接我。”她抹干净泪痕,“我原谅他了。”然后道别开门走了。

式微放下滚烫的粥,收起她留下的湿衣服和毛巾。

式微还记得前一次嘉丽到他这儿来,必海在一边骂她的男朋友,她在一边哭,到后来却反到为那个男人解释起来——“他只是以前感情受过伤,现在比较谨慎而已……”,“他不是故意的,他也知道自己这点不好,他也在努力改……”,又或者是“可是他是我的男人。”

未脱稚气的女声,柔软地说:“他是我的男人。”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式微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自己端起粥喝起来。这时电话响起来。是嘉丽。

“喂?什么东西忘拿了吗?”

“不是……”嘉丽顿了顿,“是有些事忘记说了。”

“什么事?”

“爸爸的事。”看不见嘉丽的表情,但式微知道她现在一定又是矛盾又措手无策的样子。

“嗯,你说。”

“你和爸爸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你上次就这么走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我回家吃饭的时候他老是念叨你。爸爸老了,现在连紫和二哥也走了,爸爸他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了……”

式微没有接话,他端着电话沉默了许久。

“我不知道。”虽然心里痛恨乔治,表现出来的却是妥协和懦弱,式微恨透了自己这一点。跟必海生活这么多久,还是没有办法如她般爱憎分明。

嘉丽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了一声:“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不逼你了。”

式微点了点头,等到对方传来忙音才发现她没有办法看见自己的动作。他挂了电话,苦笑了一声,这一声也没人会听见。

赶到李医生的诊所门口的时候才九点半,走近的时候式微发现外面的牌子换成了新的,本来朴素的白板黑字也变成了漆金的楷体字,下面还有一长条Led屏幕,来回滚动着一些简介,和病人的感谢致辞什么。自他开始到这儿来,前后也有一年半了。第一次来这里还是因为嘉丽软磨硬泡的劝说:“哥,你就去看看吧……我真的很担心你。我有个朋友的亲戚去了,听说效果不错的。”

式微从来不相信这种道听途说的事情,甚至“担心你”这种说法让他有些恼火。——自己真的这么可怜?这么弱小了吗?但他不忍心说出来伤妹妹的心,所以硬着头皮走进了那个坐落在市中心,门面不大却干净清爽的楼层。

跟必海在一起之前也陆续看过几个心理咨询师和医生,可是他们除了开一些冷冰冰的药瓶什么都没做。即使是聊天,也像例行公事一般,分秒必争到极致,唯恐自己亏了。

倒是这里的主治李医生慈眉善目,让人看上去便心生亲切。他是个年约六十的男人,笑起来憨厚的样子有些像熊猫,交流的时候也总是笑着,对着式微总是详细地解释和耐心地引导,虽然不能说大有裨益,但也总算有所缓解。

刚开始跟必海在一起的时候,她对式微的病并不知情。当感情渐深,隐瞒渐渐变得困难起来,特别在两人同居以后。

式微有时候情绪低落,谁都不想理,必海偏偏喜欢黏着他,这让他发飙了很多次。有时候一个晚上没有睡,早上就会莫名其妙地对必海发脾气。没有人能想象,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样一面。争吵不可避免,必海哭着吼着责备式微不可理喻,激动的时候,式微完全没有逻辑,只想把心里堆砌起来的情绪发泄出来。平静下来之后又容易后悔,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必海。

“只是因为……你是我最亲的人。”只能低垂着头这么解释道,手悬空着,不敢握住必海的肩膀。

必海不知道每个失眠的夜晚,式微都一直抱着她,巴望着她的自由和乐观能传染给自己。她也再不会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式微躺在那张他们共同入眠的床上,头埋在未曾更换的旧枕套里,想象着必海睡觉时轻微的呼吸声——那世界上让他最有安全感的声音睡去,但到现在依旧还是无法根除她留下的气味和那个“醒来就能看见她”的念想和期许。

必海有时候能忍受他,实在受不了就会摔门而去。虽然大多数时间,两个人又会在第二天,或者几天后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地重新在一起。可是式微不知道他能撑多久。她又能撑多久。好在和必海在一起后,式微的病情也慢慢受到了控制,他差点就真的以为,未来开始变得简单容易起来。

“乔先生,照旧预约的十点是吗?”前台小姐甜美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这里的员工已经对他很熟悉了。式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李医生现在还有病人在里面,麻烦乔先生在一楼等一会儿行吗?”

“嗯好,等一会儿,等一会儿。”

他躬着身子说,一边开始走动着观察贴在周围墙上剪报板的新闻和裱起来挂着的证书和照片,上面都印着几个大字——李医师心理诊所。嘉丽说的没错,李医生的确是个经验丰富,方法独到的医生。

在这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病人进出,有的人病病怏怏,脸色惨白,和式微擦肩而过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一丝寒气;有些表面上看上去谈笑风生,还能把诊所的女孩子们哄得哈哈大笑,但在别人笑的时候,却有难以发觉的落寞。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时间和李医生所救赎。可是式微没有。

李医生说过一句话,让他印象颇深:“不想自己被治好的人,是永远不会痊愈的。”

或许他就是这样。

他总觉得能拯救自己的只有她。他或许还在等她再次出现。

“你觉得自己复发的原因是什么?”李医生问道,“记得上次是说到你出书后一年又复发,对吧?”

式微点了点头。他想了一会儿,其实这个答案他再清楚不过了。

“是我女朋友。”李医生做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又听见式微补充,“应该说是……前女友。还有,我父亲。”

事隔两年,式微总以为自己就快忘记了。可是每次回想一遍,又觉得记得更清楚了。

式微本来以为,一个夏天接着一个冬天,日子过得会很快。但总会出现些事情,让人措手不及。

那一天没什么特殊,必海中午回来的时候式微还睡着。他有时候失眠,有时候又很嗜睡,反复不定。

“喂!起床了!”

必海用脚踩着式微的肚子,拿捏着力气踢了一脚。式微支吾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没错,到此为止还跟往常一样。可是当他起来一看,本该一脸怒气地说着:“叫你煮个饭,又没做吧!”的必海竟然笑意盈盈地站在床边。

“今天怎么……说吧,遇到什么好事儿了?”式微试图把凌乱的头发抓整齐,可必海却一下子扑上来——这下更乱了。

她一边像猩猩一般吊着式微的脖子,一边撒娇着说“你猜!”

式微这下完全醒了。必海这种样子……可太罕见了。通常只有一种情况。式微无奈地想挣脱开她:“说吧,要我做什么?”式微心里想,八成又是拜托自己写论文之类的事。

“才不是!”她又从式微的身上跳开了,“你看看我,”必海挑起眉头,微微转了转身体,“我有什么不一样?”

式微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就知道你看不出来……”她爬上床,小心翼翼地爬到另一边,从床头柜拿出宝丽来:“来,帮我拍一张。”

式微乖乖地接过相机,她喜欢用这种方式记录生活,通常是用数码相机,这个宝丽来是她心头之爱,只在重要的时候拿出来用。

必海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出夸张的pose或者鬼脸,而是安静地站在了壁橱前,侧着身子,头发被简单地扎成束躺在背上,耳后的刘海滑到脸颊上,她轻轻地又把它挽回耳背,微微笑了一笑。式微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必海盯着镜头的散发着异常光彩的眼睛绝对没有错,那刚刚倏而一闪的柔和安静,是幻觉吗?

他快速地按下快门。然后把拉出照片递给必海。

“你看见了吗?”她一脸兴奋地说。

“……我该看见什么?”

“这是他第一张照片。”

式微怔了一怔。必海已经饶有兴趣地绕过他,把照片贴在了床头。“这是你的第一张照片哦。”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的语气好像是跟小孩子说话一般。

等等。式微好像想到了什么。

“必海,你是不是……”他马上意识到根本不需要问,一定是那样。必海转过身像个孩子一般看着他,眼睛忽闪忽闪的,年轻而丰盈的眼角慢慢溢出母性的光辉。

她给了他一个绵密的拥抱,柔声问着式微,是不是跟她一样开心。可是式微脑子却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如果一定要有心里独白的话,不是“不要”就是“不可以”。

他自己还不能完全照顾自己和必海,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么快就接受一个新生命。还有这么多问题要解决,大多数都让他焦头烂额,除了额外的担忧和包袱,孩子的到来不会带来其他的馈赠。况且……

式微听见必海在耳边的呢喃,温热的小腹贴着自己,顿时觉得心沉沉一甸。况且,他没有信心能做一个好父亲。他没有信心能在他哭闹的时候不厌其烦地哄他,没有把握有能力给他买他要的所有玩具,没有办法能牵他往一个顺畅而精明的方向走,因为他自己从不曾走过。

他没有信心能给必海幸福,更没有把握给他们的孩子幸福。

必海感觉到了式微的僵硬,她顿了片刻,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放开拥着式微的双臂,看着他低垂的眼睛她问道:“你不想要他?”语气里满是失望和冰冷。

不是……只是……式微面露苦相,他不敢看必海,语塞得说不出话,只能微微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你不明白。式微在心里轻轻地念。他不敢保证,一辈子都能待在她身边,他害怕有一天自己发狂起来,让她失望。

“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我认真过?”她甩开了式微握着自己的手,举止间有模糊的愠怒。

式微紧张地结巴着解释:“不……不是,不是……”

必海顿了顿,让话音落稳下来:“既然这样,那我自己养好了!”

“不是!”式微猛地抓住必海的手腕,“你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懂!”她怒气冲天,顿时使式微哑口无言,“你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人啊!可是你却……”

式微在那一刻差点脱口而出了,他想把一切都说清楚:我没有办法,我有病,我需要每天吃两种药,每周看心理咨询辅导师,还要定期全面检查身体,我没有办法跟正常人那么开心,我不值得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事实上他也说了。只是在考虑了很久,两人沉默了几天以后。

那两天的晚上,式微都把自己锁进厕所。他坐在马桶上,看着早晨拍的照片:温暖的黄色调,必海极其自然地侧着身,脸上淡淡的笑意。而藏在她身体里的生命,蜷缩着弓着背,双手抱着自己,双眼紧闭。

他是真的喜欢必海。很喜欢。他喜欢她阳光照耀下的黑眼睛,也喜欢她雨刚停就发红的黑眼睛。喜欢她安静的时候脖子上缓缓流动的微蓝色血管,也喜欢它们在疯狂的时候变成沸腾的枣色。她的全身他都喜欢,全部都喜欢。纤细的脚踝,细碎的刘海,光洁的额头,夏日的比基尼,冬日的天鹅绒。他都喜欢他都喜欢。

可是他们真的能在一起吗。最后他们能在一起吗。

式微想起了嘉丽说的: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他们真的能结婚吗?他们能受到祝福吗?——他们能穿着那些只在橱窗和宣传册上看到过的婚纱和礼服结婚,在礼堂宣誓,在酒店挽着各自的父母一桌桌敬酒吗?

不,他们不能。他们的朋友很少。场景一定会很凄凉。乔治不会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即使来了,也一定是冷眼旁观。必海的母亲也是,她总是跟式微说,那个女人野蛮、信口雌黄,却又爱装可怜,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当初会选择跟她在一起。她才不会像平常的母亲一样为女儿的出嫁热泪盈眶,不会笑脸迎客,也不会贴心地顾前顾后。

那些不熟识的亲戚,或者工作人员,他们即使嘴上说着祝福的话,暗地里还是会聚集在一起,然后指着式微和必海,跟他们涉世未深的孩子说:“看看那个女人的肚子,不正经的啊,没结婚就有孩子了!还有那个男人的手腕,脑子有毛病的呀!”

式微看着照片,然后,他终于哭了。

他经常想象自己的死亡,跟很多人一样,但他也同大多数人那样明白生命的可贵。那是一种诱惑,没有压力烦恼,没有疾病痛苦,不需要为了引起父亲注意,不辜负妹妹的爱戴而努力,不需要听外界不断臆测自己的堕落,被那种咄咄逼人的掌控追赶到尽头。

可是那些自己爱的人,就再也看不见了。嘉丽为了他,会多伤心。必海会发现自己不是她想象中那样,又将露出多失望的表情。

他深谙自己同必海之间,一直有着晦涩、沉重的差异。他一度以为只要在一起就能阻止黑暗,可是他现在知道了是什么在阻止他们。是他自己。

式微还记得他和必海闹得最严重的一次,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力气,一甩手把必海重重甩到了门上,当时“嘣”的一声传到他耳中,他就立即清醒后悔了,他想过去扶她,却迎见必海失望悲哀的眼神。

她的母亲曾经对她拳打脚踢,棒棍相加过一阵子,自那以后她都随时带着便利的刀,虽然从来没有用过,但是却一直带在身上。

她说:“我害怕被打。害怕极了。有人手稍稍在我头上挥舞一下,我就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这些必海都跟式微说过,但是式微却这样把她甩到了门上。

她擦了擦嘴,按着头,有气无力地开门走了。式微竟然没有阻止。

他知道自己错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留他。

他以为这就是结尾了。自己彻底把一切搞砸了。

但是几天以后,必海还是回来了,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式微很想紧紧抱住她,道歉,告诉她自己再也不会了。可是他做不出。

一切都是因为他。

那两天必海坐在阳台上。她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白昼的清澈凛冽和夜晚的黑暗无边。她坐了很久,没有跟往常一样叠起腿,而是自然地垂着双腿,手覆在小腹上,双眼望着前方。她一直坐到很晚,式微什么话都不说,她也闭口不言。

直到式微下定了决心,拉她回屋子,把她笨拙地安置在沙发里,自己坐到对面,不知从何说起。必海睁大着眼睛,眼神里藏着稠密的风雨,仿佛要吞噬掉式微一般。式微告诉自己,必须说些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娓娓开讲。他告诉必海,他的母亲是个孩子一样的人,父亲却从来不把他当做小孩子看,所以他很小就长大了,只是并不是往妥善的方向。遇见她的时候是他人生里最晦暗的日子,那时候整日浑身没有力气,心情低落,甚至胃里时不时会翻腾着作呕的感觉。他不敢上街,身上整日泛着那些庸医给他开的中药的味道。

“后来我把药罐子都扔进了离江,差一些自己也跳了进去。”式微说着,他不敢直视必海。

他说,想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很慢,阳光晃了晃眼,不知怎么他就清醒了过来。

那个午后式微接到了同学的电话,才幡然顿悟,是锦城在作怪。一定是它的连绵阴雨让自己也潮湿不堪。于是他逃了出去,逃出了乔治的家,遇见了那个姑娘。

他也虚荣,虽然恨,却还是不愿乔治多一个理由更讨厌自己,更不希望嘉丽说起自己哥哥的时候尴尬不语。为了让他们开心,有时候要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即使再苦闷也要为这仅存的爱服从。所以他要忍耐着活下去。

他问必海:“为什么你会要我呢。”

必海没有做声。只是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眼神看着式微。

式微一直害怕、抵触着这一场景,他害怕必海同其他人一样用看着怪物的眼神看自己。他敏感如蝉翼,即使捕捉到必海流露的细微动摇,都会击溃他。那眼神来自于她,却又不属于她,像刺骨的冷从式微的脊椎底部透上来。

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应该是刚搬到乔治家乔治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眼神迷离地看着式微时。那是最后一次他正视他,从那以后乔治都对式微视若无睹。

他攥紧拳头,数着秒数,试图放慢汹涌的情绪。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又细又长,分割开必海和式微。

必海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了,有些犹豫:“这……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式微微微一愣,他没有办法为自己的思绪找到合适的措辞。他不能直接地告诉必海,他长久以来都担忧着这份感情的结局,他害怕哪天必海不要自己了,或者自己的疯癫把必海逼走了。如果始终要结束的话那或许自己应该趁早放手。他一直这么想:他觉得自己会耽误必海。可是如果真的放手的话,自己该怎么办?会陷入更深的地狱吧。那些不愿回想的寂寞和孤独,会加倍地汹涌而至吧。

式微不能把心里想的都说出口,他只能不太熟练地解释道:“我不想以这样的状态去迎接他……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希望我们都能更成熟……更从容……”这话显然听上去太像借口。但是必海的表情告诉他,是不是借口已经不重要了。

她离开桌子,一步步走到式微身边,在他身边站定,缓缓地吸了几口气,开口说道:“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式微吃惊地看着她,任由她抚着自己刘海的碎发。

“你总是说你吃的那些是安眠药,我偷偷拿去查过,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不会觉得我……”

“老实说,会。大概是去年这个时候,我一开始没有办法接受,你瞒了我这么久,那个时候我们也在一起两年多了,我其实心里有点意识,只是不愿意相信。可当医生跟我说,那个药是精神科开的时,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觉得你有病,觉得自己再跟你在一起也会不正常,这些想法我都有过。你还记得我回家了一个多月吗?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挣扎着要不要分开,但我不还是回来了?我还是回到你身边了。我问我自己,如果就这样分手了,你能摆脱那种痛苦吗,你能甘心吗,然后我知道了,我必须回来。”

鼻头一阵发酸,式微垂下眼睛,眉头拧成一团。他听着自己老迈的心无法承受的爱意,空旷地回荡着那句“我必须回来。”

“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一开始是因为我觉得你跟我的父亲很像。觉得怎么欺负你也不会还手,跟我爸一样,即使在妈妈那儿遇到多不好的事情,还是会笑着对我。”她说,“你知道,她是个糟糕的女人,比我还要糟糕。但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即使家里有多艰苦,他还是坚持让我上最好的学校,初中的时候,我不怎么说话对吧?因为每天去上课,都让我很自责,我又不会读书,却还要浪费他的钱……我爸把所有的感情和希望都放在我身上了……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人,我爸不爱她。她总是怀疑爸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可是又苦于调查不到。我知道爸他没有,他每天都准时上班下班,哪有时间去乱搞女人呢?可是那个女人又不甘心,所以就胡乱找茬,在家里瞎闹,有时候还会找她那边的亲戚朋友什么的一起到家里来声讨我爸,她就在旁边装可怜哭。可是我爸明明什么都没做啊,她就凭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一封父亲几十年前跟朋友通的信妄加罪名。我爸是个老好人。他就是太懦弱了,妈怎么骂都不反驳。”

式微苦笑参半,这么说来的确有点像。

“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出差,我半夜做噩梦醒过来,喊了一声没有人理睬我,我就走去我妈的房间,哭着拉她。她迷迷糊糊醒过来说了一句‘出去,赶快出去。’然后又闷头睡了。我那个时候才十岁不到啊,我还是个孩子。从那以后,即使睡不着,我也不会再下床,只要一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就恨不得把我的眼睛、鼻子、耳朵都封上。”

“好多你都从没有跟我提过……我只知道你妈对你不好。”

“哼……真不知道爸怎么会忍受得了她。每次走到家门口就能听见里面的咒骂和锅碗瓢盆打砸的声音,我之所以选择住宿的中学,就是因为那个。即使周末也只会一个人闷在自己房间。”

式微吸了吸鼻子问:“以前怎么不说?”

“……大概是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吧,人生这么长,遇到点苦恼烦人的事情很正常。不过高三毕业的暑假的确是有些忍无可忍了,还好跟你们从锦城逃出去了。”

她虽然嘴上说着无所谓,可是身体还是有些微微颤抖,她挽过式微的手,撩开他的衣袖,抚摸着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疤:“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都一样,都有很多事让我们抓狂,难以忍受,但是我不也是好好的嘛?你也可以的。”

式微苦笑着,自己真的可以吗。

“其实那之后我也想过当面问你,药的事,生病的事,可能还是会想逃避吧,觉得你发脾气也好,情绪失控也好,大家忍忍就过去了,不久前还看见你藏起来的关于克制抑郁症的书稿,觉得一切还没有这么糟糕,没有想过你其实这么痛苦。”

“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必海叹了口气说。

“其实我现在的确已经好很多了,跟你在一起后。最近几乎都不犯了,看见你就会觉得很开心。”

必海听了噗嗤一声笑起来:“嗯,不管遇到什么事,开心的不开心的,我都会在你身后。”

式微的膝盖赤裸着,必海握上去有些凉,她想起第一次跟他拥抱的时候,男孩的胸膛很瘦,好像心脏快要跳出来了。有时候她觉得,对式微用感情,像在垦荒。他那么贫瘠的表达和感情后面,却隐藏着汹涌澎湃的情绪。

“我一定会把孩子生出来。”必海坚定又笨拙地说,“一定会把他生下来。”

从李医生诊所走出来,满街的商品促销迎面而来。都是些“五一大减价”“五一跳楼甩货”之类的。突然意识到,又是一年五月。

乐乐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日子,好像就是那年五月六月。在必海的肚子里。

必海问起式微要取什么名字,式微脱口而出这两个字——他唯一的渴求,只有这个孩子能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出生成长。在必海的肚子还没有任何弧度的时候,她就买了绒线为孩子织衣服。虽然笨手笨脚,倒也像模像样。

“一定是个女儿。”她这么说。所以用的是粉红色的绒线,一兴起连式微的围巾也织了。

他们没有钱买那种新衣服,长大后乔治给的钱式微就很少收,大都靠打工和写些零碎的稿子维生。

以前必海曾经怪过他:为什么不花?既然他给你花,为什么不花?这是他应做的。她知道这么说只会让式微不高兴,但还是会怪他逆来顺受,对乔治太唯唯诺诺。

“你总该拿出点男子气概来吧!既然不要他的钱,也不要再跟他来往了,不要再让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了!”每当必海这么抱怨的时候式微就会控制不住情绪发起脾气来。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对别人都温温吞吞,对于他的事情却没有办法控制情绪?”事后式微重叠着必海的手,覆盖在她的小腹上时说,“你是我最亲的人,我只对你发得了脾气,只能让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因为他就是害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人。”

那一天两个人第一次诉说着这个秘密,式微握着身旁必海的手说,她看着式微无奈而冰冷的脸庞,默默愣了片刻。过了很久才转身拥住他。

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责怪过类似的事情,对式微的病也缄口不言。也许是乐乐的原因,必海又开始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们现在是一个家了,是一家人了,你是男人,家里都听你的。”本来式微还为此内疚,那些别人能给的,他都没办法给必海。好在天遂人愿,没过几天出版社就通知他,之前交的抵抗抑郁症的书稿可以出版了,预付稿费到手的那个早上,式微便带着必海去了锦城最大的连锁母婴用品店。

他陪着她,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那一年他们21岁,那之前还觉得自己依然是孩子。他们像走进一个禁忌的成人世界,那里满是荆棘和晦暗,没有依靠和救赎,并且进去了就不能回头。

“那个时候站在门口,我真的害怕得要崩溃了,但是进去后看见那些可爱的小孩衣服,粉红色的小小的,突然觉得小腹一阵温暖。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事了。”必海双手紧握着,脸上是久久不褪色的潮红。她说,她能感觉到当时肚子里有一只小船在划着,水拨开的微波撞到子宫壁,一阵短促的温热和战栗。而小船上坐的是穿着粉红色罩裙,柔嫩雪白的婴儿。

式微抱着必海,温和地捋捋她背后的发,对她说,明天一定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嗯,即使乔治知道了孩子的事,又会冷眼相加;必海的母亲说不定还会打电话来辱骂,闯到家门口;而且等到肚子显出来还要避开其他人异样的眼光。但是,明天一定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从今往后,一定每天都是风和日丽的。

一阵寒风吹进衣服,式微混沌地回过神,差一点就以为回到那个时候了。每次跟李医生聊天,都好像做了一个好长的梦。这次他梦到了他生命里最快乐的那段日子——那个风和日丽的五月。

式微的生命里,或许不会再出现另一个风和日丽的五月了。

生命在一次次销毁中,渐渐富足、饱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乔治坐在椅子上,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十钟前在门外看见乔治的时候式微也相当吃惊,他穿着高级定制的西服,头发梳得像修剪过的草坪一样工整,嘴上说着下班顺便过来看看,可表情却带着一丝胆怯和犹豫。

大唱和紫也走了一段日子了,这段时间,父子两个又回到之前不联系的状态。式微看着门外的乔治足足愣了十几秒,直到乔治尴尬地开口道:“不让我进去?”他才回过神。

乔治从来没有踏进过这个公寓,六年来一次都没有来找过式微。他甚至怀疑这个只穿名牌,坐高级轿车,对任何东西都很讲究的男人有没有踏进过集庆,更别说是这个住着各种失意人的小区。生活的残酷命运的炎凉让他们变得奇形怪状,即使他们回到了人群也还是这样。

式微本以为乔治一进门,会对他寒酸的房间百般挑剔,没想到竟然爽快地随便挑了一张椅子就坐下了。不过几秒钟以后他好像就后悔了,每过一会儿就稍稍移动一下,好像上面存在着一些让他厌恶的东西。式微这才意识到,那张椅子已经被刀刺得凹凸不平,还有些棉絮从中翻出来,嫩黄色的布料上沾着斑驳的污渍,过了这么多时日,已经看不大出是血迹了。

式微让他换了张椅子,为他倒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只留些了一些冰块在杯底。

“你也喝点。”乔治开口。

于是式微也呷了一小口,这样的情景让他误以为他是在跟朋友聊天,而非父亲。

自从大唱和紫死了之后,或者更早一点,乔治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他变得可以跟式微坐在同一间屋子,少有紧迫感,式微也不再如坐针毡;他会开始问一些问题,以往他的世界里,从没有“不知道”;他开始像一个年迈的父亲,变得容易絮絮叨叨,有时候还会拍着嘉丽的手,笑着说话;他变得老了,变得皱纹开始向下延伸开来,腰虽然还笔直,腿也一点都不哆嗦,但是动作已经没有这么利索了,眼睛也老花得看不清很多东西。

才几个月,怎么变化这么快?

式微还记得几年前大唱经常把他惹怒,两个人都是暴躁脾气,还没吵上两句就大打出手,乔治当时还硬朗得很,通常把另一方揍得无力还击的都是他。

“式微?”乔治喊了一声,他示意给自己再来一杯。

“那天看见家里的酒柜没有了,还以为你戒酒了。”式微一边倒一边说。

“是戒了,”乔治眯着眼睛,“前段时候觉得自己还年轻啊,要保重身体,可是这几个月来发现,是老了,真老了。既然都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呢。”

“其实啊,虽然我老了,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清楚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又理所当然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知道你恨我,虽然你从来不会反抗我,但是我知道你恨我。”

式微自己在心里小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恨他,现在还恨他吗。他自己的小声音还没来得及回答,嘴里就脱口而出了:“不恨。”

乔治笑了笑。先是小声笑着,后来变成了大笑。

“我现在看着你,还是会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他说,“我知道,我做了很多事,让你承受了很多痛苦,特别……是必海的事。”

式微冰冷地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两个人已经没有精力为了这件事再争吵或许互相责怪了。

只是他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乔治会这么讨厌必海,甚至好像恨她超过恨自己,这一点始终让他捉摸不透。乔治是一个不能去深究的人,初时,依靠愤怒和他所恨之人的痛苦,平息他的不安。而现今,在局面早已无法挽回之时,却表现出久违的慈父模样。

式微不禁想,他到底想做什么?而自己,无论是恨他,还是这份仇恨被动摇,都让自己莫名恼火。

“其实她是个好孩子。”乔治叹了口气。式微怔了怔。

“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是我的错,当初要不是我逼她跟你分手……现在,也不会这样。”乔治微蹙眉间,但是很快又释然了,“还好你没有想不开……你知道的,那段时间,嘉丽和大唱一直担心你会做出傻事来。”

式微低着头,双颊在昏暗的光下显得更削瘦,覆额的黑发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锋利的风起起伏伏。

当他偶尔在屋子里又看见关于必海的痕迹的时候,总会被熟悉的悱恻攫住:如果当时没有遇见她,或者没有发展下去的话,一切伤痛就不复存在。有时候,又完全相反,觉得即使再深刻的伤痛也比不上她一眸一笑,比不上她笑着说的一句“喂,式微”。

当初嘉丽说的那句话,还影响着他。她说:“她一定比你更痛苦。她一定比我们更希望你早点投入到新的生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她走之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有病的!你们全家都有病!”

那天之前的几个月,必海就开始对式微避而不见,不回家,短信电话也不回。听她的朋友说住回父母家了,他还去找。以往他绝对不会这样,即使她赌气跑很远,自己也绝不会去接她劝她。但是这次不同,她还怀着乐乐。

式微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竟然这么不同。

开门的是必海的父亲,大概跟乔治差不多的年纪,也许是境遇的原因,他比乔治憔悴很多,还颇有些眼熟。正当式微还在回想什么时候见过他时,他开口了:“你是乔式微?”

他的脸上蒙着一层心酸悲痛,简单问了一句之后,再也没说什么,只是式微问一句他答一句。他说必海不在家,语气温和而坚定,面露愠色。他还说,不要再来找必海了。

那之后式微不断地给必海打电话,必海却只接过一次,好像只是为了说清楚而已,电话那头的必海声言语冰冷淡漠。

“我们没有关系了。不要在一起了。”那是竭力抑制住悲痛的声音,任由式微怎么问,她都不肯再多说。直到挂电话必海都没有哭,式微却已经哭得失语。

“想知道什么事?去问你爸。”必海的父亲实在看不过去才这么说,“是他逼着小海把孩子打掉的。她现在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

乐乐没了。式微恍惚了片刻,他的眼前一闪而过那张贴在床头的照片。

——“这是你第一张照片哦。”

必海笑容满面的样子还在眼前。那个时候乐乐在肚子里一定也跟着妈妈在笑吧。可是他却连这个世界都没有看到,就消失了。在还没有谁知道自己的存在,在意自己,爱自己之前,就消失了。

式微觉得忽然整个世界的灯都暗了,雨都下起来了。必海那个时候一定比自己难受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而自己竟然不在她身边。小时候必海妈妈的一声吼,她到现在想起来都会浑身发抖。有一次两个人醉酒打架被抓进警察局,蹲了一个晚上,必海竟然害怕得躲在式微的怀里哭了——那个半个小时前还用啤酒瓶毫无惧色地砸别人脑袋的必海,竟然哭了。

她说她害怕出不去了,得一直待在那儿。她说她害怕。式微那个时候第一次觉得,怀里的女孩也不是完美的,她也有缺失的一部分。他第一次吻了他。

两个人缩在墙角,颤抖着接受着对方,害怕得相拥成一个整体。

爱和害怕是平等的。有时候因为越害怕,越要爱别人,觉得把自己的爱安放在别人那儿,即使自己失去再多,还有另一个人替自己坚守着最后的堡垒。可是你知道么,他不一定会还给你。如果他不还给你怎么办呢。你终究还是会一无所有。

就像式微一样。或许必海也是一样。

“分开吧。”——这个词像妓女廉价的身体,随意地勾上一个男人那般不经意。

式微恳求必海的父亲让他见必海一面,并不是想听这三个字,但是他也清楚这不可避免。

窗外电闪雷鸣,短暂的放晴后的天左半边是雨青色,右半边还残留着的最后一点橘黄正被密集的雨渐渐吞没,太阳像在失血死亡。

“你不要逼我……真的不要逼我……”必海脸色灰白,比上次见面瘦了整整一大圈,好像窗外的风雨随时随地会把她卷走一样。

式微想上前抱紧她,可必海却重足而立:“你不要过来。”式微的心被狠狠揪紧,必海每一步退后都让心更紧,更透不过气。

“没关系的……没有乐乐也没有关系,我们还年轻……”式微看着必海,用一种近乎乞怜的眼神。

“有关系!他是一条生命啊!他只是个孩子啊!他……他……他是我们的孩子啊……”必海退到床边,掩着面靠着墙壁滑坐下去,泣不成声。

“是乔治?”式微问。听见这个名字,必海瞬间从地上跳起来,恐惧地瞪大双眼看着式微。

“真的是他吗?不会的吧……他还不至于……”

“你……你……不相信我?”必海声音颤抖着怒吼道。

式微摇摇头,他明明恨乔治恨得入骨,可是没有理由让他这么做,式微更愿意相信是意外或者……

必海失望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一瞬间的犹豫足以杀死她的心。她已经筋疲力尽。

“你滚!你给我滚!”她开始扔东西,拿起手边任何可以扔的东西往式微那儿扔过去,嘴里一边说着“你这个神经病!你有病!去死吧!你们一家人都有病!”式微强忍着任她砸,她又拿起一个音乐盒甩过去。那是一个笨重家伙,式微下意识地用手一挡——音乐盒变转方向向她那儿飞去,“砰”的一声,从六楼摔出窗外。

必海吃惊地看着式微。

“不……我不是故意的……”那是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一年,式微送给必海的第一个礼物。必海把她当做宝物一样收在家里,有时候吵架躲回家,看见那个音乐盒,听了一会那首“She Felt Like Destroying Something Beautiful”就一点都不生气了。

可是这次,没有音乐盒了。

必海停下了哭,她苦笑了声。然后转过身,在式微还没来得及上前的时候,纵身跳了下去。

嘣。

害怕没有了,安放在彼此的爱,也没有了。

必海被雨淋得鲜红,淋得更软,这些式微都看不见了。

直到救护车把必海抬走,式微才勉强支撑着身子走到刚刚必海落下的位置,跪了下来,像一座雕像般跪着淋了一天的雨。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了。地上的颜色像要烧起来一般红,每一滴水,不管是雨或是泪,都随着那红焚烧起来。他抚摸着遗留下的最后的鲜血,悲痛欲绝。

一切都快得措手不及。生命,真的是这么快就消失的东西吗?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他对身后同样自责的乔治说:“不一定……是你的错。她走之前跟我说清楚了,我想……我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必海走之前留下的最后那一句话,像顽固的瘢痕一直根深蒂固地黏在他的记忆碎片上。现在回想起来,必海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从水下传来的一样,从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海里传来。偶尔做梦,还会梦见她如此念着那句话。

她或许一直嫌弃自己。——她走了,留下这样的伤害。式微不知道哪一个更残忍。

一直以来,他害怕自己拖累她,耽误她。她青春美丽,可以有无限未来,却要跟如此颓废的一个人在一起——但他又害怕必海不要自己。

她走之后,式微在医院里最后一次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小而温暖,带着一丝湿意。一点都不像离开了人世。

式微怪乔治,但是他更怪自己。如果当初能及时拦住她;如果当时不去找她,让她冷静一段日子;如果一开始就不跟她在一起……有太多如果,任何一个如果,死的人,都不该是她。该是连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只会拖累他人的自己。

“不,是我……是我。”乔治语气严肃悲悯地说,“她……是个好孩子。她很在乎你。”

式微微微一怔,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乔治。

乔治说:“是我逼她跟你分手的。”他低着头,露出式微从没有见过的忏悔的表情,“我知道她很重视她的父亲,我逼她说如果她不跟你分手,会不择一切手段折磨他父亲……而他父亲也……恨我,我威胁他说,如果让她女儿嫁到我乔家来,绝对不会让她和孩子好过……”

“你说什么?”式微有些不可置信。

“必海一开始不答应……但是我对她说,她这样只会耽误你,你是我乔治的大儿子,你有很好的前途,不会跟一个集庆的丫头片子在一起……而且即使你不放手,那样毫无未来的日子也只会让你痛苦,那你的病……就永远不会转好了。然后第二天,她就打电话来说她同意了。”乔治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就抬起头来直面式微的目光,“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她很爱你,她也求我,说她没有你了就活不下去……可是我还是……是我把她逼到绝路的……”

乔治逆着光看不见式微的脸,只听得见式微在光影下颤抖。

无可言说的东西在涌动。事到如今,自己应该是面对再多拔地而起的苦难,也不会再倒下去的。每日每日,回想必海的模样,她的容貌这些年快将他的身体挤破了。可是突然在这一刻,却发现已经记不清她的眼睛,鼻子,甚至记不清在无数个早晨亲吻的嘴唇了。

好悲哀。

式微突然暴怒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他两眼暴突,像要挣脱捆绑了他很多年的束缚一样。

嘣。乔治猝不及防地被式微打到墙边,中年男人卑微地紧闭嘴唇,擦了擦嘴角说:“你打吧。憋在心里不好受吧。打吧。”

嘣。“那是我们的孩子!”他压抑地低语道。式微整个身子往乔治那儿扑过去,两个人纠缠着撞倒了桌椅。式微给自己松了绑,他竭尽全力地打着眼前这个让他饮恨吞声二十年的男人。

不能离开她。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能抛弃她。要跟她在一起。不能,不能让她死。

嘣,又一声。乔治没有丝毫还手的意思。式微觉得自己是疯了,拳头不断落在乔治身上。乔治勉强看清式微的眼神——像是临死的野兽,奋力最后一搏的绝望眼神。

停手吧,式微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冷静地站起来,然后回到原本的样子。

可是他还依旧在打。一直假装她没有死,只是离开了自己。孤独的沮丧让他度日如年,每天都死去一点。这长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越来越没有办法相信了。

必海有一次这样跟他说:当初一见你就喜欢,在那个城市旅行的时候就喜欢。

可是直到她走了,式微还是没有来得及说——其实那个时候,是我先喜欢你的呀。我知道你每天从图书馆经过,所以每天都会靠在临窗的那一排,捧着架子上那本枯燥的史书看,心里只是希望你能转头看我一眼。上天派你来拯救我,是多么大的宠幸啊。

在离开那个城市很多年后,两个人才发现没有去当地很有名的一个算姻缘的庙。如果那个时候去了,抽出“当风点烛空疏影,恍惚铺成镜里花。累累河山待收拾,怎知只是幻浮槎。”的签,会不会就此作罢了。

骨头断裂的声音。体内涌动血液的声音。式微想起昨晚那个梦。

他梦见必海坐在床边,看着式微的嘴唇,他那抿紧的嘴唇饱含着蒙受的忽视和羞辱,被命运愚弄、被失落和失望蹂躏的痛楚。必海把她的嘴唇放在式微的嘴唇上。

让咬紧牙齿、极力克制的悲哀,痛快地宣泄出来吧。哭出来吧——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并没有什么错。只不过在这个扭曲的世界,本我的样子太软弱。是命运,在嘲笑我们渺小。

哭出来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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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死过去了。这是蜗牛湖建村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没有吵闹,没有喧嚣,没有孩子的哭,没有猪的叫。星星点缀下的村庄格外宁静,宁静的像一幅静止的画,宁静的连狗都进入了梦乡。睡梦中的人们都沉浸在熟睡的甜蜜和幸福中。梦,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进入人们的世界的;梦,美丽、幸福、淫艳、迷人,像一个爱动的小姑娘。就好比饥渴的人拿到了一瓶冰镇啤酒,十分劳顿的人泡了个温泉澡,热恋的情人在进行幸福的拥抱;入梦的人无法从梦中自拔,任由梦在体内行走,按摩每一个器官。梦是天外使者吗?还是梦替代了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没有人知道,因为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梦。
  • 余生,请多指教(杨紫、肖战主演)

    余生,请多指教(杨紫、肖战主演)

    同名电视剧已开机,杨紫、肖战主演。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等不到了——世界这么大,我又走得这么慢,要是遇不到良人要怎么办?早过了“全球三十几亿男人,中国七亿男人,天涯何处无芳草”的猖狂岁月,越来越清楚,循规蹈矩的生活中,我们能熟悉进而深交的异性实在太有限了,有限到我都做好了“接受他人的牵线,找个适合的男人慢慢煨熟,再平淡无奇地进入婚姻”的准备,却在生命意外的拐弯处迎来自己的另一半。2009年的3月,我看着父亲被推出手术室,完全没有想到那个跟在手术床后的医生会成为我一生的伴侣。我想,在这份感情里,我付出的永远无法超越顾魏。我只是随着自己的心,一路只管跟着他,但是顾魏却要考虑两个人的未来……
  • 教你学中长跑

    教你学中长跑

    本套图书全部根据具体内容进行相应分章且归类排列,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操作性和知识性,是青少年学习田径与体操的最佳读物。
  • 海岛鱼王(兽王系列)

    海岛鱼王(兽王系列)

    结束了在璧山城的任务,柳远藤继续踏上寻找塔首之路。魔刀范在山和柳远藤打赌,他若生擒柳远藤三次,柳远藤便要拜他为师,否则他便将斩雷擎天刀诀无偿教给柳远藤……柳远藤回到桃花源,接受了贪狼赋予的重任。贪狼传授他上古丹心术高级修炼法诀——万里星河沧浪诀。在贪狼的帮助下。柳远藤凝练出星核龙兽……根据星核龙兽的指引,柳远藤在一个养鸡场中找到了十二生肖塔塔首之一——鸡首。孰料新人类联盟的高手也同时现身,并与柳远藤发生激烈冲突……柳远藤展开调查,发现新人类联盟正在秘密搜集塔首。新人类联盟四大天王之一鱼力天王俞倾波坐镇一方。对柳远藤虎视眈眈,鱼人计划渐渐浮出水面……为了守护公正,柳远藤将一往无前……
  • 郭子

    郭子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荷官小姐

    荷官小姐

    一场邮轮赌局,女荷官被投资商勾搭上了。“荷官小姐,看场电影吧。”“荷官小姐,旧金山靠岸跟我去个地方。”“荷官小姐,现在可以吻你吗?”喂,哪有人刚认识就邀约不断的?她有点郁闷。可没想到,这个人后来竟陪她一起躲枪、跳涯、坠海,经历了些幻险异常的事。就这样。我丢掉了——曾被我称之为梦想的那座岛。当船沉入海里时,我赌……假如活着,就拥抱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