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对高一四班的全体同学来说,十一月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即将到来的期中考,校领导对这次期中考特别重视,因为据说这一届的生源比往年的生源都优秀,有很大的机会能把升学率提到95%以上,加上正在修建的四千人体育场,在软硬件都搞上去了的情况下,估计两年后就能批下省重点的申请,市七的校长对省重点这件事非常看重,每周的周一集会上都会重复“因为我们不是重点学校的学生,就更应该比他们努力一百倍”“考不上大学的人没资格读高中,选了高中就一定要考上大学”“靠实力说话,靠成绩说话”之类的观点,因此市七中虽然不是什么重点中学,但却比其他重点甚至全封闭的学校管得都要严,连对高一新生的期中考安排也是,“一切按高考程序来”,“全级后多少名要参加寒假补课”,“要尽早培养竞争意识”,一时间弄得人人自危,生怕考砸了假期都没了。
另一件事,则是关于插班生萧澈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班与班之间,年级与年级之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言,所谓传言,表达起来的形式都是多种多样的,叙述起来的口吻也是千奇百怪的,但无论如何,传来传去,核心却只有一个。
身为当事人的高一四班是最后得知这个传言的,叶婷记得,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休时段,在陪女友从食堂打完饭回来后,就看见班级里像炸开了锅一样,东一群西一帮地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女友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连饭盒也没放下,就拉着叶婷顶着她那强大的八卦之魂凑进了人堆之中。就是在那一个午休,在全校流传了多日的传言终于侵占了最后一片领地,整个市七中,包括三个年级二千三百多人,都知道高一四班将会有一个新的插班生转入。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但是,传言总会有这样一个“但是”来阐述它为何有资格流传开来,在市七中里,这个但是后面跟着的,关于整个传言的重点则是“他有过前科”,甚至有人说“他是一个杀人犯”。
在这里,无论是“前科”还是“杀人”,这些字眼都是与纠缠在学业与早恋当中,最多涉及一两件好斗打架记过这样的事情的普通的高中生格格不入的,不仅是格格不入,甚至是毫无关联、八竿子打不着的,因此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就迅速激起了众人的无限联想,他们结合起平时看过的武侠小说、港台常播放的几部黑道影片,像《古×仔》《×间道》《大佬×》等等,甚至是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对这样一个人作出了种种充满想象力的猜测,有人说“他生长在一个阴暗的家庭”“从小就有犯罪倾向”“跟道上的人很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或者“他身上在几次斗殴中留下多处刀疤”“胸前有巨大的××刺青”“一双阴森狡猾的小眼睛”,甚至“他身高六尺八,力气如熊”“杀人如麻,刀一出鞘,必定见血才收,江湖人称……”这种完全不靠谱的。在名叫萧澈的男生正式转入市七中前的半个月,关于他的各种各样的传言,已经在整个年级,甚至整个学校里广为流传,种种的传言,在历经了半个月的时间后,才终于在一个上午里减弱了势头。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一上午,在结束了每周一例行的晨会之后,叶婷随着四散的人流回到了班级里,在班级里,早点回来的人有的在整理第一节课要用的书本,有的正忙着借作业来抄,也有的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在这个秋日的早晨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而随意,直到五分钟后班主任推开教室门走了进来。
“一瞬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如果要这么形容当时的气氛的话确实有点夸张,而事实是,当班主任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的时候,班上还有点吵闹的人慢慢地静了下来,目光渐渐聚集到那个从未见过的陌生脸孔上,那个时候叶婷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也许当时不止是她,全班也有这样一种感觉,虽然谁也没有明确地说出来。
果不其然,班主任在大家都静下来之后,在讲台上说了一句:“让我来介绍一下我们班的新同学……”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男生越过台阶在讲台上拿过一支粉笔,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字。
萧澈。
是比想像中要纤弱得多的男生,虽然用纤弱这种词去形容一个男生是件不太适合的事,但放在这个人身上,却让人说不出反驳的语句。这个在传言里高大魁梧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男生,看起来却不过是一个寻常简单的男生,跟凶狠扯不上关系,跟前科扯不上关系,跟杀人更扯不上关系,他很简单,从发型到五官,走路的样子,手举起来,写完字,再缓缓地垂放在黑色的裤管旁边,一举一动,整个人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好似一株沉默的白杨,纤细而高大,立在一片景致荒凉微微皲裂的黄土上,看着你。
好久好久,班里没有一丝声音。
所以说,传言就是传言,跟现实是有差距的。就像传言中难相处、心高气傲、惹人讨厌、极度可恶的女生一样,同桌了一个月下来,也没有觉得她有多难相处,有多心高气傲,有多惹人讨厌,但对她的针对却一直存在着,从涂改的作业本、课本,到当面的冷言冷语,但都因为黎露本人的毫不在意,再加上男生一派并没有参与进来,所以这种针对一直都处于小打小闹的阶段,加之后来有关于插班生的话题,于是就慢慢地淡化了下来。叶婷也从一开始被严肃地警告“绝对不要跟她说话”“你跟她是同桌,但跟我们才是朋友吧”之类的,变成“无所谓啦”“不要说这些没意思的事嘛”。
从那之后,叶婷才跟这个同桌有了多多少少的交流,不过要说是交流,其实也颇为牵强,只不过是几句平常的对话,像“借我一支笔”“老师刚才在说什么”或者“下一节是什么课”之类的,而大部分时间,黎露不是在睡觉,就是不见了人影,时间的步伐一如寻常,波澜不惊地走过,就如同许许多多个萎靡的毫无色彩的昨天一样,重复着同样的情节,同样的人物与同样的对白。
“下一节是什么课?”黎露在下课铃声响起后终于醒了过来。
“唔……英语。”
“哦。”黎露说着,收拾起了书包。
“……你要干什么?”
“逃课。”女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把收拾好的书包拎在手上,站了起来。
后来,叶婷常常会回忆起年少时许许多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喝咖啡,第一次抽烟,第一次打架,第一次交朋友,第一次绝交,第一次逃课……这些林林总总的平凡无奇的第一次,当时发生的时候觉得什么都没有,但却在往后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里,发出奇异的温暖的光芒,填充了她的整个少年时代。
叶婷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下来,当黎露漫不经心地朝自己说“你要不要一起来”的时候,毕竟自己虽然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好学生,但从小到大,没有旷过一次课、没有缺交过一次作业,连迟到请假也是少之又少的,多少也算得上是个让人省心的乖学生,为什么会这样做,自己也不知道。
“上来吧。”
在跟着黎露穿过半个校园爬了七层楼终于到了旧校舍的顶楼时,熟练地爬上了楼顶平台的黎露朝下对叶婷喊道。叶婷抬起头往上看,因为逆光的缘故,只能看见黎露黑色的侧影,头发被风吹向一边,叶婷摇了摇旁边的扶杆,然后顺着铁椅爬了上去。
大概是全校最高的地方吧,从这里能够看得见大半个校园,苍蓝色的天空、云朵就像在视平线上,秋天凉爽的风灌进校服里,所有的声音都离这里很远,只有风吹过铁门的摇曳声轻轻地响起。
叶婷躺下来,闭上眼睛。风声就像幻觉一样,广阔又渺小,压在眼皮上,觉得自己像在看不见尽头的海洋上。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叶婷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黎露坐在自己的旁边,曲着膝盖看向云海的深处,就像童话故事里看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暖灯火的女孩一样,她心里一动,伸过手去握住了黎露的手,黎露微微地愣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她是一片顽盛的水藻,一直以来凭借本能来生长,在混浊的水面上繁盛出深深的绿,却是没有根的。
黎露默不作声地过了很久,然后默默地回执住她的手。叶婷感觉着她指尖的冰凉与掌心的些许温暖,就像多年后深陷在寒冷的黑夜里仍然毅然朝她伸出的那双手一样,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只觉得这个世界这样孤独得令人心酸,却依然有脉脉的温情存在。
第二天回到学校的时候,叶婷是惶惶不安的,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像是逃课这种事在事后必定要让老师捉去教训一顿甚至叫家长的,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问起才知道是杨宇利用了职务之便帮她们掩掉了这件事,而且看样子,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了。
那么,有些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很自然地会有第二、第三次,就像你开始不敢想象自己能够做成一件事,但当事情真的成为现实之后,你会发现其实不过如此,慢慢地,你开始习以为常,成为了一种习惯。叶婷习惯了跟黎露一起逃课的日子,在她们渐渐熟稔起来的每一天里,有时候她们会一起到街上漫无目的地压马路,为了一点无聊的小事两个人笑个不停,人多的时候,就牵着对方的手或者挽着手臂以防走散。有时候她们会在天台上聊天睡觉或者看书,黎露对于书似乎有一种异常的痴迷,如果她手上有十块钱的话,她就会把这十块钱都拿来买书,她有很多书,被老师称为课外书的闲书,或者是一些写着“新闻学理论”“大众媒介研究”之类大部头的书,她习惯了每一天都看书,到哪里都要带着一本,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看书的时候,她会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叶婷曾经在她读书的时候叫过她的名字,但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本来就是一个兀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生,自顾自活,多少有点目中无人,而现在,她则离这个世界更远了,也离自己更远了。
叶婷伸出手掌挡在她眼前。
“走啦。”
有些时候,她们会换上便服,搭上公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到这个城市最有名的Z大学里听讲座。
讲座多半都是面对新闻系传播系等公开的专业讲座,会去听这种讲座的原因是黎露。叶婷记得黎露第一次对自己说以后要当一个战地记者时的神情,她说“我要当一名战地记者,首先我要成为一个很优秀的记者,然后我要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战地记者。”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大,甚至是很轻,却是坚定的。她说“我要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战地记者”,她说“我要”,不是“我想”,不是“我希望”,就像刚开学时化学老师对这个时常缺勤的学生非常看不顺眼,于是在课堂公开断言“像这种吊儿郎当的学生一辈子都不可能学好化学”的时候,黎露是这么说的,她说“那下次考试我要拿化学全年级第一”,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呢,七中虽然别的科目不行,化学科却是市里有名的强人辈出,她在班里考得再好,毕竟是普通班,比不上一班二班那些重点班,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像笑话一样,于是全班包括老师在内都笑了。可下一次考试的时候,她拿到了化学的年级第三,跟第一名只差了一分。
好像总是这样,那些说出来像是个笑话的,感觉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她总是能不带一点怀疑地说出来,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在黎露的带动下对新闻专业慢慢有了一些认识的叶婷,开始意识到要当一名战地记者是一件多么困难,多么天方夜谭的事情,这个职业,甚至不是简单地“不要命”就能够做好的,所以还是早早放弃的好。可是当黎露这么对叶婷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有点羡慕。
那个从不记笔记的黎露会在六百多页厚的课本上每一页都用不同颜色的签字笔记满了笔记备注,那个上课从不认真听讲老是睡觉的黎露会在三个多小时的讲座里聚精会神一字不漏地听讲,甚至没有离开过座位半步。看着她所做的一切努力的叶婷,没有由来地,感到有点羡慕。
日子平静而缓慢地过去,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唯一算得上有点波澜的事情,也就只有12月初去听讲座那一次,因为是上公共课用的大教室,人本来就多,也不点名,想要混进来不被发现是很容易的事,之前跟黎露就已经试过一次,但坏就坏在这次多带了两个人,自从这两个人在教室里现身之后,每一排里几乎都有询问讨论的声音,弄得讲台上完全被忽视的教授好几次露出不悦的神色,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有二十几个人围上前来问是哪个系的几班的怎么以前都没见过啊……一大堆话,弄得差点穿帮,不过还好总算是绕过去了,谁知接到客座教授投诉的系主任又赶来教室视察,逼得四个人只好假装肚子痛地提前半场开溜。
在Z大学的门口,跟女生们绕话绕得口干舌燥的高晨奄奄一息地扶额说:“大学的美女实在太饥渴了……”在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下句“害我快精尽人亡”的时候就被黎露用六百多页的课本拍成重伤:“我宝贵的讲座!下次你们要再想来必须给我蒙面!”
叶婷站在旁边,虽然觉得有点狼狈,心中却有莫名的欢乐。
其实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有高晨这么个人,家里有钱的、行为拉风的、有些任性的、喜好玩乐的却很受女生欢迎是一直以来的印象,萧澈就更不用说,全校都知道他,但仅仅限于流言的知道,始终没有更多,于是知道的感觉也是模糊不清的。
而从模糊不清到真正认识了他们两个,确切地说,被介绍着认识了这两个,是在第二次逃学的时候,跟黎露从体育馆后的围墙上翻墙而出时,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头,却因为离地太高而不敢跳下去,下面的黎露朝自己嚷嚷着“不用怕我接住你啊”,叶婷坐在墙头上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手死命抓住墙沿,弄了半天还是不敢跳,急得直想哭的时候,身后吹来一阵风,一个人影突然地出现在自己旁边,拉起自己的手就往下跳。
像是橘果的香气,像是薄荷的味道,像是迷迭香的质感,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因为太过仓促还是逆光的缘故,看不清楚他的样子,没回过神来就已经全身腾空了。
高晨拉着叶婷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地迅速地朝墙下跳去。
然后,在叶婷以危险的姿势整个人撞到黎露身上的然后,叶婷才知道他们三个是早就认识了的,据说是在逃课的时候多次撞见,难道是因为“志同道合”?就开始搭起话来,久而久之,有时就会约着一起去吃饭,或者一起逃学去哪里什么的,那次去Z大学也是,高晨一听说就抢着要一起去,并一边说着“我不能忍受一个人去大学独享美色”一边把萧澈拉了进来,结果就是好长一段时间黎露都会在自己耳边幽幽地说“下半堂讲的就是海明威的事例呢……我最爱的海明威的事例呢……”
虽然四个人看起来是有说有笑的挺和谐的关系,但是每一次高晨跟黎露凑在一起的时候,叶婷都会感到异常地紧张跟害怕。原因是他们两个的相处模式太过不可思议,常常是上一秒还就某个话题有说有笑,下一秒就会扯到不知道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然后两个人就吵了起来,不是闹着玩的那种吵,而是真的吵,两个人常常会充满火药味地就着“我就喜欢走左边,凭什么你要走左边”“早餐是鸡蛋牛奶还是牛扒好”“你打我一下我当然要打回你十下,没看见商店里贴的都是偷一罚十么”“我能一下跳十级台阶,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一下十五级,我二十级……比比看啊!”这类完全是“有什么好吵,吵个屁啊”的话题明刀明枪地吵起来。叶婷老是害怕总有一天他们会动刀动枪地吵起来,而吃亏的将是黎露,因为虽然高晨看起来是个好玩开朗,最多就是有点贫嘴的人,但有时候却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叶婷怎么也忘不了萧澈刚插班过来的时候,一个女生因为好奇地向萧澈说了一句“其实你是不是杀人犯呀,他们都说你是杀人犯耶”,而坐在一旁上一秒还跟人说笑着的高晨就扯着那个女生的衣领把她从四楼拖到了楼顶的栏杆边差点就把她给扔了下去,如果不是有老师死命拉住他的话。这只是前不久的事情,事情闹得挺大,因为是环形建造的教学楼,全校的学生几乎都听到了那名女生的惨叫声,纷纷赶出来看热闹,虽然事情最后以记过处分的形式结束了,但叶婷总是害怕有一天黎露会被高晨扯住扔下楼之类的……
不过不论叶婷有什么想法,两个人还是照吵,却始终没有发展到动刀动枪最主要的原因,叶婷想是因为有萧澈在场的缘故。认识了萧澈近一个月,听他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而且多数是“嗯啊哦”这类的语气词,在四个人的相处中,也总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叶婷后来很多次想起萧澈,却始终无法看清楚记忆里他的容颜跟表情,好像一直以来他的位置都是空的,风吹过去是空虚的,即使想伸出手去触摸也只是一片惆怅的虚无。
但只要有他在场,无论高晨吵得有多凶,有多激动,只要萧澈站起来,伸出手按住高晨的头顶,每当这个时候,叶婷都会看见高晨的头慢慢低下来,他会笑一下,然后抬起头好像“拿你没办法”似的“嘁”一声,然后下一秒就又有说有笑了起来,其改变速度之快,让叶婷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并深深埋入地底,有时候叶婷会觉得,高晨绝对是领略了国粹变脸术。
期中考过后,城市就慢慢地进入了冬季,教室的玻璃窗蒙上了一层霜雾,小卖部的冰柜移到了最里面的地方,保温柜里温着的一盒盒奶茶被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学生们陆续地套上了灰蓝色的校服外套,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大灰熊,叶婷刚开始还仗着不怕冷没有穿,下场就是鼻炎又犯了,整天稀里哗啦地流着鼻水,鼻头揉成通红的一片,活像小丑。
因为天气冷,黎露连课也懒得逃了,整日窝在温暖的教室里睡大觉,睡醒了就叫上人跑到校外的小吃摊吃麻辣烫,黎露放话说往死里吃,然后就往碟子里狂扣辣椒酱,吃得大家眼泪鼻涕一起流,抬起头看见对方的样子就一起狂笑不止,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连站在一旁的老板娘都不由得为她瘦弱的桌子感到担心。
吃完麻辣烫之后就结伴回去,偶尔一两句抱怨“作业真多”“学校真无聊”“某某老师真烦人”之类的话飘浮在冰冷的空气里,棉絮一样轻,落在悄声无息的步伐里,没有温度的阳光跟时光一齐从天空中漏下来,微微眯起眼,就看到大段大段的挥霍。
叶婷莫名想起了一句话是,年轻她并不是有多漂亮,只是很美好。
城市随着季节的脚步缓慢地改变着,在街上到处都能看到用围巾蒙住半张脸的人,百货公司纷纷挂出了“周年庆”“三折下杀”跟“圣诞限量套装”的牌子,街上的小店用上了一片红红绿绿的装饰,大荧屏上不分日夜地播放着“圣诞怎么过,圣诞跟谁过”的广告,全市最大的圣诞树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放在了市中心的步行街上,每次经过的时候都看见有好多人站在树下拍照。而这个时候叶婷才终于感觉到,圣诞是真的要来了。
今年的圣诞是星期四,学校那边由于不是法定节日所以没得放假,还是要上课。可这依旧无法阻挡学生们对于圣诞节的热情,有男女朋友的提前好多天就计划着圣诞节要怎么怎么过,没有男女朋友的也约着几个好朋友放学之后一起逛街吃饭什么的,叶婷没有男朋友,好朋友的话,黎露他们算么,他们也当自己是朋友么。
叶婷这么想着,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今天下午因为要值日的缘故,拖到了快六点才能走,冬天的天空很早就暗了下来,街道在昏夜的交界处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叶婷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半的时候,头顶亮起了一盏昏黄色的街灯。
回到家里之后母亲就一直追问着回来晚了的原因,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了,又一如往常地在饭桌上听着母亲叨叨唠唠了半个小时终于能回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打开桌面上的台灯,叶婷拿出今天布置的作业来做,写了几行字,却开始走神,一件事在心里依旧不上不下的,干脆打开电脑,上网找了段花哨的祝福语打进手机里,假装群发地发到了萧澈、高晨跟黎露的手机上。夜越来越深,十点多的时候,城市里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叶婷套上厚一点的外套走到了阳台上,雪下得又小又细,落在手上像雨点,很快就融化了。发出去的短信一直没有收到回复,叶婷望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屏幕,等到十一点的时候,母亲走进来催她快点睡觉,叶婷应了一声就钻进被窝里,关了灯之后的房间特别黑,只有手上的手机屏幕漏出白色的光,叶婷不死心地盯着屏幕好一阵,又闭上眼,却没有一点睡意。直到十二点多的时候,才终于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高晨发过来的。
“圣诞快乐。”
突然安心了一样,叶婷下意识地笑了一下,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因为昨晚下了雪的缘故,气温一下低了好几度,黎露在班里哆哆嗦嗦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拍桌而起,拉起旁边的叶婷跟身后已经把自己整个人埋进大衣里的高晨,再往萧澈那边打个招呼,利落地又翘出去“热辣一冬”。这本来是件平常的事,但不平常的是,在他们吵吵嚷嚷着吃到一半的时候,杨宇过来了。
虽然早就知道杨宇是黎露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甚至一度认为他们之间肯定有非比寻常的暧昧关系,但身为(男)朋友竟然不陪着黎露一起逃课(这是什么歪理……)这件事一直让叶婷有点疑惑不解,可问黎露她也只是说“他就是这样的人”,看不出是褒是贬的意味。但这次杨宇主动逃课过来,莫非是终于意识到没有比陪着所爱的人混日子更快乐的事情了?想到这里,叶婷忍不住心里一阵粉红色的怦怦跳。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女人往往是想太多的,这次杨宇出来只不过是因为暴跳如雷的英语老师对他下了指令:“给我找黎露他们回来!”
叶婷听完理由后失望地“啊”了一声,然后又担心是不是要马上被捉回去训话了,虽然杨宇是个很好说话的班干,平时同学有什么迟到早退迟交犯过之类的小事,他能纵容都会纵容,对有需要帮忙的人,也是能帮就帮,因此深受班上同学的喜爱,女生不用说,早就死在他所谓“白马王子的微笑中”,连男生提起也是“他是个女的就把他娶回去了”或者“我是个女的肯定嫁给他”,但这次毕竟是老师当堂下的死命令,不执行是不可能的吧。
可杨宇在说完之后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反而坐下一起吃了起来,还跟着黎露高晨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聊得没完没了眉开眼笑。叶婷也是第一次跟高晨聊天,不知道为什么,跟他聊天的时候会特别轻松自在,好像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事。慢慢地,叶婷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为什么身为那样的好朋友的杨宇会不陪黎露逃课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成熟到不需要做任何出格的或者叛逆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了吧。
以前看书上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知道自己是谁,另一种想知道自己是谁。那么杨宇应该是属于前者。叶婷想在他的心里,大概有一个稳稳的天平,自己是什么,要干什么,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都清清楚楚,所以不需要追随别人的脚步,旁人也无法以自己的意志去影响到他决定做什么跟不做什么,这份坚定使他在十六七岁这样稚嫩的年纪里透出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沉稳,他是这样安定的男生,身上发出微微的温暖的光,像一潭清净无波的水,并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将成为一个可以依靠的男子,彼时他身上的光将如破晓般涌出,而他的心怀也将成为辽阔的海洋,包容与接纳一切。
“你呢?”高晨用手在叶婷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神游。
“什么?”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讨论起了倒数日的事情,高晨提议说不如一起到世纪广场那边万人倒数,问黎露跟杨宇他们都说没问题,又见叶婷呆呆地没有一点反应,就叫了她一声。
“你也一起来吗?”
十二月,圣诞过后,城市里下起了初雪,天气变得寒风彻骨,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高兴的,期待的,愉悦的神色,因为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旧的结束,新的开始。
叶婷坐在校门外的小吃摊上,看着四张望向自己的脸,忘记了原本应该说的话语,而说了截然相反的一句。
“当然啊。”
贰
哭声是从半夜开始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停一会儿又开始,停一会儿又开始,持续到深夜四点多钟才慢慢静下来。哭声的来源是父亲跟继母的小孩,出生到现在快一个月,名字叫黎露娜。
黎露打心眼里讨厌这个名字,她不知道父亲起这么个名字是什么意思,装作一家人的样子又有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不可能。
夜越来越深,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黎露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听着隔壁房间传来无休止的哭声,慢慢地捂紧了耳朵。
世界从什么时候开始,分成了白天跟黑夜。
看不见未来的白天,跟听不见希望的黑夜。
只有梦想是唯一可以捉住的东西。
一年里的最后一天,跟他们约好了晚上11点钟在世纪广场见,一起倒数迎新年,所以吃完晚饭之后黎露就开始准备起了要穿的衣服跟要带的东西。
家里依旧很吵,小孩子的哭声,碗盘碰撞的声音,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黎露听见那个被称做“阿姨”的女人正在不停地叨叨着什么。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以也不会太过去在意。
收拾好东西之后,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黎露打算先看下书,等时间差不多再出门,却发现那本新闻学理论的书不见了,那是记了最多笔记,花最多心血,非常重要的一本书,黎露立刻就急了起来,冲着客厅方向喊道:“爸,你有没有看见我很厚很大的那本书,蓝色封皮的。”可声音很快淹没在琐碎的杂音当中,黎露察觉到在这个家里她无法指望任何人,于是就急急忙忙地自己翻找了起来。
书最后是在脏衣篮里找到的,蓝色封皮六百多页厚的新闻学理论,放在装满从小孩身上换下来的充满了腥臊味衣裤脏衣篮里,黎露拿出来的时候,内页有大部分已经沾上了稀黄色的液体,记着笔记的地方,墨水好多处化了开来,模糊成一片,她拿着书愣了一会,然后站起来把书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
勉强算洗干净之后,就要赶紧地吹干,不然到时内页粘在一起,就没得救了,于是在洗完之后,黎露就拿着吹风机仔细地一页一页地吹干,机器运转的呼呼声顿时掩盖了家里发出的一切烦人的声音,直到十分钟后父亲愤怒地推开门然后打掉了黎露手上的吹风机。
“你没事吹什么吹!吹这么久,还嫌不够烦吗!你知不知道你阿姨现在坐月子,身体不好禁不起吵的!我刚好不容易才哄好一点你妹妹,现在又被你吵到哭了!……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你是不是要搞到家无宁日你就高兴了?你这么大个人了就不能体谅一下爸爸吗?养你这么多年,除了搞破坏烦我心你就什么好事也没做过,你什么时候才长大!什么时候才懂事啊?啊?!你……”
黎露没有说话,掉在地上的吹风机依旧发出呼呼的声音,跟父亲吼叫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她突然地笑了一下,然后拿起包包往门外走去。
关上门的时候,还能听见身后的父亲一直嚷嚷着:“你倒来发我脾气!走啊,你妈不是很厉害吗?你滚回你妈那儿啊,有种就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一年里的最后一天,下了好几天的雪在街道上积成深深浅浅的样子,晚饭过后,很多人都出来逛街游玩,有些跟情人,有些跟朋友,有些跟家人,虽然天气冷得像用刀子在脸上刮,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脸上,都是温暖的、带着笑意的神情,在冬天寒冷的风里,微微地发着光。
黎露是出了门之后才发现自己忘记戴围巾的,于是缩着脖子匆忙钻进了就近的地铁站,地铁站里也很多人,尤其是世纪广场站,大概大家都想来这边倒数吧。下了站之后,黎露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外面又冷,于是就坐在站台里的银色长椅上。三分钟一趟的地铁开过来又开过去,无数的脚步跟笑声在自己面前来了又去,上演着一出出与自己无关的美丽人生,直到一双脚停在了自己面前。
黎露抬起头看见杨宇的时候,她愣了一秒,然后一如往常地,特别简单地笑了起来:“嗨。”
叁
高晨走进萧澈家里的时候,屋子里是黑的,好像没有人一样。他摸着黑走到了萧澈的房间,按一下墙边的按钮开了灯,再按一下又关掉。
躺在窗台边睡着了的萧澈在光线一明一暗的刺激下缓缓地打开了眼皮,然后就看见高晨挂在门边的温暖的笑容。
“走吧。”
肆
元旦倒数日的晚上,晚饭之后父母就一个劲地说诸如“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大了一岁又要怎样怎样啦”之类的话题,通常遇到这些唠唠叨叨的话题叶婷都是顺从地“嗯嗯嗯”表示认同,因为只有这样,父母才不会借题发挥地说教更久。但今天晚上,叶婷明显有些急躁,早早就打断了父母的说教,谎称身体不舒服回房睡觉,原因是今晚约好了要跟黎露他们一起倒数,更重要的是,要瞒着父母溜出去倒数完再溜回来,因为照他们那种古板又严厉的性格,平时要跟朋友出去逛街或者去哪个同学家里住一下都不允许,这么晚要去这么多人的地方如果事先问他们的话,想出门那就是“不可能”、“做梦没那么早”、“快死心吧”。所以只有偷偷溜出去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好像连那个办法也不能实现了。挂钟显示十点半的时候,父母依旧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偶尔传来一两声笑声。叶婷猫下身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光洁的地砖上折出客厅里清晰的倒影,却对此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分针秒针一点一点地走动着,直到时针指向11点的时候。
叶婷瘫坐在门边,额头抵在膝盖上,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地不自由,而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天空是高远的蓝色,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温暖,梦想离得那么近,触手可及一样。
可现实却是爱与言语的牢笼,功利与名次的深渊。许多次站在镜子前,却看不见自己,好像被什么隔住了,世界发展出奇怪的角度,必须把微薄的愿望扭曲、折叠才能通过,她不是感到悲伤。只是无法理解。
十一点过十分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了不一样的动静,好像是父亲要去弄个宵夜什么的,进了厨房,母亲说着“你不会弄的啦,又弄得一团乱的啦”跟着进了厨房。叶婷猛地挺直了身,她慢慢地扭开门把,客厅没有人,厨房里传来低低的吵音,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边,轻轻地打开,走出去,再关上……
“谁?!”
不知道什么缘故走出客厅的母亲看到了半掩着的门,惊诧之下厉声叫了一句。叶婷却惊得停住了动作,脑中一片空白,然后想都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关上了门,就往楼下狂奔而去。
——你也一起来吗。
在寒风凛凛的屋外,白色的雪覆盖了一整条街道,在整个城市的黑夜里,就像一条闪着白光的缎带。叶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冻得手脚都结冰的寒天雪地中奔跑的了,天空是梦境一样的深蓝色,黑夜的穹顶在离自己无穷远的地方,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好像听不见一样,整个世界都摇撼着Thee Michelle Gun Elephant的《Akage no Kelly》,自由的声音,连呼吸的空气也是自由的声音,美好得一塌糊涂。
到了世纪广场站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人特别多,多得堵住了地铁的出口。叶婷以前从没来过元旦倒数,只是在隔天的报纸上看到某某广场聚了二十万还是三十万人参与倒数。二十万或者三十万这些数字,从来没有觉得它有多么庞大,直到今天站在地铁的出站口跟好像看不到尽头的人群挤来挤去的时候,才惊觉到倒数夜的可怕。
不要说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就算没过也没有办法在这么多人当中找出他们来,只能被动地随着人流的方向进了广场。而广场四周包括临近几条街已经被封锁了,十几辆警车驶过来,外围到处都是警察在维持着秩序。叶婷刚拿出手机想打给黎露就掉到了地上,人太多,三两下就被无数双脚踢得无影无踪,她急得直大声叫“我的手机”,可没有人听见,整个人像陷进人海里,哪里都是死路,哪里都走不出去,正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突然被两条手臂圈住了脖子,侧过去就看见了黎露的脸。
“我跟他们走散了。哈哈。”
离最后一分钟倒数还有十四分的时候,超大的电子屏幕以毫秒为单位飞速地变换着数字,黎露爬上了中央的石像上高声尖叫着三个男生的名字,而警察就在外围朝她一边狂吹哨子一边挤过来。然后在离倒数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她跳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叶婷、的手往一个方向挤过去。早已被众人的体味香水味食物味等乱七八糟的味道熏得七荤八素的叶婷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死在人埋里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记得黎露把自己拽到众人身边的时候,电子屏幕倒数到最后一分钟,身边的人都齐声地喊了起来,而黎露在喘了几口气之后抬起头笑得特别放肆地对着其余四个人说:“欸,我们许个愿吧。”
——生日、中秋、端午、元宵、重阳、春节、元旦或者看见流星。
“5——”
——我曾经许下过大大小小的,重要不重要的,无数的愿望。
“4——”
——当然,绝大部分的愿望都不会实现。事实上,我知道它们根本不可能实现。
“3——”
——因为愿望总是太过美好的,太过美好的东西总归是不现实的。
“2——”
——所以许愿祈祷什么的,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这种事。
“1——”
——但这一刻,我觉得梦想是可以成真的。
城市最大的世纪广场上,巨大的电子荧幕映出了“新年快乐”的字样,将近二十万人在崭新的一年里齐声欢呼,跟情人在一起,跟亲人在一起,跟朋友在一起,远处的湖潭上放起了盛大的烟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广场上一架直升机实时转播着倒数的盛况,于是城市里的几百万人,在这一刻,在电视机前,在阳台上,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百货公司的电视橱窗外,无数的人在这个时刻,拥抱着身边重要的人,而感到由衷地幸福。
——我希望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一直一直。
——一直在彼此身边。
满天的烟火与满城的欢呼。
而在遥远的黑暗里,一部手机在角落里无声地震动着,屏幕上一闪一闪着微蓝色的光。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