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工厂里，阿历克斯抬头看着那曾经站着人的成品打磨台——这是那教导他手艺的莫德桑师傅的岗位。但现在，那宽大，且摆满各种工具的打磨台上已然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他是两天前走的，被那辞职的四人里，其中某人给拉走的。而这其中的原因，阿历克斯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师傅的年龄已然不小，不惑之年已然过去，家里也有两个孩子，按道理来说，像这等有些冒险的事情，师傅他不应该想不到。
但他还是没能架得住那辞职几人的拉拢。
他们提的条件太优厚了：只要去了那家工厂，无论你现在的工钱是多少，只要到了那里，工钱立马涨一半。而且那前工厂欠他的钱，只要他人到了，那现工厂立马全款补发给他。而且那涨一半的工钱还不需要试用期，在加上百灵鸟这几天的所做所为，就更加坚定了莫德桑要跳槽的决心。
“阿列克，”师傅要走的那天，在他们做活的时候，莫德桑叹了一口气，蓦地停了下来，拉着他走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对他说：“之前教你的东西都记牢了吗？”——这话他一说出来，阿历克斯就知道了是什么事。
“他也要走了。”
他知道，在前天晚上下工的时候，曾有两个人刻意的在厂外等着莫德桑。拉着他进了附近的酒馆，神神秘秘的在那里谈了许久。
而在这之前，也有许多厂里的师傅，也是被这几个人给用这种方式给请到酒馆里去交谈的。而那些跟他们交谈过的师傅，也都无一例外的在那天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里。并没有跟这里的任何人说过：他们要离开这里。
所以在今天，看着那一如既往出现在这里的身影，阿历克斯的心里有了一些欣喜。他觉得莫德桑还不会走。但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
他看着那在面表和语气上流露出平静，但心里一定经历过反复琢磨的身影，阿历克斯没有接话茬，只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这就好...这就好......”语气喃喃的说着，莫德桑从口袋里掏出烟斗，点燃之后，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闹得两人只见满是淡蓝色的烟雾。半晌后，他才对着阿历克斯说：“这不，事情不就是这样吗？我们都是神的孩子，被迫的，没选择的从这个世上呱呱落地。有的人活得艰难，有的人活的简单，可不管怎样，所有人都要吃饭......”
那天，莫德桑对阿历克斯说了很多的话，其中大部分的话跟之前的是都显得有些无关紧要，是无论谁都能够听明白的，那种让人感到烦躁，和絮叨的话。但尽管如此，阿历克斯还是耐心的听了进去。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无论放在谁身上，多多少少的都会有些负担。如果说这件事放在十年前的话，那莫德桑会毫不犹豫的答应这件事。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家里有老婆，也有两个孩子。而且大小儿子都已经上了学，尤其是大儿子，在学院里学的很好，且还是正需要钱的时候。
可他怕就怕在这里：如果这件事不像昨晚那两人所说的那样呢——到了那里一看，实际上并没有他们两人说的那样好。钱也不会发，又不能在回到这里......那他不就没得工作了吗？而且现在这世道又不像以前，工作没了在找，招人的工厂遍地都是，他可以犯那个险。可现在不行啊，物价上涨，各地工厂都在减人，钱缺的要命。
可昨日晚上那两人曾给他展示过的美好前景，以及在那时给他，现在还在他怀中散发着烫人温度的金钱，正不停的在引诱着他答应。
所以在今天，他才会找上阿历克斯，来谈这些话。因为在心里，他已经做出决定了。
“如果那地方真的像查尔诺说道那样，我就过去帮你问问，看看也能不能把你要过去......”
这是那天师傅对阿历克斯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到了现在，阿历克斯还能想到师傅脸上的焦急。
而现在的生活吗，就真的像师傅之前所说的那样了：有的人活的艰难。
这几天里，因为大量师傅的不辞而别，和百灵鸟的加大工程进度，阿历克斯和厂里剩下的师傅们的工作时间被延长到了十四个小时，且任何人都不能请假。厂里的几十名学徒里，已经有十几人被迫的被百灵鸟给提升到了师傅，但那工资却还是学徒的工资。
而对此，组里还未走的莫尔维奇老师傅则是破口大骂：“这事儿是这么干的吗？”
而老师傅说的这话也的确没错：虽然那被升为师傅的学徒里，已经有四五人学的差不多了，但却还是少着一段时间的经验。而那些学的还不到家的，更是在这一段时间里，给货单的进度添了大笔的麻烦：
“我说了！这东西在出炉之前，应该先等等！你这个狗东西！”——像这样谩骂的话，阿历克斯在这几天里是屡见不鲜。工作时间的延迟，量的加大，以及拖延的工钱，让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师傅们完全没了好脾气。他们看着那些将事情做的慢，或快的“师傅们，”他们逮着这样的事，对着他们就是一阵痛骂。
而相对于此，让阿历克斯更加无法忍受的是，那组里维德森师傅所做的事。
一直以来，这维德森师傅带给阿历克斯的印象是：安稳，平静，做事唯唯诺诺，遇到什么事都不慌不乱的一个小男人的形象。但这种形象在三天之后，在阿历克斯的心里完全被打破了。
在那天，阿历克斯刚跟他一打照面，就问道了他身上有一股很浓郁的劣酒味——一股完全发酵过头的麦芽味。
而对此，莫尔维奇老师傅则是对他训喝：“你怎么喝成这样？喝成这样，你还怎么上工？”
但对此，性子一向不温不火的维德森却是对老师傅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我怎样用不着你管......”随后便是一阵让人听了都感觉火气往脑门上冲的臭骂。
而那些话则气的老师傅浑身发抖。到最后，要不是格里戈师傅冲过去拉住，并打圆场的话，事情还指不定会变成怎样。
维德森师傅被格里戈劝到了一边去歇着，而趁着这段时候，他对着莫尔维奇老师傅说：“这人也是被逼得发了疯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火气往上涌的老师傅身子一抖一抖的对着他问道。
而听到此，格里戈师傅先是看了一眼阿历克斯，表情上有些无法言语。但阿历克斯却对他说：“格里师傅，您说吧，我就当耳旁风一般听。”
听到这句，在看着莫尔维奇老师傅那气的发抖的面庞，格里戈叹了一口气，小声的对他们说：“前天晚上我听我老婆说，那人前晚在酒馆里喝了许多酒，深夜一回家就在屋子里大吵大闹的，喊得街边的邻居都出来了......”
“他打了老婆孩子？”
一听格里戈这话，老师傅的脸色就变了。
而格里戈则是无奈的点了点头，“本来我也不信的，可今天早上我在上工的时候，特意去他家门口待了一会儿——那场面你们是不会想看到的......”
“这几天他一直这样吗？”
格里戈师傅点了点头，“一直这样，听人说，他一到了晚上下工的时候，就一头栽进酒馆里不出来，深夜才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还骂骂咧咧的，就像今天早上这样......”
“他会遭报应的......”听着格里戈师傅的这段话，老师傅蓦地说道：“这人的脑子被魔鬼给带进了地狱里，他算不得什么男人。遇到了一点挫折就这么干，他迟早会下地狱的！”怒火未消的说着，老师傅重复道：“你们看着吧，他迟早会遭报应的！”
格里戈和老师傅的这一段话在阿历克斯的心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也就是说：阿历克斯他从未听过这样的事。
在他的眼里，维德森师傅一向很安稳，是一个绝对不会做这等事的人。而说出刚才那段话的格里戈师傅长得比组里的任何人都要像一个暴徒，但他在听完老师傅所讲的那段话之后，他却这么说：“愿老天能够让这浑人早点清醒过来。”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格里戈师傅的话并没有实现。反而那老师傅口中的报应却是来了，而且来的如此之快，让人意料不到。
在一星期之后的早上，格里戈师傅愁眉苦脸的走到了众人面前，对他们说道：“维德森死了......”
“什——么？！”这话打格里戈师傅嘴里一出来，老师傅就丢掉了手中那打铁的小锤子。他快步跑到格里戈身前，嘴上的胡子一面晃动着，一面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晚上，”愁眉苦脸的，他对着众人说：“今天早上在上工的路上，我听到了街上有人在议论：昨天晚上有人死在了酒馆门口。一听这话，我就觉得事情不好，那人可能是维德森。于是我跑了过去，像那些个在街上巡逻的守备队老爷问，结果一打听，还真是他。”
“听那些守备队的老爷说：维德森他尸体上的酒气很重，脑袋上裂开了好大一块儿，他旁边的路边石上也有被磕破的痕迹。估计是在晚上喝醉了，走夜路的时候，一不小心摔倒，磕死的......”
听完格里戈这句，老师傅急的直拍自己的嘴，一边拍，一边还说：“都是我这张破嘴啊......”
而阿历克斯则是被惊的说不出话来。他依稀还记得在许多天以前，那小男人在他身边所说的话：那苦命的婆娘家里有好几个孩子......
而现在呢？他居然死了？
这让阿历克斯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但更让他心里的难受雪上加霜的是，那老师傅现在说的：“你这不幸的人，倒霉的天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你前几天还说：那苦命的婆娘。可你呢？你家的婆娘不命苦吗？摊上你这么一个人！你家里也有孩子要养啊......”
这话说的揪心，听不下去的艾坡师傅和格里戈师傅紧忙过去劝着。但老师傅却说：“为什么不让说？我告诉你们，这话我一定要说！”
张牙舞爪的，老师傅瞪着他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珠说道：“我现在说出来，就是要让你们这些混蛋听着，以防到时候这事在发生的你们身上！......”
絮絮叨叨的，老师傅将组里的所有人，包括还未结婚的阿历克斯都臭骂了一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