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打车去一个地方。小雨要停不停的样子,路两旁的灯光和招牌晕湿地闪着光亮。动身之前,去还是不去,我犹豫半晌。无论到哪里,惊喜都像一张深藏在人群中的脸,似曾相识又难得一见。平静是生活的主要定律,而惊喜是推论中导出的意外分支。我已经习惯了在旅途中埋首阅读,在旅途的终点处与许多有关或无关的人相见,握手,碰杯,交换名片。一次次假装溶解其中,像水底一粒孤单的沙子,试图确认自己是冰糖或盐。当虚饰已经成为日常中最日常的部分,对厌倦的克制由此成为习惯。
风乍起,咦,风乍起?那是什么意思?我把眼睛贴近车窗,玻璃外面布满了细雨的脚印,凌乱地闪亮。出租车滑行过湿润的街道,像一尾无声的鱼。只有这三个字,出现和闪烁仿佛带着声响。风乍起?想不出该是什么店铺的名字。发艺中心?酒吧?茶坊?以前我途经过这条街吗?何以没有一点印象?沈阳城到底是大得有点过分了,一个常年居住在这里的人,也许仍会时常与陌生的街景相遇?
风乍起。像接天的莲叶间倏忽掠过的一道小风的影子,叶隙间露出碧水下面的银鲤。惊喜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闪身出来,而生命就是这样简单又突兀的三个字,让人陡然间百感交集。
几天后,我从另一个城市回到沈阳。沈阳北站,终点和始点,我要去南昌。长途客车左拐右拐,一条又一条陌生的街,这个城市有它细致复杂的内脏。和这么多陌生人一起,我原来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消化和隐藏。想消失就消失,像一粒米、一枚菜叶,或者菜叶上一只蜗牛留下的隐约痕迹。如果人也像蜗牛一样在身后布下一条白亮的印迹好不好呢?随时可以踩着自己的脚印返回原来的地方。但是蜗牛的时间和人世的时间想来并不一样。所有的时间都应该与速度对称,像蜗牛的回望对称暮色中缓慢位移的乡村。而城市更像一枚在风中翻来覆去的树叶,我原本自以为出色的记忆力和方向感被城市彻底摧毁。长街来去随意,楼群从不需要面南背北。我咨询过我常年生活在大都市里的朋友们,他们告诉我,某处与某处之间相隔有几条街道,需要乘坐某某路公交车和几号地铁,但他们说不出南北东西。按他们的说法,地铁是城市科技的三明治,三明治需要有方向吗?当然不。你只需要知道你要去的地方,以及如何抵达那里,有了目的和过程,其他的种种与你有什么干系?
道理一目了然。可是我的心里,还是忍不住要穷根究底,要知道某地在某地的哪个方向,火车向南还是向西?一个人或者一桩事件的真实质地?我记忆的指针一次次试图指向地图上的精确位置,甚至情感的整体走势……即使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执着毫无道理。
这样一想,我很像一个顾影自怜的人,偏爱逆风而上。
有一天,我和一个人在一起吃饭。吃饭当然是一个简单的事件,但两个人蓦然独对,一时间都无法坦然。后来他找到了一个话题,他说,你看窗外的风,多像奔走和呼喊。经他这样一说,我才注意到那天的风全聚在窗外。窗外是树林,柳丝与地面倾成六十度以上的夹角,挣扎复摇摆。餐厅里的空调坏了,风扇徒然地摇头晃脑。他的鬓角凝着一颗硕大的汗滴,我不知道后来它被风扇吹干还是落到了哪里。风乍起,在被撩起的记忆一角,一颗汗珠呈现得如此清晰,背景是他的脸,时间的纹路,发丝间隐约的衰败痕迹。此后我执意说服自己,自始至终,我没有错处,除了不懂得珍惜。直到我发现,我爱这个人,爱他脸上一颗欲落未落的汗滴,爱他的愤怒和孤寂。但他是这样的一枚树叶,在我生命的风里一闪,就迅速地背转身去。
我忘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他的手机、宅电、E-mail、书信邮寄地址。城市可以把一个人隐藏得这样深,以致我的记忆再也不能触及。经过一座公园的时候,我翻出了背包里的通讯本,又放了回去。时尚杂志上说,爱有时要求一个人放下自尊,因为真正的爱最终让人懂得卑微。但是身边环绕的宠爱太多了,骄傲和任性像啤酒的泡沫,一不小心就泛滥到杯子外面。而这正是我和他轻易离散的真实原委。
在毕淑敏的小说里,一个女人在馒头和尊严之间,选择了馒头。而在爱情和尊严之间,我们多数会选择保留自身的尊严。即使突如其来的爱像一阵大风,作为成人,我们还是要求自己是一棵庄重的大树,至少维持外观上的沉稳和端正。从这个逻辑上说,爱情甚至比馒头低了不止一层。
在沈阳开往南昌的火车上,我精神恍惚,时睡时醒。梦中有许多人出场,却不曾留下真切的面容。彻底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记事本上多出了欲言又止的两行字:
“爱一个人像爱一场梦境。只不过,有时候是美梦,有时候是噩梦。但即使是后者,我们也想要与所爱的人在梦中相逢。”
孤儿
去一所孤儿学校参观。旅游大巴一直驶进校门,到教学楼前才停下来。一群高高矮矮的孩子已经站在台阶上面,但是多数并不朝我们这边看。第一眼,我的注意力聚焦到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个头高挑,非常瘦削,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头发短且稀少。他或者她,脸部的轮廓和五官都非常有特点,不是漂亮,也不是难看,但足以在几秒钟内从人群中甄别出来。喜欢画人物素描的晓开一定会高兴遇到这样的模特,十几年前他曾经说过,我这个人长得比较“特别”,比其他人“好画”得多。
第二眼,我注意到这孩子的目光,笔直地凝视往正前方,呈三十度角倾斜向上。但前上方是天空,阴着,连云彩也无一朵。这样专注,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们下车,走近教学楼前的台阶,双方队伍开始交叉。校长从楼里迎出来了。我的眼光还逗留在这个孩子身上,是个女孩,我终于可以确定。至于年龄,应该在九岁到十五六岁之间?我不敢断言。孩子的年龄泄露于眼睛,遗传基因和后天的营养使身高中含有巨大水分。但是这个孩子的眼睛太深,或者,那是没有什么内容的眼神,与梦游者或者哲学家都很接近。对于不甚了解的东西,我们习惯称之为深。女孩比其他孩子高出一截,因而有点儿鹤立鸡群。这是一群习惯被外人参观和关怀的孩子,对我们这些成人,既不躲闪,也无好奇,有点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再仔细看,就看出了与普通孩子的差异。不是说衣着。因为即使父母双全,孩子出自不同的环境和家庭,仍有可能卫生潦草衣装不整。主要在于神情和姿态,眼前的孩子们少了太多儿童常态下的活泼与娇憨。
在此之前,我对孤儿这个词缺乏清晰的概念。孩子是父母的宝贝,像两扇蚌壳小心含起的一粒珍珠,一颗精血凝聚的小小异物。无论怎样迫不得已,仅有的骨肉怎舍得遗弃?天灾人祸,父母双亡的概率毕竟很低。至于那些被拐卖的孩子,在不幸成为商品的同时,似乎也大多可以找到可靠的归宿。孤儿的出现会有多大的比率?我想象不出。
今年春节,距我家不远的一栋住宅楼发生煤气爆炸,气浪澎湃,在坚硬的楼体表面割出一道大缝。肇事住宅在五楼,屋主外出。四楼一家五口,一对老夫妻和一对年轻夫妻当场死亡,只留下一个六岁的孩子,腿部重伤骨折,送到医院救治。同时失去了父母和祖父母,孩子的未来和成长比他的腿伤更令人忧虑。不知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点点摆脱血肉横飞的惨烈记忆?幼失怙恃,我们所能理解到的只是这字句表层的意思,再往纵深处走,我们就看不到他们,只看到我们自身的艰难和孤寂,一步一步的艰辛,让我们吝啬得只肯把怜悯送给自己。
出发之前的傍晚,我与我的画家朋友晓开和燕鸣坐在咖啡厅里,说到为人父母的话题。毕业多年,我们也早已为人父母,但是我一直心怀嫌隙。如果养育只意味着将幼童抚养成人,做父母是否过于简易?我耿耿于怀的是,在我万事懵懂的青春期,我父母不曾传输给我他们的人生智慧,哪怕是一点一滴。我跌跌撞撞,头破血流,终于侥幸地得以长大成人。晓开说,他的父母也是如此,在那个时代,他们的劳累只来得及专注于生活本身。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世上的许多人,都有一颗与孤儿接近的心。但是我们幸运地、理所当然地拥有生活的安稳来源,有爱和支撑,不需要时时面对背水一战。一旦生存无忧,我们就想要其他的种种。因为父母在,我们觉得自己还可以充当一个小孩,偶尔放纵和任性,偶尔刁钻和耍赖。但是我们也一点点老下来,当父母撒手人世,我们是否就此还原为一群孤儿?到那个时候,我们是否才会彻底放弃对至亲的人怨怼、苛求和索取?
我快步离开人群,对着教学楼前的铭牌屏息片刻,只为咽下突然汹涌上来的眼泪。
钻天杨上的白花
从单位出来,已是晚上八点,旁边的重点高中刚刚放学。路灯次第亮起。我和几个学生在站牌下等末班公交车。高中院墙外面的钻天杨长得这样高了,从我站的位置看,似乎比四层的教学楼高出了两倍还多。平时没有注意,这一刻风大,满树的大叶子响亮地哗哗啦啦。是谁在文章中说过,他发现树木在夜晚比白天高大许多?手机震动,是朋友发短信来,说端午节就要到了,提前送上祝福。我心里一惊,思维一时有点儿短路。像小时候掀开木桶的盖子,水的味道凉凉地扑进鼻孔,大脑在一瞬间变得异样空旷。只有水波在水面上明亮地荡漾,而水面下是漆黑的深洞。直到波纹渐渐止息,圆圆的木桶里面,凝固一个清晰的面影。
因为不愿记起,我觉得我已经忘了。祖父去世有几年了呢?我在心里罗列了一遍相关的时间和事件,真的是两周年了。整整两年,他独自住在老家的鹤阳山上,等着我、我父亲和小弟,在相关的日子里偶尔回去。
这几天,我连续两夜梦见祖父。隔了一天,他又来到我梦里。醒来后回想,祖父的面容有点改变,面颊丰满起来。我愿意相信有阴阳两世,祖父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得安适而愉快。他只是不时地惦记我,到我的梦里来聊聊天。我年轻时是一个不敬鬼神的人,祖父走后,我开始乐于相信人有前世和来生,对人世间的种种多了敬畏之心。
祖父去世那天,是端午节的第二日,农历五月初六清晨六点。整夜他都在痛,这疼痛来得比往日频繁和汹涌,一浪紧跟着一浪,他独自颠簸在疼痛的大海之上。由于已经月余不能进食,他脸颊深陷,面部的纹路一道一道,清晰地被痛楚扯得歪扭向一边,颤颤地抖动,停两三秒钟,又抖。我一遍遍地给他按摩,从太阳穴、肩膀、脊背揉到指骨,再从腰部按摩到脚。他是这样瘦,我手指上的神经一天比一天更真切地熟悉了他的骨骼。按摩带来的短暂舒适分散了疼痛的聚焦点,他昏昏欲睡,但是很快被再一次袭来的剧咳窒息。脏污的纸巾迅速涨满痰盂,咳出的血他从来不曾看见。后半夜,他嘴唇轻轻翕动,告诉我:下雨了。半个月之前的一天,天阴着,我疑心要下雨。他说,不会的。那是个下午,他积攒了一点儿力气,用微弱的气声与我交流。他说,春夏时节,刮东北风时才会下雨;如果是秋季,刮西南风时才会有雨。像小时候一样,我听信于他,像信任一个无所不知的神。
雨停的时候,空气清凉,天已微明,我吁出一口长气。连日熬夜,我整个人有点儿迟钝,对即将到来的别离毫无预感。事后我想起来,祖父当时的神色里似乎有一些异样的东西,是……等待?十多天以前,他对小妹说,在梦中有人告诉他,当天下午三点,有人来接他去。我祖母一听这话就哭起来。小妹心慌意乱,赶忙给我发短信,催我快点从单位赶过去。下午两点二十分,他小睡醒来,见我守在一旁,有点儿喜出望外。他似乎忘记了有人要接他“走”的事,开始专注地听我说笑话,间或简短地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当时他正摊着左手输液,我抓着他的右手和小臂,下意识地做着按摩。我表面上言笑自若,心里却满怀恶意。我想,我倒要看看,是谁胆大包天,敢把这只手,从我的手中夺去?这只牵引我成长的手,从小到大,无条件供给我每一种营养和索取。我抓着它,像抓着我今生的根须,如果松开,我就要飘浮在半空里。
许多年前,是一个春天吗?我正和几个伙伴玩得酣畅,一抬眼看见他出现在我家院墙外面的大杨树上,正专心地锯着一根树枝。我站在那里仰着脖子看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会从树上摔下来。那根树杈长得比屋顶还高,简直是长在了半空里,他心里难道不害怕吗?从来没有人爬到那么高的树上修剪枝杈,在整个郑屯,就数我家的四棵大杨树,长得最是高大和笔直。
现在,他站在天空里,我的手再也抓不到他。
他离开之前,我一直在过阴历生日,五月初七。但是两年前,五月初六忽然变成了他的忌日。我的生和他的死,就以这样的方式紧紧连接在一起。
还有这几棵高得惊人的钻天杨,从遥远的乡村一直生长到城市里。只是,那么多年,在明亮的月光和星斗之下,我从来没有发现它们可以开出白花。而现在,城市的风把它高处的叶子翻到了背面,这些细细碎碎的白花,近乎透明地开阖个不停。
有一天,远游异乡的夏加尔得知他母亲的死讯。他说:可是,我已经不会哭了。
祖父呀,我也已经,不会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