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一日
星期二 晴暖
放假，未外出。读艾尔弗雷德·卡津之On Native Grounds（《扎根本土》），此书详述美国近五十年来之散文文学（1890-1940），内容尚充实，我今日读其首三章，关于Howells（豪威尔斯），Huneker（亨内克），Stephen Crane（斯蒂芬·克莱恩），Wharton（华顿夫人），Dreiser（德莱塞）等。诸人中我仅读过Wharton（华顿夫人）之Ethan Frome（《伊坦·弗洛美》），颇喜之，Kazin（卡津氏）认其忽视现实社会，颇多非议，然其sense of tragedy（悲剧色彩）与sound less heroism（寂然的英雄气概）有文学上之永久价值，他日多读几本Wharton（华顿氏）的小说后，当可作文辩护之。
友人有购美军用Ice Cream Mix（冰淇淋粉）者，41b.4 oz.（4磅4盎司）一听价一万元。调水成糊，虽不摇成冰，味亦为最上等之冰淇淋。余颇思购一听，唯囊中仅余二万余元，本月另用尚多，乃不敢买。一九四六年开始，经济尚不甚充裕。
元月二日
星期三
同H组作文有一个多月的暌违，今天冒着早寒去上本学期最后的一堂。李彦没有缺席，可是迟到，脸涨得通红。大读On Native Grounds（《扎根本土》）约百余页。自己的书，不用抄笔记，读来可较快。
我渐从严肃主义转到放任主义。人类形式多端，绝不可用一种人所适用的生活方式，强加到别种人上。如我饮食节制，此乃胃弱之故，胃强之人大饮大食，亦若无其事，我若强用我的节制，使别人遵奉，别人必苦。社会上种种制度都是适合一部分人的，如一夫一妻制，在少数人行来的确非常幸福而合理，可是我看多数人（不论男女）都有多夫多妻的倾向。
元月三日
星期四 阴冷
On Native Grounds（《扎根本土》）尚未读完，然为了要赶还图书馆，今日又改读诸家合作的Impressions of English Literature（《英国文学印象》）。下午出去看电影Thirty Seconds over Tokyo（《东京上空三十秒》），上半段夫妇琐事有些惹厌，下半段尚有趣。女主角难看得很。
元月四日
星期五
Impressions of English Literature（《英国文学印象》）中，“English Diaries & Journals”（“英语日记与笔记”）一章虽不重要，Kate O' Brien（凯特·奥布赖恩）讲来还有趣。我在南京时即开始记日记，已有十年历史，其间大致并无间断，将来自己翻阅，必很有趣。可是我很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到内地来以后的几本，我已从重庆带来；上海还有几本，将来当设法保藏。
很想把上海到内地来这一段事，用英文写一中篇小说。以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孩子做主人，第一人称写，她同其表姊及表姊夫（新婚）一起进来，表姊夫还有一个男朋友，她起初很厌恶这位男的，而亲近表姊及表姊夫，不料两人非常小气，使她大吃苦，而那位男的倒愈觉不讨厌，终于恋爱成功。这样一个小说毫无大道理，不过可以写得很轻松明快，描写种种尴尬之处，令人捧腹。其次女孩子的心理，亦可细细描写一下，从假正经到亲热到屈服，真是Lubitsch touch（适合表现刘别谦笔触[1]的地方。
元月五日
星期六 晴多云
小说一时不像会动笔写，看书要紧。做教授与作家，并非完全不冲突，我如果可以靠写作吃饭，应该少读点，多写点。可是现在还想靠教书吃饭。
现在有什么人来鼓励我一下，我亦会开始就写。Towards the 20th Century（《迈向二十世纪》）又读了一点。
一九四四年好莱坞最卖座明星：①Bing Crosby（平·克劳斯贝）②Van Johnson（范·强生）③Greer Garson（葛丽亚·嘉逊）④Betty Grable（贝蒂·格拉宝）⑤Spencer Tracy（斯宾塞·屈塞）⑥Humphrey Bogart（亨弗莱·鲍嘉）、Gary Cooper（加里·库珀）⑦Bob Hope（鲍勃·霍普）⑧Judy Garland（朱迪·嘉兰）⑨Margaret O'Brien（玛格丽特·奥布赖恩）⑩Roy Rogers（罗伊·罗杰斯）。
元月六日
星期日 晴多云
On Native Grounds（《扎根本土》）快读完。看后感想：现代文学为内向与外向之各自发展，向内者尽向内心发掘，成了James Joyce（詹姆斯·乔伊斯），向外者拼命喊口号闹革命，成了左派作家，两种倾向不得平衡，各趋极端，故现代文坛之缺乏真正伟大作品也。
听说中国航空公司有机自昆去沪，唯只卖来回票不卖单程票，价三十万元，可以做生意（如带麝香去沪，再从上海带东西来）的人，多跑跑亦无所谓，对于一般真想回乡的人，非常不便。中央航空公司，昆粤间飞机票七万五千元，算顶便宜，再从广州搭船，又须花六万元。重庆到上海的黑船票，听说要二十五万元，还不过占尺五见方之地而已。回乡大困难。
元月七日
星期一 晴
读Towards the 20th Century（《迈向二十世纪》）中J.A.Froude（J.A.弗鲁德）一章。
下午看电影The Pirate & the Princess（《公主与海盗》），Bob Hope（鲍勃·霍普）非常滑稽，对白亦能听懂几句很滑稽的。五彩十七世纪海盗故事，女主角Virginia Mayo（弗吉尼亚·梅奥）活泼美丽，除了Violence（暴力场面）太多令人不舒服外，全片给我的印象不坏。
元月八日
星期二 晴
上午起早，七一九监大考。八时左右日渐上升，霜始融，滴落作响，我在教室里不戴帽，颇觉不惯。
下午又出去看电影Cobra Woman（《蛇蝎美人》），Maria Montez（玛丽亚·蒙特兹）原班人马合演五彩片。MM不失为一美人，唯其片子情节差不多本本雷同，全靠MM的色相，俗艳的色彩，勇猛打武（好人永远打不死），奇特的布景号召，看她的戏，同看上海连台好戏（机关布景）差不多。
元月九日
星期三
上午结算两班作文分数，大做算术。上学期做了五次作文，有几位少缴的，我也用五来除，结果程度很好的，只拿到三四十分，后来怕太不公平，仍用他们做的次数来除。分数要打得公平，是太难了。
写信给志清。读Trollope（特罗洛普，小说家）的The Warden（《养老院院长》），恬静的空气（虽然故事里有一种斗争），忠厚的讽刺，和Mr.Harding（哈丁）老人的慈祥正直的描写，都使我欢喜这本书。
元月十日
星期四
覆之骧（即郑之骧）。他在学跳舞，如有机会，我亦想学的。
元月十一日
星期五
为了上演Henry V（《亨利五世》）的电影，我赶紧把莎翁原剧拿出来读。云大浴室水管损坏，我上星期没有洗浴，这星期不能再忍，去青年会洗，水差不多是冷水，我还受得住。
在洗浴之前，看电影《奇人绝迹》（Wonder Man）——Danny Kaye（丹尼·凯耶）的第一部主演作品Up in Arms（《军中春色》）使我很满意，本片中他的antics（滑稽表演）还是很多，戏全是他撑下来的。Virginia Mayo（弗吉尼亚·梅奥）其实比Betty Grable（贝蒂·格拉宝）美丽。另一女主角Vera Ellen（薇拉·艾伦）舞术甚精，唯其瘦与Fred Astaire（弗雷德·阿斯泰尔）差不多，大腿上毫无肌肉，高尔温能起用这种人，确是打破好莱坞俗例。
元月十二日
星期六
钱学熙总太乐观，他的哲学确有至理：如谓兴趣即是求理想，如人人不求欲望而求兴趣，世界就成天堂。他的道理在他看来很平易，说起来确是很容易行，然而在他以前已有列圣列贤，其理亦并不难懂，而且他也相信，其理实是启发他的一套道理的，为什么人心一点不改善呢？为什么还要他来传道呢？他的传道会不会产生更大的功效呢？问题是在他懂道理胜于懂人。在我看来，这世界上的人，大多数是不可救药的，他们和野兽一样，只求享乐，并不要什么道理。偶尔有少数的人，有时或者要向高尚的生活爬，可是没有多大时候，又跌下来了。真正明白是非的人，几万万人中间没有几个，他们不需要人家传道，自己知道研究探索，一字不识，亦可成圣人。人之所以有种种不同，全是业报造成，如不从业报上根本解决，传道全是白说，毫无用处。钱学熙所提供的，的确是很简单有效的药方，可是大多数人并不承认自己有病（亦许反而认为他有病），或者有人明知有病可是并不想医好，他的药方，不论如何宣传，终于只好留给自己用。
他只说明了兴趣的好处，没有说明为什么人家没有兴趣？如果答复说：他们为的是贪求欲望，可是欲望是有害的，人家为什么不肯舍欲望而求有益的兴趣呢？这对于相信“人类是理性的动物”者是一个大问题。在我看来，人根本是盲目的，受业报支配，不得自由，犹如疯子一般，明知是好的会拒绝，明知是坏的却贪恋不舍。传道何用哉？
他又批评卞之琳爱情失败后，想随随便便结个婚，认为这是放弃理想，贪求温暖，大大要不得。可是像卞这样有天分有教养的人，尚且会放弃理想，足见追求理想之难了。“人心唯危，道心唯微”——我的悲观就在这一点。
元月十三日
星期日
苏中校友聚会。在马毓泉家中用午餐后，赴篆塘码头坐船，遇汪坦，其人曾在O.S.S.参加敌后工作，谈锋甚健。O（ffice）（of）S（trategic）S（ervice）（战略情报局）工作人员五人一组，搜集情报，拍无线电给美空军总部，指示轰炸目标。不一定都用降落伞跳下，如他们到洛阳去，便堂堂皇皇地出入，穿了伪军制服，日本人的防区都可去，美军同去须避过日本耳目，在洛阳住在伪军头目孙殿英家中，日本人亦不知道。汪君眼大有威而神敛，殆非凡品也。许多人坐一船去大观楼，喝喝茶，拍照。来一阔同学，坐汽车，名吴斌，毕业在我前多年，卡片三条衔头长得很，我看了一看，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他自称在同仁街设一公司，又说在替军政部办被服厂，开了一张支票一万元，算是捐给校友会的。他对于联大风潮一事似颇有兴趣。
元月十四日
星期一
政治协商会议开幕，国共双方下令停止冲突，一般人很乐观，我悲观。中国自己不争气，国事要叫美国来解决，美国情愿看见中国不战而被瓜分，不愿看见中国内战而得统一，我们亦没有法想。但是国共间的和平相处是不会长的，随时可以破裂，以后再打，共党得休养生息之后，战争规模将比现在打下去要大得多。
元月十五日
星期二
上星期的考卷，今天才评阅。
下午看电影Henry V（《亨利五世》），原剧我虽看过一遍，银幕上的说白（全部根据莎翁原文，唯原文有被删除者）还是不易听懂，但觉Laurence Olivier（劳伦斯·奥利弗）等音调铿锵悦耳而已。
元月十六日
星期三
学熙评价马修·阿诺德说：他并不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因为他没有勇气对他的真爱追求到底。或许是出于审慎，或许是因为其他不甚高尚的理由，他和玛格丽特分手了，而这个女孩是他发自真心热爱的。他莫名守住了头脑的平静与稳定，但是他永远不了解幸福，也永远不会表现出对真理的赤诚。你永远无法从他的文字中找到阳光，照亮它们的顶多是苍白病态的月光。真爱也许不是救赎的唯一办法，但一个人不应该在这样的机会降临时逃开。
上面所有的话都适用于我自己。我知道我是个懦夫，害怕爱将带来的麻烦与不确定性，我更愿意根本没有爱情。我很愿意娶那女孩（李彦），如果我有那份勇气和恒心去求婚，她可能就会成为我的。但是不！我保持沉默，我不对任何人透露我的秘密，只除了上帝。我不向任何人请教，上帝也并不将我推向她，同时，我想他也不应该把她带给我。我静静地受苦，还要强颜欢笑。之前我也曾倾慕于不少人，但婚姻的念头从未有一次进入我的脑海。也许这一次我巧遇了正确的那一个。只要向前一步，幸福就可能成为我的。可是要甩掉我怠惰的习惯为何如此困难？我很可能就会一直是个单身汉，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会比一个老处女活得更开心。
注：本篇原为英文日记，原文如下：
Yohyi's criticizm on Matthew Arnold: He was not a very great man because he had not the courage to pursue his true love to the end. Out of prudence or other not noble considerations, he broke with Marguerite, the girl his heart would love. Though somehow he kept the tranquillity & steadiness of mind, he never knew happiness and never exhibited the staunch loyalty to truth. You could never find sunshine in his writings which are at best illumined by sickly, pale moonlight. True love may not be the only way to salvation, but one should not shirk such an opportunity when it comes.
All the above can be applied to myself.I know I am a coward; for fear of the troubles and uncertainties brought about by love, I prefer to have no love at all. There is the girl (L.Y.) whom I should like to marry, and she might become mine if I had the courage & perseverance to court. But no! I remain silent, I impart my secret to no one but God. I consult nobody, and God neither pushes me forward to her as I think He should nor brings her to me. I suffer silently and keep up a cheerful appearance. I have lost my heart to not a few before, but never once has the thought of marriage entered my mind. Perhaps this time I have hit upon the right choice. Only a step to take and happiness may become mine. But why is it so difficult for me to shake off my indolent habits? Very likely, I shall remain a bachelor; if so, I cannot be happier than an old spinster.
元月十七日
星期四
昨天的事，还是顺天命，写信本亦可以，但是上帝会给我更好的指导。
读Towards 20th Century（《迈向二十世纪》）中关于Mill（穆勒），Spencer（斯宾塞），George Eliot（乔治·艾略特）诸章。
假如我的选择是对的，我应当不顾一切，不达目的不休。可是我自己没有把握，选择得对不对，所以还是上帝来决定。他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元月十八日
星期五
发清华福利金，我拿到九千元（地位高而有家眷如钱学熙可拿到十三万六千元），贴一千元，共一万元，买了一罐冰淇淋粉（4磅4盎司）。本月一日所欲得之物，上天今日果已赐我，然我所欲者，不止此一项，不知上天亦能赐我否？
齐良骥请我听音乐，官知节为建设中学募捐提琴演奏会。官是联大物理系毕业的，面孔有些像顾启源，拉得还可以，曲有下列几种：
Concerto in D Major（D大调协奏曲）—Beethoven op.61（贝多芬作品六十一号）
Ave Maria（圣母颂）—Schubert（舒伯特）
Rondo（回旋曲）—Schubert（舒伯特）
Caprice Viennois（维也纳狂想曲）—F.Kreisler（克莱斯勒）
Meditation de Thais（泰伊思沉思曲）—J.Massenet（马斯奈）（此曲很熟）
Zigeuner Weisen（流浪者之歌）—Pahlo de Sarasate（沙拉沙提）
元月十九日
星期六
把Warden（《养老院院长》）还掉。此书心理描写很成功，文字亦好，我颇好之。（虽然有几段无关正文的插科，如讽刺卡莱尔、狄更斯等，然此乃维多利亚小说之通例，不足为害。）
我自己亦很想搬一部小说出来。那部大东西我已经盘算了好几年，还不能下笔，虽然全书结构已具规模（从国民政府奠都南京至抗战胜利）。另外有几部小的，想把那部以四川某中学为背景的先写出来。轮廓已很清楚，只等着手写。
元月二十日
星期日
看英文书速率大增。去年七月号Harper's Bazaar（《时尚芭莎》）上Christopher Isherwood（克里斯多福·伊舍伍）的中篇小说Prater Violet（《紫罗兰姑娘》）（已有单行本出版，价＄2.00），我不到一个半钟头即看完了。Isharwood（伊舍伍）之文字的确生动，唯其小说作法还是像Maugham（毛姆），用第一人称，所描写的人物，只限于作者所接触的，而多用对白小动作传神。世上许多为他所接触不到的人，他就不能写，而且他亦不能钻到人物心里去详细描写——因有时心理活动，不一定有言语或动作表现的。和Maugham（毛姆）不同处为Isherwood（伊舍伍）乃一天真忠厚好人，Maugham（毛姆）乃一老奸巨猾之人，对世界的看法两人就不一样。
看书速率与眼睛的动作大有关系。以前看英文书眼睛好像是固定的，现在眼球随行而左右移动，便可快得多。不过我还自觉眼球在运行，等到眼球运行不自觉时，看英文书便可同现在看中文书一样快了。
还看了好几期旧的Scrutiny与Criterion（《标准》与《审查》）（多为一九三〇年、一九三一年者），补充我许多学问，这种高尚杂志，如能备有全套，于治学大有帮助。我现在帮助北大英文系开书目，预备购买，除在旧杂志以外，还要到别处翻寻目录。
元月二十一日
星期一 阴
开学了，有几位同事第一个星期赖掉，我还是负责任地去上。
冯文潜昨日才自渝归，据谈南开决维持私立，柳无忌已去渝，候轮去美某小大学讲学，外文系主任由罗皑岚代，此外人才有司徒月兰、杨宪益等。卞出国恐无问题，我下学期在南开熟人很少了。
齐良骥来住的两天中，我总睡得不充足。因为他睡得较晚（总要到十二点附近），我不便睡得太早，亦得到十一点（平常十点）才睡。可是他的电灯不灭掉，我睡不着。可是近来精神很好，睡眠多少，没有什么关系。
元月二十二日
星期二 阴
H 组作文，李彦没有来。
下午看电影《美凤夺鸾》（It Started with Eve），很轻松，虽然故事总是Cinderella（《灰姑娘》）那一套。我又觉她的嘴像李彦，很适合亲吻的。
接乾安哥来信，云伯父于十四日中风，十七日沪信云神志不清，不能言语，他将于日内飞沪省亲。伯父的性命，看来难保，人生难不免一死，可是像他年纪（恐还不到六十），未免太短了。玉富可自立，（可是还没嫁人！）伯母只好乾安赡养，乾嫂以前很受伯母之气，现在伯母只好受她的气了。
元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
莫矜才自乡下来，我请他吃晚饭。他快回到广州去了（大马道巷军医学校）。晚饭后同朱杰勤三人坐茶馆，至九时始返。
下午写了几封信，读Criterion（《标准》）。
报载三四月间有留学考试，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决不参加。有功夫准备考试，不如写小说。
元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父亲来信说伯父于二十一日晨五时半去世，果然逃不掉！痛哉！乾安哥回去，本来是团圆，现在连送终都来不及。
他又云：“余最欣慰者，尔之书法，渐见端正，一切从方正入手，将来即能大成，将来养到功深之时，定能博得朝贵青睐，或有青云直上之时，望尔勉旃。”他还是希望我做曾国藩，“博朝贵青睐”我不贪，除非朝贵是个贤人。做官我并不想，除非不得已。可是使自己奇怪的，近来虽不练字，书法的确端正起来了。亦许真是修心补相罢。
作一长书给志清，伯父甫死，语气不免悲观。
我又告诉他，我决开始写小说，题名Country for Vegetation（《植物之乡》），将以四川为背景，题意有三：①一般人吃喝白相，糊涂过日，等于vegetate（植物人）；②有人说（书中女主角）：四川只宜植物生长，不宜人居住；③书中男主角是一植物学家。这部东西，两星期后，无论如何要开始动笔，否则到三十一岁，还一事无成，太说不过去了。
元月二十五日
星期五 温暖
有空就想李彦，怕不要成了相思病！但我有足够的幽默感，无论怎样的痛苦都能忍受的。
事实上，我不应该有什么痛苦，都是自寻烦恼。
上帝待我一向不坏，短时间内或找些事来使我心神不定，隔了不久，就会使我定心的，采取什么方式，现在还不知道。
这次是“诚德里事件”以后的顶严重的一次。
元月二十六日
星期六
读Towards the 20th Century（《迈向二十世纪》），因做记，故甚慢，然所剩无多，日内可读毕。
太极拳我虽练习不勤（未曾间断），然仍有心得发现。今日于首数式之呼吸，已知其梗概。一圆形动作，一半吸气，一半呼气，甚合自然，殆即太极之阴阳乎？全套恐无不如此。打拳时顶讨厌的还是杂念分心，以致不能多打。（杂念并不关相思病，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虽不深不强，却可使头脑不得休息，打完后头中不大舒服。）
元月二十七日
星期日，非但不冷，且觉天已热
Towards the 20th Century（《迈向二十世纪》）读毕。
相思病昨今两日未发。我想我的立场很不清楚，我究竟要求些什么？已经是师生关系，不能随便请人做“朋友”，而且世界上没有勉强人家做朋友之事。强迫人家做“爱人”，更是没有理由，因为人家未必爱你。求婚吧，我哪里有这个力量结婚？所以考虑下来，这件事打消，除非上帝另有打算。
读Passage to India（《印度之旅》），不知不觉我鼻中嗅到像辛哈·许禄加那种印人身上发出来的特别气味，我真是敏感极了。书的文字太枯燥，我不欢喜。
元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改卷真讨厌，虽仅十本（分数次发还，每次约十本），费时不少。
领得薪水约七万四千元。
下午看电影《落花飘零》Blossoms in the Dust（directed by Mervyn Le Roy）（默夫云·莱罗依执导），Greer Garson（葛丽亚·嘉逊）演那种理智感情很调和、有决断有办法的女子，很成功。可是我不喜欢这一种人。
元月二十九日
星期二
学校搬家，毫无具体办法，虽有海（防）陆（衡阳）空（直飞）三办法，仅是纸上谈兵，实行时困难无数。我若自己拿不出十二万元（昆沪机票）来，一定跟学校走，不知几时能回去。
出洋已略有办法。柳无忌下学期去美弗州Rollins College（罗林斯学院）讲学，我已托冯文潜代我托他在美国留意奖学金机会。卞下学期大致可去英国，亦绝可为我帮忙。无论如何，一九四七年下半年出国可能甚大。
元月三十日
星期三
忙于改卷，什么事都做不出来。
下午南开茶会，由冯文潜、孟光晒（他的国语很好）报告学校近况。大致经费校舍不成问题，我且跟去可也。李广田说我看来年轻，约二十四五岁模样。
元月卅一日
星期四
改卷。略看Forster（福斯特）。时间支配不佳，总做不出什么事来。
图书馆翻翻一九四一年出版的Cambridge Bibliography of English Literature（《剑桥英国文学参考书目》），真使我望洋兴叹。我本来想找几本书目下来，让南开去买，然书目实在太多了，无从抄起，索性一本未抄。抄抄目录尚且无从下手，真要读起来，更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