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第二天早上通了,只是到了晚上人们也没听见说唐山地震的事情。不过那一天大家的嘴巴都没闲着,都在谈论昨天晚上的惊魂动魄。有人说某家顾着自己逃命,把小孩甩在床上,等到天亮才回去抱。有人说某家逃命的时候把一坛子猪油打烂了,怄得坐地上哭……
最惨的是张主任。
张主任原来是坦克兵,国家本来在爱城给他安排好了工作,因为挂牵家中寡母和妻儿,就回到了村里,夺了当权派的权,成了秦村大队一把手。张主任的爹死的时候他才三岁,他妈怕改嫁了后爹对他不好,就一直守寡。张主任对他那寡母很孝顺,有人看见张主任娘子跟寡母吵架,张主任不问青红皂白,一耳光把他女人打翻在水田里,要跟他妈认错了才准上岸来。那可是寒冬腊月数九天呐。张主任娘子脾气倔,腊鸭子煮锅里——身子烂了嘴巴硬,怎么也不肯认错。张主任也不退步,端根板凳坐田埂上,手里拿个耙子,女人一靠近岸,就一耙子搡回到水里。结果硬是把女人驯服贴了,跪在寡母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认错。
根据秦丰泰的意见,各个生产队都应该有个预报点,由队长负责,只要监听到大队预报点发出的警报,就立即在本生产队发出警报。张主任觉得这个意见好,还专门给每个队长配发了个白铁皮做的喇叭敞。九队队长是张主任的堂兄,为了确保张主任一家听到警报,张队长将自家的防震棚挪到张主任家对面的小山头上,照他的话说,他是“耳朵向着大队部,喇叭敞对着张主任”。
张主任家的防震棚是生产队组织劳力搭建的,空间很大,也很结实。张主任对这个防震棚很满意,要全家都住到里头,就他寡母不干。寡母说我跑得动,地震来了我跑就是了。张主任专门叫秦丰泰到他家里去给寡母上地震课,结果没用。张主任拗不过他妈,只得陪她住在屋里。
秦丰泰敲出的锣声传到九队,声音已经很弱了,但还是被张队长的尖耳朵捕捉到了。张队长一个筋斗翻下床来,冲出窝棚,抓起挂在那里的盆子一阵乱敲,边敲边吆喝,“地震来啰……张主任,地震来啰……”
这天晚上张主任酒喝多了,头昏脑胀口干舌燥正起床喝水,一听见外面的吆喝,脑袋嗡一声炸了,跌跌撞撞冲进里屋,不由分说薅起他妈就往外跑,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母子俩重重地摔在地上。
“儿啊,你快跑吧,你年轻,好多大事等着你干呢!”寡母使劲推开他,张主任不干,要背着妈一起逃命,说要死死在一起。妈急了,给了张主任一巴掌,“养你就指望你有出息,总算有点出息了,却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
张主任没办法,只好先跑一步。这一口气跑了老远,跑到田坝里站着了,等妈出来。左等右等,不光不见妈的影,也不见地震的影,自己稳稳当当站在那里,房屋也好好地耸在那里,屋子里灯火明亮。
张主任吆喝了两声“妈”,不见回答。就小心靠近屋子,边走边喊,“妈,妈吔……”还是没妈的声音。张主任回到家中,四处瞧四处喊,不见。张主任以为妈去了地震窝棚,跑去一看,还是不见。
“地震啰,地震啰,快跑哦……”张队长还在山包上来回奔跑,吆喝。
“喊毬啥呢!”张主任吼道。
张队长听见了张主任的声音,大声问他,“张主任,逃出来没?”
“我妈不见了。”张主任吆喝道,“快点下来,帮我找妈。”
几个人四处找了一遍,不见影子,吆喝,也不见应答。张主任家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听说地震的时候地要裂缝,一开一合的,该不会被吸到地下去了吧。”有人说。
“哪里有地震呢?你看看,房檐口的瓦片都没掉下一块。”有人抱怨,“张队长,你喊个鸡巴毛啊,鬼哭狼嚎的,地震在哪里呢?喊得这么凶,你倒是揪一根地震毛毛给我们看看啊!”
“我是听见预报才跟着喊的,你以为我在发神经?”张队长觉得受了冤枉,“定下的规矩,预报点一喊,我们就得跟着喊……我们就等于是个喇叭!”
几个人正吵吵嚷嚷,突然听见一声吆喝,“快来人,看看是不是落这里去了!”
一群人拥上去,那是沼气池的进粪口。进粪口一层厚厚的粪皮,只是上面好像被动过,痕迹新鲜。刚刨开粪皮,就见一只鞋子冒了上来。在张主任的哭声中,大家七手八脚打捞起来,用竹竿,使耙子。结果没用,寡母多半滑进了沼气池的池腔当中。于是大家又掀开出气盖,可是出气盖太小,根本没办法看见里头。只得一瓜铛一粪桶地将粪水往外舀。到天明的时候,沼气池的粪水舀干净了,寡母也终于打捞了上来。
寡母的手里紧紧握着个东西,张主任使劲掰开,是秦村大队革委会的公章,他的印把子。
不消说,秦丰泰的预报出了大问题。导致这个大问题的是一条寸长的蜈蚣,蜈蚣咬了大跁子的腰,疼得他惨叫,又哭又闹。于是,秦丰泰以为地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