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河流域的土坯房有两种修建方法,一种是夯土为墙,一种是碾砖砌墙。安富贵建议秦丰泰两种方法都用。夯土为墙可以随取随夯,碾砖为墙就得先把砖碾好,晒干,所以得提早动手。碾砖的工序比较多,得先找块刚刚收割了谷子的半旱田,割干净谷蔸子,牛拉石碾将泥土压紧压实,然后请来铲砖的师傅,将田块像划豆腐一样划成无数小块,再把那小块铲起来竖着,晾干就成了砖。
因为碾砖会把第一层熟土铲走,这样一来,这块田地基本就等于废了,得好些年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安富贵知道,生产队除了毛圣万和王秉政,没人会有意见,于是就隔三岔五请他们喝个小酒,许点小恩惠,进行安抚。真正的大问题是张主任。安富贵隔三岔五就往张主任家跑,送鸡送鸭,送烟送酒,然后说不完的好话,替秦丰泰告饶。张主任不吱声,安富贵送的东西他也不看一眼。安富贵知道,张主任这口锅是很难烧热的,他对秦丰泰的怨恨太深了。
果然,没过多久,张主任就召开大会,说安富贵以权谋私,损害群众利益,将他的队长罢免了,还给秦丰泰开了个赔偿单子,说碾砖坏了田,得赔多少斤大米,多砍了多少树,该赔多少钱……都以为秦丰泰的房子就这样修不成了,秦丰泰也有种垮天的感觉。安富贵却很镇静,要秦丰泰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他再去给张主任做做工作。
这回子安富贵大白天去的张主任家,啥也没送。他先跟张主任说了秦丰泰一家的实际难处,说如果张主任不肯相帮的话,他就去爱城找他的“朋友”,顺便再把秦村大队的一些事情反映反映——
“朋友?你在爱城会有啥朋友?”张主任觉得好笑。
“我这个朋友不简单,你认得,一起喝过酒的。他跟我说过,叫我有事情就去找他,他要通过帮我还一个死人的情。这个死人是他战友,为了救他脑壳被炮弹削了……酒桌子上你也听他讲了,我和他的那个战友长得很像。”安富贵不笑,脸上冷冰冰的,眼睛亮晶晶的。
张主任不笑了。
“张主任,有句老话叫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我虽然不会写,记性还是不错的,好多事情一桩一桩都刻在心里呢。”安富贵嘿嘿笑道。
“狗日的安富贵,你个老娃在威胁我哇?”张主任皮笑肉不笑地哼哼道。
“张主任,莫要跟我们这些小人计较嘛。”安富贵敬上一支烟。
张主任接下烟,骂了声,“滚!”
赶在过年前,砖、瓦、檩子、椽子、基脚石、草绳、竹索、撮箕、扁担、撬棍这些用于建房的材料都已经备齐。秦丰泰专门找人看了时间,挑选了个吉辰:丁巳年正月初三下脚、动工。
年初三大早,请的木匠、石匠和泥巴匠也都早早到了,因为过年放假,相帮的也好请,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个。秦丰泰挨个取烟,道谢,然后在平整好的屋基里摆好了张小桌子,上头搁着祷头,祷头前是一升米,米里插着香烛。带着大惠和三惠敬完天地,秦丰泰特地挑选了块四楞方正的条石,系上绳索,由他跟安富贵抬着,大惠和三惠一前一后,往基脚坑里撒了把五谷和硬币,安富贵和秦丰泰两人慢慢放松身子,把条石安安稳稳放下。秦丰泰抽了杠子,笑呵呵地看着安富贵,安富贵有些紧张,见大家都看着他,也不敢耽搁,咳嗽两声,大声唱了起来:
修房石匠先行官,吉日来把墙脚安,
玉石打底金盖面,修座华堂宽又宽,
子孙金榜把名点,不中文官中武官;
水晶玉石长又方,恭贺主人修华堂,
吉日墙脚安稳当,上面三师好砌墙,
主人看见喜心上,人兴财旺幸福长……
尽管他和安富贵每天都在盘算,开支还是大大超出了计划。檩子安好后,秦丰泰就没有再请人了,因为粮食柜子基本上全空了。剩下的钉椽子和盖瓦,就他与安富贵每天中午和傍晚收工回来干。大惠跟二惠也一起帮忙,开年的学他们没有再上。尽管秦丰泰一再要求他们去上,还跑学校去了一趟,给老师讲明白了,说刚修了房子,缓缓再交学费,老师也都同意了。但是大惠跟二惠就是不愿意去,都一个理由,上学没意思。其实哪里是没意思呢?他们知道学习的重要,也想读书。读书多好啊,日不晒雨不淋,将来还可能参加公干,不当泥腿子。主要是他们太懂事了,知道家里的难处,要留在家里干活,给父母分担压力。只可惜了他们,成绩不错,表现也好,老师跟同学都舍不得。每当说起他们,秦丰泰就忍不住长吁短叹,觉得很对不起这对兄妹。
安富贵也把安文送学校去了,学校新调来个校长,校长说下年才收新生。安富贵让安文给校长表演一下认字,安文翻开一年级的课本,几乎所有的字都认得,一些课文还能一字不错地背。校长很高兴,也很可惜,虽然他表现这么好,也只有下年才有办法让他进学校。安富贵给校长买了两包烟,要老师通融通融。架不住安富贵软缠硬磨,校长只好答应让安文先跟在大家的屁股后面跑跑,等到下年招收新生了,才有办法让他正式成为学生。安富贵觉得很满意。回头跟秦丰泰说,秦丰泰摸出一块钱来,笑嘻嘻地递给安富贵,让他再买两包烟把四惠也弄到教室去坐着。安富贵知道秦丰泰啥意思,“要是四惠也去学校了,谁给五惠摇摇篮啊?”
“你希望将来四惠拖后腿啊?”秦丰泰反问。
安富贵笑了,说等他空了再去磨那个校长。说着瞟瞟秦丰泰手中那张纸币,撇嘴说,“你一元钱能办成个啥事,没有三五包烟再加两瓶酒,校长会让第二个小人人坐他的教室里?你当人家是使妈子啊。我多半还得赔上一顿饭呢。”
秦丰泰哧哧笑,“管你的,你家里将来用人。”
“我就知道你盘算着这一招。”安富贵也哧哧笑。
在房屋底下捶地坪的大惠、二惠和三惠都仰头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遇着什么事这样高兴,也都陪着高兴。四惠和安文在不远处敲破瓷片,准备把那些瓷片嵌进地坪里,组成好看的图案。
“我说杨素华的身体咋个样了?一个儿子咋行?再不济你也得有两个孩儿。”秦丰泰说。
“我是拎着满口袋种子,都憋得眼珠子冒火星子了,只是杨素华那块地还不到下种的时候。”安富贵不由得叹起气来。
“咋个啦?那事也来不得?”秦丰泰问。
“看一次医生,人家叮嘱一次,谁还有那个胆?再说,杨素华成天做出个苦大仇深的样子,也激不起那个心劲儿啊。”安富贵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摇摇头。
“这样也不是办法嘛。干脆你也懒得生了。”秦丰泰往房底下努努嘴,“看上哪个,喊回去给你当儿当女。”
“我看上大惠二惠了,你愿不愿意啊?”安富贵笑着问。
“啥不愿意啊,你喊!”见安富贵没吱声,秦丰泰冲着下面吆喝起来,“哎,大惠二惠,你干爹想喊你们给他当儿女,你们愿不愿意啊?”
大惠跟二惠仰头咯咯笑着,大声回答,“愿意!”
“听见没有,他们愿意!”秦丰泰说,“你要怕太大了养不家,我就把五惠送给你。”
安富贵抬眼看着秦丰泰,他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
“要不,四惠也行。”秦丰泰正色道,“老弟,回去跟杨素华商量商量吧……”
这让安富贵感到有些突然,他还从来没想到过要到外面去抱养个娃娃。回去跟杨素华说这事,还没讲完,杨素华的眉毛就竖起来了,质问安富贵,“我们不会生么?为啥要去抱养人家的?”
“你这不是生不出来嘛!”安富贵支吾道。
“哪个说我生不出来?”杨素华冒火了,“我一天到晚像灌老鼠洞一样喝药,图的是啥?”
安富贵语塞了。
杨素华落起眼泪来,“你以为那些药好喝?还不是想给你安姓人家生儿育女添丁养后,你倒好,打起了外人的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秦丰泰的算盘,他生那么多娃娃,一张张嘴巴就像无底洞,养不起了,才来找地方搁,就你安富贵是冤大头!把你当成木鱼敲得满脑壳的包,你还认自己是如来佛了!”
安富贵见杨素华越说气越大,赶紧撤话,说自己只是跟她说闲话,不会当真。杨素华这才作罢。
等再见了秦丰泰,安富贵说他跟杨素华商量了,杨素华说谢谢亲家的好意,其实她早把大惠、二惠、三惠、四惠、五惠他们当自己的儿女了,一来她自己想再生一个,二来如果抱养的话,不管四惠还是五惠,离开亲生爹妈,心头都不会舒服,而且也会招外人的笑话,还不如就现在这个样子,其实这也跟一家人没啥区别。
每年开春,供销社都会轮流下到各个大队开物资交流会。这些物资,一部分是镰刀斧头之类的生产用具,一部分是水瓶、肥皂、洗脸盆之类的积压品。还有一些,则是专为招徕人气的不需要票据就可以购买的紧俏东西,比如花布料。
和往年相比,这一年的物资交流会特别热闹,不仅货品更加丰富,还来了曲艺班,唱起了川戏。杨素华早早地就去了,东逛西逛,见啥都喜欢,就是不下手。几个婆娘奇怪,说杨素华你咋啥也不买呢?是要狠下来当地主么?杨素华说哪里是狠嘛,是莫得钱。
“哟哟,你也叫穷,害怕人跟你借嗦?年终决算你屋不是分了七八十块的嘛,钱呢?”
杨素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叹口气。
“钱嘛,盖到秦丰泰的房子上了嘛!你硬是哟,故意装瓜呐!”
“啥子亲戚哟,就算是亲兄弟,是父子,也该分个里外呀!”
这些话简直是讲到杨素华的心坎上了。分钱的时候,杨素华都盘算好了,给自己置办两套衣裳,一套冬衣,一套单衣,给安富贵买一件军大衣,还得给安文置办一套衣裳……结果呢?安富贵纱线都不准她买一根。
“这个安富贵,咋个能对婆娘娃儿这样呢?婆娘娃儿是自己的呀!秦丰泰算啥呢?不过是干亲!为了个干亲,干部都搞脱!这样对人家好,是不是啥痛处遭人揪住了?”
一个个都给杨素华打气,要她在这件事情上头必须立场坚定,路线分明,要不然,秦丰泰家的那个黑窟窿一辈子都莫想填满,她杨素华也一辈子莫想有安生日子过……
中午安富贵回来,杨素华就跟他要钱,说花布便宜,想做两件衬衣。
“今年不穿新衣裳会死人哇?”安富贵有些恼火,“不跟你说好了么,亲家修房子等着用钱!”
“我不管!你眼里只有亲家!亲家!你还有这个家没得?”杨素华就像一肚子的火药被点着了,火星子乱喷,啥话都出口了,“安富贵,你是不是啥子痛脚遭人家踩着了?你那么顾秦丰泰家,究竟打的啥子算盘……”
安富贵傻眼了,感觉杨素华拿着根烟火棍子在跟前乱戳,叫自己有些手脚慌乱。等到杨素华终于闭了嘴,安富贵也听明白了那些话是多么没有来由,有多么混账,伸手就给了杨素华一耳光。杨素华愣了下,明白这是自己挨打了。那还得了?直接就回了手,在安富贵的脸上挠了一把。安富贵只感到脸火辣辣疼,一摸,出血了,顿时怒火中烧,将杨素华揪翻在地,拳头耳光不分左右,也没了轻重。
在这场混战中,杨素华吃了大亏,被打得鼻青脸肿。安富贵也没捡到多大便宜,脸和脖子挠的全是血道子。杨素华不肯就此罢休,要跟安富贵离婚,先是闹到张主任那里,要张主任给她出手续。又闹到了公社,公社的人都在忙着布置春耕生产,说春天到了,公猫母猫都在忙着配对,你闹啥子离婚嘛,实在要离婚,叫上你男人,一起来。
安富贵咋个肯去呢?起先还让着她点,指望她心中那口气早点平息下去,没料到杨素华一副不依不饶,要把黄河水舀干的样子,一见到他,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要跟他搿孽。安富贵实在受不住,又是一顿撕扯扭打。杨素华上回吃了大亏,不跟安富贵拉扯纠缠,去灶房摸了菜刀出来。安富贵也不含糊,抓起墙角边的锄头。毛圣万一家见要闹出人命了,赶忙上前劝阻,那些看热闹的人也赶紧冲上前来把两人扭开。
“莫拉我,让我把那个死婆娘两锄头敲死,该我赔命我赔命就是,反正我们一家早就该死了……”安富贵愤恨地说。
“你说啥哦,你说啥哦,吃醉了嗦?”毛圣万说。
“你们不晓得,这个死婆娘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她总说我顾了我亲家一家,如果没得我亲家的劝,恐怕我们早就跟去跳了泉塘,跟老队长一家一样,落个死绝户……”安富贵当着那么多看热闹的人,把当初杨素华咋个想去跟黄上叔坐慈船一步登天,又咋个被秦丰泰劝告一一说了,在场的人一个个听得愣神愣眼的。
秦丰泰跟冯兰芳两口子也急匆匆撵过来了,一个劝住安富贵,一个劝住杨素华。安富贵意犹未尽还要揭杨素华的老底,被秦丰泰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给打住了——
“老弟,你是瓜了还是咋个?这些事情咋在外头说?”
杨素华不受劝,搡开冯兰芳,拽着安文哭哭啼啼回娘屋去了。冯兰芳要去撵,被安富贵挡住,说由她去,看她耍个啥子花脚乌龟出来。
杨素华的娘屋人一见她那鼻青脸肿的样子,就晓得两口子搿孽了。还以为只是小事,一问,问出了杨素华满肚子的委屈,听得一家人一个比一个气愤,不顾家不说,还打起了婆娘,了得!杨素华的老爹觉得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就叫了安文到边上去问。安文人虽小,却把事情说得很透彻。
回到房中,杨素华的老爹将一帮子还在火上浇油的老小吼了出去,再将杨素华一番数落,说她跟她死去的妈一个样,心胸狭隘,小肚鸡肠,人家秦丰泰救了他们一家的小命,不晓得报恩,还把自家男人往脏处想,他要杨素华好好想想当初她生不下安文时,秦丰泰是咋个帮忙的,安文得病,秦丰泰又是咋个帮忙的……
想了一夜,杨素华想通了大半,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于是就不停地抬起脑壳往围墙外探望,希望安富贵尽快出现在眼里头。等了两天,安富贵还不见人影。就在杨素华琢磨着是上午走还是下午走的时候,看见蜿蜒的小路上过来两个人,瞧那身影,咋那么熟悉呢。在院子门口耍的安文眼尖,老远就喊起来,“大哥,三哥……”
大惠说他跟三惠昨天早上就出了门,一路问着过来,下午的时候被人整了冤枉,指错了方向,害得两兄弟在草树下睡了一晚上,今天大早才找到门口。杨素华见三惠直哆嗦,浑身湿漉漉的,一问才晓得,刚才过河的时候滚水里去了。
“干妈,三惠不打紧,我们来是给干妈你报信的,说了你莫急……干爹遭抓了。”大惠说,“你走了没多久,张主任就跟黄连长把干爹带到公社去了,说是跟那个跳泉塘的事有关。”
杨素华吓了个趔趄。娘家人更是吃惊不小,要杨素华千万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要回去。”杨素华忙进屋去给三惠找来衣裳换,收拾收拾就要回家。安文听说他爸爸遭抓了,哭得一脸泪。三惠见安文哭得伤心,也陪着哭。杨素华要把安文留在娘家,跟她爹说,如果她跟安富贵都遭判了徒刑,就请老人家跟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帮忙把安文拉扯大,在有一口饭吃的情况下,把他的书供出来。
“如、如果……干、干妈和、和干爹坐、坐班房了,我爸爸说了,砸、砸、砸……”三惠越是结巴越急,越急就越是结巴,挤眉弄眼半天,大家看得腮帮子都酸了,也不见把后面的话“砸”出来。大惠夺过话头,替他说了,“我爸爸妈妈说了,如果干爹干妈真是坐班房去了,我们一家就算砸锅卖铁,也会把安文的书供出来的!”
回到屋头,已经天黑了。冯兰芳撵过来安慰杨素华,说秦丰泰昨天就去了公社,今天带回话来,说情况不算啥严重,估计明天就能回来。
次日早上,秦丰泰回来了,不住地打哈欠,说本来是想等到天亮才回来的,害怕屋头担心,就摸了一晚上夜路。
“他莫事吧?”杨素华问。
“要有事我还会站在这里?公社的人报到爱城公安局,爱城公安局的人说坐慈船的案子已经结了,像安富贵的情况,不过是隐瞒情况,算不得大问题,叫批评教育一下就放人。咳,这一下叫有些人的算盘又打空啰!”秦丰泰呵呵笑着,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我本来是叫他跟我一路回来的,他说好久没赶场了,想给你跟安文买两节布做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