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富贵喝醉了。大惠接连跑了两趟,说他爸爸病情老火,安富贵都没法子起身。杨素华见大惠急得直哭,跟过去一看,吓了一跳。秦丰泰蜷缩成一团,脑袋耷在床舷上,一口一口地吐血,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腥臭。杨素华赶紧回来,摇醒安富贵,说秦丰泰可能活不过今晚了。安富贵这才酒醒大半。
“我、我要……毬了哦。”秦丰泰的脖子上就像被勒了绳索,一句话停停顿顿得分成三四截才说得完。
“你莫要乱说,会好起来的。”
秦丰泰凄惨地一笑,“都吐、吐……吐那东西了……咋个,咋个还好得了嘛?”
二惠铲来草木灰来,把床下秽物盖住。大惠端个大火盆进来,把木炭加得满满的,拿扇子轻轻扇,青烟散尽,炭火旺旺的,屋子里红彤彤,暖烘烘。
“我不……舒服啊……”秦丰泰说着,身子蜷缩成了一团,脑袋又耷拉上了床舷,冯兰芳刚过去扶住他,他又吐起来。吐出来的还是血。吐完后,秦丰泰被扶回到了枕头上,眼皮一翻一翻,呼呼地喘气。
“送医院!”安富贵叫上大惠,一起去大队部找拖拉机。
拖拉机不在,北县拉洋芋种去了。
安富贵敲响毛圣万的门,跟他说了秦丰泰的病情,要请他跟李大丁和李二丁帮忙,一起把秦丰泰往公社医院送。毛圣万还在犹豫,李贵珍就已经把李大丁和李二丁喊起来了。
两个小伙子倒也爽快,打着哈欠就往秦丰泰家去了。
秦丰泰的状况更糟糕了,眼睛半睁,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喊也不答应。冯兰芳坐在床舷上,拿着毛帕擦拭秦丰泰嘴巴上不断淌出的血水,不时抬手揩掉自己脸上滚出的泪水。二惠三惠四惠他们躲在角落抽噎。大惠眼睛通红,走到安富贵和毛圣万跟前,无助地看着他们。
“咋个会这样呢?昨前天我看他都是好好的嘛!”毛圣万说。
“下午我从他们门上过,看见他还坐在院坝里晒太阳呢。”李大丁说。
“就是。下午都还好好的。”大惠说,“天黑了那会儿,喝了碗药,就不对头了……”
“那是咋个回事呢?”毛圣万一眼瞥见床旁边柜子盖上的药碗,“会不会是医生把药整错了哦?”
“他刚才又喝了一碗。”二惠走过来,揩了把泪水,“不给他喝,他还骂人,骂自己……说就是没听那个司药先生的话,才成这个样子的。喝下去没得好久,就话也说不出来,动也不知道动了。”
安富贵喊了秦丰泰两声,秦丰泰听见了,努力睁开眼睛,跟安富贵笑笑,像是瞌睡来劲了,又眯上眼睛,笑容就那么僵在脸上。
安富贵让大惠去砍两根老竹子回来,让二惠去找几根绳索给毛圣万,请他赶紧扎滑竿。安排好后,安富贵回到屋子里,冯兰芳还坐在床舷上,一边落泪,一边轻轻摸着秦丰泰的脸。
“亲家母,呃,你看带哪床棉被合适?”安富贵小声问道。
冯兰芳从床上抱起一床棉被,递给安富贵。安富贵抱着棉被埋头出了门。
滑竿已经扎好,安富贵把棉被铺了一半在里头,然后跟毛圣万一个抱身,一个搂腿,把秦丰泰弄出来,放进滑竿里,再将另外一半棉被折上来盖住。考虑到夜行太冷,毛圣万叫冯兰芳再去找床薄被子来。安富贵说不用,他脱下身上的大衣,盖在秦丰泰身上。
冯兰芳大着个肚皮,肯定没法子跟着去。安富贵叫上大惠跟二惠,三惠要跟着去,安富贵没让,叫他经管家里,有啥事情,就过去找他干妈。
刚出门,二惠就说她忘了个东西,把装着水瓶碗筷的背篼递给李二丁,急忙回去了。
二惠回到家中,冯兰芳问她回来干啥,她说忘了个东西,问她啥东西,她却没时间回答似的,慌慌张张地冲进灶房,又慌慌张张冲进茅房,这间屋找了,又找那间屋,还让三惠把电筒给她。
“你找、找、找……找啥子嘛?”三惠上前想要帮忙。
“找你脑壳!”二惠没好气地把三惠往边上一搡,不甘心地来到院子外头,这里照一照,那里照一照。
“啥子掉了嘛?”冯兰芳问。
“魂!”二惠没好气地呛了她一句,“我魂掉了,我找魂!”说着把电筒往三惠怀里一塞,快步追了出去。
天麻麻亮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干水库。到了干水库,就已经是一多半的路程了。这一路上安富贵只换了三道肩,歇息的时间都很短,身上一凉,就马上又换过来。毛圣万同李大丁、李二丁和大惠,则是不停地换,到后头越换越勤。安富贵有些恼火,催促快一点,再快一点,要他们坚持久一点,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换肩上。他自己迈步也很大,很快,如果抬后面,就拄着前头的人往前跑,如果抬前面,就拖着后头的人往前跑,搞得毛圣万和他的两个儿子都快骂人了。
“安富贵,狗日的,干集体活你软得像个烂柿子,为啥这下子硬扎得像条十八岁的毬呢?”毛圣万抹着汗说,“你算没算时间,这才好长时间咱们都跑这里来了,比拖拉机都还跑得快!”
“毛圣万,救人要紧呐!”安富贵说。
“安富贵啊安富贵,我算是服你了,可能只有你对朋友是这个样子哦!换着别个,他爹要死了都不会这个样子急!”毛圣万问抬着滑竿的李大丁说,“李大丁,我以后要死了,你会不会这么急?”
“懒毬理你!”李大丁没好气地说。
“李二丁呢?”毛圣万不甘心。
“哥都说了,懒毬理你!”李二丁说。
大家都笑起来,就连一直闷声不响的二惠也忍不住哧哧地笑出了声。看到前面路宽了点,她快步跑上来,跑到滑竿边,伸手摸摸秦丰泰,看凉不凉,暖不暖。
从出门到现在,秦丰泰一直在哼哼唧唧地呻唤,声音很小,很微弱。安富贵不停地跟他打着招呼,“嗨,亲家,有啥不舒服说一声哦……”并不时大声地向他通报现在到了哪里,前头又是哪里……
“咋个越抬越重呢?”刚过干水库,李二丁就吆喝起来。
“李二丁,莫打胡乱说!”安富贵喝斥道。
“确实越抬越重了……开始还没得啥,咋个过了长梁子,就越来越重了,现在好像就更重了,石头样……”李大丁奇怪地问,“你们不觉得啊?”
安富贵不开腔了。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据说人之所以可以跑,可以跳,可以搬动自己体重一两倍的东西,全靠的是那口气。人如果没有了那口气,就成了死东西。而死东西总是很沉。这么些年来,安富贵没少抬病人往街上送,知道有个说法,说在抬的过程中,如果觉得肩膀上越来越重,就证明那口气正在渐渐地离开病人,病人也正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入黄泉……
李大丁和李二丁还要说,被毛圣万吼了一句。他们从毛圣万的语气上知道自己可能犯了忌讳,不再作声。
安富贵看了一眼毛圣万,毛圣万也正看着他。
“歇一会儿吧。”毛圣万说。
安富贵正犹豫,突然听见秦丰泰哼哼了一声,好像在说什么。二惠赶紧过去,凑近问她爸爸说啥,是不是不舒服。
“喝……喝水,我要……”秦丰泰提高了点声音。
大家七手八脚地接下滑竿。秦丰泰吃力地拿开挡在脸部的棉被,四周看看,“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过了干水库。”安富贵说。
“哦。”秦丰泰说,“我咋认不到这个地方呢?”
“我们走的小路。”安富贵说。
秦丰泰不再说什么,轻轻喘息,像才从噩梦中醒来。
二惠放下背篼,取出水瓶和碗,倒了一小碗。却又太烫,只得又拿个碗出来,左一下右一下地兑调。哗哗的水声在这个薄雾的清晨格外响亮。
秦丰泰只啜了一小口,就摇头不要了。
“今天初几?”秦丰泰问。
“还没到初几。”毛圣万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九,这个月小。”
“哦,今天年三十……”秦丰泰低声念了句,慢慢转动脖子,看看站在他跟前的毛圣万父子仨。
“好点没有,老秦。”毛圣万大着嗓门说,“看不清楚是不是?我是毛圣万,这是我两个儿子,李大丁和李二丁。”
秦丰泰点点头,微笑说,“劳烦你们了……让我的儿女好好给你们倒杯酒……”
“好酒好菜你肯定是跑不脱的!这么攒劲抬你,你总得亲自敬我几杯哇!”毛圣万说着打了个哈哈。
秦丰泰转头看着安富贵,伸手要扯下盖在身上的大衣。安富贵忙劝住。但是秦丰泰不依,执意要拿下大衣——
“冷,你穿上。”
秦丰泰的微笑如同水一样洇进了黑浸浸的皮肉里,接着渗沥出痛楚和悲凉,“老弟,你得保重好身体呢,我的这个家……以后还要靠你帮忙照看呢。”
“老哥,你莫乱说话!”安富贵强忍眼泪,招呼毛圣万,准备起身。秦丰泰不让,秦丰泰拍着滑竿,不准起步。
“你就听他的吧。”毛圣万说。
安富贵泪水一下滚了出来,别过脸去,捋起衣角揩了。
秦丰泰吃力地举起手,伸向一边的大惠,大惠忙过去蹲下,握住他的手。秦丰泰从棉被下抽出另一只手,伸向二惠,二惠哭着上前握住。秦丰泰看看大惠,又看看二惠,哆嗦着嘴唇。
“你们跪下吧。”毛圣万低声说,“你们爸爸要给你们说话。”
大惠和二惠扑通跪下。秦丰泰伸手摸摸他们的脸,抬头看看一旁的安富贵。安富贵看出来他是想让自己过去,要跟自己说什么。就上前在滑竿边上坐下,将秦丰泰搂起来,抱在怀里。秦丰泰似乎感觉好多了,咧嘴笑了笑。
“我要走了……”秦丰泰平静地说。
“你莫乱说,老哥!”安富贵落泪道。
“娃,女,你们过来,给干爹磕个头……”秦丰泰说。
大惠和二惠向安富贵接连磕了好几个头,等到抬头起来,再也忍不住了,都哇哇地大哭起来。
“花生,花生……”秦丰泰面带微笑地看着安富贵。
“你想吃花生?”安富贵问。
“花生,好多花生哟。”秦丰泰鼻子里发出哼哼声,既像是呻唤,又像是在偷着乐呵。
“是啊,好多花生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吃花生吃得打干呕呢,你还说要不是去走亲戚,真想把裤子脱了装花生,哪怕光屁股呢……”
“老弟……费心了……”秦丰泰咧咧嘴,眼巴巴地看着安富贵,笑容慢慢僵住,冷了。眼中的光亮渐渐淡了,散了,熄了。只听得喉咙里“咯”一声,身子往下一沉……
“大惠,二惠,快磕头,送你爸爸上路……”安富贵轻轻将秦丰泰放回到滑竿里,扯上棉被盖住头面,走到一边捂着脸号啕大哭。
“富贵老弟,你尽到心了!”毛圣万走到安富贵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唉声叹气道,“这大过年的,后事又咋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