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我回老家上坟,烧完纸钱,盘桓于田野窿起的坟墓之中,心绪不宁。我突然生发痴想,这丘丘土冢,莫不是人与黄土的情结吗?!
我参加过好几欠葬礼,感触是深的。当低沉而宛转的唢啦声揭开夜幕,礼宾含糊不清的一句“起灵”,那长子便摔孝碗,“哐啷——”碗跌落在棺盖破开,里面盛着生命之源泉的水“劈啪”的散开。我不知道把水泼散于黄土,为仙逝之父母亡灵铺展生命之旅程,还是水散的情景演绎生命的结蒂断裂。这种情形总是庄严地进行。孝男孝女一身素白,点香焚纸,跪地叩头,放声悲哭。然后素绢缠了棺柩由儿女们拽着,后面是家邻亲戚手捧纸人马纸楼房纸布纸钱花圈和其他祭品,举着极高的花纸或白纸做的“望墓纸”,在悲哀而隆重的唢啦声中缓缓地行进。
这就是黄土地上肃穆、简朴而繁复的葬礼。逝者就是在身下徐然移动的土地上生活了多少年,奔波了多少日月。身后的家舍,是亲手拾掇起来,购置了几多家产;身旁的田地,一生耕种其间,种了多少茬收了多少茬,使了多少力气汗水,还想双手攥住黄土撤出去,抛落成麦黍稷谷豆;他仍然有情分,有说不上的缘由,给鸡撒把稗谷,给舍不得离开的牛驴再抖把料,大门轴松动了,铆根钉子,很多活要做……身下泥泞而凹凸的黄土路,蹒跚学步就开始走了,背着那蓝布书包蹦跳,抬着穿红袄戴红花涂着红脸蛋的俊媳妇抖花轿;也是在它上面,拉庄稼运粪赶集,来来往往长长短短的一辈子,它平坦它崎岖它端直它弯转它美哉,庄稼人的路不好走,但都走得实在。庄稼人死了,就像庄稼枯萎,可根抱住泥土不放。最后一步走进耕种收割的地里,黄土路终于断了,就像人第二次剪断了“脐带”。
那五彩纸做的招魂幡转动着,人是有灵魂的,焚烧的纸灰像黑色的蝴蝶翩飞,儿女噙泪把载着父母遗体的棺柩徐徐地落入地下丈许,然后送往洞形的坟冢。这很像生前的冬暖夏凉的窑洞。随后放置灯烛、粮食,甚至有做馒头酵母,显然是到另一个黄土世界里去生活。最庄严的送行,最有意味的告别,最有情致的纪念,是投向灵柩的“一捧土”,先是长子、次子、长女、次女,弟妹侄女亲戚,再是左邻右舍乡亲们蜂拥而上掷土。这是乡俗,人死后,或亲或疏,或远或近,都讲究来“送土”。几十人,几百人,纯朴而深情地迭上“一捧土”。这是特别的黄土潮,细小的土粒在空中抛卷,又纷纷扬扬抛落下来,逝者“慈航”那冥界去了,活着的人接受了一次感受生命的黄土洗礼。
我记起了古人的话“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望着黄土冢,思考人的生涯,最后终结而融于黄土,实际是一种生缘,与黄土地生命维系的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