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仲夏,我都要回到老家去割麦子。一场淅淅沥沥的杏黄雨停歇了,没有见过模样的麦鸟,在山那边,在沟这头,委婉而清丽地叫:“旋黄旋割,旋黄旋割。”麦子便着魔似的,黛绿中泛动片片黄色。从山底向山上黄,从沟口向沟里黄,从川道向塬边黄,整个陇东一片金黄了。
走进麦地,麦子像金色的孩子簇拥过来,以沉甸甸的头颅叩打,我顿然感到自己的魂魄哗哗啦啦回到胸腔。七星瓢虫从远处飞来,栖落在叶片。绿背蝈蝈从麦茎爬上来,拖只竖琴,倏忽拉开田野的奏鸣曲,又戛然而止,感到亲切极了神妙极了。风乍起,麦子的波浪翻滚过去又翻滚过来,你的心潮也澎湃不已,欲伸长臂膀拥抱一个麦子的海。此时,太阳的纤足踩着麦芒走来,麦香很浓,麦熟的声音脆响。我们远眺的目光如上帝的马车碾过。
这头晌开镰,仿佛步入大自然的祭坛。天籁、地籁、人籁蓦然凝聚在金碧辉煌、波澜壮阔的麦田之中,那么神圣那么有生气。攥住一把麦子就像攥住自己的声息,攥住了一生的辛苦与幸福。镰刀一甩,似飞,如舞,镰刃的光斑闪闪烁烁,是一尾活泼泼的鱼,扑唰唰地游弋麦浪之中。庄稼人方显庄稼人的本色。有的半蹲割麦,动作爽快;有的躬腰“踢走镰”,一俯一仰,镰像白色魔带抖出去,一拢一拢的麦倒下去,身后便出现了一个麦秸又一个麦秸,摆成一个长阵。若是姑娘,起伏的身姿轻盈优美,自然的举动别有一番韵致;壮实的汉子光着身板,褐色的脊梁在麦浪中晃动,那是生命的帆!那麦秸一样多的汗水在脸颊上流,在臂膀上淌,胸膛简直是纵横的河系。我曾掇拾过一句诗:镰刀透过汗水是一支歌。
陇东人割麦时总爱吆喝几声,山谷余音回荡,令人振奋。割麦常常拉趟,一个在前系麦绳,一个在后打麦结,你追我赶,气氛倒十分浓烈。割麦是力气活、也是技巧活,割得好,一天能割三四亩。我每年回家和大弟一起割,边割边聊天,说西侃东,沉浸在忘我的割麦情景中,也就顺当地跟上了。实际上割麦是最苦的差事,割长躺,前不靠“村”后不挨“店”,放浪形骸于麦趟上。太阳在头顶“炎炎似火烧”,麦地似乎是火炉,不知是在冶炼麦子,还是炒割麦人“鱿鱼”。衣服叫汗水湿透了,粘在身上,而麦屑草末尘土纷纷扬扬,袭罩面目,煞是难受。手被麦芒划得道道痕痕,眼睛里有出血的感觉,盼望头顶飘过一片云,天却蓝得纯极了,攒射着阳光的金针;此时憧憬着风来,倒愈觉闷热。我有点支撑不住了,站起蹲下,双手撑着酸痛的腰部,深切地体味到做庄稼人的辛苦。他们足插在黄土中,背负一方缺少雨水的天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养育孩子一样务作着麦子,从秋天撒下种子,到冬管春锄夏收,一株麦子浸透了多少力气和汗水。真的!难以状写尘土汗垢脸面的微笑、拼命劳作的姿态和一双粗壮的手攥住沉甸甸麦穗的神情。收割麦子,我也收获了欢愉和苦楚。
当割完一趟麦子,我就像一只饿虎扑将过去,拎起地头硕大的瓦罐,仰脖咕噜咕噜地痛饮饱喝一通,喝下一条河,最后有滋有味地品尝几点清冽冽的甘泉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种享受,身体里有一种力在奔腾。随后顺便推拉几个麦秸,跌倒在上面,那种欢快舒坦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幸福得要死,整个骨头架散开了,一些困倦的小虫子在爬。惬意的是尽情地敞开自己,似乎天在广地在大。远处谁带血的嗓门吼出:“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唱腔如破瓮响似的,没唱够节拍,但却把黄土塬上人生存的景况活脱脱地端出来,抖动心魄肝胆:“祖祖辈辈留下了我,留下我一往无际地唱着歌。”似哭似唱,满腔倒出的是辛酸味。从盘古开天劈地以来,从黄帝稼穑农业开始,黄土地就种麦子,有很多东西像能说得来,又说不清楚。记得去年割麦,八十多岁的祖父踉踉跄跄地上麦地来,颤悠着捡起几穗遗失的麦子。后来不久,他就去世了,按乡俗往他灵柩里倒上一升麦子,在地下世界,有一轮黄土太阳照耀,麦子就会衍生黑色命脉的日子。当时我豁然开朗,老实巴交地种麦子收麦子的祖父,在他弥留人世之前捡拾麦子的品行是伟大的,呈现普遍而深刻的意义。世界著名画家米勒名作《拾穗者》,不也是三个穿长裙的妇人正在躬身捡拾麦子吗?在麦地里还看到,囝囝囡囡从麦秸搭的“窝”里嗷嗷爬出来;想起小时候,妈妈嬉哄我是从一根麦管里出来的,而今领会深了:父辈缘麦子而去,子孙缘麦子而来。一年一季麦子,一季麦子一个年头。眼下是公元1993年,之后是2993年,之后再是3993年。人亦去了多少代,而岁月悠悠,麦子季季年年地生长成熟。我曾经痴傻地狂想,天,多像幽深的子宫,这麦田难道不是人类的第二个胎盘么。我们背倚麦子活着。
每年回家割麦,回到黄土地上,一镰一镰地割麦子,割做馒头蛋糕多维饼干的麦子,割流行歌中唱的海子诗中的麦子……这样来“感恩”,这样穿过劳动的“炼狱”,这样对人生更透彻地投入与体味。当麦收完,我会蓬头垢面,疲惫不堪,但内心感到充实、坦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精神。麦子闪烁着太阳的光彩、汗水的光彩、灿烂生命的光彩,照耀着生息繁衍的子民;黄土地上的庄稼人,生于斯长于斯也厮守于斯。我虽然已不是荷锄握镰的农失,可血液里永远流着麦子的声息。回到麦地,是对生命本真的自然回归。每当麦鸟叫声传来,每年农历五月刚露梢头,我神魂不宁,这一生注定要不停地回到麦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