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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被撞一跟头

我感觉世上的一切都是虚伪的、残酷的,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实,而等待我的,或许是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1

此后,我便每日与周舟一同吃饭,一同去教室学习,一同去学校礼堂看电影,一同去图书馆借小说,整日形影不离。看到周舟与我在一起时开心的样子,我忘掉了一切烦恼,将它们纷纷抛至脑后,快快乐乐地度过与周舟在一起的每一天。

尽管和周舟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们经常回忆走到一起的过程中的每个细节。我问周舟为什么喜欢和我在一起,她说她能够在我身上看到诸多优点。我问她我有什么优点,我自己都不知道从我的身上还能找到优点。周舟说她不能说,怕我骄傲。我说我唯一的优点就是不骄傲,因为我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去骄傲的地方。周舟说我这个人简单又有思想,真诚中流露着狡猾,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含蓄深沉。我问这些是否是对我的客观分析,周舟点头说是,我听后偷着乐了好半天。

事实上,我给周舟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那次我们一起吃饭,她看到我接过杨阳递来的一根烟时心想:这主儿怎么还有抽烟的恶习呀!

这是后来周舟在我们的关系发展到如胶似漆的程度时告诉我的。

2

时间到了五月,校园被花草树木装点得一片繁荣。天气逐渐热起来,一些身着漂亮裙子的女生出现在校园,周舟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周三的中午,我去女生楼找周舟吃午饭,她穿着裙子出现在我面前,胸前显示出两个小凸起,小腿线条匀称,光脚穿着一双凉鞋,款款向我走来。我上前搂住周舟肩膀,骄傲地与她穿梭于来往的学生中间。

吃饭的时候,我问周舟:“下午干什么?”每个星期三的下午是全校师生休息的时间。

“没事儿,作业都写完了,你打算干什么呀?”周舟总是能够按时完成作业。

“我想去游泳,你去吗?”我为一睹周舟的姣美身材制造着机会。

“好啊!几点去?”周舟爽快答应。

“就游一点半的那场吧,游完了睡会儿觉,正好吃晚饭。”

“行,吃完饭我去收拾东西,然后你来找我。”周舟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慢点儿吃,早着呢,才十二点二十分。”我看了一眼表说。

我和周舟来到学校游泳池,体育老师在门口摆起小摊,专门贩卖泳衣、泳裤、救生圈等商品。周舟停在这些东西前徘徊不止,说想换一件泳衣,问我哪个样式的好看。对待这个问题,我犹豫不决,如果周舟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当然希望她穿得越暴露越好,首屈一指那件三点式泳装,可周舟是我的女朋友,我不能让她满足其他男生的私欲,我希望她在把自己包裹得尽量严密的同时展现出动人的身材和一点点风情,这样我也好在与周舟畅游的时候将头抬出水面,不致愧于面对大众而把头潜在水下,憋坏身体。在我踌躇再三之时,周舟自己做出决定,买了一套分体露肚脐但不能划为三点式的泳衣,正合我意。

我和周舟买了门票,在分别走进男女更衣室的时候,我转身向走进女更衣室的周舟张望了一眼。

我很快换好泳裤,坐在池边的跳台上等待周舟出来。

刚入夏季,泳池里的人并不多,几个男生正蹲在池边往身上撩着水,嘴里不停地喊着:“真他妈凉,真他妈凉。”周舟的出现顿时吸引了众人目光,他们停止了适应水温的准备活动,将目光投向从女更衣室出来的周舟身上,我也为之一振。

周舟穿着刚刚买来的泳衣向我走来,脖颈白皙,胸部微微隆起,小腹平坦,腰肢纤细,双腿颀长健美,这些构成了周舟身体的完美的曲线,泳衣衬托着周舟的美,周舟展示出泳衣的魅力,两者结合得天衣无缝,无与伦比。

周舟在我身边坐下,见我正用奇特的眼光打量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依然盯着周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你,不许图谋不轨。”周舟把脚伸进水里,因为水温太低的缘故又缩了回来,说,“怎么这么凉呀!”

“适应了就好了。”我搂住周舟的肩膀,我们赤裸的皮肤贴在一起很温暖。

周舟指着泳池问道:“你能游几个来回?”

“不知道,我一般是进场后就开始游,一次不歇地游到退场。”

“吹牛,我才不信呢!”周舟用脚打起水花,溅在我们身上,“你游的是什么泳?”

“什么都有,要不是时间到了,我还能游一个小时。”我开始做下水前的准备活动。

“游那么长时间不累呀!”

“不累,套着救生圈累什么呀!”

“讨厌吧你!”周舟把我推入水中。

我顺势潜入水底,一口气游到对岸。当我浮出水面时,见周舟正站在岸边做喊人救命状。她看到我出现在对岸,脸上露出惊喜。

我向周舟招手,示意她游过来,周舟沿着梯子缓慢步入水中。池水一点点淹没她的身体,水面上只留下一张美丽的面孔,微笑着向我靠近。

我在水中抓住周舟的手,将她抱在怀里。周舟搂着我的脖子,双腿慢慢浮于水面之上,脚尖露出,像是水中竖起两座突兀的山峰。

这时,一个巨大的浪花在我们身边掀起,我和周舟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待我们睁眼看时,杨阳笑嘻嘻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伸手向远处一指,齐思新和佟小娅正不约而同地从男女更衣室走出来。

齐思新急于在佟小娅面前一展身手,也不探探池中水的深浅,跃跃欲试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后,展开的身体突然在水下蜷缩成一团。他迫不及待地钻出水面,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我们所在的是浅水区。

受伤病困扰的齐思新只好一个人坐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畅游到退场。

3

在我和周舟的爱情故事刚刚拉开帷幕,正待进一步发展剧情之时,期末考试却奏响序曲,使我再次陷入茫然。

这学期开设的课程理论性、逻辑性较强,难度较之以往有所增大,我分析了这些课程的特点后得出结论,如果平日里没有上课认真听讲、课后独立完成作业,仅想靠考前突击而过关,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所以,当周舟拉着我去教室复习的时候,我以发烧为借口,待在宿舍与杨阳思索对付考试的良策妙计,与其正面交锋后溃败而逃,不如独辟蹊径,另寻他法。

周舟与我的情况不一样,尽管她参加的是理工类高考,但所学专业更偏近文科,以概念、常识为主,并不需要逻辑推理和复杂计算,考试前稍背即过,因而周舟这学期并没有用功学习——她在某些方面已深受我的影响。但周舟仍然能够无须尽力表现就给老师留下她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学生之一的印象,对此我深感愤愤,因为我无论如何竭力把自己好的方面表现给老师看,他们都会斩钉截铁、理所当然地把我划分为学习态度不端正的学生行列之内。我不知原因何在,周舟一语道破天机:这是个人气质问题。

不知道气质这东西是与生俱来,还是需要后天的不懈努力。如若可以改变,我一定要对它精雕细琢、打磨抛光、抹油上蜡,条件允许下,我还要将它置于真空中,以防被空气中的粉尘颗粒和有害气体沾染。否则,我将被混淆是非、不辨真伪的人以貌取了人,因为无论我怎样申辩“我是无辜的”,也不能避免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我一闷棍打死的悲惨结局。

我和杨阳对待考试问题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我们一致认为,只有缓考两门方可获得一线生机,否则必将全军覆没。

我们把缓考的科目初定为理论力学和材料力学,其他科目只需通过一半即可免遭“试读”危险,我们可以将时间集中扑在有通过可能的科目上,做到有的放矢,不打无准备之仗。

办理缓考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我们要殚精竭虑地想办法开出假条,杨阳已经让他故去的姥爷又告别了一次人世,这回我们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开出事假条,校医院大夫在考试前接到教务处通知:警惕学生为逃避考试而假装生病,试图非法获得医院允许其卧床休息的特权。所以,凡是头疼感冒、食欲不振、咳嗽痛经、低于37.5℃的发烧,无论真假,均不在给予开假条的范畴之列。此消息一经传出,便引得怨声载道,叫苦谩骂声不绝于耳。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论学校怎么猛烈地围剿,尽管险象环生,我们还是能够突出重围。我和杨阳各披上一件军大衣,装出发烧严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为此我们多日没有洗脸),去校医院就诊。

大夫发给我们人手一支温度计,叫我们坐到门口量体温,我们趁她给另一病人量血压的时候,将温度计放在早已被我们藏于怀中的热奶袋上,我的头脑中立即出现了水银汞柱由于温度骤增而加速上升的画面。

几分钟后,大夫叫我们进去,我在把温度计交给大夫之前自己先看了一眼:我操,42℃,到头了,这怎么可能!我轻轻甩动手腕,水银汞柱停留在40.2℃的位置,这还差不多。

我表现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将温度计交到大夫手中。她接过后看了说:“病得不轻,好好养病,别考试了。”

我遗憾地说:“只好如此了。”

就这样,我和杨阳开到了可以办理缓考的第一张假条。

4

当同学们正废寝忘食地为理论力学考试做准备的时候,我和杨阳开始着手办理材料力学的缓考假条。

上次已经使用过发烧的伎俩,如果我们再将热奶袋夹在胳膊下面去看内科的话,大夫定会认为我们的高烧不退是由肺炎引起的,她会先用听诊器沿着我的前胸后背一阵胡乱翻腾,然后给我开一打儿青霉素和六瓶葡萄糖,叫我早晚各一次到医院输液,并叮嘱我不要迟到。

打针是我深感恐惧的事情。我认为打针的治疗方式对人体异常残酷,在正式进行之前,大夫会让你褪去裤子的一角,露出碗口大的一块屁股肉,这个尺寸一定要把握得当,否则的话,褪少了大夫会一针扎在你的腰上,使得你一个星期无法走路,褪多了女大夫会骂你是臭流氓,男大夫会说你有同性恋倾向。当你褪下裤子,伏在床上等待大夫对你下手之际,大夫却有条不紊地将药水吸入针管,用酒精和碘酒在你裸露的皮肤上面擦拭,这种凉飕飕的感觉让你不寒而栗,擦拭时间越长,越感到恐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尿出来。我通常在酒精棉球触及皮肤的一刹那身体紧绷,屁股上的肉收缩成一小团,仔细观察的话还会发现,这里的肉正在微微跳跃,也就是痉挛。大夫看到我的反应后会说:“放松,我还没扎呢!”她越是让我放松,我就越是紧张,以至于经常被扎了两下仍没能进去。

大夫将针扎入身体之前,我们最好回头看看她是否将针管中的空气推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大夫将那根锋利的金属不锈钢小棒扎入肉体时,我总会为之一振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揪住医院的床单或攥住自己的裤腰带。那根金属小棒在一层层皮下脂肪和各种组织中间挤出一条缝隙,得以进一步深入。随着大夫大拇指向下压迫活塞的运动,一股液体顺着那根小棒流出,汇入身体,向四面八方流去,随之而来的便是阵痛。大夫为了不让疼痛只发生在一个方向,她会甩动手腕调整针头方向。我曾在等候打针的时候亲眼目睹大夫将针头在一名男子的屁股上面锄来锄去,像是农民在翻地,结束前,大夫一抬手腕,那根银光闪闪的利器便从那人屁股中一拔而出,闪动着幽亮的光泽。看过后,我迈开颤颤巍巍的双脚,在大夫叫我脱去裤子趴在床上之前逃离了医院。

所以,曾有的不快乐记忆使我在面临打针时的态度总是退避三舍。

内科已不再属于我和杨阳的就诊范畴之内;我们尚未到去肛门科看病的年纪;牙科和皮肤科显然开不出能够办理缓考的假条;我们即使缠着绷带、打上石膏、架起双拐去看骨科,也会在X光前将真相暴露无遗;耳鼻喉科不会因为耳屎过多、鼻子不通气或嗓子卡了鱼刺而开出假条;去妇科看病更不可能。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将焦点对准肠胃科。

第二天,当同学们坐在教室里考理论力学的时候,我和杨阳捂着肚子去看肠胃门诊。

大夫问怎么了,我们说昨晚吃了羊肉串后就开始拉肚子。大夫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小药盒和两根小木棍,让我们去厕所将自己的大便装进少许,准备化验。

我和杨阳走出门诊室,商量着怎么办。如果化验自己的大便,其结果无疑是健康状况良好、内火旺盛,但我们必须让大夫在化验过小药盒内的大便后,深信我们的肠胃在饱受疾病之苦,看来只有借花献佛了。

我走进厕所,打开第一个蹲坑的挡门,便池内空空如也,又打开第二个蹲坑的挡门,除了光滑如玉的便池外,仍无它物,于是我打开最后一个挡门,这个便池内留有一堆不知何人何时留下的身体秽物。我屏住呼吸,扭过脸,用小木棍在那堆不堪入目的东西中挑出一块儿,装进药盒。我眯着眼睛看了看,觉得数量略少了些,便又捏着小木棍挑出一块儿,装于药盒内,盖好盖儿。

我深信这样做能够让大夫化验出毛病,因为在肠胃科门前厕所大便的人一定是肚子有毛病,否则谁会在这种地方解决生理需要。

我见杨阳没有动手,便问:“你怎么不下手,是不是嫌恶心,要不然我帮你弄?”我伸手要他的药盒。

杨阳说:“我倒不是嫌恶心,我是怕咱俩挑一个人的屎会被大夫查出来。”

“那你不会兑点儿水,弄稀点儿吗?”

“不在于稀稠,关键问题是成分一样。”

“那你怎么办?”

“我再等等,看看还有没有人来拉屎,你先化验去吧,一会儿屎就干了——你看它已经开始变黑了。”杨阳指着便池内的那堆东西说。

“好吧,我先去了。”

“嗯。”

我把小药盒交给大夫,坐在椅子上等候。大夫拿着那个寄托了我的希望的小药盒走进化验室,我听到化验室中传来大夫的抱怨声:“怎么盛这么多呀!”

我心想,不多盛点儿能化验出病来吗!

片刻后,大夫带着化验结果走出来,将化验单摆在我面前说:“再不抓紧吃药就转成肠炎了!”

我看到化验单上面写满病症,心想:这泡屎的主人真够倒霉的,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病。

大夫给我开出一大堆药物,并鉴于病情的严重,给我开了三天的病假条,三天后正好是材料力学考试。

大功告成后,我揣起假条走出诊室,见杨阳还在苦苦等待,便走上前说:“要不然想别的辙吧!”

杨阳语气坚决地说:“没事儿,我再等会儿。我就不信在咱们学校食堂吃饭没有不拉肚子的!

“都快十一点了。”我看了一眼表说,“先吃午饭吧!”

“好吧,吃完饭再来!”杨阳的信念没有丝毫动摇。

5

吃过午饭,杨阳违背了睡午觉的习惯,擦了擦嘴,买了一瓶矿泉水去校医院等别人拉屎了,目的仅是盛一小块儿而已。

晚饭前,杨阳心情沮丧地空手而归,这是一个一无所获的下午。

杨阳一头倒在我的床上说:“明天我一早就去!”

第二天,杨阳早早地起了床,睡眼惺忪地拿着小药盒前往校医院继续昨日没有完成的事业。我想,若杨阳将这种精神用在材料力学的复习上,及格一定不成问题。

中午,杨阳再次空手而归,他决定不再去盛别人的屎,而是要自己真的吃坏肚子,于是向我借了五十块钱,去找一家脏乱差的饭馆吃饭。

下午,杨阳神情憔悴却流露出成功的喜悦,他拿着假条从校医院蹒跚而回,连鞋都不脱,就一头倒在我的床上,气息微弱地说:“好汉禁不住三泡稀,我都五次了。”

正当我准备说一些祝贺杨阳成功的话时,他突然从床上跃起,抄起我床头的手纸直奔厕所,边跑边说:“我去做第二次英雄!”

6

周舟得知我办了缓考后气愤异常,指责我为什么不求上进,放任自流。我把具体情况向她做出说明,如果参加“理力”和“材力”的考试,那么我的不及格科目便会徒然增加两门,很可能我会因此而试读。

周舟说:“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复习,把这两门考过呢?”

我说:“复习也没有用。”

“怎么没用?”周舟不解地问道。

“复习了也一点儿不会。”

“这怎么可能呢?”周舟问。

“我复习时虽然把眼睛盯在书上,但心里却充满对书中内容的排斥。”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学这些东西对我没有意义。”

“那你也应该去考一下,万一及格了呢?”

“没有万一,只有考一万次,一万次不及格。”

“你连去参加考试的勇气都没有!”周舟很是生气。

“不是没有勇气,是没有匹夫之勇。我走的是勇气同智慧相结合的道路,用句成语说,这叫做‘有勇有谋’。”

“可是你不可能永远不去考试。”

“学校不可能永远使学生对考试敬而远之,老师会想办法把学生引进考场的。”

“什么意思?”周舟一脸的疑惑。

“开学初有一次补考,在此之前有补习班,卷子上考什么老师就讲什么。”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说,白让我替你着急了。”

“我怕你知道了也不好好复习。”

“我才不会跟你同流合污,我得去教室复习了,明天还要考‘统计学’,你呢?”周舟认识我后虽然平时学习不再刻苦,却没有丢掉临阵磨枪的传统,而且颇有成效。

“当然是跟你学习了。”尽管办了两门缓考,但还有四门考试在等待着我。

7

虽然每位任课老师都要把一本极厚的教科书在五个月内讲完,但这些内容最终落实到期末试卷上不过是一百分的试题,薄薄的几张卷子而已,所以我没有把一本书全部搞懂的必要,只需掌握试卷上一百分中的六十分即可,也就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究竟何为精华呢,这个答案可以在往年的试卷中轻易找到。书中的重点内容对于每届学生来讲都是一样的,怎样才能突出这些重点内容,当然是在期末考试中予以考察,把重点内容转化成试题。老师除了对分房、评职称等切身事件表现出积极态度外,在出考试题上采用的是拿来主义,也就是把往届试卷在今年再用一遍,只是把已知变成求解内容,把求解变成已知条件,或是改改数据而已,有时甚至连数也不改,干脆照搬原题。所以,我只要将往年的试题一一搞懂,便可顺利通过考试。

老师为了限制及格率(总要有一些学生不及格才合情合理),不会将往年的试卷作为复习资料发放给学生,但每次考试期间,总会有各科目的往年试卷在同学中间流传,颇令老师们头痛。他们之中一些不懒惰的人会把试题稍作改动,但大多数老师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我之所以缓考“理力”和“材力”就是因为这两门课的老师出奇勤快,我分析了以往三年的试卷,发现内容均不一样,这就是他们的勤快所致。

没有被我放弃的四门考试是高等数学、普通物理、计算机绘图和毛泽东思想概论。

高数是基础课,全校学生都要学习,所以考高数前我时刻与周舟待在一起,遇到不懂的问题,总会有周舟给我讲解。如果周舟讲后我依然不明白,我就决定去教室外抽根烟。周舟会在这个时候拽住我的衣服死死不放,说:“坐下,我再给你讲一遍。”我只好身不由己地坐下,直到周舟颇费口舌地将问题给我讲明白。问题搞懂后,我也就不再有抽烟的想法,这正是周舟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题的目的所在。

周舟在我面前总是很谦虚地表现出我们的学习水平并驾齐驱,其实则不然。如果以成绩将学生划分为好中差三等的话,周舟毫无疑问地属于学习好的那类,而我会很有自知之明地走进差生行列。周舟之所以甘为底层,是出于体谅我的原因,怕我心有成见。其实周舟大可不必这样去做,我不像有些男生因为自己的学习成绩不如女朋友而无地自容。尽管我不去上课,经常抄作业,学习成绩一败涂地,但依然能够昂首挺胸地去女生楼找周舟并把她搂入怀中。我并不以学习成绩好为光荣,不好为可耻。学习成绩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它仅仅是一个与你被现行教育制度压迫、同化的程度成正比的参数而已。

通过周舟煞费苦心的督促和微薄进取心的驱使,我居然鬼使神差般地在三天内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复习高数,并信心十足地走进考场,又胸有成竹地走出考场,没有随近一半人成绩不及格的波逐流。

另外三门考试也被我的努力和考前在各方面做出充分准备的共同作用下,一一通过。

8

期末考试过后,大家商量在宿舍内置办一台电脑,价钱平摊,每人一千块钱。

马杰对此事始终持热衷态度,他打着学习的旗号向他妈要了一千块钱,实则是为了玩游戏、看VCD(多数是毛片儿)、上网泡姑娘。

经过无数次的讨价还价、软磨硬泡、摆事实讲道理后,我们最终以五千七百元的价格攒了一台配置在当时还算领导潮流的机器,剩下的三百块钱雇了一辆黑车将电脑拉到学校,又在一外地男子手中购得WIN98盗版盘一张,此外,还去撮了一顿。

尽管我们在吃得胃已至饱和、喝得神志已不甚清醒的情况下仍在不断地加菜,让服务员一瓶瓶地上啤酒,但还是剩下二十七块钱无论如何也花不出去。

张超凡建议用这些钱买软件盘,马杰说买游戏盘,赵迪说买两盆花净化空气,我和杨阳一致同意买CD,齐思新说去买毛片儿……不一而足,各抒己见。

当时居然谁也没有想到将这二十七块钱分了,每人四块五。

几天后,为了花掉这二十七块钱,我们又一同去吃羊肉串,吃得甚为尽兴。结账时,我们给了老板二十七块钱,他死死地揪住我们不放,说:“差他妈远了!”我们只得又凑出两个二十七块钱,才算了事。

9

暑假来临,大家并没有因为放假而离开学校。

张超凡为了学习留在学校,当我问到他还有什么可学的时候,他说要学的东西简直太多了,学习是没有止境的。马杰没有回家是为了可以不分昼夜地守在电脑前玩游戏、看毛片儿,在家里他妈每天都要让他用电脑帮着算账。赵迪留在学校是为了过小资生活,用电火锅煮面还卧鸡蛋,看得我一个劲儿地流口水,第二天我就去早市儿买了两斤鸡蛋,让赵迪下次煮面的时候捎带手给我卧两个。

宿舍用电有限制,每当赵迪煮面与马杰看毛片儿同步进行时,必会跳闸,导致电火锅和电脑同时停止了工作,其结果是赵迪皱着眉头吞下半生不熟的面条,马杰看到兴起时画面突然变成黑屏。为此,他俩争执不休,经过多方调节,两人最终达成这样一项协议:马杰在每日早、中、晚的吃饭时间里停止使用电脑,以便保证赵迪能够用电火锅将面煮熟,但赵迪必须为此付出每次煮完面让马杰先吃一口的惨重代价。

齐思新留在学校,一是为了能有更多时间与佟小娅厮混在一起,佟小娅在学校报了一个英语口语班;二是因为我们的乐队成立了,齐思新作为鼓手加入乐队。据齐思新自己讲,他小学时曾在学校鼓号队敲过小军鼓,算是有些基础,至少比我们强。

杨阳在乐队中担任主唱和贝司,我负责节奏吉他,钟风也放假了,作为主音吉他加入乐队,我们就这样一拍即合。

为了找到一个可供排练的场地,我们几经询问,四方打探,最终在一栋十八层高的商品楼里租得地下室一间,房租二百五十元,四个人均摊。我们本想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民房,但那些房主在得知房子将被我们用于乐队排练时,无不摇头摆手,连声说“NO”(久居大学周边,耳濡目染,当然会说些英语),因为以前曾有学生乐队租过这里的民房排练,搞得四周鸡飞狗跳,老人又哭又叫,妇女月经不调,小孩大便干燥,所以房主们对我们表现出坚决不可以的态度。

我们又从一支本校乐队手中购得二手乐器,价格低廉又适宜我们使用。这支乐队曾经在学校里声名显赫,如今成员们已经毕业,即将各奔东西,走上各自的道路。他们的主唱接过我们买乐器的钱,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趁现在能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于是我们四人每天凑在一起反复排练,拾遗补阙,不断磨合。几周下来,颇见成效,周舟已经能够做到不堵耳朵走进我们的排练室了。

这期间,我完成了生命中的重要体验——我和周舟将爱情彻底进行到了底。

10

这段时间,周舟每天都要来排练室目睹乐队的成长,还可以帮我们收拾狼狈不堪的房间。我们排练室的脏乱差简直惨不忍睹,墙角堆积着无数个烟头,电吉他与贝司的音频线混乱地交织在一起,食品袋、烟盒、打火机满目皆是,各种乐谱肆意出现在乱得不能再乱的房间的每个角落。周舟对我们处于这样的环境中能否排练出好的音乐表示怀疑,所以每次排练后,都要帮我们清理杂乱的房间。

有时候,周舟会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着下巴,用纸堵住耳朵听我们演奏。周舟能够起到音乐监制的作用,每当我们演奏完一曲,大家便会将目光转向周舟,问她感觉如何。周舟在这个时候只说两个词,一个是“一般”,一个是“还行”。起初,我们并没有发觉这两个词语之间有何差别,但日久天长,我们从周舟的面部表情中发现了这两个词语间的微妙关系。每当周舟说“一般”的时候,都是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并伴以眉头微蹙。而她每次说“还行”的时候都是脱口而出,面带轻松的微笑。如果周舟的脚或身体在我们的某次演奏中随着节奏打拍子或晃动的话,那么她对这次演奏的评论一定是“还行”,也就是说,“还行”和“一般”在此处分别代表着“及格”和“不及格”。所以,每当周舟对我们上一次演奏的评价是“一般”的时候,我们都会重练一次,直至周舟说“还行”为止。

只是我们从始至终就没有听到过周舟说“不错”。

一次,钟风带何乐来排练室玩,大家买了些食物和啤酒,边吃边唱歌,一直玩到很晚。喝酒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时间,直到啤酒被喝光,何乐才想起自己还要回学校睡觉,可早已过了末班车时间。就在我们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钟风放下手中的吉他,走出屋子。

稍后,门开了,钟风吃力地抬着一张行军床进来,说:“我从物业那儿找了一张床,一天一块钱。”就这样,我们在原本拥挤的排练室里又摆下一张床。

我们隔壁宿舍的一个同学因无法忍受学业压力,远走他乡,去了英国留学。他离开祖国的心情过于急迫,尚未搬走自己的行李,就乘着飞机消失了。钟风将此人的被褥搬到排练室,铺在行军床上,一屁股坐上去说:“真他妈舒服,今晚我和何乐就睡这儿了,你们都走吧!”

何乐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晕。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我们背着吉他来到排练室,门还从里面紧锁着。我们手脚并用地敲门,钟风在里面喊道:“轻点儿,门都踢坏了!”

“我们就是要把门踢开,看你丫在里面干什么呢!”

片刻后,钟风打开门,我们蜂拥而入。被褥已收拾整齐摆放在床头,何乐披头散发不好意思地坐在床边。钟风坐下搂住她说:“没事儿,都是自己人。”

此后,钟风一有机会便带何乐来排练室玩,而且故意玩到很晚——过了末班车的时间。我们也会故意拖到很晚还不回宿舍睡觉,直到钟风面带不悦、何乐面露倦意的时候,我们才会嬉笑着离去。有时我们也会知趣地早早离开,并跟钟风道别:“早点儿休息吧,不耽误你们了。”

“滚蛋,别瞎说啊!”我们刚走出去,钟风便把门紧紧撞上,还听到何乐的声音:“把门插好了。”

钟风的行为深深地影响到我。

11

一日排练结束后,众人纷纷收拾东西。我放下手中的吉他倒在床上,杨阳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儿累,你们先回去吧,我躺会儿。”

“那我们先走了。”他们收拾完东西纷纷离去。

“你睡觉吧,我在这儿看书。”周舟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说。

“周舟。”我躺在床上叫道。

“嗯?”周舟将眼睛从书上抬起,盯着我看。

“给我拿根烟抽。”我也盯着她看。

周舟放下手里的书,很勉强地从椅子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塞进我已经张开的嘴里。

“点上。”我嘴里叼着烟,发出含糊的声音。

周舟用打火机点燃了我嘴中的烟。

“坐下。”我拍着床说。

周舟坐下来,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烟后,觉得还是不抽为妙,于是将烟头掐灭。

“怎么不抽了?”周舟问我。

“不想抽了。”我抓住周舟的手,她的身体倒下来,我们的胸口贴在一起,“上来,把鞋脱了。”

周舟两只脚相互一蹭,脱掉了鞋,躺到我的身旁。

我们肩并肩,脸对脸。我开始了对周舟的亲吻,她闭上了眼睛……

事后,我们赤裸的身体紧紧地搂在一起,我不断亲吻着周舟的眼睛、鼻子、嘴,她乌黑的头发冰凉地贴在我的胸前。

我腾出一只手,拿过床边的吉他,说:“我给你唱首歌。”

周舟双手抱紧我,头依偎在我怀中,听着我唱歌。

一个避孕套正安静地躺在角落里。

避孕套让我重温了十八岁的感受。那一年,我正上高三,学校为我们举办了“十八岁成人仪式”。那一天,所有男同学无一例外地穿着父亲的、哥哥的或临时借来的西服,跟个大人似的举起拳头,在团支部老师的带领下,站在国旗下面庄严宣誓:“我今天正式加入成人的行列,我要为社会主义建设鞠躬尽瘁;从今天起,我们就能够明目张胆地看成人录像、讲成人笑话。”当然,后半句话是我当时自己想出来的,并在心中反复叨念了许久。

今天,我再次经历了当年穿西服时的感觉。在我戴上避孕套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此时俨然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也就是说,我的生理成人仪式是在这一刻才开始的。

西服和避孕套,完成了我的两次意义深远的仪式。

高三“成人仪式”的那天晚上,我和韩露手拉手,沿着马路慢慢地走。当时,我们在讨论一个问题:既然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确立,那么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做那件事情,是趁热打铁,把生米煮成熟饭,还是拖泥带水地继续加强彼此间的了解,直至双方情投意合,等待问题的迎刃而解,或者是继续坚守本方阵地,直至抵挡不住对方的诱惑再献出城池。

我对此持一种无所谓的观点,我对韩露说:“我随时可以因为你的需要而毫不在乎地牺牲自己。”

韩露“哼”了一声后便不再理我了。

我说:“刚才我说的是真的,不相信你可以在任意时间验证。”

韩露说:“算了吧,我现在不想这事儿,还是等考完试再说吧!”她所谓的考完试是指参加完高考,很有可能就是指考完最后一门刚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在面临诸多问题进行选择的时候,韩露总是能够抛开集体与个人的利益,将高考毫不犹豫地放到首要位置,这的确令我佩服到五体投地,但她最后的成绩不尽如人意却使我感觉到一些遗憾和内疚。韩露选择我做男朋友的初衷本是为高考服务,可事实并非如此有效。

我对韩露说:“你认为自己开始有那种想法的时候就跟我说一声。”

“为什么你就不能主动一回?”韩露扭头盯着我说。

“我怕你不愿意,强扭的瓜不甜。”

“这么说你就是想了?”

“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情取决于你。”

韩露不再说话。半天后她才又说:“你知道吗,郑勇和吕梅已经……”

我说:“我早就听郑勇给我讲过了,要不要我给你讲讲他们的细节,以供咱们学习效仿?”

“我才不听呢,我觉得吕梅他们不会这么快吧。”韩露对此事感到惊讶。

“哼,冯凯和季悦早就这样了。”我不以为然地说。

“啊!”韩露瞪大眼睛,仿佛听到的是天方夜谭,“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是听冯凯自己说的。”冯凯、郑勇是我高中时期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我们无话不说,只是他们对我考入北×大稍感愤慨,因为他俩和他们的女朋友都考进了海淀区的一所走读大学。

我的话刺激到韩露,她又一句话不说了,只顾低头走路。

“怎么了?”我问她。

“没事儿。”她从自己的思考中醒悟,抬起头说,“我们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和他们一样也行,不想同流合污也可以。”

“我是怕……”

“怕什么?”

“算了,不说了,你赶紧送我回家吧!”韩露拉着我快速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我明白韩露所说的“怕”指的是什么——我们对明天没有把握,不能把握自己,更不能把握别人。

12

第一次和周舟做爱的时候,出现一个有趣的插曲。当时,我脱去裤子,把它扔向一旁的架子鼓,钥匙从裤兜里跌落出来,正好砸到吊镲上,发出“嚓”的一声,像是为我们准备进行的事情打奏出开场序曲。

第二次和周舟做爱的时候,我们在床上并肩而坐,拥抱着亲吻。我的手慢慢伸到周舟衣服的里层,抚摸她冰凉的肌肤。我慢慢倾倒身体,将周舟压于身下。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情,便站起身,走到架子鼓前,敲了两下镲片。

“你这是干什么?”周舟问我。

“我们第一次的时候,钥匙砸在上面,响了一声。现在我们是第二次,我要让它响两下,以此类推,看它究竟能响到多少下。”我扔下鼓槌,又回到周舟身边。

这件事情做得真是多此一举。一年以后,当我和周舟来到这里行事之前,我都要拿着鼓槌敲上好半天。周舟自己坐在床上,用手捂住耳朵,说:“吵死了!”再后来,事情发展到更为严重的地步,我用一只手已经无法应付那么多下了,只好两只手轮番上阵,直到敲出的声响符合我们这次的数目。

敲完后,我垂下双手,完全没有了力气和兴趣。周舟坐在一旁匪夷所思地瞧着我说:“白敲了吧!”

13

这个暑假,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作为跨世纪的大学生所身负的时代使命和首都未来建设者的重任,将一切不合实际的和被强加于身的称谓统统抛至九霄云外,沉浸在自己的喜怒哀乐中。

暑假结束的前几天,乐队暂时停止排练,大家稍作休息,准备迎接下一个苦闷学期的开始。

我和杨阳决定利用这几天出去转转,听说某地有批发打口带的商贩,价格合理。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坐上开往那里的火车。

我所说的这个地方距离北京并不远,只有二百公里左右,归河北省所属,是一个以贩卖廉价商品著称的小镇。这里聚集了全国各地的假冒伪劣商品,其市场混乱程度吸引了无数不法商贩来此经营,打口带属于非法音像制品,在这里得以盛行亦在情理之中。

火车上的人并不多,杨阳上了车倒头便睡。我也本想睡一会儿,无奈杨阳在睡觉前嘱咐我说:“第一,看好咱们的东西;第二,盯着点儿,别坐过站。”既然杨阳率先使用了两人中只有一个人可以睡觉的权利,我只好履行两个人中必有一个人时刻保持头脑清醒的义务,看着杨阳坐在对面悠然地闭上眼睛。

我身旁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一上车便主动跟我搭话。我本以为可以此消磨旅途的乏味,但同他聊天实在乏味,他始终在吹嘘自己去过很多地方,北至承德,南到保定(瞧这几个地方,始终没出河北),于是我便将目光转向窗外,不再理他。但这并没有结束他做出让我更加厌烦的事情,他在受到我的冷落后,竟然自己唱起歌来,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几乎唱遍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所有流行歌曲,让我身心备受摧残,这绝对是对我意志力的一个大考验。从他嘴中唱出的歌曲全是一个调儿,音高在他嘴里仅体现在声音的大小上,而且还略带港台腔地把“东方之珠,我的爱人”唱成“东方滋珠,我爹爱淫”,给我感觉他吃过鸟屎,糊了一嘴。最后,此人在一曲《亚洲雄风》后结束义演,不知是出于弹尽粮绝还是因为我这个唯一的听众在忍无可忍下,不再在乎他的自尊,说了一句:“真恶心。”

火车到站,我叫醒杨阳。下了火车,我们询问了车站的工作人员,返回北京的火车将于下午五点钟从此经过,仅此一趟。

我们走出车站,眼前一小片空旷地带停着几辆“摩的”。我们走上前去,问其中一位司机去那个交易市场怎么走。这位师傅伸出胳膊指着远处比画了半天,我们还是不明白,索性坐上他的车,随他前往。

司机问来此做什么。我们告诉他此行的目的。他说批发打口磁带的人不在交易市场,买卖全部在村中民房进行。我们说那就进村子,于是司机掉转车头,带着我们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摩的”停在村中的一片民房前,一条黄色大狼狗拴在树上狂吠不止。我们给了司机三块钱,他开着车子扬长而去,“摩的”尾部“嘟嘟”地冒出黑烟。

进了村子,我们走进一个敞开大门的院子,一个中年男子正光着膀子捧着一大碗面条“稀里呼噜”地吃着。他看见我们,问道:“找谁?”

我们问:“你知道哪儿有批发打口带的吗?”

中年男子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和杨阳欲转身离去,他叫住我们:“哎!要大黄吗?”

“大黄?”我以为他指的是那条拴在树上的大黄狗。

“就是黄片儿,特清楚。”

“不要。”

我们出了院子,沿着狭窄的土路继续前行。全村的院门紧闭着,里面仿佛发生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拐过土路,迎面走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娘,她问我们:“你们是干啥的?”

“我们想买点儿打口磁带。”

“你俩跟我来。”大娘在前面引路,我们跟在后面。

大娘把我们带到另一座院门前,弯腰从石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你们是不是要这些东西?”她指着院落墙角的那堆纸箱子说。

我和杨阳走过去,掀开纸箱一看,成百上千盘封面各异的打口磁带堆积在里面。我说:“没错,就是它!”

大娘说一个外地人租她的房子没给钱就跑了,这些东西是那个人仓促逃跑遗留下来的。我们问大娘打算怎么处理。大娘说:“俺啥玩意儿也不懂,这些破烂也不值几个钱,你俩想要就搬走吧!”我们听后分外高兴,当即掏出五十块钱给大娘,以示感谢。

大娘接过钱说:“这多不好意思,要不你俩拿点葡萄走吧,俺家自个儿种的,可甜了。”说完,大娘走进屋子,拎出两大塑料袋葡萄。

我和杨阳雇了一辆“摩的”,将那一箱打口带拉到火车站,办了托运手续,然后又坐着“摩的”去逛那个闻名遐迩的交易市场。我们一边看着千奇百怪的商品,一边吃着大娘送给的葡萄,吃完两袋葡萄已是四点半,于是赶往火车站。

由于我和杨阳吃葡萄采用的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的方法,所以当我们上了火车后,便感觉肚子隐隐作痛。我俩轮番上阵,在回到北京的这段时间里,强行霸占了我们那节车厢的厕所。

14

买回打口带后,我和杨阳又投入到开学前的补考准备中,报名参加了“理力”和“材力”的补课班。如果一个人脑子没有致命问题的话,他应该在参加过补课班的三天学习后,轻而易举地通过补考。当然,这种便宜事不会无缘发生,老师更不会出于为学生着想而放弃在家休息,提前好几天来学校上课,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交了八十元报名费的基础上,用八十元钱可以买到一个及格,可以让乖戾的老师柔情似水。

不过零零星星的八十元钱无法具备如此能量,所以,每次期末考试阅卷的时候,老师都不会表现出宽宏大量、高抬贵手,而是扼杀掉一些同学有及格可能的希望,无情将他们拒之于及格的门外,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学生掏出八十元钱参加补课班。

补考成绩公布后,我异常高兴,两科全部通过,“理力”成绩居然比张超凡还高出许多,八十八分。对此张超凡甚是气愤,他感到不平衡是有情可原的,因为他对这门功课掌握的程度要比我好之又好。尽管我的分数高于他,可我现在对理论力学究竟是一门怎样的学科依然一无所知,只是记住了补课班上老师抄在黑板上的笔记,然后再将它们不经思考、原封不动地照搬到补考试卷上,便由此获得八十八分。

我劝张超凡不必为此斤斤计较、大伤脑筋,免得耽误他日后的学习。世界本来是有一个天平的,但它的指针经常偏离平衡位置,久而久之,这架天平就失去精确。所以,现在这个世界已无平衡可言,感到不平衡是常有的事情。我也有不平衡的事情,同样的补考,杨阳却考了九十二分,就是因为当初交报名费的时候,老师以没有零钱为借口,在接到杨阳交来的一百元钱后,就没再找他钱。老师知道杨阳学习不好,知道他没有勇气要回属于自己的那二十元钱。所以,对待这些事情我们要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张超凡听后不解地摇了摇头,背上书包去了教室学习。对他而言,学习才是日后在社会上立足的唯一生存之道。

15

学校发生了可喜的变化,宿舍安装了电话,方便我们随心所欲地同外界交往。此前,为了打一个电话,我们不得不在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旁苦苦等待。

记得有一次,我下楼打电话,电话正被一个女生霸占着。女生比男生感情细腻,拿着话筒聊起来就没完没了,无论后面有多少人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着急,她们依然能够做到有条不紊,稳如泰山。所以,一部电话在女生楼更显得供不应求,女生会不请自到,来使用男生楼这部本来就紧张的电话。此时,我面前的这位女生正眉飞色舞地同电话那边交流着什么。

我站在外面等待了片刻,觉得如果不为自己的利益做出些表示的话,那么这个女生将会得过且过地毫无休止地讲下去。

我走上前去,敲了一下玻璃,女生回头看我一眼,我指了指手表,示意她快些结束。她瞪了我一眼,我还听到她说:“讨厌……我没说你,旁边有人催我快点儿……好吧,改日再聊……嗯,那我挂了……是吗,我没听说呀……真的……怎么回事儿……够惨……行,先这样……哦,对了,忘告诉你一件事儿……当然是好事儿……生活方面的……要不见面再说吧……好,一言为定……我不知道呀……去了好几个月了……去哪儿了……哦……不错,改天再联系吧……还有,小楠那儿怎么样呀……是吗……真背……她一直就这样……好吧,拜拜!”

伴随我心情的时起时落,女生终于放下话筒,但她立即再次拿起话筒,又拨了一个号码。

“我操!”我仰天长啸,故意让她听见。

可能是对方占线,女生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态度极其恶劣地说:“催催催,催什么催!”

“我这是为你省电话费。”

“用不着!”女生背起挎包,扬长而去。

很显然,这是一位高年级女生,根本不拿我们低年级的男生当男人看。可她是怎么知道我是低年级男生的?

16

开学后的第一件事情是金工实习,期限五周,我们要陆续熟悉车、钳、铣、刨、磨、锻、铸、热处理、焊接等工种。

在“车”这个工种的实习中,师傅发给每人一根满是锈迹的铁棒,让我们车一个锤子把儿出来。杨阳对这件工作尤为认真,每当我和齐思新抽烟休息的时候,杨阳的车床依然转个不停。我们看到他弯着腰,仔细观察铁棒在车刀下铁屑飞舞,时而会停下车床,戴着工作手套攥一下那根铁棒,然后再进刀、给刀,开动车床,任铁屑乱飞。经过三天的艰苦工作,杨阳终于关闭车床,退刀取下工件。

这是一件无与伦比的工艺品,英姿勃发,在阳光下焕发出金属光泽。杨阳说这是他的男根,比例为1∶1。我们终于理解杨阳为何要在车它的过程中不时地攥一下——怕车小了被人耻笑。杨阳还说,当他老矣的时候,要将它摆在他和老伴的床前,让她对它顶礼膜拜,因为他曾经年轻过,曾经让她幸福过,虽然人已经老去,但不要忘记那段灿烂的青春。

这东西敲在墙上“铮铮”作响,我们很难把它现在的精美绝伦与当初的锈迹斑斑结合起来。

铸工实习就是体会如何将沙子堆成一个模具,注入铁水冷却后形成工件。齐思新对此项工作别出心裁,用沙子堆塑了一个女性生殖器的图腾。佟小娅正好从此经过,问他做的是什么。

齐思新说:“你觉得它应该是什么?”

佟小娅说:“窑洞吧!”

齐思新微微一笑,面带一丝神秘说:“不对,再猜,充分展开你的想象力。”

佟小娅说:“不知道,我看什么都不像。”

齐思新说:“你不觉得它就是生命开始的地方吗?”

“你真流氓!”佟小娅把它跺得稀烂。

齐思新说:“你这是对母性的不尊重。”

佟小娅气愤地说:“你这是下流!”

齐思新和佟小娅的关系好比中美的建交,表面上还说得过去,可一到玩真格的时候就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当然,在这里佟小娅扮演的是美国的角色。

从齐思新口出狂言要将佟小娅搞定,时间已经过去几个月,他们建立友好往来整整一年了。在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建交一年还在做着试探性的工作不免让人疑窦丛生,难道他们真的愿意停滞不前、隔河观望吗?

此事的蹊跷之处一定出在佟小娅那里,因为齐思新早已磨刀霍霍、跃跃欲试了。可能是佟小娅想把清白之身在这个世界上保留得更长久些,可这是早晚都要发生的事情,再长久也会在瞬间化为乌有。而且据我观测,佟小娅也绝非此类性格的女孩,一定是他们之间存在更为隐蔽的鸿沟。

“是不是佟小娅性冷淡呀?”杨阳猜疑地问我。

这个时候,在周舟的穿针引线下,杨阳和沈丽好上了。

17

那些被我和杨阳从百里之外运回的打口带成为乐队的精神慰藉品,大家从中挑出自己喜爱的唱片。我聚敛了其中U2、PEM、Pearljam的唱片,还给周舟挑了几盘恩雅和艾尔顿·约翰的磁带。

周舟看着这些千疮百孔的磁带问我:“这还能听吗?”

“当然能,这么一盘磁带在美国要卖十美元呢!”我边修理磁带边说,“接好了就能听,效果特棒,绝对正版,把改锥递给我。”

周舟递给我改锥,专注地看我如何把打断的磁带接好,又用502胶将两片磁带盒紧紧地粘在一起。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周舟不无羡慕地说。

“劳动人民的双手要创造财富,不能仅用于拿筷子和擦屁股。修好了,你听听。”我把磁带放进单放机,按下PLAY键。

周舟戴上耳机,脸上露出微笑说:“不错,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另有一部分挑剩下的磁带,弃之可惜,我们决定将其转化成财富,帮助这些商品实现物有所值。于是每天中午,我和齐思新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食堂门口,我俩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几盒打口带。学生下课后纷纷涌向食堂,其中对音乐感兴趣的人看到我们在卖打口带,会拥上前精心挑选,人头攒动的场面屡有发生。

有的学生拿着饭盒来食堂买饭,看见打口带就停下脚步,挑出自己喜爱的磁带,付过钱后并无失落地拿着空饭盒返回宿舍或只买两个馒头;有的学生打着饱嗝走出食堂,从我们摆在地上的磁带上堂而皇之地迈过,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也有学生趁人多手杂之际,将磁带悄悄塞进自己的书包。

杨阳和钟风作为搭档,在医大摆起小摊儿,情况大致相同。我们将卖打口带挣来的钱用于乐队日常生活的改进,先是买了一箱“燕京”,因为排练时经常遇到口渴找不到水喝的情况,又买了一条“都宝”,以免某个兜里装着烟的人因为另外三人没烟抽而不敢把自己的烟拿出来的情况再次出现,又趁手里有钱,预交了下个月的房租。

18

杨阳告诉我他和沈丽之间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他在讲述时表现出分外严肃的神情,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千真万确地发生了。

杨阳和沈丽去开了房,我并不为这件事情感到诧异,使我震惊的是,事后沈丽穿好衣服,在杨阳面前伸出手说:“钱!”

杨阳被沈丽的这个举动吓得目瞪口呆,问:“什么钱?”

“我的劳动所得,你做这种事情要花钱的。”

杨阳明白了沈丽的意思,他没有想到沈丽居然能够做出这种事情,“多少钱?”

“二百!”

“怎么这么贵呀!”

“这种事情我一向收二百。”

“你也配二百!”杨阳嘲讽道。

“少废话,赶紧掏钱!”

杨阳赤裸着身体从裤兜中掏出两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拍在床上说:“原来是辆公共汽车。”

沈丽没有理会杨阳,抄起床上的两张钞票转身就走。

“慢走,不送了!”杨阳躺在床上注视着沈丽扬长而去。门被紧紧地撞上,杨阳蜷缩在被窝里,陷入巨大的空虚与失落之中。

此刻,杨阳很想抽根烟,然而当他伸手摸到的只是空空如也的烟盒时,无奈地把它团成一团,打开宾馆的窗户,甩手扔向空中,看着它加速坠落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杨阳又躺回到床上,再次陷入恐慌之中。他感觉世上的一切都是虚伪的、残酷的,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实,而等待他的,或许是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杨阳是在饭馆里向我讲述事情经过的,当时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好像蒙受了巨大耻辱。我们面前摆放着七八个空啤酒瓶,杨阳不时地拿起一个空瓶将里面残余的一两滴液体勉强倒入杯中,然后喊小姐道:“再来一瓶啤酒!”

我知道此时只有啤酒才能安慰杨阳,也许他酩酊大醉后睡个觉,会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我把此事告诉了周舟。周舟并未表现出我想象中的惊讶,说宿舍同学早就对沈丽的生活充满疑问。沈丽寒暑假既不回家(沈丽是外地学生),也不在宿舍住,偏偏要去离学校很远的地方租房子,而且经常会将一些个体户、土老板的名片随手乱丢。从这学期开始,即使在有课的时候,沈丽也很少住在宿舍,说是去姨妈家。白天上课时沈丽倒是能够出现在课堂上,但面色憔悴,神情失落。

此后的日子,我早晨被周舟强迫拉起跑步的时候,经常在学校门口看到沈丽蓬头垢面地从不同轿车里走出,匆匆跑进校园。

我想沈丽已不再是单纯的学生身份,她匆匆跑去教室一定是去抄一会儿要交的作业。

19

周舟因大一的考试成绩优异,获得学校颁发的六百元奖学金,请杨阳吃了一顿自助烧烤。本来我和周舟是要单独去的,但杨阳自从经历了沈丽事件,就一蹶不振,据我观察,他至少三天没刷牙洗脸了,目光呆滞得让人胆寒,整天躺在床上抽烟,仰望天花板,也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为了安慰一下杨阳,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周舟拿奖学金了,请你吃饭,去吗?”

杨阳“嗵”地一下从上铺蹦下来说:“去!我都三天没吃饭了。”然后便开始大张旗鼓地梳洗打扮,宿舍的空气也因为杨阳洗过脸、刷过牙而清新了许多。

杨阳对着镜子刮掉杂草丛生的胡子,反反复复地梳头,其惊天动地之举让我们为杨阳这番重新做人的行为感到高兴——杨阳终于又活了过来。

在自助烧烤店,杨阳丝毫没有在意取餐处摆着“杜绝铺张浪费,牢记艰苦朴素”的牌子,将一盘盘肉类、水果、蔬菜、糕点端向自己的桌子,看得服务员目不暇接,上前问道:“请问先生那里几位?”

杨阳指着我和周舟说:“三位。”

我看出小姐想劝阻杨阳不要这样无休止地取食品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对杨阳说:“行了,量力而为吧!”

杨阳说:“你不了解我的实际情况,这才到哪儿呀!”然后又转身取了一屉小笼包子回来。

杨阳坐下后说:“周舟,你放心,我一定能把这三十八块钱吃回来。”自助餐每位三十八元。

周舟吃着冰淇淋说:“你把我的那份也吃回来。”

“没问题。”杨阳开始向锅里放肉,“你别总吃冰淇淋,吃多了就不想吃别的东西了,多亏呀,冰淇淋才多少钱!”

周舟说:“你多吃就行了,赶紧夹吧,肉熟了。”红色的肉片颜色渐深,在平底烤锅中“吱吱”作响,油星四溅。

“我不仅要把你那份吃回来,邱飞那份我也要吃回来。”杨阳嘴里嚼着肉对周舟说。

“我那份不用你吃,我自己解决。”我也不甘示弱地挽起衣袖,拿起筷子。

“自助饭馆一定在你们身上挣不到钱。”周舟说。

“哼,还想挣钱,不赔钱就是好事儿。”杨阳又给嘴里塞了一个包子。旁边的服务员听了我们的话目瞪口呆,满脸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其实,自助餐馆有一套对付大肚汉的方法——在酒水饮料上榨取利润。但这种方法对付别人行之有效,用在我们身上就显得黔驴技穷了。

刚坐下的时候,服务员向我和杨阳推荐酒水,她罗列出一系列中外啤酒、白酒,但都被我们毫不犹豫地谢绝了——我们知道价格一定不菲。服务员以为会在周舟身上获得利润,就问:“小姐需要什么饮料?”

周舟含笑回答说:“谢谢!不用了,我吃冰淇淋。”

服务员小姐失望地走开。

杨阳将盘里的肉全部夹到锅中,说:“这是日本和德国烤肉,我再去取点儿奥地利和土耳其烤肉来。周舟,你吃沙拉吗?我端一盘来。”

周舟说:“吃,不管身材了。”

“这就对了,不能白来一回,哪怕回去饿几天呢!”杨阳又去取食物。

我对周舟说:“我看杨阳面色红润,不像受过什么打击。”

周舟说:“没想到恢复得这么快,他是不是化悲痛为饭量了!”

“有可能!”我边低头吃肉边说。

“那你为什么也这么能吃?”周舟问我。

“我这是为生活幸福、婚姻美满感到高兴,所以胃口大开。”

“你俩说什么呢?”杨阳端着盘子满载而归。

“说你呢。”

“说我什么?”

“说你缓过来了。”

“为这点儿事不至于,丫沈丽还没到我为她茶饭不思的程度,不就是一‘鸡’嘛!”

“不想再找一个了?”我问杨阳。

“有机会就找,没有就算了。”

“让周舟给你介绍一个。”

“这世界上还有良家女子吗?”

“怎么说话呢你!”周舟笑着质问杨阳。

“你当然是了,我是说别的女孩。”杨阳立即改口。

“除了我还有一个良家女子,想不想认识呀?”

“想!特想!”杨阳说话时仍不忘吃块儿肉,“有照片吗?”

“没有,不过我可以帮你认识,你可不许欺负人家。”周舟说。

“放心吧!我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

到了后来,我们无论怎样努力也吃不下一点东西了,尤其是杨阳,肉已经填到了嗓子眼儿,而我们的饭桌上却还由于杨阳的好高骛远和占便宜没够的小农意识剩下许多食物。餐馆的墙上清楚地写着:“盘中剩余食物,折价打包带走”,也就是说我们要自食苦果。

为了避免自讨苦吃,杨阳将盘中食物全部倒入沸腾的火锅,趁它们浮出水面之前溜之大吉。

吃完这顿饭,杨阳三天内没有吃肉的欲望,只是一个劲儿地猛灌茶水。

20

周舟给杨阳介绍的女孩与她住同一个宿舍,叫郝艾佳。郝艾佳因在外校的男友另寻他欢,置她于不顾,正处于悲观无助阶段,杨阳正好乘虚而入,安慰郝艾佳的失落情绪。

不多几日,我已见郝艾佳挽住杨阳的胳膊信步于校园的每个角落。看到杨阳又找到幸福,我也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这其中的主要原因在于,杨阳是通过周舟认识郝艾佳的,而周舟又是我的女朋友,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我的话,杨阳和郝艾佳的这段姻缘便无从谈起。所以,现在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向杨阳要烟抽,而他碍于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也不再遮遮掩掩,只得有求必应,因为我在一定程度上扮演着郝艾佳娘家人的角色——他好像应该叫我姐夫什么的。

杨阳认识了郝艾佳后,每日早出晚归。每当夜晚时分,我已躺在床上熟睡的时候,杨阳和郝艾佳却还在校园的某个漆黑角落里缠绵;清晨,当我还沉睡在意犹未尽的梦境中时,杨阳早已穿戴整齐,去找郝艾佳吃早饭了。尽管我和杨阳睡上下铺,但每天与忙碌的他还是难得一见。

我和杨阳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均是发生在女生楼门口,恰巧都在等各自的女朋友。

这段时期,乐队暂停排练,听房东说公安机关正对租住于此的人口进行普查,凡身份可疑者必被严肃处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只好暂时偃旗息鼓,准备风声过后,再操旧业。现在我们有了足够的时间和女朋友待在一起。

一天,我与周舟去教学楼上自习,见杨阳背着书包和郝艾佳正手拉手地找座位,在我印象中,杨阳至少半年没有碰过这个书包了。以前上课的时候,杨阳总是拿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去教室,但那个本并非笔记本,只是摆在课桌上装装样子而已,给老师看的。记得杨阳上次用这个书包的时候还是我们一起去楼下饭馆拎了满满一书包啤酒上来喝。

杨阳跟郝艾佳好上以后,真是转变不少。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自从认识了周舟,我突然勤奋起来,连张超凡都说我对待生活的态度积极了许多。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我已经把洗脚的周期由五天减少到三天,而且去教室学习这件事情以前对我来说,就如同月经与我——扯不上关系,除非是考试前夕,然而现在这件事情却成为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同吃饭一样重要。

教室里,周舟正在写当天的作业。我来教室的主要目的是陪周舟学习,但我不能无所事事地坐一个晚上,所以我会将张超凡写完的作业带来抄。

我在课桌上摊开张超凡的作业本,拿起笔,开始一字不差地抄袭。

“又抄张超凡的作业吧!”周舟用余光都能知道。凡是我在教室里写字,必是在抄作业。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抄作业呀?”我边抄边说。

我抄作业只是单纯地抄,张超凡写什么我就写什么,他写错了我就跟着错,从不去考虑答案的究竟,基本属于纯体力劳动,根本不用过脑子。

“我就没见你自己写过作业!”

“我还真写过作业。”

“什么时候?”

“高中。”

“你还好意思说!”

“为什么不好意思说,那时候还有好几个人抄我的作业呢!”

“瞧他们抄的这个人!”

“抄我的作业怎么啦,只有抄我的作业他们才放心,没有错。”

“那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

“我这是被逼无奈!”

“你不会改过自新吗?”

“已经被逼良为娼了,再弃娼从良就难了!”我边感叹边把张超凡的作业翻过一页。

“既然这样,你就自暴自弃吧,可别说在你陷入泥潭的时候我没有拉你一把,是你自己不想上来的,甘愿堕落!”周舟转过脸,继续写作业。

周舟面前摆着一包“洽洽”瓜子,她有边学习边吃东西的习惯。为此我曾批评过她无数回,现在我不得不再批评她一次,“做事情不要三心二意,你看我的效率多高,立竿见影。”我合上张超凡的作业本,“我已经抄完作业了。”

“你的效率真高,考完试还要补考!”周舟讥讽道,并不虚心接受我的批评。

“补考是另一回事儿,我现在说的是做一件事情所持的态度。比如说我,两分钟能抄完的作业,我绝不会一边嗑瓜子一边抄十分钟才完成,哪怕抄完作业后单独嗑八分钟的瓜子。”我总爱拿自己打比方,起到以身作则的警示作用。

“好吧!不嗑了。”我还是很欣赏周舟的知错就改。

“现在该我嗑八分钟的瓜子了。”我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周舟委屈的样子。

出于良心发现,我剥好一颗瓜子仁送到周舟嘴边。她看了一眼,吃下。

我又剥了第二颗瓜子仁,送到周舟嘴边,她看也没看地吃下。

周舟又一低头,吃下了我第三次剥的瓜子仁。

第四次,我又剥了一颗瓜子,而且特别强调了瓜子皮破裂时的声响,但这次我却把瓜子皮送到周舟嘴边。周舟又随意地一低头,一张嘴,将它吃进嘴里。

“啊!讨厌!”周舟急忙吐出被嚼碎的瓜子皮,拳头雨点般地砸在我的身上。

21

我问周舟:“高考报志愿的时候你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

周舟说:“我的第一志愿是北大,分数不够,就考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你的第二志愿?”

“对!也挺好的,因祸得福地认识了你。”周舟挽住我的胳膊,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其实真正因祸得福的是我,我阴错阳差地考到这所学校,结束了与韩露荒诞的感情生活,正当生活如一潭死水的时候,周舟如期而至,给我带来新生活的希望,让我惊喜万分。我紧紧抓住周舟这个从我眼前走过的女孩,就像抓住从未有过的幸福,她的出现宛如一阵春风,吹化了我心间的冰雪,复苏了我饱经风霜的感情,给我带来一片欣欣向荣,让我深刻体会到春天般的温暖。面对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女孩,我该如何使她感到快乐,该如何精心呵护我们的感情,又该如何把她紧紧拥抱在自己身边,让她感觉安全?

我也不知道。

有一度,我和周舟为如何称呼对方而大伤脑筋。我们觉得以姓名相称显得过于严肃,无法显示出我们的天真活泼与生气勃勃。

周舟起初称呼我“老公”,可我觉得这个称呼有碍于我的男子汉形象的树立,总给人一种类似李莲英的感觉。周舟又改口称我“掌柜的”,但是我既不开茶馆卖大碗茶又不给人家钉马掌、打洋铁壶,我只是一名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大学生,这个称呼与我的身份极不相符,所以周舟又改口叫我“爷们儿”。我对这个称呼很满意,可是没过几天,周舟便不再如此称呼我,我问原因何在,她说这个称呼太粗俗,没有文化,她还说她不是虎妞那样的人,她是淑女。

我开始管周舟叫“孩儿他妈”,但是我觉得这种叫法太不吉利,万一哪天周舟真成了孩儿他妈的话,后悔起来就为时晚矣。我又叫周舟“母儿”,可是周舟不喜欢我这样称呼她,她说我们是直立行走的人类,不要与飞禽走兽混为一谈。我又改口叫周舟“内人”,可她总以为我在说别人,每当我亲切地称呼她“内人”的时候,她便疑惑地问我:“哪个人?”

所以,我们放弃了一切与人物身份纠缠不清的叫法。我叫周舟“嘿”,周舟叫我“A”。倒是我的同学为周舟起了一些好听的称呼,譬如他们想对我说周舟怎么怎么样的时候就会说:“你媳妇怎么怎么……”或者是“你老婆、你婆姨怎么怎么……”如果他们在校园中遇到周舟单独一人的时候,就会嬉皮笑脸地叫道:“邱夫人好。”周舟嫣然一笑,道:“讨厌!”

22

那天,我和周舟在食堂吃午饭,周舟说想去看电影,当时我正被一种不快乐的莫名情绪笼罩,没有一点儿娱乐的心情,就随口说了一句:“不去。”

可能是我的态度过于强硬,也可能是我的回答与周舟的期望形成巨大落差,她撅起嘴,显出闷闷不乐的样子,吃了两口饭便放下勺子。

我问:“怎么不吃了?”

周舟极生气地说:“饱了!”

我知道周舟并没有吃饱,她只是赌气。我开始主动同她聊天,试图驱散我们之间的不快,但她却始终低着头。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使得我本来就烦躁不安的心情变得更加暴躁,我语气坚决地说:“我已经说过不去了,你既然吃饱了就先回去吧,别耽误你看电影。”

周舟抬起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想说什么,但我却低下头吃饭,装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并且陶醉于食物中的样子。我用余光看到周舟仇恨的眼光正盯在我面前的这碗馄饨上。

周舟始终盯着我,我故意不去迎合她的目光,不知此时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她非常气愤。我颠起腿来,显示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这顿饭我吃了很多食物,把属于周舟的那份也一扫而尽。尽管在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感觉胃部饱胀,但我还是坚持吃到盘干碗净。

此时周舟的脸上不见了平日的甜美柔情,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锁和由于愤怒导致的肌肉微微抽搐,而我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出了食堂,我和周舟保持着一段距离,这让我很不自然,甚至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向前走。气氛让我很不舒服,但我不想主动讨好周舟,于是我说:“我去图书馆借书。”

我希望得到的回答是:“我也去。”可是周舟只说了一句:“去吧。”

我听了扭头便走,直奔图书馆,不知道周舟是否会跟在后面——我希望如此。

我放慢脚步,以为如果周舟在我身后的话,定会跟上来,但是没有。我又仔细聆听身后是否有周舟的脚步声,可传来的却是一片错综复杂的皮鞋、旅游鞋、自行车和鸟叫的声音。

我走到路口,企图借助那面为汽车设置的反光镜来观察身后的情况,可尚未找对方向,就从镜前匆匆走过。

我来到图书馆,茫无目的地进了一间阅览室,将架上的新书胡乱翻来翻去。

忽然有人拍我一下,我心中顿时涌出一股甜蜜。但在我转过头后,甜蜜立即消失了。刚才拍我的人是陈铭,她问我:“干什么来了?”

“给女朋友借本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回答。

陈铭嘲讽地说:“你对她还挺关心。”

我苦笑了一下,想叫她滚蛋,却没有说出口。

陈铭看到我的脸色后知趣地走开。

我又翻了几页书,难耐烦躁,便离开阅览室。

图书馆的门由两扇铝合金的玻璃门组成,平日只有一扇是敞开的,仅能容纳一个人出入。一个男生正抱着一摞书准备进来,如果在平时我肯定会让他先进来,可当时我满脑子是关于周舟的念头,看也没看就往外走,结果就在他即将通过这扇门,而我身体的一部分也进入这扇门的时候,我和他面对面地卡住了。直至此时,我才看见这个人和他手里的书。

尽管我知道应该给他让路,但还是一使劲挤了出来。那人手中的书纷纷坠落。我没有说“对不起”,径直朝前走去。他弯下腰,一边捡书一边说:“挤他妈什么呀!”

我转过头说:“你妈B!你丫说谁呢!”

那人低下了跃跃欲试的头,一声不响地捡着书。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差错,使得我和周舟不欢而散。我希望周舟会打电话给我,忘记刚才的不快。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盼望电话铃声尽早响起。时间过去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然而这短暂得曾经被我任意挥霍的五分钟,现在却让我受尽煎熬。

我还在等待周舟的电话,如果在这时响起,我会从床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到电话旁,告诉周舟我愿意和她去看电影。

电话久久没有响起,宿舍安静得有些异常。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我抓起电话,迫不及待又满怀希望地“喂”了一声。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让我倍感失望:“你好,马杰在吗?”

“马杰上课去了。”我无奈地挂上电话。对方还想说些什么,但我不能让他占用线路,万一周舟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怎么办?

我重新躺到床上。

我等待的电话迟迟没有打来。我坐起身,注视着沉默的电话机。我突然想到,我会不会因为接了刚才的电话而没将话筒放好。我跑到电话前查看——话筒放得非常好,我又满怀希望地躺到床上,等待周舟的电话。

在苦苦等待的过程中,我几次想到是否应该先给周舟打个电话,但迟迟没有拿起话筒,作为男人的肤浅的虚荣心使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和辛酸的等待中疲倦睡去。

我做了许多个支离破碎的梦,醒来后它们变得更加模糊不清。我一看表,四点四十分——到了学校的晚饭时间。我决定装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去找周舟吃饭。

周舟从女生楼出来,上前挽住我的胳膊说:“讨厌,你怎么才来呀,我早就饿了!”

我本以为风波就此平息,但周舟吃完饭后严肃地说:“现在我吃饱了,咱们该好好谈谈了。”

我顿时目瞪口呆。

周舟又忽然转怒为喜说:“下次我们别这样了!”

我如释重负。

23

晚饭吃得咸了点儿,我泡了一大杯茶,和周舟去图书馆看杂志。脚下摆着暖壶,没完没了地喝着茶水。

几杯茶喝下去后,茶水颜色由深棕变浅黄,我也由想喝水变成想撒尿。借我撒尿的机会,周舟也跟着出来休息。

走出阅览室,我点上一根烟,在进男厕所之前,把烟交到周舟手里,因为我一会儿要用两只手宽衣解带掏东西,如果把烟叼在嘴里,我会为了避免烟雾熏到而闭上眼睛,这样就会造成我因看不到位置而将尿尿到池外的恶劣影响,所以,为了把尿准确地留在池内,只好让周舟替我拿着烟。

我很惬意地撒完尿出来后,看到过往男生正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手里夹着一根烟的周舟在被一个戴红箍的老头痛斥:“一个女孩子家,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抽烟,你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抽烟吗……”

我一看情况不妙,立即上前跟老头解释说这根烟是我的,否则老头指不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

老头拽了拽戴在胳膊上的红箍,又将矛头对准我说:“是你的烟也不行!你知不知道大学生不准吸烟?”

“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抽?”

“身不由己。”

“什么叫身不由己,难道你被黑社会控制了不成?”

“没有,就是想抽。”

“那你可悬了,你已经吸烟成瘾了,你知不知道?”

“可能有点儿吧!”

“不是可能有点儿,是已成事实了!”

“那就是吧!”

“你知道在这里吸烟有多危险吗?”

“不知道!”

“好,那我就给你讲讲。咱们学校的图书馆始建于1960年,是当时北京市的五十大标志性建筑之一,距今已有四十年的历史,藏书共计一百万册,容纳了古今中外所有的名著书籍和诗词书画,极具参考和收藏价值。你不觉得踏进图书馆大门的时候香气扑鼻吗?这就是书香!”

“说实话,我还真没闻出来。”

“那是因为有太多像你一样的学生在这里吸烟,书香味已经被烟味冲走了。你闻闻,现在不是‘都宝’就是‘嘉得乐’的味!”

“老师傅,我抽的是‘中南海’!”

“我不管你刚才抽的是什么,反正你在这里吸烟就是违反了校规。如果这里着了火,那损失得多严重?别的不说,我这一年的奖金全得被扣了,你知道吗?”

“老师傅,我错了,您说怎么惩罚吧!”我想尽快结束与他的纠缠。

“知错就改就是好学生。这样吧,把烟交给我,以防你日后再犯此类错误!”

“好。”我顺从地掏出烟交到老头手中。

老头接过烟说:“下不为例!”便转身离去。

我冲着老头的背影喊道:“老师傅,我这还有打火机呢,您要吗?”

“是Zippo的吗?”

“不是,就是一次性的。”

“那不要了,这样的打火机我今天已经没收仨了。”

24

元旦前夕,我的一辆山地自行车不翼而飞。周舟知道这件事情后伤感了好几分钟,因为这辆自行车记载了我们的欢乐时光。我曾经骑着它带着周舟穿梭于校园之中;我们曾经骑着它去新东安看电影,巧妙地躲过每个路口的警察;我曾经骑着它飞奔于北京深夜的街道,周舟坐在车后将风筝放飞得老高老高……然而,却在我们去吃肯德基把它停在门外的时候,不知道被哪个出手迅速的家伙弄走了。

这辆自行车的行程已超过万里,从我上初三的时候起,它就每天伴我上下学。我曾经骑着它去过香山,到过密云,几次往返于朝阳和海淀,其破旧程度已无异于一堆废铁,然而还是被某个伯乐慧眼识中,替我继续挖掘它的潜力。

我想这个伯乐一定是在新年前夕手头紧,当他正在为从什么地方可以搞点儿年货的问题而大伤脑筋之时,我心爱的山地车突然闯进他的视线,他在一阵窃喜和忙碌之后,骑上这辆原本上了锁的山地车远走高飞,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自行车丢失后,我的痛苦很快就被强烈的复仇心理所替代,我决定采用同样手段弄回一辆。根据传递原理,如果有人偷了我的车,而我偷了A的车后A又去偷B,B再去偷C,C再去偷D,以此类推,那么总有一天偷我车的那个人会被Z将车偷去,到这个时候,一个循环基本完成,最初有车的人还是有车,没有车的人还是没有,社会的正常交通秩序并不会因此受到严重影响。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和杨阳、齐思新先是潜入学校工厂,在黑暗中摸索到钳子、改锥等物,然后来到车棚,对一辆半新不旧的二六男车下了毒手。

杨阳和齐思新对做这种事情奋勇当先,容不得我出手,就对车锁乱砸不止,拳脚相加。我看情况尚已至此,只好替他们站岗放哨。他们在被我屡次警告动静小点儿后仍大打出手,以至于车锁部位有火花在黑暗中迸射出来。

最后,杨阳拎着被砸得千疮百孔的车锁,跟在推着车的齐思新后面,两人满足地向我走来。

为表感谢,我请他们两人吃了一顿饭。我们没有带上各自的女朋友,毕竟这次请客吃饭的动机并不光彩。

那顿饭花去六十八元,后来我在缸瓦市的黑车市场得知,与我偷得的这辆同一档次的自行车,在那里只需六十元。

从这件事情中我总结出一条经验教训,就是做事情不要太冲动,要三思而后行,多花八块钱不说,还做了件偷鸡摸狗的事情,并且搭上许多人情,说了一大堆感谢他们的话。

25

新千年在我偷车得逞后的几天滚滚而来,幸好偷车事件发生在二十世纪末,没有出现在新千年,否则当全世界人民大张旗鼓地发展经济,为新世纪做出种种构想、种种规划,穿新衣戴新帽敲大钟泡酒吧迎接新千年到来的时候,我却同杨阳、齐思新组成一个犯罪集团,目标仅是一辆价值六十块钱的自行车,该是多么与潮流不符。

我并未在新千年到来的时候体验到喜悦。1999年12月31日这天晚上,我没有等到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就睡着了。此前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面正播放着中韩两国的中学生们摆放的多米诺骨牌倒下的全过程,数以百万块五颜六色的骨牌刹那间轰然倒下,看得我眼花缭乱。我本想合上眼皮休息一下眼睛,谁想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后得知,昨晚电视中播放的多米诺骨牌推倒活动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听此消息后,我突感人类正沉浸在自我欺骗和无聊的情绪中而沾沾自喜。码放多米诺骨牌本是件劳民伤财的事情,而承担这项任务的却是中学生,让他们从百忙的学习中抽身出来,做这样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令人愤慨。连秦始皇修长城都知道怎样有效地运用民工,尽管长城在庶民的抱怨声中和劳工的尸体上越修越高,越修越长,在当时看来,这的确是件残酷的事情,但在人类已经登上月球的今天,长城却成了在太空俯瞰地球时唯一可以看到的中国建筑。而且长城作为文明古迹,不仅对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具有贡献意义,其雄浑气魄和蜿蜒万里的壮观景象还吸引来大量中外游客,引发出“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感慨,在这一点上,多米诺骨牌绝对不可与之媲美。秦始皇建好长城后,并没有将它推倒,而是用来抵御外敌入侵,保障国家安全,可那些多米诺骨牌却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码好后,顷刻间樯橹灰飞烟灭,宛如一个人的拉稀,气势磅礴,一泻千里,不可阻挡。

由此看来,玩多米诺骨牌可以用这五个字形容——吃饱了撑的!

26

元旦过后,我没有带着新世纪的快乐情绪回到学校。

这天,我和周舟在教室上自习,我正在看左拉的小说《娜娜》,这是一本我于三个月前借的书,当时周舟在场。现在周舟看到我仍在看这本书便问道:“怎么还没把书还了?”

“我又续借了一次。”

“那也不该在你这里这么久。”学校图书借阅期限为一个月,在此基础上可续借一次,限期仍是一个月,也就是说一本图书在学生手里至多保留两个月,超过此期限将按每天一毛钱交纳罚金。

“我还没看完,忘了应该哪天还。”

“不对吧,你以前对于哪天还书记得比我的生日还清楚,这次怎么会忘呢,到底怎么回事?”周舟坚持要把事情搞清楚。

“没骗你,真是忘还了。”

“瞎说,肯定另有原因。”周舟坚信事出有因。

“我把这本书买了。”面对周舟的明察秋毫我只好彻底坦白。

“买了?”周舟不相信图书馆会把书卖给我。

“我跟图书馆老师说我把书弄丢了,赔给图书馆这本书定价三倍的钱。”我如实道出。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想要这本书。”

“你可以去书店买一本新的,干吗偏偏要花三倍的价钱买一本旧书?”

“不一样。”我把这本书的定价给周舟看,封底清晰地印着:1989年印刷,定价2.1元。

“这本书我只花了六块钱就买到手,而去书店买一本新书至少需要二十块钱,二十块钱我都可以在图书馆买三本书了。”

“你还买了什么书?”周舟问。

于是我从书包中掏出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莫里哀喜剧》,一本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香水》,一本译林出版社的《圣经故事》。

周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书说:“你这么做想没想过其他同学?!”

“不用你替他们着急,我买的这些书都是无人问津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我翻开一本书的封面,“这本书是八五年出版的,距今已有十几年,可是它除了纸张有些发黄外,根本没有被人翻过的痕迹,我把它从书架上抽出的时候,上面还蒙着一层不薄的尘土。而且,你再看这儿。”我把书翻到封底,这页贴着一张借书单,凡是借此书的同学都要将自己的学号填在上面,“这张借书单洁净无痕,再次说明这本书被冷落的程度。”

周舟似乎被我列举的证据说服。

“与其把这本书陈列在锈迹斑斑的书架上,让岁月和空气将它的纸张变黄,使它的字迹渐渐模糊,不如让它堆放在我凌乱的床头,为我对文学的热爱尽点儿微薄之力。英雄无用武之地就是这本书如果不被我慧眼识中一生所要承受的悲哀。”我继续阐述自己行为的不合法但合理之处,希望得到周舟理解。

“我还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好。”

“是不太好,可是即使我不这样做,这些书也会被他人据为己有。”

“被谁?”

“杨阳。他曾扬言说,争取在毕业前凑够一套百部世界名著,现在已经攒了二十多本了。图书馆老师已经开始怀疑了,说他是不是小脑麻痹,怎么总是把书弄丢,还要赔偿三倍的价钱。”

“你们怎么这样?”我仍旧没能得到周舟的理解。

“其实,图书馆的书早在被摆放到书架之前就已经有一部分流失到老师家中,被束之高阁装点房间,或是馈赠亲友。难道只许老师吃肉,却不许我们喝汤吗?我们喝一小口汤要蒙受心灵上强烈地自我抨击和严刑拷打,而老师们却在大口吃肉的同时,心安理得地大碗喝着酒。”

“既然这样,你喜欢什么书就买吧,但别买太多,只要不去偷书,我就放心了。”周舟终于不再指责我的行为。

“你放心吧。”

喜欢看书的人哪有不偷书的,对于视书如命的人,这不能算作偷,只能叫做窃。一个世纪前的读书人孔乙己就是这么说的。

学校图书馆装备了先进的防盗设备(防学生不防老师),书库的进出口处装有警报器,凡是身带未过库图书的学生从此经过,必会引起警声长鸣,自投罗网。图书馆的窗户也被铁丝勒紧,使得那些想将图书顺窗口运出的学生希望落空。

尽管图书馆戒备森严,但我和杨阳还是成功地将自己想得到的书摆在我们的书架上。我们窥破机关窃书成功纯属偶然。

有一次,我随手翻阅张超凡从图书馆借来的《电工学解题指导》,翻到了书中的某一页,发现这页书的装订缝深处粘有一根银白色金属条,我感觉它就是那根与报警器息息相关的磁条,如若将它从书中拆去,报警器便形同虚设,我将带着图书出入图书馆如履平地。我为自己的大胆设想激动不已。

我立即拆去这本书的磁条,将书掖在怀中,奔赴图书馆。果然如我所料,我带着这本书经过报警器时,除了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外,报警器毫无反应。当我揣着这本书再次走出的时候,报警器仍如哑巴一般伫立在我身旁,对我的行为置若罔闻。我感觉自己发现了新大陆。

从此,我和杨阳默契配合,将各种书籍带出图书馆,开始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窃书运动。

我们的校纪中明确规定,偷盗图书一次者,给予留校查看处分,偷盗两次者,开除学籍。若以此尺度来衡量我和杨阳应受的处罚,我们早应该被学校清除出大门十次以上。我现在之所以敢于揭露自己的犯罪真相,第一是因为我的这种行为比之偷窃其他财产,从动机上说,高尚许多。第二是因为我已经从校长手中接过印有我名字的毕业证,学校已经没有了追究我刑事责任的权力。如果学校以此书中所述内容为证据,偏要翻出陈年旧账找我对质的话,我会死不认账的。到时候我就说:“这本小说的内容纯属虚构,艺术作品并非真实生活的记录。我上大学的时候可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下面我继续交代自己在学校的犯罪经过。我不仅窃取小说,还撕毁图书馆的画册。每期杂志凡经我手,就会体无完肤、面目全非,其受损程度取决于这期杂志制作水准的高低。如果主编们知道他们的杂志被我出于热爱以至于不择手段获得的时候,一定会坐在宽敞的办公桌前,喝着毛尖儿,没事偷着乐的。

27

时间过得奇快,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留给我们欢笑、悲伤、爱恨和不可逃脱的考试。又到了学期末,我再一次因为考试的到来而惊恐不安。但不安只是暂时的,它是因我没有认真学习而又想考试及格,这件看似矛盾实则情理之中的事情导致的。这种不安作为一种必然现象仅出现在考试前夕,在面临短暂的不安和考前的胸有成竹时,我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前者,因为这种不安会随着考试的结束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后者却需要付出一个学期生活在学习重压下的代价。

为了避免不及格现象再次发生,我开始夜以继日地在通宵教室学习。学校为了拯救一批像我这样平时不学习却不自暴自弃的学生,在考试期间开设了通宵教室,以便让我们临阵磨枪不快也亮。利用好这几天,就会在几天里掌握一个学期所学的内容,但我还是会在走出考场后将它们忘得一干二净。

以往是我陪周舟在教室学习,现在却是周舟陪我通宵达旦地复习。我们身边放着饭盒、暖壶和若干袋方便面。每到深夜,我肚子饿了的时候,周舟就会放下手中的书本,给我泡一包方便面,在我吃完后她又会去水房刷饭盒。

周舟这样做是为了帮我节省时间,以便更高效地复习。她说:“你抓紧一切时间看书,多考一分是一分。”

的确如此,对周舟来说,她现在复习是争取减少扣除的分数,而我的复习(不能称之为复习,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学习过)是在争取通过一分一分地累加,达到六十分。

周舟没有必要像我一样全身心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之中,书中内容对她来讲,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所以,她会一边吃锅巴,一边捧着课本或小说若无其事地看上几眼。我在看书的过程中困难重重,心情极其烦躁,因此周舟吃锅巴时发出的清脆声音只会加重我的烦躁。周舟非常理解我的心情,她会把锅巴含在嘴里,等待它慢慢变软,再轻轻咀嚼。我有时会把注意力从书本转移到周舟吃锅巴的样子上:她趴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从食品袋里捏出一片黄澄澄的锅巴放进口中,片刻后,紧闭双唇将那片锅巴悄无声息地吃下,然后再将指尖放到嘴边舔一舔。我看得怦然心动,也想舔舔那根捏锅巴的手指,尝尝它究竟是什么味道。

28

材料力学考试前夕,我弄到了一份试题。这学期“材力”考试分成理论和实验两部分进行。那天我们去实验室进行实验部分的考试,屋内有一台电脑,我想这里面一定存有对我们有价值的东西,譬如说考试题。

实验过程中,老师离开实验室去楼道抽烟,趁此时机,杨阳守在门口观察风吹草动,我打开电脑,顺利找到期末考试题,并将它存入齐思新的软盘中,又在老师返回前及时关闭了电脑。其余同学都在专注地做着实验,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一举一动,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尽管弄来考试题,却没有答案。面对陌生的试题,我们仨谁也不会做,试卷的价值没能得到体现。于是,我们找到张超凡,让他写出一份完整答案,然后我们只需稍费脑筋,把答案背下来即可顺利通过考试。但张超凡对这些试题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又找来另一个成绩优秀的同学,两人取长补短,拟出了一份基本正确的答案。当我们把答案拿到手的时候,全系三个班的学生早已人手一份了——这份试题一传十,十传百,成为全系皆知的秘密。

有了这份试题,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考多少分就考多少分。在全系同学均取得优异成绩后,我深感事态的严重性,因为此事的罪魁祸首是我。

果不出我所料,我不但没有被知恩图报,反而被某个见义勇为的同学告诉了老师,被招至办公室审问。

我决定以坚决不承认来否认自己对此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老师仅是道听途说而已。我若无其事地走进老师的办公室。

“知道我找你来什么事吗?”老师企图开门见山地让我承认犯罪事实。

“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你的材力考了多少?”

“六十八。”我早已料想到事情会演变如此,所以在答卷的时候有所保留。

“有人说你考试前找来一份试卷,有这回事吗?”

“试卷?没有。如果有卷子我能才考六十八分吗?”

“这次考试难度不小,可是居然没有不及格的。”

“这说明您教得好。”

“我教得再好也应该有不及格的呀!”他居然敢承认自己教得好。

“除了您教得好,还有我们自己的努力。我考前两天两夜都没怎么睡觉。”

“你应该知道欺骗老师和偷试卷的后果。”

“不论什么怎样,都与我没关系。”

老师对我的矢口否认无可奈何,说:“既然这样你就先回去吧。如果让我查到,我不会轻饶这个人的。”

“你尽管重罚。”他的恐吓对我毫无作用。

后来这件事情就此不了了之了,老师根本没有把它追查到底的愿望和能力。

29

王非庶

“材力”考试就这么偶然地通过了。我和周舟依然在为后几门考试苦苦煎熬,我们占据教室的一角,旁边摆放着水壶和饭盆,还有一个枕头,无论谁学困了,就躺在后面的桌子上休息片刻。当还剩下最后一门《邓小平理论》(简称邓论)考试的时候,我们实在坚持不住了,便回到各自宿舍修身养性,准备精神饱满地将最后这门考试拿下。

我回到宿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睡觉。这门考试有三天的复习时间,足够我睡个痛快。

当我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听见齐思新在对杨阳发牢骚:“操,总说共同富裕,可有人早就开上了‘宝马’,我却连‘夏利’都没有!”齐思新在对书中提到的“共同富裕”大发感慨。

“你的标准也太低了吧,难道有了宝马就等于先富起来了吗?简直是鼠目寸光。”杨阳将书扣在桌子上,点上一根烟。

“那你说什么才叫富裕?”齐思新也合上了书。

“至少要有两辆宝马才叫富裕。为了这个目标的早日实现,我们从现在起就要好好学习,‘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只有生产力发展了,经济才能发展。到那个时候,我就不抽两块五一盒的‘都宝’了。”

“那你抽什么?”

“我抽十块钱一盒的‘都宝’。”

预料之中,邓论被我轻松过关。

期末考试终于过去,犹如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结束,尸体遍布山冈,鲜血染红大地。一想到复习期间那些不眠的夜晚,我便有如重温那心惊胆战的过程:每当夜幕降临时刻,我对第二天的考试科目还是一无所知,随着夜色的加深,我把课本一页页地翻过,在这个过程中,我要靠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扛下来,否则就会崩溃;天快亮的时候,也是我困倦至极的时候,我会跑进厕所用凉水疯狂地冲击脑袋,再灌满一肚子凉水坐回到教室,继续将剩下的几页书看完。

这个时期,我每天都处于极度亢奋中,心脏跳动急剧加速,手在答题的过程中哆嗦不止。直至考试结束很久后,我身体的各器官才恢复到正常状态。

尽管在这次考试中我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仍没能获得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依然有不及格科目。我难以逃脱补考的命运,虽然没有满载而归,但能活着考下来已实属不易。

刚走出考场,我便将那些为了应付考试而死记硬背住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我不知道学习这些东西究竟有何意义,它们不会伴我一生,更不能理解学校为何偏偏要让我们学习这些终将被遗忘的东西。

30

寒假前夕,我到图书馆借了一些书,希望以此度过漫漫寒假。面对琳琅满目的书架,我有些束手无策,不知究竟借哪些书好。

我在书架上看到一本十七岁少年写的小说,据说此书为该少年挣得百万元人民币,也不知书中写些什么,竟然如此利润不菲。摆在这本小说旁边的是一本名为《致××》(××就是那个出书的少年)的杂文集,我对其中内容颇感兴趣,便将全书粗略浏览了一番。原来是十几名道行颇深的老作家、老评论家和老教授,对该少年出书现象妄加点评。老学者们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社会对他们的不公平,其语调和目的可以归结如此:一个少年通过出书挣了那么多钱,怎么花?老学者们的迷惑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这钱又不是他们的,何必煞费苦心,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尽管他们把出书挣钱看做是一件并非崇高的事情,可他们却又为何推出这本《致××》呢?难道不是为了挣钱吗?或是真的为了警示后人?

最后,我只借了一套《平凡的世界》。在这个物欲横流、纷纷扰扰的新世界,我只有做出如此选择。

寒假里,周舟和她的父母回山东老家过年。我整日待在家中,靠看书打发无聊的时光。除此之外,我与韩露又联系上了。

31

高中同学的聚会上,韩露喝了许多酒,我看出她心中隐藏着苦闷。聚会结束后,我挽着韩露把她送回家。

韩露并没有醉得很严重,完全能够自己回家,却提出要我送她回去。看着韩露神情憔悴的样子,我搂住她的肩头,在她不坐车的要求下,我们沿着街边踱步回到她家。

韩露的家里没有人,她父母都已出差去了广东。进门后,韩露一头倒在沙发里哭了起来。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不知何事让她如此伤心。

我去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递给韩露,示意她擦去眼泪。韩露接过毛巾,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泣不成声地向我哭诉这一年中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

韩露被那个上海男生轻而易举地说服,与他上了床。正当韩露被那个家伙的花言巧语所蛊惑,以为能够毕业后同他天长地久的时候,他却主动提出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与家庭所在地相距遥远,于是便无情地弃韩露而去。韩露被这个意料不到的残酷事实折磨得痛不欲生,学习成绩急剧下降。老师在不了解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屡次找韩露谈话,却无关痛痒;同学面对韩露的痛苦样子,不闻不问,置若罔闻,只管忙于自己之事。韩露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冰冷的世界,对生活丧失了信心,于是萌发了自杀的念头。一天,趁宿舍同学都去上课的时候,韩露从枕头下面摸出准备已久的刀片,悄悄地割开自己左手的脉搏。顷刻间,殷红的鲜血涌出皮肤,沿着手腕向下流淌,染红了床单……

这时,一个跑回宿舍取作业的女生推门而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她片刻清醒过来后,立即拨打了急救中心的电话。急骤的笛鸣声由远及近,驶入校园,韩露被送到医院,得救了。

我挽起韩露左手的衣袖,看到一条长约五厘米的伤痕触目惊心地趴在她腕上。我的心里一阵刺痛。

想起高三放学后的每个傍晚,我的右手挽着韩露的左手,我们徘徊在华灯初上的北京街道,谈学习、谈生活、谈理想。如今,我们的手不再是当初的模样,它记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与爱恨交加。岁月的流逝改变了每个人,我们无法再回到从前,只能任时光继续改变我们。

韩露说她累了,想到床上躺一会儿。我把她抱上床。躺下后,韩露闭上眼睛,看着她脸上清晰的泪痕,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这时候,韩露睁开眼睛,指着床边对我说:“坐这儿。”

我坐下来。

“抱抱我好吗?”韩露凄楚地说。

我不知如何是好。

韩露看出我的顾虑,说:“听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看出韩露的失望,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于是俯下身去,伸出胳膊搂住她。韩露双臂紧紧搂着我,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又一次委屈地哭了起来。泪水浸透了我的毛衣、衬衣,湿润了我肩膀的皮肤,凉凉的。我下意识地将手指穿过韩露的头发,抚慰着她。哭声渐渐小去,转为抽泣。最后一切声音全部消失,屋里死一般的寂静。我以为韩露睡着了,便想抽出搂着她的胳膊。

“别拿开。”韩露并没有睡着。

我只好把胳膊再次搭到韩露身上。

“搂紧点儿。”

我搂紧了些。

“再紧点儿。”

我把韩露搂得更紧。这时韩露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忧伤。

我抚摸着韩露的脸颊,她再次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眼中滑落。

“我想让你吻我。”韩露闭上眼睛等待。

我贴近她的脸颊,感受到她的呼吸,然后将嘴轻轻贴在她的嘴上……

“今天别走了,陪我住一晚好吗?”韩露说。

“……”

“我一个人害怕。”韩露死死地抱紧我。

寒假里,我隔三差五地接到韩露要我去找她的电话,她的情绪正趋于稳定。我总会给她讲些有趣的故事,笑容也因此经常浮现在她的脸上。但当我抚摸她左手那条伤疤的时候,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32

周舟始终不知道韩露的存在,她曾经多次问我,在她之前我和几个女孩好过。我当时斩钉截铁地说,一个也没有。周舟说她不相信,我说情况就是如此。她让我实话实说,并说自己不会计较前嫌的。我说既然你不计较前嫌为什么还要盘问。她说看来你还是有,快告诉我,你一共和几个女生好过。我依然一口否认说,真是一个都没有。周舟穷追不舍,继续发问。我意志坚定,矢口否认。到了最后,我们都累了,便搂在一起倒头睡去。

一觉醒来后,周舟的第一句话就是:“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和几个女孩好过?”

“一个也没有,真的!”

“我不信,你高中是怎么过来的?”

“混过来的。”

“你既没有好好学习,又没有好好恋爱,你是怎么把高中三年混过来的?”

“瞎混呗,一眨眼就毕业了。”

“不许骗我,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是我第一个男朋友。”

“没骗你,你也是我第一个女朋友。行了,别说了,接着睡吧!”为了避免周舟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在她醒来后哄她再次睡去。

33

开学前几天,韩露对我说:“明天我就要回上海了。”当时我正坐在沙发里抽着烟,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很突然。

“什么时候的火车?”

“这次坐飞机回去,我忍受不了漫长旅途的煎熬。”

“自己走?”

“和爸爸一起走,他正好去上海出差。”

“用我送你吗?”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悄悄地走。”

“回去后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

我抽完那根烟后,韩露说:“你走吧,一会儿我父母就回来了。”

我再次感到意外,这是韩露在这些天里第一次主动要我离去。我不解地看着她。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和我的关系。”韩露感觉到用词不当,立即补充,“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

的确如此,我和韩露只能称为同学,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不足以说明什么。我站起身,准备离去。

“我还没看过你女朋友的照片呢!”韩露坐在我身后说。

“没什么可看的。”

“可是我想看。”

“没带在身上。”

“没关系,等我下次回来再给我看。”

“好的。”我不知道是否该说些祝她再找个男朋友之类的话,只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

韩露站起来送我。当我正要打开门的时候,韩露从后面紧紧抱住我,脸贴在我的背后。那一刻,我即将伸出去开门的手缩了回来,我们定格在门口。我感到韩露的抽搐。

我转过身,左手揽住韩露的腰肢,右手抚摸着她的脸庞。片刻后,韩露擦去脸上的眼泪说:“好了,你走吧。”

我轻轻地吻了韩露的额头,转身走出房门。出了楼道,迎面扑来的冷空气并没有使我平静,不知韩露是否正站在窗前,看着我远去的背影。

我没有回头向窗口张望。

这个冬天北京很冷,即使在春节过后,行人们仍穿着厚重的羽绒服。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静静耸立在道路两旁,车辆如水般穿梭不止。光秃秃的树木包裹着深褐色的树皮,道路旁的铁栅栏已经油漆斑驳,等待着焕然一新。

34

周舟回到北京恰与韩露离开北京是同一天。面对着满心欢喜向我走来的周舟,我思如潮涌。寒假发生的事情让我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我对眼前的情景产生了幻觉。

“想什么呢?”周舟挽住我的胳膊问道。

“想你呢!”我随口应道。

“哪儿想?”周舟笑问。

“哪儿都想。”

“真的?”

“真的!”

开学前,我再次坐到补考复习班的教室里,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杨阳、齐思新、赵迪和陈铭等人。这门课是机械原理,老师姓李,三十多岁的在读博士。他的脸庞可以用满面红光来形容,青春痘和酒糟鼻遍布在他那张并不幅员辽阔的脸上。此老师眯着一双未婚青年常有的色迷迷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对异性的欲望。

此老师属于典型收礼不办事的人,收了我们每人八十元钱的报名费,却不肯透露一点考试题。补课的三天里,他只是将课本从头到尾简略地过了一遍,让我们这些把希望寄托在补课班的学生大失所望。这种感觉有点儿像老光棍儿花钱看脱衣舞表演,却没有想到,舞台上的艳丽小姐在扭动了半天腰肢后,脱下的竟是外衣。

李××在最后一堂课上说:“同学们,还有什么疑问请提问。”

杨阳站起来说:“老师,您能不能给我们讲一些紧扣考题的内容?”

“我已经说过了,考试范围不会超过我所讲过的内容。”

“这个范围太大了,复习不过来。”杨阳说。

“那你这两天就不要睡觉了,抓紧时间复习吧。我想你上八十分有一定困难,但及格还是可以的。”

“我的目标就是及格,可我现在的水平连一分都拿不到。老师,我身体不好,不能缺觉。如果头天没睡好,第二天就会头晕耳鸣、恶心干呕、心跳加速、血压升高,这病我从小学就有了,一直没治好,大把大把地吃药,比饭吃得都多,就是找不着病根儿。”

“你不要强调这些客观因素,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们自己不学,我也没有办法。”

“老师您高抬贵手,给我们一个通过的机会。”

“机会已经给你们了,是你们自己不好好珍惜。为什么期末考试,全班那么多同学都及格了,偏偏就你们几个没过?”

“当时我们比较幼稚,思想不成熟,没有认真对待。”杨阳摆出一副忏悔的样子。

“我看你们现在也没有认真对待,后天就考试了,书还跟新的一样,你们整天干什么呀!”

“老师,我们想请您点中要害,考试题是您出的,您能不能告诉我们都考哪些内容?”

“试题是我出的,但现在一时想不起来。”

“您再好好回忆一下,当时您想考什么,不想考什么?”

“好像都想考。”

“啊?都考!这也太多了吧,这么厚一本书!老师,我帮您回忆回忆,譬如说这道题考不考?”杨阳指着书中的某道例题问。

“考试内容全在书里,你们把书看懂了就能过。”李××继续说着废话。

“老师,下次补考是什么时间?”我问道。

“下学期。干什么?”李××疑惑地问。

“我们现在就回去复习,为下次补考做准备,这次考试恐怕没戏了。”

“自暴自弃对你们没有好处!”

“如果我们现在还没有自知之明,那才是愚蠢。”我辩解道。

“你们可以复习嘛,毕竟时间还是有的。”

“可是我们能力有限,跟您实话实说了吧,对这门课我们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一些不负责任的老师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你们自己放任自流、不思进取,才造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这是对你们好,培养你们自身的能力,以便帮助你们顺利走上工作岗位。到那个时候,你们会感谢我的。不过我并不求得到你们的感谢,只要你们心中记得今天我说的这番话就可以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我不敢相信这番话竟会出自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教师之口。

“好了,你们自己看书吧!”李××看见陈铭举手提问,便快步走到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几乎是脸贴脸地绘声绘色地给陈铭讲题。

这门课考试的时候,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无所事事地看着李××在考场内走来走去,并不时地站在陈铭身旁看她答题,还用手在她的卷子上指来指去,及时点出陈铭卷子上的错误。

最后,期末考试是四十三分的陈铭,居然在补考中获得八十六分的成绩。齐思新、赵迪等几名男生的名字颇为女性化,因而也受到李××的青睐,也顺利通过,而我和杨阳再次双双落马。

35

开学的第一天,我在改过自新的激励下于早七点穿衣起床。洗漱之后,和周舟吃了一顿近半年来我在学校的第一顿早餐。为了保证课堂上的精力充沛,我特意在吃完一个鸡蛋后又买了一个。在我剥开第二个鸡蛋壳的时候,我想,如果今天不认真听老师讲课的话,我不仅对不起下这个蛋的老母鸡,也对不起这个尚未孵化出生命便被煮熟的鸡蛋,对不起饲养场的工人,对不起给我钱买鸡蛋吃的父母,对不起养育我父母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对不起共产党领导下的改革开放给人民带来的幸福生活和祖国的大好形势……

吃完鸡蛋,我和周舟在相互勉励新学期要有新气象后,背着书包奔赴各自教室。

我颇为欣赏大学的课程设置,每门课程只需学习一个学期,前面的功课学得再糟糕,也不意味着无法在日后的学习中取得优异成绩,有利于我随时可以在每学期初给自己树立本学期一定要把功课搞好的信心。今天早上,我睁开眼后,就不止一次地在心中反复念叨这句话。

第一节课是工程材料,老师是一个刚刚毕业的青年女性,年龄最多大我们五六岁。我拿出笔记本全身心地投入于听讲中,跟随老师认真抄写笔记,一时间竟然忘了对这门课产生一见钟情式的厌恶。

专心听讲能够感觉不到时间的漫长,在我意犹未尽之时,下课的铃声已在耳边响起,我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笔,匆匆忙忙地去厕所小便。早上我喝了一大碗粥,现在经过一节课的消化吸收,到达了它的最后位置——膀胱,造成内急。

小便完后,正巧碰见杨阳迎面走进来,他问我:“带烟了吗?”

我在感慨杨阳新学期为何还是如此一副德行的同时,掏出烟,并且给自己点上一根。

杨阳说:“我看你上课听讲挺认真的。”

“对,这学期我要努力学习。”

“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这是发自内心的,你也赶紧迷途知返吧!”

“真正执迷不悟的人是你,老师抄的笔记在书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一字不差。”

“真的?”

“没骗你,不信你回去看书。”

抽完烟,我回到教室对照了笔记和书中内容,果然一模一样。我仰天长叹:“我费他妈这么大劲干什么!”

第二节课,我便不再抄笔记。我注意到原来老师是先低头看一眼书,再将书中内容抄到黑板上,同时以朗读课本算作讲解,与其这样听讲不如自己回去看书。

我顿生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刚刚树立起好好学习的愿望受到莫大讽刺。我看了一眼杨阳,他正望着窗外走神儿,也不知在遐想些什么。全班同学都意识到老师的讲课是毫无新意地对课本的复制,因此没有几个人在听她讲课,连张超凡都趴在桌子上自己看书。

我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抄课本之际,从后门悄悄溜出,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叫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杨阳,腋下正夹着书包。

“你丫走怎么也不叫我一声。”杨阳追上来说。

“我怎么知道你也要走。”

“我什么时候不想走过?听这个老师讲课真没劲。”

“你听哪个老师讲课有劲过?”

“目前没有!”

我和杨阳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不时有教授的高谈阔论从某间教室传出,还有的教室传来学生在底下如蝇般“嗡嗡”的声音和老师站在讲台上声嘶力竭的喊声:“静一静,静一静!同学们,我们现在是在上课,请你们认真听讲,不要喧哗。”“嗡嗡”声立即消失,三秒钟后,“嗡嗡”声再次从这间教室传出。

这时,另一间教室传来一个让我熟悉又厌恶的声音,我和杨阳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李××老师又在这里误人子弟。我们认为现在是报他使我们二度沉船之仇的时候了,我和杨阳经过一番商量,决定让他遗臭万年。我们站在这间教室门口,我高呼一声:“李××!”杨阳大喊一声:“傻B!”我紧接着又喊一声:“李××!”杨阳再次呼应:“臭流氓!”

此刻,李××正在绘声绘色地给学生们讲课。由于今天是开学第一天,他第一次给这个班的学生上课,黑板中间位置突出地呈现着白粉笔写出的三个大字:李××。这一定是他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写上去的。

显然,下面的学生一定会通过黑纸(黑板)白字得出结论:被我们骂作“傻B”和“臭流氓”的那个人就是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位人民教师。

李××听到我们的奋力喊叫后,先是身体一阵痉挛,脑袋似乎一下子憋大了许多,脸涨得通红,酒糟鼻和青春痘被底色衬托得不再鲜明。他把课本向身后一扔,怒发冲冠,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大有要将我和杨阳当场击毙的气势。但我们早在他开门之前,就已经消失在楼道的拐弯处。我们疯狂地蹿下楼梯,身后还有“有种的别跑,明人不做暗事”的吼叫声传来。

逃出教学楼,心情异常舒畅,我们人手一根烟走在寂静无人的校园里。一个严重的问题出现在头脑中——我们还没有通过李××的课,如果让他知道是我们辱骂了他,他定会有仇必报,无论我们的试卷答得多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写上五十八或五十九这样的恶心分数,让我们遗憾终身。

这个念头在我们头脑中缠绕了近一年,好在一年后李××从学校的教师队伍中消失了,不知道是另觅高就、远走高飞了,还是他的恶劣品质被人揭穿,学校为民除了害。总之,李××的离去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就像当年人民铲除了“四人帮”。我和杨阳受到莫大鼓舞,半年后,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此课的考试。

第三四节课是体育,我选修的项目是“健美”,这主要出于周舟的意愿,她希望我通过一个学期在杠铃中的摸爬滚打,一改往日的弱不禁风。我曾多次开导周舟说:“是不是爷们儿不体现在身体是否彪悍上,关键是要有一种精神,空有一身傻力气顶多算是一介莽夫。”但无论我如何劝说,周舟仍旧执意要我去练健美。她说,你如果真是一个老爷们儿,就不要为这么一点儿小事争来争去。事已至此,为了给周舟做出我的的确确是老爷们儿的表率,我只好硬着头皮去练健美。

健美老师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小老头,他在课上向我们阐述了自己制订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健身计划,其核心思想是,男人练健美就要练得肌肉发达,这个过程就好像是焊接铁管。首先,要高强度练习,这样容易造成肌肉撕裂,如同一根完整的铁管从中间断开;然后,在肌肉撕裂的当天,要多吃水果、蔬菜、鸡蛋和肉类,这样有利于为肌肉撕裂部位的组织再生提供足够的营养,此过程又如同将两截断开的水管焊接在一起。下面这个比喻就是该老师理论思想的精髓之处:水管的焊接处总是要比其他部位粗一些,也就是说,肌肉的撕裂处通过组织再生会变得强壮,这就是肌肉发达的奥秘所在。

听了这些不着边际的理论,我对自己未来的体形彻底失去了信心。如果周舟知道我将以何种方式训练肌肉的话,她一定会比孟姜女还痛苦的。我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为何此老师脖子比下巴还粗,说话吞吞吐吐,已经不能做到言达其意了,所以我们听他讲话需要充分展开想象力去尽量领会精神。这种现象证明他正在把自己往老年痴呆的方向训练。

此老师还说,期末考试内容中的一项就是,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后站在全班同学面前,让大家评论你的肌肉是否发达,老师再根据大家的评论打分。为此,我平日里经常赤裸裸地站在周舟面前,问她:“你看我的肌肉还不错吧!”周舟捏着我的胳膊说:“挺好的,全是疙瘩肉。”

考试还有一项内容是卧推杠铃,谁推的杠铃重谁的分就高。我没敢刻意训练,因为卧推杠铃锻炼的是胸大肌,我曾亲眼目睹与我一同上课的一名男同学把胸大肌练得在松弛状态下好似妇女的乳房。

此项考试前夕,我回家住了一个星期,让我妈炖了一大锅牛肉,足足吃了七天。这七天里,我尽量减少大便次数,以便充分积攒能量。考试的那一天,我不仅憋了一身力气,还憋了一肚子的屎。我推起五十五公斤的杠铃,坚持了五秒钟,勉强过关。老师在一旁激励我说:“再多坚持一秒。”可我还是颇令老师失望地放下了杠铃。如果不是我担心继续用力,屎就会涌出身体的话,再多坚持两秒钟也是没有问题的。

36

下了体育课,和周舟吃过午饭,我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将被子蒙住脑袋,昏沉沉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困,估计是春困开始了。

一觉醒来时已是两点十分,我点了根烟,挎着书包去了教学楼。

我走进教室正好赶上第二节课,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正坐在讲台后面,拿着一把小木梳子梳理着他那几根油光发亮的头发。此老师的发型是典型的“地区支援中央”,脑袋顶已经光秃秃得像个屁股蛋子,而四周黑白相间的毛发却郁郁葱葱,长势良好。为了让四周力量足够强大地支援到中央,此人头顶周边的头发长了很长。他把头发分做两股,像环山公路一样分别沿脑前和脑后盘绕一周,将寸草不生的中央地带覆盖起来,做到了表面上的共同富裕。

每当此老师讲至情绪激昂时,那股头发便会从脑门脱落,垂在脑袋一侧,看起来很像一个匈奴人。

我从摆在同学课桌上的课本了解到,这门课是“机械设计”,此老师正在讲述摩擦力的相关内容。他让我们伸出双手,掌心相对,两手并拢,快速摩擦半分钟,然后闻一闻自己的掌心。

“是不是有一股臭鸡屎味儿?”此老头奸笑着问道。

我对这门课的兴趣顿时全无。

晚上,我和周舟还有杨阳、郝艾佳去上选修课。这学期我们都选了“性健康教育”,这门课对我们的重要性就如同给农民兄弟讲述如何高产。

起初,周舟和郝艾佳并不好意思选修这门课,但当她们走进教室发现女生比男生还多的时候,便大大方方地坐在前排,掏出笔记本,说要把老师的讲课内容全部记录下来。既然她们两人如此认真对待,我和杨阳就没有一丝不苟的必要了,到时候只要她们将学到的知识灵活运用到实践中即可。所以,我和杨阳就坐到后排自娱自乐。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郝艾佳忽然举手示意老师。老师问她什么事,她捂着肚子说:“拉屎!”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当时杨阳正在看书,听见一个女生说出那么直白的要求,也跟着笑起来。当他抬起头看见郝艾佳手里攥着手纸向门口匆匆跑去的时候,不禁没有了笑声,笑容还僵持在他涨红的脸上。

课间,我站在楼道里抽烟,见杨阳把郝艾佳拖至无人处,责问她为何那般庸俗。郝艾佳毫不示弱,她提到了另一件事情,就是寒假里杨阳把郝艾佳带到宿舍乱搞,郝艾佳闭着眼睛任杨阳在身上蹿上蹿下,突然杨阳停止了动作,郝艾佳睁开眼睛问他怎么了,杨阳对身下的郝艾佳说:“不行了,我得先去拉泡屎,真的憋不住了。”郝艾佳一怒之下将杨阳掀翻下床,杨阳匆忙中错穿了郝艾佳的内裤,拿着一卷手纸直奔厕所。直至今日,郝艾佳对此事仍旧耿耿于怀。这段不光彩旧事的提及,引发了杨阳对郝艾佳的厌恶,他留给她一句话,“你现在越来越像个泼妇了”,便拂袖而去。郝艾佳看着杨阳的背影,喊道:“我本来打算跟老师说‘我要拉稀’的!”杨阳听到这句话,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晚上听了“性教育”这门课,或许是因为生活环境相同,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夜里我和杨阳不约而同地遗了精。遗精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换内裤。我睡眼惺忪地下床去找干净内裤,我的衣服全部放在行李包内,而我的包又放在宿舍的壁橱里。当我打开壁橱的门时,发现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正在蠕动,着实被这景象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瞧,原来是杨阳正赤裸裸地撅着屁股找东西。杨阳从他的包里翻出一条内裤,看到我后还客气地说:“你好!来了!”

我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句:“好!”

“怎么样,量多吗?”

“还行!”

“你来吧!”杨阳走出壁橱,给我腾出空间,几乎是双脚同时离地穿上了内裤,再爬进被窝继续睡觉。由于壁橱内暗不见光,再加上我暴露在空气中难耐寒冷,所以,我在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内裤后,只好勉强穿上一条夏天的大裤衩,匆忙钻进被窝。

37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见张超凡正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新闻,饭盒里盛着一个鸡腿。

我以为电视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便说:“大早晨起来就吃鸡腿,腻不腻呀!”

不待张超凡回答,只听电视里的女播音员说:“欢迎您收看中央电视台的午间三十分节目,我们明天再见!”男播音员点头微笑道:“再见!”

我想一定是昨晚的梦遗导致了身体疲乏以至于长睡不醒。这时,我想起杨阳,抬头一看,他正趴在被窝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口水从他的嘴角缓缓流淌出来,一直延伸到枕巾。枕头下面,他那条换下来的内裤正安详地掖在那里。

下午的课是“法律基础”,我在老师点完名后,趁她低头之际悄悄溜出教室。此举令我稍有后悔,因为溜出教室的不只我一人,包括杨阳、齐思新等人在内足有十几人。张超凡下课回来告诉我们说,当老师抬起头看到那十几个空座位时,自言自语道:“我国的法律什么时候才能管制学生不来上课呀!”没有溜走的学生一致主张老师再点一次名,老师没点。那些学生无不抱怨。老师说:“法律只能使人犯罪被捕后得到惩罚,却不能阻止人犯罪,这就是法律的被动之处,也是我作为‘法律基础’课老师的悲哀!”

我回到宿舍依旧无所事事,但宿舍却是我最迷恋的地方。在这里,我能够躺在床上边看小说边抽着烟,累了的时候想睡就睡,怡然自得。

我在宿舍的生活中心就是一张床和一排钉在墙壁上的书架。床上的物品除了一条永远不叠的棉被还有一双双掖在枕头下面的脏袜子。那条棉被会因为夏季的到来而被换成毛巾被,又会因为夏季的过去而再次出现;那些脏袜子会被我在仅剩下一双干净袜子的时候一洗了之。书架上面堆满了我的至爱,一盘盘打口或不打口的歌带,它们中一些比较大众化的经常会不翼而飞。除此外,书架上还凌乱地陈列着几根只抽了一半的烟头,因为周舟经常会在我抽烟的时候在楼下喊我,这时我便不得不掐灭手里的烟,但又舍不得丢弃,只好随手放于书架上,久而久之,那些烟蒂就形成了不小的规模。日后,无论哪个同学遇到没有烟抽的日子,都会从我的书架上信手拈来,挑一根最长的解无烟之渴。烟头中间夹杂了几根卷曲的毛发,它们来自杨阳的下体,是从上铺掉下来的,伴随毛发的越来越多,我对杨阳变成秃鹫的忧虑与日俱增。书架上另有唐诗、宋词、元曲各一本,旁边摆着一本盗版的《史记》。这本《史记》是我从学校的书市上以五元的价格买来的。我结合自己在中学时代对一些名篇的深刻记忆,发现这本书与之相关的内容居然只字不差,根据以点代面的经验,这本书看来物有所值,只是书中的纸张有些柔软且半透明,可跟手纸相媲美,这不失为它的另一妙用。在某一时期,司马迁那厮曾激励过我——他被施了宫刑还能坚持《史记》的创作,我有什么理由因为生活中的一点点儿苦闷而整日愁眉苦脸、委靡不振?但又一转念,他之所以如此专注《史记》的创作,是因为宫刑使他失去了生活中的许多乐趣和终身幸福,不敢再对未来抱有任何奢侈之心,无奈中在暗地里流下许多眼泪,心想:我除了做点儿抄抄写写的活计还能干什么呀,只好潜下心来,开始《史记》的创作。于是他采用倒叙的手法,先从汉武帝写起,逆历史长河而上,写到哪儿算哪儿,却没想到自己的生命异常顽强,直至写完黄帝方才结束,掐指一算,居然在历史长河中翻腾了几百年,故命名曰《史记》。

司马迁的《史记》给我带来了创作灵感,我有一个伟大的设想,决定查阅各朝代民间流传的不同版本的稗官野史,写一本《史妓》,书中人物将会涉及如下:

《李娃传》中的李娃,《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美娘,《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大宅门》中的杨九红等。鉴于娜娜和羊脂球的身上没有中华民族血统,所以暂且不被列入此书。

杨阳在得知我有如此想法后,拍手称快道:“一股高潮将在老干部中间掀起,这本书一定倍儿受他们欢迎。”

我决定将这部书写成现实主义作品,让它建立在真实生活基础之上,为此我需要走访各烟花柳巷,穿梭于北京的八大胡同与歌厅、小发廊之间。我也将采用本纪、列传、世家等形式按人物身份、功绩分别作传。杨阳说:“为了这部作品的早日诞生,你采风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我会帮你收集更多人物的性格。”

后来,这部作品尚未动笔就由于学习、生活的压力而被搁浅了。

38

乐队又恢复了排练。钟风索性不再去学校上课,凭借他妈与某医院院长当知青时曾在一个村子插过队的关系,开来一张病假条,平日可以不去上课,只要期末考试顺利通过,仍可继续升级。从此以后,钟风便寄居在我们学校,只要我们哪个同学回家住,他就睡在人家床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俨然就是一个盲流。后来,许多床的主人不约而同地闻出他们的床铺上有一种特殊气味,这是由汗水、口水、香水(钟风经常与何乐保持身体的亲密接触)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些有洁癖的床主,为了禁止钟风在自己床上睡觉,减少了回家次数,为此,他们不得不放弃周末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只身一人,独守空床。

乐队排练热情空前高涨,没有一人因故缺席排练,大家的态度极为认真。然而,有一首歌在我们练了两天后仍没能拿下,不是齐思新的鼓打飞了就是我的节奏吉他没跟上,或是杨阳弹起贝司来把歌唱跑了调,还有钟风的主音吉他,总不能及时加进来,却在不该结束的地方突然消失。

我们练了一遍又一遍,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还是找不到默契配合的感觉。后来我们分别跟着节拍器一小节一小节地练习,终于发现问题所在——基本功不扎实。于是我们便分头练起基本功。钟风每天待在我们宿舍里练习三连音、四连音、五连音直至十三连音;齐思新一有工夫就拿着两根鼓棒敲自己的枕头,脚还在地面上跺个没完没了,楼下宿舍的同学上来找过好几次,但齐思新就是不给他们开门,依然拼命地挥舞着四肢;杨阳练习在说话的同时手指可以打出各种拍子;我每天跟着节拍器练习下拨,当节拍器的速度被我调得越来越快的时候,我已经养成了右手随便拿起一个什么东西都会哆嗦不止的习惯。

经过两个月的艰苦训练,我们的乐队居然成为学校乐坛上一支技术型的实力派乐队(因为我们长得都像实力派),一时间名声大振,威震四方。乐队在学校演出的机会逐渐增多,各院系举办活动无不邀请我们前往,一种“腕儿”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学期,学习任务依然艰巨。根据国家教委的规定,本科生必须在毕业前通过国家英语四级考试,方可获得毕业证书。

一时间,全班同学的理想无一例外地转变成在英语四级考试中取得好成绩。我和杨阳的目标是及格即可,张超凡为之努力的方向是考八十五分以上,拿四级优秀成绩奖学金。班里掀起了史无前例的学英语热潮。

张超凡每日清晨寻得校园的僻静角落,大声朗读英文课文。一些晨练路过的学生和扫街妇女纷纷扭头观看,像看怪物一样。但张超凡依旧旁若无人地读得兴致盎然,口舌生津,面色红润,并美其名曰此种学习方法为“疯狂英语”。

杨阳曾有一个非常美丽的愿望,当北京主办奥运会的时候,他的英语已学有所成,那时候会有不计其数的外国人踏进北京这片热土,杨阳在此刻就要挺身而出,作为一名导游,除了带领老外们游故宫爬长城外,还要蹬着板儿车带老外们深入到北京胡同里的公共厕所。届时,北京城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将出现这样的情景:

杨阳光着被晒成古铜色的膀子,脖子上搭一条尚可隐约看出是白色的手巾,汗水顺着手巾不停地往下淌。杨阳蹬一辆擦得锃亮的三轮板儿车,车头挂两个黄铜铃铛,它们随车子的前行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响,声音飘荡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车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老外,男老外因为女老外不时将目光停留在杨阳绷紧的肌肉和上下起伏的臀部上而显出一丝不快,他不时地指东指西,企图把女老外的目光从杨阳身上转移到道路两旁古朴又不失现代风范的建筑上。

杨阳带着他们进了什刹海的某条胡同,将车停在一座由青灰砖垒成并在上部开有多扇窗户的小屋旁。杨阳跳下车,礼貌而友好地说:“Welcome to the toilet of Beijing(欢迎您来到北京的厕所)”老外诧异地看着这间破陋的房子,它的外墙壁左右各挂有一个画着小人儿的小铁牌,从上面斑驳的图像可以分辨出,右边那个穿裙子的画的是女人(国外通常画的是大胸脯的女人),左边穿裤子的画的是男人(国外往往画的是叼烟斗的男人),小铁牌的下面是分别用红油漆书写的两个宋体大字:女、男。杨阳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女老外引向右侧的女厕所,带着男老外进了左边的男厕所。男老外还没踏进厕所,就被迎面扑来的臊臭味熏得直皱眉头,连忙用手堵住鼻子,喊道:“No!No!No!”杨阳笑他没见过世面,身先士卒地拉开文明扣,洋洋洒洒地开始放水。尿水射到浸满一层黄色污物的池子内,水花四溅。男老外只好来到大便池,待他低下头时,眼中充满他人留下的秽物,他没有想到,在北京的厕所里居然能够看到他人拉出的屎是何模样。下面的秽物已经变黑,只有上面的一些还保持着黑、红、黄相间的本色,且有五颜六色的卫生纸夹杂其间。男老外看过这些东西后有些目眩,杨阳赶紧扶住他,说:“千万别在这里踏空,一失足会酿成千古恨的。”

男老外背对杨阳摆了摆手,杨阳松开他。男老外便毕后,忽听隔壁传来“哗哗”水声,他琢磨了片刻后会意地开怀大笑起来。那边传来女老外的声音:“Are you OK?”男老外冲那边喊道:“Fine,thank you,and you?”那边又微弱地传来“I’m fine,too”的声音。

杨阳为了这个梦想的早日实现,义无反顾地汇入学英语的浪潮中。他从家里拿来一盏应急灯,以便可以通宵达旦地学习英语。我夜里第一次醒来时,见杨阳的应急灯果然亮着,点点余光泄露在我的床铺上,我暗暗佩服杨阳说到做到。当我第二次起夜醒来时,杨阳的应急灯依然亮着,但上面却传来鼾声。我抬头一看,杨阳已将书扣在胸口上,睡得宛如死猪一般。我帮他关掉应急灯,他翻身吧唧了一下嘴说:“谢谢!”我明白了他白天信誓旦旦说要学个通宵的意思——他不通宵,只让灯通宵。

39

天气越来越暖和,柳树的枝条已经抽出嫩芽,春风吹过,柳条随风摇摆。一些不知名的鸟类栖息在校园的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我隐约感觉到体内涌动着一股莫大能量,正在伺机喷发。

每天中午,我和周舟吃过饭后便会独自一人去教室坐一会儿。空荡荡的教室内只我一人,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洒在我的身上和脸上,浑身暖洋洋的。有时,我会闭上眼睛,趴在桌上睡一会儿觉;有时,我会抄下午要交的作业;还有时,我会戴上耳机,听一会儿音乐;更有时,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求享受一会儿宁静,呆呆地坐在那里。

自从和周舟好了以后,我不再拥有单恋青年的苦闷,但还会时常感到孤独。在很多时候,我想远离人群,离开喧嚣的城市,去一个遥远又苍凉的地方。

40

我的二十二岁生日这天,我和周舟还有我们的同学在校外的一家饭馆庆祝。席间,不断有人与我碰杯,祝贺我生日快乐。在“生日快乐”的歌声中,杨阳端上来一个生日蛋糕,二十二根鲜艳的蜡烛插在雪白的奶油上,闪动出灿烂的光芒,不知能否照亮我二十二岁以后的路程。

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属于我的二十二个春秋一会儿就要随着蜡烛的熄灭而悄然流逝。回首这二十二载,我依然和赤裸裸地来到人间时并无两样。我在这二十二年里究竟做了些什么,收获了什么?我好像还在一事无成地生活着。

二十二年是如此短暂。

那天我的确喝多了,吐了不止一回。吐过后我不顾众人的阻拦,又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虽然我喝了许多酒,但却保持着神志的清醒。从吹灭生日蜡烛的那一刻起,我便开始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地生活下去。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想,二十二岁意味着我不再是一个懵懂少年,应该结束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二十二岁,对我来讲是一个残酷的概念。以后每当父母向别人说起我时,他们都要说:“我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面对如此场景,我总是愧不敢当。二十多岁的人总应该有所成就,而我却两手空空。

顾城,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写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这样的诗句;朱朝辉,二十多岁的农村小混混,已经骑着摩托车从黄河上空飞过;我的一个外地远房表兄,二十多岁已经儿女成双。这些人和他们的故事如同一座座里程碑,摆在我二十多岁的道路前方,拽着我拼命奔跑。

在我少年的时候,曾有过很多偶像,我总会拿自己的年龄与他们比较。当他们的年龄减去我当时的年龄差是一个很大数字的时候,我会心安理得地认为,毕竟他们比我年长许多,所以他们的功成名就与我的默默无闻均在情理之中;当年龄差这个数字愈来愈小,即将趋近于零甚至成为负数的时候,我便开始坐卧不安,心中涌动着悲哀。

就是在这一夜,我开始感觉到生活的并不轻松。

41

我的厌学情绪在此时达到巅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书本产生厌恶。并非我不热爱学习,导致我郁闷的是所学的专业,它竟是如此无聊,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大学里学习这些知识。我把大学设想得过于美好,而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却如洪水猛兽一般向我袭来,我来不及防备,就被扑倒在地。

每天与枯燥无味的课程打交道,生活在齿轮、减速器、力偶、弯扭强度、自由度、科氏加速度等这些生硬又毫无感情的文字里面,我感觉不到生活的意义。站在巨大的机器前,我感到人类正在放弃许多权利,把自己渐渐推入一个冰冷的世界。

使我不解的是,许多同学正在麻木地把这些课程学得津津有味、登峰造极。

42

能够使我从空虚中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就是运动。每日夜晚,我把周舟送回宿舍后便会去操场跑步。学校的操场在这学期铺设了塑胶跑道并种植了草皮,为了防止有人进行破坏,体育组的值班老师给进入操场的大门上了一把大铁锁,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因空虚苦闷而产生的异常强烈的跑步欲望——我会翻门而入。

此时正值五月中旬,天气并不热,但我会把自己跑得大汗淋漓,直至精疲力竭。只有这样我才会感觉畅快一些,才能将积聚在心中的苦闷发泄出来。只有我把自己搞得疲倦,才能在深夜中睡去。但第二天早晨,空虚和郁闷又在我的体内卷土重来,使我再次陷入痛苦。

每天夜晚,我都要围绕跑道疯狂奔跑,用尽全身力气,毫不保留。不快乐的情绪会随着汗水在一圈圈的奔跑中顺毛孔排出。奔跑了十几圈后,我会脱掉衣服,赤裸着上半身躺在草皮上仰望夜空。冰凉的草皮被我压在身下,隐隐刺痛我的皮肤。汗水顺着身体流淌,再沿着草茎渗透进泥土,与大地融为一体。幽黑的夜空寂静无声,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地跳个不停,仿佛世界只我一人。此刻,我的心潮澎湃。

我非常热爱跑步,尤其是长跑。上中学时,我曾经是学校八百米和一千五百米的冠军,全校包括体育老师在内的所有人,没有谁跑得过我。我为学校在区级和市级的运动会上取得了一块块奖牌,学校因为有了我,才被评为北京市中长跑传统运动学校。高考前,我以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水平严格要求自己,更加玩命地在每个清晨绕着北京的大街小巷跑来跑去,如果达到此标准,我就会在高考中得到比他人多加二十分的优势。结果我做到了。彼时,跑步被渴望上大学的我当做一种进入大学校园的捷径。

现在,我依然孜孜不倦地奔跑,然而现在的奔跑却是为了摆脱上大学的苦闷。如果早知道大学竟然如此让人意志消沉,那么我绝不会在高考前拼命地练习——上大学前的奔跑导致了我上大学后依然需要奔跑(如果我没有刻苦练习,就不会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水平,也不会获得二十分的加分,很可能会因此而落榜,也将不会拥有上大学的苦闷,更不会为了摆脱苦闷而去跑步)。

我中学跑步发生在清晨,是向着希望奔跑;大学跑步发生在夜晚,是希望破灭后的奔跑。

我每次跑步都是在黑暗中悄悄进行,值班老师并不知道每晚会有一个学生从不缺席地出现在跑道上。一次,我光着膀子绕跑道无助地跑着,并不时借仰天大吼几声发泄压抑的情绪。值班老师闻讯而至,他拿着手电筒四处寻找是何人违反校规,深夜闯入操场。我急忙卧倒在地,心脏紧贴地面加速跳动。我轻轻弓起身子,唯恐心脏的跳动会以波的形式通过地面这种介质传播到值班老师的脚下,以防他顺藤摸瓜,找到波源。手电筒像探照灯一样,在他的手中晃来晃去,最后停留在我身旁——他发现了我。我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希望他把我当做堆放在地上的一堆杂物,然而他却慢慢向我走来。此刻,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是否仍旧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继续充当一堆杂物,还是挺身跃起,夺命而逃。但这里只有一条出路——从铁门翻出,可这样一来将会延长我的逃跑时间,老师很有可能会一步赶上,在我翻越铁门之时将我拿下,我还会因为畏罪潜逃而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就在我趴在跑道上踌躇不决之际,老师的皮鞋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犹豫导致了束手就擒。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老师怒气冲冲地问道。强烈的手电光射在我的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用手挡住双眼,从地上爬起来说:“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为什么待在这儿?”

“我在这躺会儿。”

“躺会儿?”老师疑惑地说。

“对!我困了,就在这睡会儿觉。”

“你是不是翻门进来的?知不知道这是违反校纪!”

“我不是跳进来的。”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走进来的?这怎么可能?大门已经锁了,你从什么地方走进来?”

“锁门前我已经进来了,锁门的时候我睡着了,结果就被锁在里面。”

“刚才我听见有人喊叫,是不是你?”

“可能是吧。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大毒蛇缠住了脖子,勒得喘不过气,所以放声大叫了几下。”

“你光着身子睡觉不冷吗?”老师见我赤裸着上身问道。

“没事儿,我最近有点儿上火,内火攻心。”

“没事儿就早点儿回宿舍,别在这儿折腾。”

“嗯,老师再见。”

“别再见,我明天不想再见到你!”老师打开大门,放我出去。

43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热,我的苦闷随之加深。

这是一个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的傍晚,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但我还是因为飘荡在身边的炎热空气而心烦意乱。明天将有一门考查课的考试,宿舍同学相继去了教室复习,而我却躺在床上,毫无看书的念头。

宿舍里静悄悄的,我环视四周,发现周围的一切在我眼里显得那么陌生、残酷。我被禁锢在一个让我茫然的世界中,很多事情像枷锁一样牢牢束缚住我的手脚,任我怎样歇斯底里地挣扎也无济于事。

突然,我萌发了离开学校的念头。此刻,这个念头竟是如此强烈。

我打电话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爸爸,他听出我话语间流露的痛苦和对目前生活的厌恶之情,他说让我先好好考虑一宿,明天他再来学校和我敞开心扉地谈谈。

夜晚,我独自来到楼顶,闷热的天空中掠过一丝风,使我稍感凉意。远处的天边乌云密布,笼罩着城市的另一端,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紧接着传来轰隆隆雷声,听起来有些发闷。

我点上一根烟,注视着远方,突然一个闪电,林立的高楼在被照亮的一刹那显得阴森恐怖。又一个闪电划过,粗大的雨点相继落下,打在我的头上、身上,轻微的疼痛使我感觉暴雨的来势凶猛,我紧走几步回了宿舍。

窗外雷雨交加,宿舍里的人为了明天的考试已经早早睡去。我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上方。窗外的雨还在下,不知道明天是一个怎样的天气。

44

第二天,我呆坐在考场上盯着完全陌生的试卷,耳边传来同学们疾笔如飞的“刷刷”声。监考老师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因为我的试卷空空如也而一次次发出叹息。当我在试卷上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更坚定了离开的信念。我将卷子交给那个用异样眼光打量我的老师,匆匆离开了考场。

爸来到学校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我问他吃了吗,他说还没。我把他带到学校食堂,给他买了一份饭。他问我:“你怎么不吃?”

我说:“不想吃。”

爸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低下头津津有味地吃起那份在我看来平淡无味的饭菜。

吃完饭,我们来到操场,寂静的操场上空无一人,草皮在阳光的暴晒下晃得人眼前发亮,我们找了个树荫处坐下来。

爸的手在兜里摸索,像是在找烟。摸索了一阵后,他无奈地做出放弃的选择。我把自己的烟递给他,他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我说:“其实我早就开始抽烟了。”

爸没说什么,从烟盒里抽出两根,其中一根叼在嘴里,另一根递给我。我说:“在你面前我还是不抽了。”他又把那根烟插进盒里。我们彼此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我和爸爸之间存在着无法丈量的代沟。

爸先开口了:“昨天晚上睡着了吗?”

“没有。”我如实回答。

“想得怎么样?”他问道。

“还是当初的决定,不想上了。”

“不上学你干什么去?”

“不知道。”

“那总得找点儿事情做吧,你心甘情愿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吗?”

“可能还会上学,换个专业。”

“你想学什么专业?”

“不知道,反正我是绝对不适合现在这个专业。”我在一片茫然中依然坚定地认为这条路对我是行不通的。

“你这是感情用事,年轻人做事容易冲动。”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过太多太多。“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件事情我已经反复考虑了很久。”

“可是你现在仍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或者想干什么,你只知道自己不能干什么。如果你学了别的专业仍旧厌倦怎么办?”

“不会的,如果让我重新再来一次的话,我会选择一个一生钟爱的专业。”

“人总是在变的,不可能对一件事情保持终生热情不减,譬如……”爸没有继续说下去,这让我想起了他和妈危在旦夕的感情。

“之所以热情会每况愈下,就是因为当初的错误选择。”我坚持自己的原则。

“事情总是变化的,你还小,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或许若干年后你会发现,你准备放弃的这个专业却是你离不开的。”

“打死我我也不信,我要跟丫彻底决裂。”爸对我的屡屡劝阻让我愤怒,他根本体会不到我对这个专业的深恶痛绝。

“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还是希望你三思而后行,做事情不要盲目。我就吃过不少这样的亏,摔了无数个跟头,现在站起来回首走过的坎坷路,觉得自己当初特幼稚。这种感觉你以后也会遇到的。”

“我现在是一点儿也学不下去了,今天考试我只写了个名字就交卷了。”我想让爸了解现状。

“下回再遇到这种情况就不要写名字了。”爸好像怕我给这个姓氏丢脸。

“这学期我基本没怎么上过课。马上就要考试了,如果全不及格会被开除的。”

“你现在要化悲痛为力量,多看看书,哪怕混下来也能有个毕业证呀,找工作也好找。”

难道爸的意思就是让我忍气吞声地度过四年伤痕累累的生活,得以混个毕业证,好找份工作糊口吗?与其这样不如去海淀图书城门口买个假文凭,方便又快捷。

我试图让爸理解我的想法,能够站在我的立场来考虑这件事情,谈谈如果换成他,他会如何对待这件事情,做出怎样的选择。可他却以过来人自居,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大道理,让我再三斟酌事情的利弊,还说我年纪半大不大正处于人生道路的迷茫阶段,现在是关键时刻,要慎重地走好每一步,否则一步踏空,后患无穷。

我觉得谈话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便以下午有课为由结束了谈话。

爸说:“你看,你还知道自觉主动地去上课呢,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临走前,爸把那盒烟留给我,说:“想不通就抽一根,我当知青那会儿就是晚上一边蹲在野地里拉屎,一边抽着烟看着广阔夜空思考人生和未来的。”

45

在爸对我进行的劝阻中,有一句话被我认为值得深刻思考:你不学这个专业还能学什么?这句话在我对日后何去何从做出选择的时候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如果我放弃眼前的专业去寻求真正值得我去热爱的专业,那么这个专业又是什么呢?我感到又一片茫然在向我靠近。

每当我无法忍受置身于学校中那种难以名状的空虚时,就会选择徒步或乘坐公共汽车绕着北京城漫无目的地转悠。从我起床的那一刻起,直至晚霞将城市的天边层林尽染。我会在万家灯火的时刻结束一天的环城旅行,带着疲倦回到学校。

公车下,是一辆辆急速行驶的汽车,我搞不懂它们为了什么总是不知疲惫地奔驰在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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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约婚姻,他杯中红酒如血般妖艳。齐太太厉害!祝我们相处愉快。阴差阳错,她芳心暗许却遭晴天霹雳。我原来是齐先生没选择的选择。暖甜都市&商战传奇,高级婚纱设计师的甜宠夺妻之战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切莫辜负。她是冷感的独身主义者,为了巩固父亲的事业,她嫁了。他是万千女性的梦中情人,为了塑造好男人形象,他娶了。她当他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却在心里恨她入骨。所有的冷漠怪癖不过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所有的贴心关怀只为引她入笼,他设下一个个或乖张或甜蜜的陷阱,都是为了让她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