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告诉人们我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时,他们会意地笑着点头。他们对我说,他们的父亲也是这样,我爸只是一个“典型的父亲。”
他们可能是对的,如果典型的父亲在房里经营着一个全日制的出租汽车公司,然后和一只微型驴以及一个泰迪·罗斯福的模仿艺人一起出现在当地的酒吧里,并且认为其他人在这方面这么小题大做很奇怪;如果典型的父亲说“生日快乐!这里有一浴缸浣熊”!或者“我们得坐你的车。我的车上血太多了”。那么,他完全正常。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记得狄更斯:赢得生前身后名中的孩子们把手伸进波普西克尔冰棒专柜,反而拉出了一条巨大的响尾蛇(这可是狄更斯放进去的活蛇)时感觉如何。或许我想这个情节了,我电视看的不多。
这就是为什么每当人们试图告诉我他们的“疯狂的父亲”有时会在马桶上睡着,或者偶尔发现房子着火的时候,我会把手指放在他们的嘴唇上小声地说:“嘘,小兔子。我跟你说个事儿。”
然后我告诉他们这个故事:快到午夜的时候,我听到父亲在大厅里喃喃地说话,然后突然把我房间的灯打开。我妈劝他睡觉未果,“让孩子们睡吧。”妈妈在他们的卧室喃喃自语。她知道我爸“灵感”一来就劝不动,但是她放弃与他争论(主要念叨着什么是正常、怎样是发疯),所以我和妹妹长大后才能够分清。
我当时八岁,我妹妹莉萨六岁。我爸是一个魁梧的波西米亚人,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危险的扎克·加利费安纳基斯[7],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我们的小卧室。莉萨和我基本上一直共用一个房间。我们的卧室太小了,小到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梳妆台放不下任何东西。衣柜门很久以前就已经卸掉了,为的是能感觉空间大一点,不过实际上只是徒劳而已。我花了几个小时想建隐私的堡垒。用旧被子建城堡,求我妈让我和鸡住在车库里,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这是家里唯一有锁的房间),但这个浴室是四人共用的,我爸还患有肠道易激综合征,所以这不是一个好的长期解决方案。偶尔我会清空木质玩具盒,蜷缩在里面,关上盖子,宁愿忍受腿抽筋和寂静黑暗,也不愿出去……就像一个感官剥夺室,却是专为孤儿而设的。我妈很担心,但没到采取任何行动的程度。在窘迫的环境中成长几乎没有优势,没钱治疗是其中最大的劣势。
我爸蹲在我们床脚,我和莉萨眨眨眼,渐渐适应了亮光。“醒醒,姑娘们。”我爸沉声说道。他的脸因兴奋、冷或者歇斯底里而发红。他穿着家常的迷彩装,鹿尿的气味充斥着整间屋子。猎人通常都会抹上动物尿液来遮掩自己的气味,而我爸就像其他人撒老香料一样往身上洒。得克萨斯州曾宣布兽奸和口交非法,却对以猎鹿为名自搞黄金雨的行为不置可否。
我爸拿着一盒丽兹饼干,这挺古怪的,因为我们家里从未有过这个牌子的食品,所以我想着,“太好了,叫我早起也真值了”。但是不大会儿我就意识到,在这个饼干盒里有什么东西在动,真闹心。倒不是因为我爸放了一些活的动物在一个饼干盒里拿进我们房间,更多的是因为里面的东西会祸害这美味的饼干。
我先说明一下,我爸经常把乱糟糟的东西带回家:兔子的头骨、蔬菜形状的石头、愤怒的负鼠、玻璃眼睛、在路上领回的奇怪流浪汉、橡胶轮胎里的活豪猪。我妈(一个耐心和坚忍的午餐服务女士)心想这一定是给自己以往的错事赎罪,所以她勉强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种圣人紧张性精神症患者才有的平和,给流浪汉/瘾君子在餐桌上收拾出一个地方。
我爸探向我们,狡黠地告诉我们这个箱子是我们最新的宠物。他之前带回家一只刚出生的小山猫,让它在房子里乱窜,却忘了告诉我们,因为他认为“这不重要”。所以看他兴奋的样子,我料想这盒子里的东西一定了不得,说不定是一个双头蜥,或小吸血兽。他打开盒子,兴奋地低声说:“出来见见你的新主人,泡菜。”
几乎就像是在暗示,一个小脑袋从饼干盒里探出来。那是一只很小的、明显受惊的松鼠,它的眼睛因害怕而变得呆滞。我妹妹高兴得尖叫起来,松鼠又消失在盒子里了。“嘿,你得安静点,否则会吓到它的。”父亲警告说。是的,莉萨的尖叫声可能太刺耳了,但它更有可能是被我们的房子吓坏了。父亲常做动物标本剥制,家里的每一面墙几乎都装饰着他的作品,有大眼睛的狐狸、斜视的高大麋鹿、咆哮的熊头,还有野猪以及吞噬村民的血腥獠牙。如果我是那只松鼠,看到这些也得吓尿了。
我和莉萨屏声静气,那只小松鼠不一会儿又试探性地探了探头。它很可爱,活脱脱一只松鼠,但我能想到的是:“没搞错吧?他妈的松鼠吗?这就是你让我起床的原因?”没错,我可能没有在脑子里说过“他妈的”,因为我已经八岁了,但情绪是这样的。眼前这个男人,他曾把他的孩子们扔在车里去追着龙卷风玩,也有一次忘记我的生日,给了我一个五英尺[8]长的球蟒作为礼物,所以松鼠窝这类东西看起来就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我爸注意到我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往前凑了凑,就像要告诉我们一个秘密,不想让松鼠听到一样。“这个,”他低声说,“不是一只普通的松鼠。这个,”他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是一只神奇的松鼠。”
我妹妹和我面面相觑,心里嘀咕:“这,”我们心里想,“我们的父亲显然认为我们是白痴。”莉萨和我都很清楚父亲讲故事的能力,知道他的话不一定靠谱。就在上周,他把我们叫醒,问我们是否想去看电影。当然,我们当然想去看电影。家里开支比较紧张,所以看电影是件奢侈的事情,是那些有钱可以挥霍在诸如马场和中央暖气等奢侈品上的人能做的事情。我确信,观众席上的那些人,就是那些能买得起真正的棉鞋而不是塞满报纸的面包袋的人。
莉萨和我在前院,穿着面包袋做的鞋(几乎看不到)。
当我和莉萨因为能看电影而高兴地在墙上蹭来蹭去时,我爸让我们打电话给附近城镇的电影院,记下每一场演出,以便决定要看哪一个。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电影的记录,全记下了,忙碌的三十分钟后,我们列好了一个清单,上边写明了为什么木偶电影是唯一合理的选择。
然后我爸会欣然同意,我们都会欢呼,接着他会弯下腰说:“所以,你们有钱吗?”我的妹妹和我对视了一下,我们当然没有钱。我们还穿着面包袋鞋。“好吧,”我爸咧着嘴笑着说,“我也没有钱。但当我们以为我们要去的时候很有趣,是吧?”
有些人读到这篇文章,可能会认为我爸是一个虐待狂,但其实不然。他真的认为,莉萨和我计划一场不可能的电影,是日常生活的一种调剂(比如,发动邻居的拖拉机,或者玩家里的铲子)。我想,如果有一天,当我和莉萨打电话告诉我爸我们要把他从养老院接回来过圣诞节,但我们却不会出现,他会从这个概念中得到更多的乐趣。“但当你认为你要回家的时候,这确实很令人兴奋,对吧?”我们会在平安夜愉快地问他。“不过说真的,我们明天一定会去接你。不会给你带灌肠和心脏药!我们要去马戏团了!会很棒!你应该完全相信我们!”他完全不应相信我们。
这些都是那天晚上我爸用“神奇的”松鼠把我们弄醒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着的事情。我爸似乎觉得我在策划一场与疗养院和马戏团有关的报复,他的眉毛拧成一团,试图再次赢得我们的信任。“说真的,这是一只神奇的松鼠。”他说,“看。我来证明给你们看。”他往盒子里看了看,“嘿,小松鼠。我的大女儿叫什么名字?”松鼠看着我爸,然后看着我们……如果那只松鼠没有伸向我爸的耳朵轻叫几声,就有好看的了。
“它说,‘珍妮’。”我爸沾沾自喜地宣布。
确实很赞,但我和妹妹都很快地反驳,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听到松鼠说出我的名字,更像是它在我爸的耳毛里寻找食物。我爸叹了口气,显然对他那愤世嫉俗的孩子,或者关于耳毛的评论感到失望。“好吧,”他生硬地说,有点灰心地瞪了我们一眼,转头看看那个饼干盒,“小松鼠……二加三等于几?”
只见这只神奇的松鼠举起了它那只古怪的小爪子。五?见鬼。蒙的吧。
我马上就意识到这个神奇的松鼠将是我在西得州小镇招摇的法宝。我会充分利用这只松鼠赚到钱、玩具,以及《今夜秀》的见面会。我会叫它斯坦利,雇一个叫胡安妮塔的古巴裁缝给它做一身小休闲西装。我正在考虑斯坦利是戴软毡帽还是贝雷帽看起来更时髦,我爸忽然笑容满面,猛地打开了小松鼠栖身的盒子。
斯坦利看上去……很奇怪。我隐约意识到,它的胃像一个巨大的啤酒肚。“胡安妮塔要为它量身定制了”,我心想。然后我意识到它的后脚无精打采地摆动着,我爸的手卡在它的身体里。
“妈的,你个变态!”如果我没有八岁,我一定会这么说。溅在我爸衣袖上的新鲜血液慢慢干了,我努力拼凑出发生的事情。短暂一瞬间,我认为斯坦利这只神奇的松鼠几秒钟之前还活着,那时我爸选择给它做某种古怪的结直肠测试。然后我意识到,更有可能是,我爸发现一只松鼠死在路上,把它切开,用作某种怪诞的手持木偶。
莉萨咯咯直笑,用手去捅死松鼠的屁股。她脆弱的小心灵受不了这种刺激。她当时只有六岁。当她把新鲜的尸体推到手肘时,我开始检查牛奶盒背面,确定我亲爸亲妈曾经极有可能将我误放在电影院过,想必他们到现在都很担心我。我安慰自己,他们有可能联系善待动物组织,以寻找久未谋面的女儿的名义募捐。等他们积极地把草原犬放到邻近各县实施营救的时候,我亲妈会安慰我爸(“伯爵”)说:“哦,她也许喜欢这样。”[9]
许多年以后,我妹妹有个女儿名叫加比。我爸(显然把我每个圣诞节讲死松鼠故事的用意曲解为致敬快乐时光,而不是受到创伤后应激障碍影响)决定,他应该用“讲述盒子里的神奇尸体”这一永不过时的心灵疗法为他四岁的外孙女洗礼纳福。他晒黑一只浣熊的尸体,把僵硬的尸体塞进一个大麦片盒,并隐藏在客房床下(显然在等待完美的时刻给加比的生活留下难忘的阴影),然后他忘了有这么一回事。几周后,加比在床下发现了残缺的浣熊尸体(认为这是一只僵硬的木偶),于是在家里和她的新朋友一起跑来跑去地玩,把猫吓了个半死。她溜进我爸的房间,看他正在午睡,就轻手轻脚地把浣熊尸体搁在他枕头上,就像来自教父的信物。加比将浣熊凑近她的外祖父,准备让它给他一个因纽特吻,死浣熊枯瘦的爪子轻轻擦过我爸的睡脸。“外祖父”,她低声说,“醒醒,说‘你好呀’。”
这时我爸像个小女孩一样惊声尖叫,然后加比也被他吓得尖叫起来,并扬起手把死浣熊从房间里扔到厨房,落在了我妹妹的脚上。一个正常人多半会晕过去,或者至少会大喊:“这他妈的是什么?”但当时对莉萨而言,飞过来的死浣熊和尖叫的人都太正常了,所以她只是耸耸肩,继续做她的馅饼。
后来,莉萨打电话跟我说了这件事,我答应给加比买一匹小马泄愤,但后来我觉得有点对不起我爸,因为一醒来看到死浣熊空洞的眼睛盯着自己,还抚摸着你的脸庞,这种事情不是任何一个患有高血压的人应该承受的。但是,他也曾在一个饼干盒里塞入残缺不全的神奇松鼠送给我,真是够过分的,我想我们扯平了。
说句题外话,我找不到斯坦利被肢解的照片(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拍一具松鼠尸骸),但是我有我爸在备用轮胎里用奶瓶喂养小豪猪的照片,这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作为合适替代和某种弥补。然而,我注意到,我爸用一根油漆棒把豪猪拿起来,轮胎上到处都是点点滴滴的油漆。所以,他完全有可能喂给豪猪的是油漆。这不太可能,但奇怪的事情已然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