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常说我“神经过敏”。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所说的“严重未治疗焦虑失调”,当时燧石维生素能治好一切,他们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改掉藏在玩具盒里不见人的毛病,就送我和祖母一起生活。
当我七岁时,我意识到自己有毛病,大多数孩子被要求离开房间时不会呼吸加速并呕吐。我妈喊我“古怪”,我的老师小声说我“神经病”,但我心里明白,有一个更好的词形容我的状态: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因为每个圣诞节,我最终都会躲在阿姨的餐桌底下,只是受不了被很多人包围的感觉;在劫难逃,因为每次在同学面前发表演讲时,都免不了不受控制地狂笑;在劫难逃,因为我确信,有些莫名的、可怕的事情会发生,而我却无力阻止。而且不是小孩子会担心的一般糟糕的事情,而是爸爸用血淋淋的布袋木偶把你吓醒,或者核毁灭、一氧化碳中毒、被迫离家和外人沟通。很可能我天生就这样,但我不禁怀疑,至少我的社交焦虑可以追溯到一件趣事。
在我三年级的一个晚上,我爸冲进来,让我们所有人都出来看看他的小卡车后备厢有什么。我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很明白,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我和妹妹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我妈透过厨房的窗户小心翼翼地凝视着,看着卡车里是否有什么大物件在动,然后她给了我们一个眼神。我爸似乎总是把这种眼神理解成“你的女儿多么幸运,有这样一个爱冒险的父亲”,但我的解读是“你们中会有一个人无法扛住你父亲的热情”。这个人很有可能是莉萨,因为她个头小,跑不了那么快,但她很擅长躲在狭小的空间里,所以也说不准。但更有可能的是,“主啊,为什么没有人赶紧来发明镇静药呢”?
通常,如果父亲希望我们出来看他卡车上的东西,只是因为那些东西对他来说要么太血腥,要么太邪恶,他拿不进来。所以我们都待在房子里相对安全的地方,问一系列的问题,套出他到底揣的什么鬼、危险程度几何。我们学会了相应地解释他的答案,并发明了我们后来所说的“我爸的危险辞典”。
删减版:
“你一定会喜欢的。”=“我搞不清楚孩子们喜欢什么。”
“穿上你的黑外套。”=“你有可能会溅一身血。”
“不会伤到你的。”=“我希望你喜欢肌乐(一种伤口急救喷雾剂)。”
“这很令人兴奋。”=“有狂犬病。”
“不要靠太近。”=“这只猴子我没花钱,因为它有病毒。”
“它很喜欢你呀!”=“这个野猪现在归你照看。”
“这真的很有意思。”=“你三十岁的时候都会因此做噩梦的。”
“不要尖叫,否则你会吓到它的。”=“你应该先快跑。”
“它只是想亲亲你。”=“它可能会咬掉你的脸。”
我爸一直因为我们对他缺乏信任而失望,但是我提醒他,就在上周,他给自己的母亲带了个盒子,里面装了条发狂的活蛇,是他在去看她的路上捡的。他试图为自己辩解,但是我和妹妹当时都在现场,看到他把盒子放在前院,打电话给我祖母让她出来看“一个惊喜”。然后他用脚把盒子推开,那条蛇蹿了出来,我和祖母跑进屋,莉萨朝相反的方向跑,想要跳进卡车厢,真是傻到家了。要知道那就是爸爸装这个剥了皮、面目全非的蛇的地方,他还想把它煮了,研究一下骨骼结构。我爸的皮卡就像但丁《地狱》里的东西,如果但丁曾在得克萨斯州农村待过。
我爸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把我们推到屋外,向我们展示他设法捕获、拍摄或征服的恐怖战利品,这个对我们而言仍然记忆犹新。我和妹妹紧张地犹豫不前,我妈深吸一口气,不安地前倾身体,盯着十二只活鸟的眼睛,这些鸟看上去就像要被赶往地狱。有几只愤怒地叫个不停,而大多则麻木地挤在角落里,毫无疑问是风吹的炮弹休克症,加上被迫与动物尸体共用一辆皮卡,这些兽体都是我爸为剥皮作业准备的。对于这些鸟儿,我认为一定是被陌生人载来的,最后被扔在车厢后面,看到几个被谋杀的徒步者被做成了灯罩。
我爸解释说,这些鸟都是经过精心调教的威斯康星特大鹌鹑,我妈反驳说,这些鸟实际上是吵闹的火鸡。他解释说,这是用几个月前他带回家的那只生锈的十字弓换的。而且从技术上讲,鸟似乎是更好的选择。我妈摇了摇头,又回去打扫了。我妈是一个知道如何选择战斗的女人,而且她可能意识到,那些实际上是火鸡的鹌鹑对我们来说没那么危险。
那些鸟儿爱我爸,热情如火。它们跟着他,恭恭敬敬地,我所能想象到的只是一种帕蒂·赫斯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毫无疑问,看到他每隔几天就会把死去的动物带进屋子里来,会加剧这一症状。我爸是它们唯一愿意容忍的人。几个月过去了,火鸡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吵、越来越讨人厌,它们会在低矮的树枝上栖息,我妈每次离开家的时候都对她尖叫。我爸坚持认为鹌鹑都是古怪的,我们误解了它愤怒的聒噪,他坚持认为这只是鸟儿在欢唱。他暗示我们对鹌鹑的反应可能是表明自己良心有罪,母亲则暗示他可能需要用叉子反复刺大腿。
随着鸟儿越来越大、越来越讨厌,我感谢上帝,我们没有足够的邻里街坊来见证火鸡的行为。我已经被不安全感和羞怯所困扰,而火鸡令人尴尬的愤怒攻击没法提升我已经很低落的自信心。我和妹妹试图忽略整个情况,这很难,因为我爸坚持要给火鸡命名,并像对待宠物一样对待它们。宠物会发疯地攻击你,紧咬你的小脚踝,追得你撒丫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尖叫着求人开门让自己进去躲一躲。
莉萨试图让爸爸相信,这些鸟(领头鸟的名字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叫作詹金斯)想吃掉我们,但是我爸向我们保证说:“鹌鹑甚至没有牙齿,所以即使它们能杀了你,也肯定吃不掉你。”我想他觉得这样就能安慰人了。
“火鸡有牙齿吗?”我妹妹淘气地问他。
我爸还想教导她尊重长辈,但是他得忙着去安抚詹金斯了,它趴在邮差的风帽上,疯狂地攻击着雨刷,咯咯叫着袭击戴挡板的邮差。
我们住在乡村投递沿线上,所以我们的邮差已经习惯于被流浪狗围攻,但是他显然没料到会被愤怒的火鸡攻击,气急败坏地吼道:“管不住这些火鸡的话,就把它们关起来。”
我爸把这只大鸟从风帽上拿下来,没怎么费劲地把它塞到胳膊下,说(没见过他这么恭敬):“先生,这是个鹌鹑,叫作詹金斯。”看到我爸这么彬彬有礼、风度翩翩,我真是太讶异了,特别是看到詹金斯疯了一样地啄扯雨刷的橡胶件,像鞭抽似的。所以,当第二天收到邮箱留言条通知我们以后不能再用替代邮票,并且以后的包裹不再送货上门而要去邮筒自取时,我一点也不觉得震惊。但我妈对此很不高兴,一方面讨厌要开车去镇上买邮票,另一方面也不喜欢邮差把包裹留在邮筒里,这更像是顺路把包裹扔过来一样。火鸡们倒是能很快地把抛入院子里的包裹叼起来,如果它们像狗一样带进屋里,也算是给我们帮点忙,但是正相反,它们趾高气扬地叼着这些信件跑来跑去,就像是拿着一些重要的火鸡文件,唯恐妈妈偷走一样。妈妈试着忽悠我和莉萨,说每天从火鸡那里得到邮件是一种有趣的游戏,但我们没有上套,并对她说,一场好游戏不应该以流血的脚踝和禽流感隐患结束。
防范火鸡有助于我们的社会生活和身体健康,所以我和莉萨想出了一种防御策略使我们免受鸟类攻击。当时霹雳舞刚刚流行,我试图说服妈妈给我买护腿套(既不用在学校时髦小孩面前显得太落伍,也能有效抵御火鸡对腿的攻击),但她没有答应,说在得克萨斯州的夏天穿着护腿完全是浪费钱。所以,我只能羡慕地看着别人的护腿套,我怀疑这些人家里都没有火鸡。我和莉萨试着用撬开两头的空罐头做脚踝护甲,但是我的脚太大穿不上,而莉萨的脚又非常小,她一跑,锡罐就会碰在一起发出很响的叮当声,只会引起那群兽鸟的注意。我想告诉她,脚踝护甲没什么用处,但这就相当于告诉一匹斑马,你俩都要穿过一个满是狮子的停车场,在此之前它在自己身上涂上了牛排酱。自我保护是一种自恋,我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但我会安慰自己:如果莉萨真的被恶毒的鸟儿所伤,出于尊重,我会等一周,然后再霸占她的玩具。
莉萨听说,火鸡挺蠢的,如果下雨,它们就会抬头看看是什么东西落在它们身上,然后差点被落进它们鼻子里的雨点呛死,所以我们开始祈祷下雨,这是对一场严重干旱的回应。可能是因为你不应该乞求上帝谋杀你的宠物。我们嘴上常说要朝它们喷水,以清除那些愚蠢的东西,但我们永远也不会真的这么做,因为这看起来太残忍了(即使是自卫),而且,如果所有的火鸡都死于一场古怪的暴雨,而很明显这场暴雨仅限花园水管附近,那么我爸会起疑的。
有时,这些火鸡会不怀好意地跟着我们去上学,学校离家只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脚程,悄无声息的就像蹩脚的黑帮团伙,或者身形小巧又长毛的强奸犯。九岁时,我痛苦地意识到这些有功能障碍的宠物火鸡一点儿也不“酷”,所以我总是尽快混迹学校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大大咧咧地问同学操场上哪儿来的鹌鹑。同学们会告诉我那是火鸡,我则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哦,是吗?我可一点也不知道。”之后,我溜进教室,坐在座位上,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不看任何东西,直到火鸡自觉没趣,溜回家吵着我妈做早餐。
这招很管用,直到有天早上我溜进学校慢了一点,詹金斯乐颠颠地跟着我进来了,咯咯叫着,茫然又霸气,后边还跟着两只火鸡。我很快地跑进教室,留下这些火鸡漫无目的地闯进图书馆。我松了口气,幸好没人看到火鸡进来了,可是一个小时后,我们都听到尖叫声和聒噪声,看到校长和图书馆馆长发现了这些火鸡,它们不知道怎么的就进了餐厅,还到处拉屎。这闹得还挺大的,也挺烦人的。校长曾经见过这些火鸡跟着我们进了学校(大多数同学也看到了,他们说他们一直都知道我是火鸡磁石,这让我挺尴尬的),所以他给我爸打电话,让他赶紧来学校善后。我爸解释说这是个误会,因为他养的是鹌鹑,可是校长并不买账。
半个小时后,同学们排队去上体育课,我看到我爸跪在地上清理大厅的粪便。他驱赶火鸡没成功,他压抑却卖力地吼着:“回家,詹金斯。”我一下定住了,恨不能融进墙纸里,但是来不及了。詹金斯一下子认出了我,径直跑过来,兴奋地咯咯叫着:“呀,天啊,这真的太棒了!看看你的朋友谁来了?”我第一次没有尖叫着跑开,而是叹了口气、无力地摆摆手,含混地嘟哝道:“嗨,詹金斯。”而这时同学们惊异地看着我。这种惊异不是善意的,比如你的叔叔们开着豪华轿车出现在学校,接你去跟他们同住,他们是迈克尔·杰克逊和约翰·斯塔莫斯,但是你之前从来没有提过,因为你不想太高调,所以所有人都很后悔没有抓住机会请你去参加他们的睡衣派对。这种惊异是恶意的,比如你意识到比起被一个叫詹金斯的亢奋火鸡攻击,没有合适的护腿只是小菜一碟,你的父亲还当着整个学校的面咒骂这只火鸡。我认为,就是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无法成为班上最受欢迎的孩子,所以我只是冲詹金斯和父亲点点头(他们都没在意他们的做法对我名誉的伤害),然后高高地昂着头,走到大厅,注意尽量不滑到那些粪便里。
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准备着迎接嘲弄,但却没有。可能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怎么开始,或者可能是因为他们被詹金斯吓到了,后来我听说它被赶出幼儿园时,对幼儿园老师发出攻击性尖叫。我妹妹试着老于世故,假装这种事很平常。她不想让它影响她的社会生活,所以它没有。几年之后,当她在操场上被一头猪袭击时,这种自信也被派上用场了。(这是下一本书的故事。你现在应该开始省钱了。)
另一方面,我完全放弃了再次尝试。当其他女孩在操场上喝下午茶的时候,我拿出了二手的显灵板,尝试起死回生。当我的同学上交《风和柳树》或者《夏洛特的网》读书报告时,我读的是一本破旧的史蒂芬·金的平装本小说,这是我向祖母借的。我没有选择《甜蜜谷》,而是选了关于僵尸和吸血鬼的读本。最终,我三年级老师打电话叫我妈来,说她越来越担心我的行为,我妈也表示赞同,却没有看到问题的本质是什么。当约翰逊太太交给她我最近的《宠物公墓》(Pet Sematary)读书报告时,我妈额头皱了皱,满是担忧和反对。“哦,我明白了,”她失望地说,然后转向我,“你把‘墓地(cemetery)’这个词拼写错了。”我后来解释说,史蒂芬·金故意这样拼写,她点了点头,说:“嗯,这我就放心了。”我的老师似乎有点不安,但最终校长提醒她,我们家就是1983年“野火鸡粪便风暴”的当事人,她似乎意识到她的干预是徒劳的,也不再感到内疚,因为很明显没有办法把我变成一个“正常”的三年级学生。我也替她感到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呢?我为自己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受自我。我仍然害羞、难为情、怕见人,但詹金斯从根本上解放了我,使我不再事事努力适应。我应该感到高兴,这么年轻就得到这样一个经验,那就是我从公共火鸡袭击事件中学到的。
不久,詹金斯和其他火鸡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我学到的教训仍然存在:火鸡是糟糕的宠物;不应该寄希望于父亲能正确辨认家禽;应接受自我(包括缺陷及其他),因为压抑自我、委屈迁就,那么最终会有一些火鸡出来搞砸你精心营造的形象。如此一来,你也可以省点力气,好好享受阅读僵尸类书籍的乐趣。所以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欠詹金斯一份情,因为它是一个很棒的老师(即使这完全是无意的)。
还有呢?就是非常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