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妈又在吵架了。
而且不是在家里。在家里吵架已经司空见惯了。在外边的公共场合,他们总会努力装出一副万事皆好的模样。幸福的老妈、幸福的老爸、幸福的孩子。他们会等到前门关上后再开吵,除非事情已经到了非吵不可的地步。
在城市中央集市上的公共场合吵架?
真是糟糕透顶。
我瞪着摆满洋葱和土豆的架子,双手伸进自己的口袋,耸着肩膀。陈列厅沿露天市场的一侧延伸,有上百码那么长,一楼尽是隔间和架子,摆满了缅因州亚当斯城最好的时蔬:辣椒、莳萝、胡萝卜!唉。
九月的黄昏,室外清新舒爽,大厅里头却又闷又热。我的双胞胎姐姐凯莉站在我旁边,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视频游戏。我要不是把自己的游戏机忘在了家里,这会儿肯定在跟她一起玩了。凯莉跟我不是太像,我们是异卵双胞胎,不是同卵。所以,我长着黑棕色的头发,总剪得短短的,凯莉则有着长长的黑色鬈发,松松地扎成马尾。我的鼻子比她大,但她比我高两英寸,顶多两英寸半。
一对年龄较大的夫妇从我们旁边走了过去,任由我爸妈在那里争吵。古老的地板每走一步就“咯吱”一声响。
“别跟我说那些了,福特。”妈妈的话并非歇斯底里的喊叫,而是受挫时绷得很紧的嘘声,喊出来恐怕还好一些,“我一整天都在工作,忙着把东西——”
“工作,”老爸用同样的语调喊了回去,“得了吧,若伊。我要能有你那样的工作,死也值了。孩子们上学去后,你不就是待在家里吗?你甚至连——”
这场争吵并不是因为妈妈做家庭主妇这事引起的,但最终总会引向那里。我努力不去理会这种口角之争,集中心思去数今年威尔顿农庄拿出了多少种不同的罐装水果。
凯莉抬头瞥了一眼,审时度势后,用脑袋往二楼示意了一下,“上楼去吗?”她用唇语跟我说。
我看着自己父母,点了点头。我们真不该到这儿来。几个人从旁边走了过去,很不自在地看了他们几眼,我脸红了,因为尴尬。
凯莉和我假装对大厅里的一些插花装饰感兴趣,侧步走到了一边,等爸妈走远后,我俩一起朝二楼的工艺品展厅而去。各种手工制品都可以拿到这里来参加比赛。优胜者可以获得彩色丝带和几美金。四五年前,这对我们来说非常激动人心,现在我们都十二岁了,一点也不觉得刺激了,不过妈妈还是会让我们参加。
此刻,因为“爸妈不在这里争吵”,我觉得这地方像天堂一样美好。
我留意了一下其他孩子,以免碰到不想见的同学,你得提防这种情况。还好,没发现危险。
二楼跟一楼是一样的:两排长长的陈列区贯穿整栋建筑,只不过墙上摆的是照片和图画,而非楼下的花朵和蔬菜。大厅中央有陈列箱,摆满了手工制品,从果冻到裙子都有。这里的空气更加沉闷,地板同样发出很大的咯吱声。
“你觉得你的作品获奖没有?”凯莉说着,目光离开游戏机,抬起头来看看,确保不要撞上任何人。
我耸了耸肩,“年龄越大,就越难获胜了。”
她不再玩游戏,看着我说:“你总抱怨雕刻有多难,如果你每抱怨一次就练习一番,恐怕每年都能得第一。”
我走向手工区,只见玻璃陈列柜里头,我雕的马歪到了一边。我想伸手进去把它摆正。放的时候往右边偏一点,就可以保持平衡了。交作品的时候,我说明了的,不过他们显然没搞明白。
旁边有只雕刻后上了色的潜鸟,上面放了根蓝色丝带。工匠把所有细节都做到了极致,连羽毛的纹理都注意到了。
我的马上没有丝带。
我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一把随身小折刀,那是四年前的圣诞节赢得的。红色的刀鞘光滑清凉,刀片和其他附带的小工具摸上去崎岖不平,但很亲切。我曾四次用这把刀子雕出了某种东西,总以为能斩获丝带的。如果从右侧看,这匹马是非常得体的,只是有一条腿的长度不太对劲。当时雕蹄子的细节时,我的手打滑了。经验告诉我,没必要去打磨其他腿,弄得一样长。因为以前我就那样搞过,结果马没雕成,倒雕成了一条大肥狗。
真是太难了,虽然我读了很多很多相关的图书。可能因为我总害怕切到自己吧,所以用刀时太过于小心谨慎,终究没办法运用自如。真希望花点钱就能把“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木雕师”下载到脑子里。
凯莉把胳膊搭到我的肩膀上。“没关系,”她说,“反正明年还可以参加。不像妈妈让我绣的十字绣玫瑰,怎么也弄不好,最后搞得像坏掉的吉露果子冻模型图。”她不玩游戏了。爸妈争吵的地方在楼下,她不需要再借游戏来把周围的事阻隔开了。
“我觉得你们俩是双胞胎,不是男女朋友。”一个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带着点窃笑。
三个同校的家伙从大厅中央排成一排展览的被子后头钻了出来。马特·琼斯、麦克·史汀生和山姆·海德。我们学校的常驻魔王。我把这个地方来回瞥了一眼,没有别的人了,没有任何一个年长的人在浏览这些织物。我想赶紧脱身,凯莉却仍旧把胳膊搭在我肩上,还搂得更紧了。“这叫亲情,”她说,“你们这些家伙恐怕听都没听过吧。”
“凯莉。”我局促不安,低声说。
“凯莉。”山姆学我说道。那家伙有鹦鹉学舌的能力,可就是学得不伦不类的。
凯莉从我肩膀上放下胳膊,手握成拳头就要往前走。我往后拉她,她站住了,一脸的愤怒:“你有那么一块岩石吗,山姆,受伤时可以爬过去,躲在下方舔伤口?”
山姆脸上的笑僵住了,他没想到凯莉会在他几个朋友面前这样羞辱他,平时都是他取笑别人啊。我姐姐一直是个实干家,遇到挑战从不退缩,她总告诉我说,我应该更强硬一点才行。
“你刚才说什么?”山姆问。
凯莉正要回答,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好了,”我说,“别纠缠我们了行不行?”
麦克插话道:“不行,除非她道歉。”就好像今天他是山姆的老大似的。
凯莉皱了皱眉,“为啥道歉?”
“因为冒犯。”马特不甘落在麦克之后,也插话了。
“你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冒犯吗?”凯莉说着,挣脱我的胳膊,“让我来——”
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本杰明·克莱夫,凯莉·乔伊·刘易斯。”
爸妈找到我们了。他们刚才可能还在吵架,但如果我们让他们发了狂,他们通常就找到了共同点,一致来惩罚我们了。他们双手叉腰,站在孩子们的艺术竞赛展品前方。
“什么事?”我问道。山姆和他的朋友们散开了。我的声音里有种尖锐的语调,其实我是在为这场对峙而烦乱,也为我的父母生气,这种情绪该让他们知道。
妈妈的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线,“谁说你们可以自己到上面来的?”
“你们俩忙着你吼我我吼你的,才会忽略了我们,”我说,“不要因为心虚,就把气撒在我们身上。”
老爸用一个手指指了指我,“别那样对你妈妈说话。”
如果是平时,我会让步的,但今天不会。整个下午的情绪——享受集市乐趣的期待,发现爸妈吵了起来,又成了“那种”夜晚时的失望,还有他们在公共场合争吵引起的尴尬,所有这一切顷刻间让我爆发了。
“是吗,爸爸?你的意思是只有你能对她吼?我本来以为我们是来游乐场这边玩的,不是来谈论钱和工作的。你们俩真是太太太可恶了。”
应该有更好的词来形容的,但我一旦发起怒来,就词不达意了。
爸爸气得脸都红了,妈妈面色苍白。
“走吧,”凯莉低声说,“我来处理。”
走?走哪儿去?但我一心只想远离这场是非,远离苦恼。凯莉会让他们平静下来的,也许吧,我感觉很糟糕。我跟爸妈一样,毁了凯莉的夜晚。平日里我们俩都是组成双人团队解决问题的。我转过身,大跨步越过大厅,朝远处的出口走去,夕阳用明亮的光线勾勒出了大门的轮廓。
“本杰明!”爸爸喊道。
我继续往前走。
“本!”是妈妈的声音。
他们若真的想让我停下来,会赶上来阻止我的,但是他们没有。
我出了大门,走下了摇摇晃晃的楼梯,然后往身后看了一眼。
没人追上来,他们就这样让我走了?我朝四周看去,到处是拥挤的人群,商品打折的夜晚通常都是一样。老年人挺着大肚子,女人边走边打电话,高中生手牵着手,卿卿我我的。他们全都是陌生人。利文斯顿是一个小镇,我总觉得好像所有人我都认识,只有在集市周围四处一走,才发现并非如此。
我再度回头看着展厅,希望爸爸或妈妈还在那里瞪着我。但门口空空荡荡的。我可以走回去,跟他们说声对不起,然后设法挽救这个糟糕的夜晚。但是,如果抗争完了就立马妥协,那抗争还有什么意义?
就让爸妈担心去吧,总比相互生气好。而且,周围到处是人,我也碰不上什么糟糕的事情吧?我钻进了人群。
开始时,一切都顺利。我自己攒了点钱,油炸圈饼和烤肉的味道让我忍不住想买点东西。很快,我就把炸薯条、刨冰和面团子都买了。随后,我去枫糖小屋转了一圈,花掉最后几元钱,买了枫糖棉花糖。我脑子里有个大概的计划,打算就这么耗着时间,等七点钟的碰碰车大赛开始。那是成人碰碰车赛,人们开着车头碰头撞过去。两年前,一辆碰碰车直直地朝另一辆开过去,然后顶朝下翻倒了,我热切希望这种表演可以再来一次。
等碰碰车大赛结束,我就该开始找爸妈和凯莉了。
我的计划在铁匠铺那里泡汤了。我看着铁匠不断往铁上捶打,脸红红的,汗涔涔的。在他的重击之下,铁块慢慢地变弯了。那声音就好像有人在连续击打一个无声的铃铛。我看不出他要做的是什么物件,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用力撞了我一下。
是山姆,还有他的同伙。
我朝肩膀后头瞥了一眼,确认是他们后,快速跑进了铁匠铺旁边的展厅。跟山姆一对一打我还有可能赢,但他还带了两个暴徒,算了吧。
这场追逐简直是史诗级的。我们奋力奔跑,越过了旋转球和呕吐彗星[1],穿过牛栏和鸟笼,在人和动物中间迂回穿行。如果是全速冲刺比赛,我很可能有麻烦了。因为山姆、麦克和马特都喜欢运动,而我根本不锻炼。不过这不光是一场比赛,更像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而我很擅长躲藏。
人群中,我瞥见了爸妈,当时我正弯着腰,屏住呼吸藏在香肠屋旁的一张野餐桌下方。爸妈不再吵架了,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担忧。凯莉跟在他们身后,玩着自己的游戏。我本以为她注意不到我,没想到她正好抬起头,瞥见了我,朝我吐了吐舌头。她玩游戏的时候,人们以为她会沉浸其中,但其实并不是。
我把手指放到嘴唇上,摇了摇头。爸妈只要不把精力放在相互憎恨上,过一会儿就能忘了他们之间的不和。况且山姆和他的同伙还没有抓到我。相比爸妈找到我后肯定会发生的事情,我更愿意选择可能濒临的厄运,毕竟只是可能而已。凯莉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着爸妈,指了指相反的方向。双胞胎真是心有灵犀。
麦克找到了我藏身的地方,我只得冲了出来,从一些游乐设施后方抄近路跑开了。那条路到处是电缆,我有两次差点被绊倒,耳朵里能听到脉搏跳动的声音,呼吸越来越不畅快,但幸好逃脱了。成年人要么不理会我们,要么朝我们大声喊叫。游乐场里多是些兴奋过头的孩子。
我本该在人群里甩掉那几个恶霸的,但他们就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狼,紧追不舍,集市真是太大了。
他们追得很近了,逼着我朝露天运动场逃去。运动场就在集市的一角,那边的景致很不一样:店铺更多了,破旧的货摊上兜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从T恤到宗教物事都有,冲到那边躲起来,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一开始选择躲藏的那个货摊,各种你能想到的杂货,只要是用皮制的,都能在那里找到——我刚弯身藏进桌子下方,摊主就朝我叫喊起来。马特听到了这番骚动,大声喊他的同伙。我从货摊后边跑出来,绕向另一个看似较友好的地方,那里有个女人正售卖软糖。但是,我从她的展示台钻出来,重重地撞到桌子,弄得软糖架摇摆不定时,那几个人差不多已经追到我头顶上方了,带头的是山姆。
我朝露天运动场飞奔而去,希望可以把他们甩在人群里,人们正聚拢来看碰碰车大赛。夜晚的空气凉飕飕的,但我脸上汗如雨下。离运动场只有二十五码那么远,可我跑到半路时,看到马特已经率先等在那边了。
我还能往哪儿逃呢?
靠近运动场的地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马戏团的帐篷,不是很大,更像一个马戏团帐篷模型。帐篷各边有绿色、紫色和白色的条纹布垂下来,前方突出的位置也悬挂着同样的织物,还有几盏圆形的纸灯笼,投射出橘色的光芒。我以前没在集市上看到过这东西。要是我跑到帐篷那边,他们也会跟过去,我就被挤到了角落里。但就在这时,我脑海中出现了非常野蛮的想法:可以用我的折刀把帐篷切开,然后摆脱他们的追捕,或者把帐篷击倒,然后趁乱逃走。在卡通片里,那种方式总能奏效。
否则,我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我奔过去时,注意到前方有个招牌,我冲向悬挂的织物,把遮盖入口的布条扯到两边,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