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
——黑格尔（《美学》）
沙舟用勺子轻轻地在被子里搅拌，热气裹挟着一股咖啡香味袅袅升起，萦绕在他的鼻端。
“中国人应该喝茶，”父亲曾经这么对他说，“虽然现在茶叶的种植是无土栽培，炒制和加工也有点不同了，但是基本上香气还是可以保留得很好。你应该喝茶，儿子，我们社区的中国人都喝茶。”
当然了，当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是很有根据的。沙舟住在地球联邦的第23号空间站，那里是位于火星附近的一个人造社区。即便是人类种族大融合的时代，民族文化被稀释到几乎难以辨认，但总还是会有些人因为古老的原因而汇集在一起。祖籍中国的亚裔族群在社区中有固定的聚会时间和场所，庆祝固定的节日。沙舟会参加，但并不代表他在生活的每个细节上都跟这个族群一致，尽管父亲努力地想让儿子融入他们。
归属感，这是父亲所给出的理由，同时对他忧心忡忡。“你必须融入人群，”父亲说，“现在这个世界，独自一个人活下去，会很难。”
沙舟知道父亲的担心，也认为他说的是对的，但是38年的人生中，他就像墙角的落叶，即便是风吹来也不过是独自在原地旋转几下，然后重新落到地上。
他放下勺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香气在口腔中打了几个来回。他并不讨厌茶，他只是喜欢咖啡而已。
面前的控制台上跳出了一个全息屏幕，先是出现了飞船的整体透视图，然后在其中一个部位套红，放大——那里是船员的生活区。
沙舟连忙放下杯子，调出监控：在生活区内，透明的茧型休眠舱已经打开了两个，一个身材瘦削的短发美女和一个高个子男人正缓缓坐起来。
沙舟放大图像，看到他们两个人正拿起休眠舱旁边的吸管喝下舒缓剂，一平复长时间休眠带来的不适反应，包括恶心和头晕等等。他们身后的另外三个休眠舱正在逐渐亮起来，里面模糊的人影开始扭动。
那还得花一会儿工夫，沙舟想，他还有时间喝完这杯咖啡。他算好了时间启动唤醒程序的，在所以他才会泡好咖啡。
他把屏幕移开，调出了船长日志，上面自动生成了两行记录。
N56型救援飞船“但丁号”，航行第950天，公历2280年5月26日，荷载船员：6名
出发地：地球行政区阿尔维娜港
目的地：第206号殖民地行星“曼查克”
任务目标：调查殖民地，恢复联络。
他用老旧的手动输入写下今天的内容：
“距离到达目的地还有7天，船员已经全部苏醒，需要进行两天的恢复性训练。迄今为止航行正常，按照预定路线行进。飞船搭载AI‘博士’持续向曼查克殖民地发送信息，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反馈。我们会谨慎行事。”
“谨慎”，在光键盘上打出这个词的时候，沙舟的心头有一点儿颤动。距离“塞壬”号的事故已经过去了4年，但沙舟知道对于他来说，那场坠毁的事故永远发生在昨天。他的每一篇飞行日志都是一次警示。
沙舟看着日志自动存档，然后将咖啡一饮而尽，穿上外套，离开了舰桥。
“要去看看他们吗？”“博士”的声音在舱门打开的时候想起来。这个AI的人格设定是一个30岁左右的稳重男性，所以有着令人舒服的清朗音色。
“是的，把灯都打开，温度升高一些。”沙舟命令道，“还有，食物可以开始解冻了。”
“好的，船长。”
博士贴心地将通道上的顶灯都点亮，甚至还放起了音乐。德沃夏克的《致新大陆》，沙舟觉得博士的品味还是很有意思的。
他穿过被隔热膜覆盖的水陆空穿梭机，来到了生活舱门前。开门的叮咚声让里面的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看着他。
刚刚醒来的船员们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笑容，显然正为结束近三年的沉睡见到活生生的人类而开心。在之前的深度休眠中，他们连梦都没有做过，仿佛死去了一样。
看到沙舟走进来，原本还在互相开着玩笑的船员们都在一瞬间安静了。
“船长。”最先打招呼的人是大副，一个身躯庞大的黑人，他叫安杰洛·库克，缉私队飞行员退役。
沙舟向他点头。
他们不太喜欢他，沙舟很明白这一点，当然，他们也不讨厌他。自己对于船员们来说，是一杯可以礼貌地喝下去的茶。
这只是一次任务，为了这次任务临时组建了一个救援小队。船长和船员们都不太熟悉彼此，彬彬有礼，各自守住底线就是最好的。
“船长。”这次打招呼的是机械师木村鹤，一个娇小的日裔女性，染着银色的头发。她是一个性格活泼的人，跟传统日裔社区中生活的人比起来，多了一些朋克的味道。
“你好。”沙舟也向她问好。
尴尬的气氛被应该有的形式冲淡了，他们纷纷向沙舟致意。除了大副和机械师，还有两名安保员琳达·霍尔顿和彼得·沃茨。琳达身材高大，也是退伍的士兵，对于女性来说她的肌肉和力量都有些超标了，但她并不粗鲁，甚至跟娇小的木村还有些投缘。
彼得是她的老搭档，长得不赖，甚至算得上帅气了。他现在正在跟短发的医疗官安娜·杨说话，她和沙舟是老乡，来自同一个空间站同一个社区，并且她有二分之一的中国血统，是这艘飞船上唯一能跟沙舟说汉语的人。
彼得跟安娜聊得很开心，他对她有意思，这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但执行救援任务的时候是不能谈恋爱的，规定如此。所以沙舟也不能肯定彼得是纯粹撩拨一下，还是打算在这次任务结束后来真的。
安娜看到沙舟过来，礼貌地跟彼得结束了聊天。她给了沙舟一个拥抱，甚至拍了拍他的背部。这姑娘有着父亲高加索人的巨大骨架，但却没有足够的肌肉和脂肪，这让她看起来很瘦削，但她继承自母亲的黑眼睛却充满了活力，看着别人的时候专注而友善。她能在中国人的社区里受到欢迎，在其他的地方也如鱼得水，她总是能很容易地跟人交上朋友，人人都爱她。
“感觉怎么样？”沙舟也无法抵挡她的亲和力，在这艘船上就属安娜能够跟自己亲近一些。
“还不赖，”医务官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她的舌尖被舒缓剂染成了蓝色，“但是我讨厌这玩意儿的味道，我给救援总署提过意见，换成YVC公司的舒缓剂会好一些，至少他们的东西还知道添加点儿甜味素，但头儿们依然冥顽不灵。回去以后我打算再继续投诉。”
“是的，你可以。”
她就是个永远不知道放弃的姑娘，沙舟笑了笑，转身对其他人说：“好了，先生们，女士们，你们有两个小时的沐浴和进餐时间，之后我会在舰桥等你们。我们要再熟悉一下任务内容和步骤。”
队员们点头答应着，目送沙舟离开生活舱，在舱门关闭前，他听到一点零星的笑声。他们把他当成长官，这倒是很明显，
206号殖民地曼查克，是位于半人马座的一颗行星。第一批到达那里的移民共有375人，在没有光速飞船的年代，他们以五分之一光速的时间航行了30年才抵达那里。作为最远的开拓团，他们在曼查克星球上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据点，并且定时传回建设进展。
但是大约在6年前，来自曼查克消息中断了，按照当时他们携带的通讯技术估计，他们在到达后的第12年就没有传送过信息了。
而这个时候从地球联邦开始的技术革新已经可以制造接近光速的飞船和超远距离量子通信设备。因此地球联邦的灾难救援署决定向曼查克派遣一支先遣救援队，了解行星上的移民们发生了什么事。沙舟所领导的这个小队，将抵达达曼查克进行调查，如果需要增援再发出信息。
他们得到关于那个殖民地的一切材料，包括星球概况和移民成员介绍。在出发前每个船员都需要仔细研读，然后跟救援署的专家们进行了三次会议磋商。按照目前掌握的资料，专家们会给出几种可能性，然后制定相应的救援计划。每个船员都知道这个计划，但最后决定如何实施的，还是船长。
他们都是专业人员，沙舟看过小队里每个人的履历，各种精彩的人生和丰富的生活并不是简短的履历能够概括的，但它能勾勒出每个人的大致面貌。沙舟相信船员们对自己的了解程度也差不多。也许在任务结束后，他们会再亲近一些。
沙舟在船长的个人休息室里呆了一会儿，再次浏览曼查克的资料和救援计划，当博士提醒他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地向舰桥走去。
船员们都到齐了，聚集在船长座位旁边的一个会议桌旁，那也是一个多功能投影装置。船员们咯咯地笑着，互相打趣，分享咖啡和博士准备好的热菜，就好像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一起出任务了。
“……然后听说‘塞壬’号就这么一屁股栽下去了，活着的只有他一个。”木村鹤说完这句的时候，船员中间发出一阵叹息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议论。
“他事后被审查的事情是真的咯？”琳达·霍尔顿的声音，“不过塞壬号的最终事故鉴定并没有他的责任。”
“我是听一个朋友说的，她以前跟塞壬号船长的妻子关系挺好，他们都认为他撒谎了。”彼得·沃茨接着说，“当然，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他说的证词只能被采用。谁也不会知道那是不是真相，不过船长的妻子觉得丈夫不可能在操作中犯那样的低级错误。她的抚恤金都因为责任认定被削减了一部分，这可让她气坏了。”
“这么说起来也的确是有些道理，”琳达说，“我很好奇为什么还会委派他当船长，要知道这履历不太光彩。”
“他还是不错的，”为他辩护的是安娜，“要知道除了塞壬号的事故，其他的飞行记录都是优秀，而且他现在既然是船长，就会对我们负责的。他跟我们可在一条船上，这就够了，是吧，伙计们？”
“但愿如此，”彼得对她说，“希望你对他的信心没错。”
“咱们是个团队，彼得。”
沙舟知道他们在说谁，他听过更难听的，而且是当面——现在这些还不至于让他难受，但他的心中确实如同被突然挠了一把，轻微地肿痛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故意重重地踏过舰桥的门，船员中有人咳嗽了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有木村鹤转头看见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沙舟也向她微笑，他向所有人微笑。
“恢复得怎么样，各位，”他说，“我想现在应该说说我们接下来的工作了。”
船员们都在点头，安娜·杨走过来，给他递上一杯咖啡：“当然，我们都准备好了，巴克[1]。”
沙舟挑高眉。
“我告诉他们你中文名字的意思。”安娜压低了声音说，“说英文对他们来说更容易也更亲切。”
“哦，”沙舟点点头，“也许你是对的，但这个时候还是应该称呼我船长。”
安娜点点头：“当然了，船长。”
投影仪开启以后安杰洛·库克调出记录，在休眠的旅程中，博士依然不停地向曼查克发送信息，也依然没有收到过回应，不过曼查克上也没有异常的能量波动，排除了发生大的自然灾变的可能性。大副将殖民地的资料分门别类地悬挂起来，让船员们再次熟悉：
“伙计们，曼查克不是个让人愉快的星球，虽然它的确具备生存的必要条件——它有跟地球相近的重力，公转周期是450天，自传周期是30小时，平均温度在摄氏30到40度之间，但是地表几乎被原始沼泽和雨林覆盖，除了两极陆地外，整个星球干燥的地方很少。这大概也是它得名的原因。[2]而且它的大气中含有太多的甲烷、硫化氢和二氧化碳，就算经过改造依然很刺鼻，所以我再次提醒你们，如果呼吸系统敏感最好还是带上氧气面罩。”
安杰洛用手指在全息地图上画了两下，圈出两个红点：“移民们在曼查克上建立了两个定居点，一个叫做‘红海’，一个叫做‘巴比伦’，它们相聚不到两公里，面积和人数大体相当。不过红海主要是进行行星改造，而巴比伦更多是开拓性质的生产基地。跟联邦保持着联系的通讯设备主要是在红海，巴比伦也有备份，按照计划，我们应该先进入红海。那里有一个专供大型飞船降落的人工平台——事实上，这两个定居点几乎都是建造在人工平台上的，因为移民们虽然选择了最适宜的居住地，但是依然是讨厌的沼泽环境。”
“那就是说，会看到鳄鱼咯？”
彼得·沃茨轻佻地说，他一直在擦拭手里的枪，同时装备了动能武器和能量武器的新玩意儿。
“哦，比鳄鱼可怕多了！”木村鹤把手肘支在平台上，做出夸张的表情，“我听说他们刚开始降落的时候就有动物从泥地里冒出来，把一个机械专家的腿给咬掉了！”
“他死了？”彼得冷冰冰地问。
“死了，”木村鹤叹了口气，“但并不是伤势过重，而是因为创面感染了微生物。”
“谢谢，木村小姐。”发现正在跑题，沙舟站起来，船员们收敛起笑容，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沙舟将资料收拢，调出3份计划表：
“我们将选择在白天降落，那时候刚好没有雾气。标准步骤大家都知道了。库克先生留守在飞船，其余的人都按照队形前进，确认安全以后库克先生可以选择下船或者继续留守。我们这次的主要任务是弄清楚移民们的联系为什么中断。如果有危险我们将放弃救援，直接悬停在曼查克的空间轨道上等待更进一步的指令。”沙舟又顿了一下，“我会履行我的职责，尽我所能让大家平安回去，希望各位能相信这一点。”
船员们安静了片刻，安娜首先提高了声音：“当然了，长官——船长。”
“谢谢，开始工作吧，各位。”沙舟敲了敲平台的边缘，就转身向船长的位置走去，其他人也同样，只有安娜没去医疗舱，反而跟上了沙舟。
“对不起，巴克，我知道你听见了。”她压低了声音对沙舟说，“木村不该提那件事。”
船长的位置并没有在舰桥正中央，而是在斜上方略高一点的平台上，不但有一个独立的全景观察孔，并且只需要旋转座椅，就能将整个舰桥收入眼中。沙舟做到自己的位置上，安娜挡住了大副的位置，但作为安保员之一的彼得可以来回巡视，所以还是能看到他们两个人，也许只是听不见对话。
“你生气了吗？”安娜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沙舟，“木村没有恶意，她也只是看到救援署内部的通报而已。”
“没有，安娜，我不能阻止你们想什么，但我会做好我的工作。”
“我们是一个团队，”安娜说，“别分你我什么的。”
沙舟笑了笑：“去工作吧，每个人都要完成限时复健计划，请确保体能没问题。”
安娜抿了抿嘴唇，离开了舰桥。
沙舟在座位上旋转了一下椅子：“先生们，我想放点音乐你们不介意吧？”
船员们相互看了看，彼得点点头：“当然，长官，现在就缺这个。”
沙舟对博士说了他的愿望，于是《Fly me to the moon》的旋律就在远离地球的地方响了起来。
注释
[1]barque，舟的意思。
[2]曼查克，美国新奥尔良附近有名的魔鬼沼泽，发生过杀人案，并且景色恐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