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醒来的时候,他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对秋水剪瞳,仿佛是荡漾着一湖的春水,有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他在这对瞳仁里见到了自己,头发披散,衣衫不整。
温韶华立刻坐直身子,随后扯了身上被子挡住身体,看向眼前女子时候,脸颊不觉泛起了红潮点点。
苏湮岚这次意外地没有嘲笑他,她只是抿嘴一笑,昏黄的烛火覆在她的侧面,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柔美的光华,细长的眼睛紧张地看着他,然后像是松了一口气地说:“你醒了就好。”
温韶华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还留住在何府当中,眼前房间装饰古朴雅致,朱红色金色流苏地毯,一面仕女屏风横立在正中间,高大的青花瓷瓶插满各色鲜花,满屋芬芳。
“我睡了多久?”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缓慢起身问道。
苏湮岚伸手挽住他的臂弯,助他从床上起身,动作竟是出奇的熟络和自然,答道:“整整大半天,现在是戌时了。”
温韶华走到屏风后的大圆桌子旁,拉开凳子坐着说:“刚刚那东西怎的就尸变压倒我了?难道还有了人的灵魂不成?”
苏湮岚叹了口气,问:“你可有听说过起尸邪术?”
温韶华扯开一丝苦笑,说:“阿苏,我知道就不会躺着床上半天了。”
他在遇到苏湮岚之前,只是一个验尸抓犯人的普通警察,之前见到鬼魅横生的朱家,都要害怕的浑身发抖,但是到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半吊子的抓鬼师傅了,听到什么起尸邪术也是习以为常。
苏湮岚答道:“起尸邪术源自湘西苗人,虽不知它是如何运作,但是用途就是让一具好端端的尸体变成僵尸,直立而起,去拥抱有阳气的一切生物,只要遭其抱住,人必死无疑。”
她指了指温韶华的肩膀,说:“刚刚那个干尸将你肩膀上的灯吹熄了,吸走了你的一部分阳气,你气虚体寒,支撑不住,就原地昏厥。”
温韶华摸了摸两边肩膀,说:“你说的是人有三盏灯?这句话是真的?”
苏湮岚颔首道:“每个阳世之人身上都有三盏灯:即两肩,头顶各一盏灯。你本就身体虚弱,因此被那僵尸抱住,再吹了一口气,就直接把你的灯吹熄灭了。”
温韶华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问:“你护住了我的头顶的灯?”
“刚刚我趁你睡着,已经替你扶灯。”苏湮岚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柔的弧度,目光幽幽,竟是有几分悲悯的意味潜藏在其中。
温韶华觉察到了她目中的那几分异样,也并不说破,只是岔开话题问道:“阿苏,你说何老爷是怎么被人下了起尸邪术?”
苏湮岚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烛火,映衬的她的双目也燃烧着两把火焰,徐徐说道:“我来之前就怀疑骷髅幻戏并非什么邪祟作恶,自从在我进入灵堂见识到种种怪象后,我可以断定,这个何家出的事,绝对是背后有人鼓捣出来的阴谋诡计,这个人必然躲藏在何家里面窥伺着一切。”
温韶华先是皱起两道浓眉,随即也分析道:“自从我们二人到来,不管是和行规大相径庭的寿衣,还是蜈蚣压舌,都显然是人为做出来的事。更不要说刚才突然就将我压倒在地的干尸,明显是有人要故意谋害你我二人。”
只是这个躲藏在何家的居心叵测的小人,到底意欲何为?和骷髅幻戏又有何关系?
温韶华双手撑住头,慢慢地在脑子里整理起了一道接着一道的线索,试图拼凑出一幅关于整件案子的拼图。
这时,一阵冰凉从他的太阳穴两旁弥漫开来,他回头一看,竟是苏湮岚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替他按摩着额头,她温柔的声音从自己的耳畔处响起,“不要急,慢慢想。”
她的声音似乎有着魔力一般,让他躁动不安的心顿时安稳了下来。
他问:“你觉得何人最可疑?”
苏湮岚吐出两个字:“傀儡师白萱。”
温韶华分析道:“白萱是将骷髅幻戏带入苏城的人,出现在何家小少爷百日宴上的傀儡师,极有可能就是白萱。”
苏湮岚目光划过几分微光,说:“你说有没有可能,苏城还有另外一个骷髅幻戏的傀儡师?”
温韶华撑起身子,“这些事一问便知,我们可以找少奶奶问当日百日宴的情形。”
夜露霜重,秋意甚凉,晚风吹的门窗咿呀作响,秋蝉的声响一声重过一声,叫的人心慌意乱,格外烦躁。
少奶奶的房间依稀透着灯光,苏湮岚叩了叩房门,在外头说:“何夫人,我们有些事情要找您。”
一个人影落在薄薄的门纸上跃然而出,“你们进来吧。”
二人推门而入,便见到何夫人坐在了一张梳妆台前,在对镜梳理青丝,身边没有丫鬟。
“夜半惊扰夫人,是我们的不是。”苏湮岚先是朝她赔了声失礼,话锋一转就切入正题,“只是我们二人在灵堂发现何老爷的尸体有异样,何夫人可否与我们二人讲讲当日百日宴见到的骷髅傀儡师?”
“异样?”何夫人徐徐转过头,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却隐隐有几分抑郁悲戚之色。
她沉吟片刻道:“我对那人印象也很深刻,她打扮古怪,穿着寒酸,而且还缺了一只胳膊。宝儿当时还被她给吓到了。”
苏温二人对视一眼,果然那日百日宴就是白萱在台上演骷髅幻戏。
“那何老爷和这名傀儡师呢?他们二人是否认识?”
“不可能认识啊,老爷怎么会认识此等三教九流之人?”何夫人眉头紧锁,一脸的茫然。“只是老爷他看骷髅幻戏很是入迷,就连我和宝儿都不管了。”
温韶华趁着二人说话的空当儿,瞥见了铜镜下方放着一个古怪黑盒,表面看不出什么来,却是让人莫名地感到不舒服,他甚至闻到了盒子里有几丝极浅的血腥气。
他心生疑惑,朝着梳妆台上的黑盒子走了过去。
忽然一只手挡在了盒子上面,羊脂玉般的皮肤在烛火闪烁之下泛着莹白色的光晕,何夫人扭过身子看向他,红唇轻启,“这只是我的陪嫁首饰。”
温韶华正要细究,苏湮岚却也开口了:“何夫人是在服用紫河车养颜吗?”
何夫人一听整张脸都“刷”地白了,眼前妩媚妖娆的女子正用一对晶莹剔透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自己,但是那个眼神仿佛是能看穿她的一切,让人莫名发怵。
“是......”何夫人扯开一个苦涩的笑意,用粉色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看向苏湮岚的眼神不由得有了几分畏惧,“苏老板还真是神通广大。”
紫河车,产妇诞下婴儿后的胎盘。据传闻用特定的食谱调配后,就会起到美容养颜,甚至青春永驻的奇效。当然,这些传闻是真是假,自然就无人知晓。
但是为了得到永驻青春的美貌,全天下的女人估计都会趋之若鹭。
苏湮岚遥遥看向梳妆台的黑盒子,说:“紫河车就算是被调配烹煮多久,里面的血腥气也趋之不去。这个盒子也不能锁住它的腥味。”
何夫人叹了口气,反手拿出四四方方的盒子,打开后露出里面肉白色的胎盘,说:“我知道这种拿产妇胎盘的事情不光彩,所以我才会阻止你们打开。”
作为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生吞紫河车的事传出去必然是有辱门风,也难怪她会将盒子藏起来。
温韶华的疑虑也算是消除,他移开目光,不去看那一团团黏糊糊的胎盘。
他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何夫人,你再仔细想想,何老爷死前有无异常之处?那个傀儡师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何夫人合上盒子后说:“我当晚和宝儿走的挺早,宝儿害怕骷髅跳舞,被吓的老哭闹。我只好提前带他离场。因此那个傀儡师和老爷都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老爷最后是一身酒气地躺倒我床上,然后就出事了。”
温韶华眯了眯眼,既然她不知情,那么就要去找那日当值的婢女了,他问:“百日宴当晚是哪个婢女将何老爷带回来?”
何夫人沉吟半晌道:“是红筱和紫芙二人,我临走前让她俩陪着老爷,以防老爷夜里醉酒回房的时候出岔子。”
苏湮岚眉头锁的更紧了。
红筱死在灵堂,紫芙被飞天蜈蚣吓得昏厥,这些是偶然还是巧合?
灵堂的事情她让府上的人都掩盖下来,以免让本就人心惶惶的何府愈加的动乱。因此何夫人目前还是全不知情,她口中的红筱已经过世。
温韶华锁住两道浓眉,问:“她俩是你最得力的丫头?我看她们手脚倒算麻利。”
何夫人扯开一抹微笑,道:“红筱胆小,但是为人忠直;紫芙胆大,懂手段知分寸。红筱就是紫芙带进来的同乡,一直在我手下打工。”
“何夫人,恕我冒昧一句。”苏湮岚忽然发话,她的目光仿佛看破人心,直勾勾地锁在了何夫人的身上,“夫人为何放心至此,将两名美貌婢女摆在醉酒的何老爷身边,就不怕......鸠占鹊巢人心险恶?”
最后的八个字将何夫人脸上的平静彻底瓦解,她嘴角微微抽搐,然后硬生生地挤出一丝极其难看的笑,“我的人,我怕什么?”
“何夫人,何老爷不曾有过妾室么?”温韶华淡淡地问,“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乃是人之常情。何老爷偏偏如此守身如玉,只对夫人一人好?”
他这番话比之苏湮岚的威力更加大,而且问的是刁钻刻薄。
何夫人的胸脯上下起伏,显是被气的不轻,她一拍梳妆台,从凳子上站起,双目圆瞪,恶狠狠地说:“你们到底是来调查我,还是调查这些干尸的!”
苏湮岚抿唇一笑,圆滑地安抚道:“何夫人是误会了。我们查到,干尸极有可能是有人对何家心怀仇恨,因此想要多了解老爷夫人之间的事情。”
何夫人偏开头,竟是下起了逐客令:“夜深了,我也要歇息。有什么事明日再问吧。”
房间两扇门“哐当”一声地闭上,苏温二人站在门外,对视一眼后,彼此都颇有几分悻悻之色。
“看来我那句话点中了她的死穴。”温韶华一边走一边说道。
他刚刚是故意试探这个外表总是温和贤惠的何家少奶奶,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苏湮岚斜开脸看向寂静漆黑的庭院,说:“反应大也是意料之中,你是怀疑她了?”
温韶华的眸子深处泛起犀利之色,言辞之间尽显敏锐的洞察力:“她忍着血腥味也要生吞紫河车,就可以见得这个女人是多么希望让自己青春永驻,貌美无双,然后把何老爷的心栓紧。一个把美貌看的这么重的女人,必然会做出一些更加出格的事。”
苏湮岚颇有几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竟还有这种推断?”
“谁愿意和他人平分丈夫?”温韶华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玩味的笑意,“这个何家少奶奶可不简单。”
秋蝉不知为何竟不再鸣叫,整个院落少了几分聒噪,却让人莫名生出不安。或许是这夜色实在太黑,伸手不见五指。
虽然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二人顺着来时的路走,也还是回到了来时的房间。
他们的客房对着庭院的西北角,两盏落地石灯映照出幽幽橙光,将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长。苏湮岚眯了眯眼,认出了房门左边摆放的那一盆雏菊盆栽,正要推门而入的时候,突然被温韶华一把按住肩膀。
只听温韶华的声音强作镇定,但是还是带着轻微的颤抖,“阿苏......你有没有发现,地上多了个影子?”
顺着温韶华的目光,苏湮岚往地面一看,只见自己和温韶华并肩的黑色影子中间,第三个影子正静静地站立在二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