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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想到自己刚才在来的路上,是本来打算批评秦如眷的,是来讨要那三百块钱医药费的,老邹暗自骂了自己,这样的家庭,他还能开得了什么口。

“邹老师,你看这……”她想说,想说你看这可怎么好,想说你看这多乱,想说你看这多糟糕,却没有说出声,嗓子硬了,哑了,说不下去了。

秦如眷站在一旁,赤着脚,不知所措的涨红了脸,她第一次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面前,在人前,她总是装的无所事事天塌下来也不怕也无所谓爱谁谁的样子,可是此刻,那些伪装都倾崩,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

她假装的那座本以为固若金汤的城池,一下就坍塌。

原来,原来我是这么爱哭。

她站在原地,疯了的秦荷仍在声声追问着白哥的下落,秦如眷在这一幕里,相望着老邹,泪湿满了眼。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一个人,你还是个孩子,你怎么承担?嗯?”老邹柔和地声音问,他觉得这个染着红发和不良少年在一起大笑大闹的女孩子,只是在咽泪装欢。

是的,因为怕人问津,所以咽泪装欢。

“我……我应该还可以撑一段时间,还有一些米,还可以吃,梅姨也经常来看我们,我还可以去帮对面的纺织厂整理线头,我们的生活,还是可以的。”秦如眷偏过脸,使劲地闭紧眼睛,将眼泪挤了出来,用手背迅速擦掉。

“我看到,门上贴着催缴纳电费,是不是没钱交?我这有,你先拿着用。”老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刚发的工资,来要钱没要到,忍不住还想往外掏,也不管回家怎么向老婆交待了。

全班同学都清楚老邹是名副其实的妻管严,按时的工资,少了五十块钱,师娘都会打电话到学校旁敲打探一下,是出了名的河东狮吼。

“不用,邹老师,真的不用,我有钱,我有钱用,那个医药费我会尽快还给你,我给你添麻烦了。”秦如眷说着,扶起赖在地上捡洒在地上的米饭吃的秦荷。

老邹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这一对母女,他不放心地说:“是不是已经断电了,你今晚怎么度过,没有灯,怎么办。”

秦如眷转身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个木筐,木筐里装满了一筐红色的块状物体,她吃力地抬到老邹面前,欣喜地说:“没灯没事的,今天下午我去大慈庵,那里的老师傅给我了这一大筐蜡烛油,这些蜡烛油,都够我烧一个月的照明了。我能省点就省点,以后带我妈去看病。”

老邹盯着那一筐红蜡烛油,那大块大块的蜡烛油,还透着寺庙里的香气。秦如眷脸上澄澈的微笑,以及她瘦瘦干巴的四肢,抬着这一筐蜡烛油,开心朝他笑,那满足的笑,多让人心疼。

“以后家里有事,就找我,记住了,过两天去上课,别拖欠了太多课程,我相信你的最聪慧的女孩子,英语哪里不会,我给你辅导。”老邹说。

“好的,谢谢你,邹老师。”秦如眷抱着母亲,笑着说。

老邹走的时候,没敢转身,他怕看到秦如眷抱着怀里痴傻的母亲站在后面目送他,他出门低头看见了那双开了口的球鞋,想到家里的女儿穿着红皮鞋花裙子快乐的转着圈圈。

这个孩子,还太小,生命却承受如此之重,怎不叫人心疼。

没等老邹走出楼道,楼上便又传来了秦荷凄厉的尖叫,晚风来袭,这尖叫,是对负心的白哥的怨艾,还是日复一日等待再等待后的无奈。

秦如眷抓住秦荷的双肩,看到母亲那薄薄毫无血色的嘴唇,还念着白哥,她摇晃着母亲,说:“你醒醒好不好!十七年了,已经十七年了,为什么还念着这个男人,他死了,我早就当我爸死了,你还在等什么,你为这样一个男人你疯了你值不值得!”

秦荷被摇的头晃来晃去,嘴里还在喃喃地念着白哥。

究竟是怎样的爱,可以让一个人爱到这么深的地步,十七年,都念念不忘,最后慢慢失心疯,越疯越严重,从早先的极少犯病到现在的几乎全天都是没正常状态。唯一不同的就是还是念着白哥。

梅姨说过,那个姓白的是有妻室的,火柴厂破产后,就消失的毫无踪迹,也许是为了躲债,也许是为了躲避秦荷,总之,是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连个完整的名字都没留下,大家都只记得人称他是白哥或是白老板。

秦如眷宁愿秦荷是嫁给了像许似年他爸许先那样武大般的男人,难看俗气点,可至少算是个完整的家,她宁愿自己有个丑爸哪怕和许珠一样遗传最糟糕的基因,她也愿意。

她是多么的羡慕许珠,有个正常的家。

而许珠,却是羡慕秦如眷的,因为秦如眷她漂亮,她瘦且高,她又拽又酷又胆大,她身边总是有很多男生围绕,可以做很多许珠不敢做的事情。

那一锅落在地上的糊饭,秦如眷轻轻的用手将饭从地上扫起来,放在碗里,将面上的好的饭干净的饭放到秦荷的碗里,重新生了炉子做了一份青菜和辣椒煮的酸辣汤,让秦荷吃。

她则拿着小铁锤,坐在一旁,将被秦荷摔瘪了的压力锅敲敲打打,家里就这个压力锅还能用些日子,要是坏了,就没法做饭了。她对未来的生活,忧心忡忡,秦荷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简直是没一刻能停的下来,闹个不停,不是唱曲子就是呼天喊地的叫唤着白哥,一声声叫着,像是女鬼的声音。

这个楼里很多人都因此搬走了,留下的,也都习惯了,也不忍心去责怪什么,平时能帮的还是都帮这一对母女。

天黑了下来,她从筐子里拿出一块红蜡烛油,这不也被诗人叫做烛泪嘛,多好,最好多一点烛泪,这样就不用花电费点灯了。

她想着着关于烛泪的诗,有杜牧的: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也有陈叔达的:自君之出矣,明镜罢红妆。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

烛泪,真是让人又伤心又快乐的事物。

她又敲了一会锅,总算把压力锅恢复了原状,她却又看见秦荷将米饭都倒在桌子上,拿手捏着玩,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白米饭,白哥,捏给白哥吃,捏给白哥吃……”

“妈,你疯了啊!就这么点米,我留给你吃,你怎么能这样糟蹋粮食,你晚上别喊饿!”秦如眷心疼的拿手拍打母亲的胳膊。

她只好端起碗,一口一口的喂秦荷,一边喂,还要一边擦,秦荷俨然忘了这个给她喂饭的是自己的女儿,秦荷伸手拉拉如眷的头发,自言自语说:“嘿嘿,你是红头发,我是黑头发,白哥说我的黑发最漂亮了。”

好不容易将母亲哄睡着,秦如眷望着桌子上的一堆剩饭残羹,想挑选一些能吃的吃,现在起码还有糊了的饭可以果腹,政府补助的那点救济金也不够用,以后的一日三餐都要成了问题。

她坐在床边,望着只有在睡着时才能安静下来的母亲,不是滋味,母亲静下来还是美丽的女人,她抚摸着母亲的脸,温温的暖暖的面颊,她凑上去,渴望闻到母爱的味道。

暗淡的烛光跳跃着,上面带着浅浅的黑色烟雾,在一个铁盆里,再一次的燃烧。

秦如眷坐在床边,抱住自己的双膝,下巴放在膝盖上,烛光里,她看不清自己的影子,却看清了自己的孤孤单单。

没有人可以懂的孤单,不可以诉说不可以哭出声的孤单。

哭久了会累,那也只是别人的以为。

秦如眷对着镜子,那面裂了几个缝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火红色干枯的短发,营养不良苍白的面目,眼窝很深,眼角淡淡地扬起,颧骨边有几粒红色小斑,那是在烈日下奔跑的痕迹。

爱,是什么样的味道,我怎么没有吃过,是甜还是酸。秦如眷捧着一本词集,借着烛油燃烧的暗光,一首首地读起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是苏武去匈奴时,写下的一首《留别妻》,很多人都喜欢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说的多好,好像两个人在一起还真是那么个回事。

秦如眷却更喜欢这首诗的这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苏武在贝加尔湖放羊十九年,他没忘记临行前给妻子的承诺,生当复归来,只要有一口气存留,他都要回来,家里的妻子定是想他思念她一般。秦如眷想,那些羊,是能懂得苏武的悲伤与希望的。

十九年后,苏武回来,妻子早已改嫁他人,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多么的空荡荡,像是巨大的裤管在空中挂着,那么单薄的一句承诺。

两千年前的苏武,你是如此的执着而坚定,多可爱的一个男人,深情而有节气。秦如眷能想象到苏武十九年后回来见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妻儿都不在时,破乱长满杂草的旧屋,该是怎样的凄凉。

那么坚强的男子,在匈奴的冰天雪地里亦没有屈服过的男子,此时,将多么不堪一击,他也许宁愿自己是死在了贝加尔湖,不曾回来过。

不是说好了,死当长相思吗,那我宁愿死去了,如此沉睡在你的怀念里。

可是秦荷,秦荷多像那苏武,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十七年足足可以让很多事物面目全非,可以让一个年轻秀丽的女子成为人母,满脸皱纹,十七年可以让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成长为一个少年。

秦荷等了白哥十七年,秦如眷也等爸爸等了十七年,虽然她总是满不在乎的说爸爸是啥玩意,我不是没爸吗,我不长得挺好有吃的有喝的,我没爸也没人敢欺负我。

可在梦里,她总是梦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牵着年幼的她,她走路有些蹒跚,跟着这个男人,她叫他爸爸,一声声地叫着爸爸。恍惚中,她隐隐看清那个男人的脸,竟然是周润发。发哥演的许文强多让人着迷,那黑色的风衣加上长长的白围巾,头发光溜地向后梳,那从老车里出来的那一幕,多么英雄。想象里的爸爸,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梦里,那个像发哥的爸爸,牵着她的手,过了一条又一条的马路,给她买了一朵大大的棉花糖,五角钱,白色的棉花糖。

她为什么总像是一只斗鸡一样,好斗爱打架,把自己装得像是个不良少女小太妹一样,也许是因为想靠伪装来保护自己。从小,她就懂,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妈妈会给他们织毛衣,爸爸会教他们骑自行车。

而她,只能在小伙伴戏弄她有一个疯妈妈中去保护妈妈。

秦如眷已忘记是从多大开始就爱打架,留着像个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穿着球鞋满处跑,欺负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坚硬,避免被欺负。

她要做这里最坏最凶的女孩子,这样,还有谁敢来欺负秦荷,还有谁敢跟着秦荷后面喊傻子,她把自己弄得和不良少女一样,染发,打耳洞,一个耳朵五个,没事抢院子里孩子的棒棒糖。

不停地犯些小错误,任凭那些家长跳起来骂,反正母亲是听不懂,也不会管的,别人骂的过分了,秦荷也是能看得出来的,秦荷就回到房间举起凳子就往外冲,嘴里哇哇地叫着,很快就把人吓跑了。

秦荷抱着秦如眷说:“不怕,不怕哦,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秦如眷多想自己快点长大,保护这个忘掉自己是谁的痴女,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如果有钱了,就一定要把母亲送到最好的医院,有人专门伺候母亲,不用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许似年常常站在那栋楼下,低着头,背后是那扇爬满了爬山虎的墙壁,他手里拿着一些吃的,等秦如眷路过来抢。

他喜欢看她肚子饿食,从他手里,像一只小兽一样抢去吃的,如此轻而易举的抢去,她飞快的跑起来,白球鞋像一只鸽子一样轻快。她跳到离他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大笑着望着他,然后吃去抢来的吃的,当然,总是不忘留些给秦荷。

有时抢的是几个馒头,有时,是蛋卷,还有酥软的蛋糕,许似年看着她大口大口吃着,生怕她会噎着,她怎么这个瘦,这么孤单,站在那里像是一棵弱弱的小雏菊。

许似年看她和一大帮穿着喇叭裤染着黄色头发的青年混迹在一起,有些担心,她是他的小爱人,自打娘胎他们就是一对了,连名字都是一对,她怎么可以和别的男孩走得那么近。

尽管她总是和别的男生打打闹闹,嬉皮笑脸地称兄道弟,许似年却深信,她并不是别人说的那种随便的不自爱的女孩子,她只是贪玩,只是寻求保护,她依旧是孩童般的纯净,不染尘埃。

除了许似年相信秦如眷是个好女孩,还有就是二楼的徐美莲了,徐美莲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会穿着细细吊带粉色的睡裙,惺忪的眼睛去倒尿壶的女人。

徐美莲涂着脚指甲油,嘴里叼着烟,烟灰落在刚涂好的脚指甲上,蹲在一旁的秦如眷,轻轻吹口气将烟灰吹去。

徐美莲邀请秦如眷参观她的房间,房间里都是粉色,连灯都是粉色的,窗帘也是,墙上贴着艳星的惹火照,关上门开灯,整个房间很暧昧。

床边的床头柜抽屉里,秦如眷乘着徐美莲不注意,悄悄拉开,里面有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满满一盒子红色,白色,黄色,绿色等各种颜色包装的小袋子,方形的,薄薄的,用手捏滑滑的,里面有圆圆的圈圈。

这些一个个方形五彩缤纷的小包装,上面写着三个字:安全套。安全套是用来做什么的,秦如眷偷偷拿了两个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她充满了好奇。

抽屉里还装满了蕾丝的,镂空的,缎面的内衣,秦如眷看得脸都红了。

徐美莲长卷发用黑白格子的丝巾歪束在脑后,性感丰满的嘴唇,慢慢地说:“男人,都喜欢妖精,可是,没人愿意娶一个妖精。就像聊斋里的狐狸精,没有一个好下场的,那些说的好好要一直爱下去的书生,都被吓跑了。所以做女人,要学会享受啊,年轻不早点享受,老了就没机会了。”

多年后,看到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觉得徐美莲,多像莫妮卡饰演的玛莲娜,性感且风情,还带着风尘味,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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