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德雷克被一阵从隔壁传来的吸尘器声吵醒。“上帝啊,一大清早就跟我作对。”他头痛欲裂,嗓子冒烟,一股热流在五脏六腑内涌动。他盯着墙上的蓝纤维壁纸,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接着他抬表一看,天哪,他居然睡到了午餐时间。
“你还在屋里吗?”马什太太捶着门喊道。
“还在,马什太太。”他含混地回答道。
他付过房费,即刻起身赶往帕丁顿车站,试图补救这糟糕的一天。他决定先买一张火车票,然后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以便次日能早早出发赶往康沃尔郡。这是他所能做的全部计划了,此刻宿醉感像只老鼠一样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他的大脑,那种难以摆脱的焦虑感又回来了。
由于通勤高峰早已过去,通过售票区便显得没那么艰难。火车到站时一团蒸气云升腾起来。他往后靠了靠,方便下车的乘客和一些搬运工人通过。这时他抬头看了下钟,发现到饭点了,于是他走向左边的茶室。
从昨天的早饭到现在,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更何况大部分他咽下的东西也都吐在了渡船的甲板上。他点了一杯茶和意式培根卷,女服务员却嫌他粗鲁:“您多说一个‘请’字也不会如何吧。”他摸索着上衣找出钱,心想,上帝啊,说得就好像她有多了解我一样。他并不是粗鲁,只是惜字如金。
他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要反驳,也尽量控制自己的手不要发抖。他用双手接住茶壶才控制住没洒出来。那是一壶浓烈的英式红茶,相比之下,法国人实在是不会泡茶。他未加细品就直接一口喝掉了。他返回柜台取餐,“这是你的培根卷,先生。”服务员说。
德雷克看着她。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也知道她不会被自己愚弄——这并非是经由他的法式服饰,也不是凭借他的薄荷味口气,而是她了解在那湿冷与酸腐之下究竟藏着些什么。
“谢谢你,”他说道,“还有,我想道歉。我昨晚和今天早晨都过得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他强挤出一个笑容,好了,说这些也不难,不是吗?他坐下来风卷残云般地吃着培根卷,同时看着服务员收拾着他对面的桌子。她倾下身子时露出的胸部以及上下晃动的臀部暂时缓解了他的头痛,然而,当她走进他身后的柜台,坏情绪又回来了。他看着乘客们在窗边来来往往,似乎有点陷入了被催眠的状态。直到他吃完最后一口培根卷,点燃一根烟后,他才开始感到清醒过来。
这时,一个金发女郎途经此地。尽管只是匆匆一瞥,但他却看得很清楚。她经过窗边时放慢了脚步,慢到足以将面容投射在雾气氤氲的玻璃上,她似乎不是因虚荣而想看看自己在镜中的容貌,那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如同一个附身的幽魂,想要确认自己的重生。
是蜜西?德雷克猛然起身,撞倒了他的茶杯。不,不可能。天哪,一定是他的头太晕了。他摆好椅子,掏出手帕把打翻的红茶擦干净。他坐回去,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又点燃了一根烟,味道有点怪,他马上掐灭了它。他跳了起来,该死,那绝对是她,他敢肯定。他跑到门口,一对年迈的夫妇和他们特大号的行李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一脸凶神恶煞,有点过分,以至于他跑过窗子时,注意到了服务员脸上厌恶的表情。
两列火车同时进站,到处都是人,喧嚷声与火车蒸气铺天盖地。“蜜西!”他大喊着,“蜜西,等等我!”可他的声音却被空气中喧闹的语声、行李手推车拉动的哗啦声以及空气中的尘土迅速淹没了。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哪儿都看不到她。他气得朝地上踢了一脚,然后又继续下楼跑进售票处,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地奔向月台。往东还是往西?他听到熟悉的隆隆声已经接近。拜托,想一想!东边还是西边?德雷克!列车越来越近了。东边还是西边?他开始奔跑起来。东边,她一定在东边。
站台前挤满了人,若不做出些惹人注目的行径,在这拥挤的人潮中根本无法移动。他没能在人群中找到她,可想而知,她是向西而行了。他倚在墙上,风呼啸着涌进隧道,吹到他身上。灯光渐起,火车迎面驶来。他的帽子被挤掉了,并在他正想弯腰去捡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越吹越远,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她。
她坐在长椅上,正盯着一面小镜子为她那本已鲜艳饱满的红唇补妆,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这世上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他突然感觉缓过劲儿了,并且由衷地笑了起来,因为,她看起来是如此美好。
他慢慢接近,她走进了左边的门,他则偷偷靠右走。她走到一辆马车旁,一个男人邀她上车,并递给她一支烟——她接了过来,坐上马车,并把随身带的小皮箱置于膝上。德雷克站在另一边看着她,偷窥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此时却让他感到愉快。他故意把帽檐压了压低。一种隐约的骚动正透过过去的时光,从他裤子里向前冲撞着。
至今他仍然能清楚地记起自己第一次见她的情形。在他十一岁那年母亲去世后,他搬去和姑妈们一起住。那天她门也不敲就冲进他的房间里,十六岁的面颊上洋溢着美丽的光彩,她说:“我叫蜜西·霍尔,是你的三表姐。不过别担心,我们还是可以结婚的。”说完,她大笑起来,从她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她走到窗边打开窗,点燃一根烟,说道,“你以后就和我待在一起吧,弗朗西斯。我也是孤儿。”
他厌恶这个词,孤儿。他还没准备好成为一个“孤儿”呢。
她说,还有一年多她就要离开学校,到那个该死的社会上去。“顺便一提,你知道‘弗朗西斯’是个女孩的名字吗?所以我以后就叫你弗雷迪,没问题吧?”当然没问题,这也就是“弗雷迪”这个名字的由来。
有时候大人们不在家,她就带他去河边。在那座著名塔桥的庄严凝视之下,她自如地脱去身上的衣物。
“快来呀。”蜜西大喊着,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弗雷迪跟着她跑,拼了命似的表现出自己的勇敢,表现出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过,他还是一直穿着衣服,踩在湿润而安全的河床上,没有下水。每当蒸汽拖轮驶过时,他看着那个苍白瘦弱的身影在浪花中浮沉,觉得分外有趣。
“怎么回事儿,弗雷迪,你不会游泳吗?”蜜西蹒跚着走向他。
“不太会。”
“想让我教教你吗?”
“不用。”说着,他递给她一块毛巾。
他注视着她,身上的衣服渐渐干了。她的身体再度变得灵活起来,偶尔,微风抚过她的肌肤,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他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加拿大水手烟。他弯腰给她递火,半握着手掩住火苗,为她点烟。在她光芒四射的微笑中,他仿佛已经许下了漫长的一生。
到国王十字车站时,有一大批人下车,这迫使他迅速做出决定:是在这里被她发现自己,还是走到另一节车厢去。最终他还是决定离开。他边走边透过一扇封闭的窗户看着她。目光穿过她的双腿,拍打着她的头,留恋不舍地拉扯着她美丽花呢裙的下摆。
然而在大约一年后,有一次,蜜西将他叫进她的房间。他进屋时,她正躺在床上,昏黄的灯光落下来,上衣的扣子解开了,乳房袒露在外,左乳上平放着一枚硬币。
“把它含进嘴里,”她指了指硬币,“然后它就是你的了,弗雷迪。”
他紧张而尴尬,感觉不太对,毕竟这有点脏。而且,他还有点怕。但他还是跪倒在她的床前,低下头,张嘴,亲吻着她那温暖的肌肤纹理。硬币落到一旁,但她捧着他的头,移动着,直到他的舌头触到硬币,直到肉体的温暖与金属的冰冷融为一体。这时,姑妈的脚步声靠近了,他们停下来,等着她离去。只有在接下来的黑暗之中,他们才敢继续。
“这是你心脏的大小,”蜜西边说边用食指在他的手掌上画了一个圈,“放这么多爱进去刚好足够,弗雷迪。”
“足够干吗?”
“足够你把持住自己。当你爱得太深,只会给自己带来伤害。那必须是你刚好能把握的分量才行,一旦超出这个量,你就有麻烦了,懂吗?你在听,还是睡着了?”
“我在听。”
“那你说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让我不要完全释放自己。”
他听到她的笑声,“那也对。”她说。
他把硬币还给她:“我们能再做一次吗?”
“要有礼貌,”她说,“你要说,‘请问’。”
他在她胸前游移着,当他抬起头时,那六便士的硬币被他含在双唇间。他敢说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口中含着硬币,探索着她的气息,这是第一次,他接近了原本存在于庄严肃穆的高墙之外的生活,在那里,他爱着她,那便是一切了。
她回吻着他,开始时充满了热情——她的舌头探寻着他的口腔,让他感觉挺好,同时,他感到欲火焚身,两腿之间的那股冲动膨胀起来。
直到她突然颤抖了一下,猛地把他推到地板上。她盯着他,有点被吓着了,因为他双唇间沾染的不是承诺的气息,而是那种初次对欲望的渴求。于是她确切地知道,自己必须离开。
在那个寒冷的3月早晨,当所有人的生活刚拉开序幕时,他的生活却已经结束了。一张纸条被匆匆塞进他的门缝,上面画着她手掌的轮廓。“永远别要太多,弗雷迪,”她这样写道,“但现在已经太多了……永远不要忘了我。永远,永远,永远。”
在利物浦街,德雷克盯着没有标记的车站牌,直到门快关上他才注意到蜜西已经离开了。他抱着手提箱,向狭窄的门口冲过去,迫使门再次打开。下车后,他发现她在不远的前方,白金色的头发飘浮在人群黑色与灰色的头顶中间。他扶了扶帽子,稳了稳呼吸,再次走到她背后,与她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蜜西向右拐了个弯,穿过大厅,走向通往主教门的阶梯,当她走完楼梯即将消失在德雷克的视野中时,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在她正要过马路时赶上了她。在路过警察局时她似乎改变了主意,开始放慢步伐,走向拉施菲尔德街和水果市场。随后,她突然停了下来。他赶紧转过身去,弯下身假装系鞋带。接着她又走起来,他一路跟到了商业街,看到她冲着一个站在十铃酒吧前的女人挥了挥手,她看起来好像想过马路,但又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忘记了什么东西。站在被时间侵蚀得痕迹斑斑的老街上,她飞速转身离开,几乎快要一路狂奔起来,跑回苻加特街,跑回……上帝啊,德雷克心想道,她能不能别这样。可事实就是这样,当他拐过一个弯时,面前的街道除她之外空无一人。
她正站在路中央凝视着一所房子。它看起来倾斜着,倚靠在一旁的废墟上,破败却依然挺立着。是的,就像她在微醺并有点悲伤时会说的那样——它依然挺立着。煤气的泄漏几乎做到了希特勒的炸弹所不能做的事,而无心的议论也会要了人的命,蜜西心想,就像许多香烟不小心引发的火灾一样。她捡起一块石头朝用木板封住的窗户扔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厌恶这幢房子,毕竟这也曾是一个家。但却曾让年轻时的她感到自己既无用又肮脏。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心中泛起一种不祥之感。所以她甚至没有转过脸去,只是侧了侧肩膀,挺身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我知道你在跟踪我。我可以去警局告你,但那不是我的作风。不过你还是得小心点儿,我兜里有……”
“蜜西,是我。”德雷克轻声说。
“有一把刀,而且我可不会跟你客气。”
他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并从那个恍若来自童年的建筑物的阴影中走出来,与她一起站在阳光下。她轻轻诧异道:“弗雷迪?”
但他却无法作答,因为他剧烈跳动的心此时已涌上了他的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