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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云桥·志

文/单超

豚鼠

从辛安市淮阴路向南走到尽头,再越过一条黑线,就是大家都在的地方——涂刷成白或灰色的房子。一般情况下,人力或许难以至此,但还是有些翅膀生着黑斑、体态纤细的大鸟可以赶过来。一到现在这个季节,它们就像两片长长的芦叶一样盘荡在灰秃秃的屋顶。它们叫声凄婉,把原本就阴沉沉的天空哀号得黑云蔽日。

在下午的两点三刻,护士会按时给我准备好静脉针。通常,在她们的托盘里还会有额外惠赠我的一个橙子,黄色的皮肤温暖着我的心室。护士的手臂白得特别,橙子托在她的手掌中就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我趁她为注射筒排空气的时候把橙子抢到手中,然后用力将它抛出窗外。有那么一两秒吧,整个黑云翻滚的低空都被这轮微缩版太阳的光芒穿透了。

“豚鼠君,浪费食物可不行哟。”护士微笑着,并用一根黑黢黢的棍子戳中了我的胸口。一阵激痛让我扑倒在地上,意识像只灵鹊一样从胸膛里飞走了。

我苏醒过来时,闻到一股碘伏和酒精的味道。味道周围是洁白的墙壁和天花板,墙角和天顶的交合处则洞开着一面小气窗,能看到外面落光了叶子的枝丫插在灰白的天空一角。

“喂,你要不要来点儿?”

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是站在墙角的一个胖乎乎的人。他的名字叫鼬,是我的一位和蔼可亲的病友。每次他都会怀着真挚的情感赠送我一些东西。现在,他在骨碌骨碌地吞着一只窄口瓶里的液体。我发现那些刺鼻的味道正是从他的嘴里喷过来的。

“我说鼬,你喝的是什么?”

“你闻不出来吗?是酒,十五年的老汾酒,”他扬扬自得地向我晃着手里的瓶子,“你别看它贴着酒精的标签,还被混进一堆酒精罐里,但它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汾酒。不少酒鬼都被这套把戏耍得团团转。要像我这样,把口闭起来,真心放在眼里……嘘,真的那瓶会发光的呀!”

一群气急败坏的男护士推开门冲进来,七手八脚将鼬按翻在地,顺手夺下他手里95%的酒精溶液。鼬痛失至爱,大叫一声趴在地上游自由泳。

男护士冷冷地说:“鼬君,别不知好歹。你再闹下去就不好看了。”

鼬不依不饶,扑腾个不停,并且向我挤了一个胜利的眼色。

我还未来得及给他回应,两名护士就抓住他的脚如同拖一只死狗一样往外拉。鼬的两粒门牙刮着塑胶地面发出紧急刹车的刺音,然后绊到门槛上。嘣的一声巨响,门牙翻滚到我眼下。

我觉得那是两颗血淋淋的头颅翻滚到了面前。

意识又一次孵化成小鸟,推开胸膛从心脉间飞走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病房的床上了。一位长相甜美的护士正在打理窗帘,好让和煦的阳光能温暖到我。她见我已经苏醒,就绕至床头,温言软语地劝我服药。

“你看,红的黄的紫的,多漂亮,”护士拨弄掌心里的药片,温柔地说道,“喝下它们,保管有一座彩虹在身体里架起来,百病不侵。”

我以服药为条件,要求换来看电视的权力。护士迷人一笑,起身去开电视。等她百分之百离开后,我开始用手指抠挖喉咙深处,把喝下去的药丸呕吐到纸巾上。

在我的褥子下躺着一本红皮的《精神科常见病用药》,那是在我刚刚和鼬建立友谊时他赠给我的。他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对我好的人之一。我把呕出来的药丸与书本上的一一核对,结论是没有一样会对我友善。天哪,他们怎么会忍心这样伤害我。

电视荧屏上正在播放着美丽风光,把辛安市宁静的沿海地带送到我面前,而我所站的地方是离海湾更远的深海,四面围着浑蓝浑蓝的水域。荧屏里一条黑线翻越海面向我伸来,一直搭到这个海心孤岛上。风情万种的播音员把它称为云桥。

这根黑色的铁带贴着海面而来,却被叫作云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满意的解释。很多年之后,当我再回到这个地方时,这座桥依然矗立在那里,就像当初那样保存在时间的盲点里。

接下来,则是穷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时刻——有时候药丸的后遗症会把我的记忆摧毁冲淡,但这一幕是刻进了颅骨里的,永志不忘。

“要么就进来,或者就出去。你这样卡在门口,把屋子里的光线全搅乱了。”

我看到娉婷的护士有一半身躯探进病房,另一半却迟迟不进来,左右张望着楼道,于是我不满地这样说道。

但是当她转向我的时候,我后悔了。她的面孔是那样难以言喻的美丽。天哪,在那种美丽面前,我的胸腔都忘了鼓动,小鸟忘了振翅,风忘了吹。一切都为她乱套了。

不过,虽然她是这样美,但我还是没有放松警惕。因为这本红皮书让她看到就会坏事。这是鼬偷来让我保护自己的至宝,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出卖他。

“是不是该打针了?我不叫疼,但是你得慢一点儿。”我捋开袖管把胳膊送到她面前,悄悄地将书塞回枕头下。

也许是被我视死如归的勇气打动了,面对我时她是在笑着的。

“你是叫……豚鼠,”她过来读着床头上的标牌,研究我这个活物,“为什么叫豚鼠,你的鼻子很灵吗?我听说豚鼠一般是爱群居的。”

我觑视着她,觉得她莫名其妙。会不会是哪幢楼的病人砸晕了看护又剥了衣裳逃出来了?我倒情愿相信她和我一样是需要药丸的病患。

她在病房里转了一圈,眼看要退出去时,我顿时难受得不能自已,好像感到一个温暖的东西就要离开了,于是不由自主地说:“你呀,不像是护士,是偷偷翻出来的吧。我劝你回去主动跟护士长认错。我们这儿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她发火。”

“哦?她发火了是什么样呢,好不好玩?”她的手指搭在墙壁上,从这一端划到那一端。好像那面墙是钢琴的琴面,她这一划就能划出很多沉沉的音符似的。

“那是很严重的事。我的朋友因为偷了酒精,结果被打断了两颗牙齿。”

“真是野蛮。你不去帮他吗?”

她这一问让我哑口无言,不知该答什么好。

“帮,帮不了的。她们有黑色的棒子,戳在身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害怕?为了好朋友你也害怕?”她看着我的眼睛,忽然笑起来,“原来你是害怕,我明白了。”

我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她那样笑起来,笑得我手脚酥软,犹如泡在一口咕咕冒泡的温泉里。我是精神病患者和傻子,所有人都不会呼唤我原本的姓名。久而久之,豚鼠成了我唯一的代码。可豚鼠也是有感情的。感情是一种不必经过神经的溶质,只要血液流得通,它就会一直存活下去。对我而言,她就是这种溶质。

傻子有了冲动,其他的顾虑就微不足道了。我翻找起来,用鼬送给我的一把小刀割断了连着脚踝和床柱的带子,捞起红皮书和药丸就往外走。她叫住了我。

“你去哪里?”

“我想看看鼬。他掉了两颗牙齿,现在一定又疼又怕。”

“那些黑色的棒子呢,你不是挺害怕它们吗?”

“顾不得了,”我凝重地看她,央求着,“你要是个好人的话,不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的吧。”

她若有所思,手指支在下巴上考虑。当她一笑,右腮上的一只梨涡也陷下去了。于是我也跟着沦陷了。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护士,是不是好人也难说。不过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就帮帮你吧。我还是蛮有一些神通哩。”

“对了,我叫诺和灵。”

诺和灵

这些房间全都似曾相识,好像每一间都藏着魔鬼。我和妈妈在其中的某间里受尽了折磨,所以并不觉得陌生——它们在我慌不择路地向外逃的时候都不忘继续压迫我的神经脉络,提醒我它们可憎的面目。从门缝透射出来又交叉在地上的青光就像一道道绊索,也许在我下一次迈步的时候就会将我捕获。

但是那个病房很神奇。只有从它那里漏出来的光是温暖的,能把气喘褶皱的肺叶抹平。我朝圣一般地走近它,推开它。

他躺在床上,抱着一本红彤彤的小册子,见我进来就把它慌忙压进枕头下面。像幼儿园里做错了事的小男孩,千方百计地把自己藏起来。他剪了一头漂亮的短发,在这个气氛凝重的地方显得生机勃勃。

但比起这些来,更特别的是他的双眼。既不是正常人该有的,也不像精神病患者那般空洞。他的眼睛似来自天外的另一条银河。

我对自己说,如果连这双眼睛都属于恶魔的一份,我就真的没有力气再往下逃了;如果它们属于好人,那我还有一试的愿望。我又回到从前小女孩的时光,做了一次危险又调皮的赌赛。

他敏捷地跟在我身后,但显得忧心忡忡。

拐进电梯之前我击晕了一个男看护,把制服剥下来给豚鼠换上——我并不想叫他豚鼠,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从刚开始就被抹掉了。豚鼠这个绰号是护士给他取的。

“大家都有一个这样的绰号,动物有,植物也有。一般都是根据每个人的习性来取的,不过反其道而行之的也大有人在。比方说鼬吧,那可是一种聪明的动物。但我那个朋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笨得很。”

“不过你可别因为他是个笨蛋就看不起他。”豚鼠郑重地对我说。

我莞尔一笑,咬定不会看轻他的朋友,豚鼠的眉宇因为这个承诺才放松下来。

我们走出电梯,发现住院部大楼的底下已经门庭若市——围满了聒噪的警车。门柱间被拉起了黄色的警戒带,看样子戒备森严。由于衣服的缘故,我们两个大概不会被立刻认出来,不过那也是早晚的事。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夕阳释放的山楂色余晖挂满了树梢、楼壁和车身。这一季刚刚长出来的绿草也染上了光和热,有时候被风吹动得起起伏伏,代替了真实的大海成为我的波涛。

真实的海域其实就在几公里外的崖下。如果站在更高的位置,能看到通往辛安市的云桥横卧在海上。

我隐约感觉到我逃不出去了。有不甘心和遗憾,好在恐惧消失了。

“豚鼠,你能不能陪我再上去一趟?”

“为什么?我们不是才下来吗?我是傻子,你别愚弄我。”

“我呀,我的妈妈还在上面。你陪我去看看她,然后咱们一起去找你的朋友。可成交?”

“原来你还有妈妈,真让人羡慕。”豚鼠很吃惊地说。

“这是不该羡慕的,”我真心实意带着酸楚说,“如果我从来没有她,妈妈也许会少受很多苦。”

“你妈妈的牙齿也掉了吗?”豚鼠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牙齿没有坏,”我略一苦笑,“是肠道被切去了。你知道那个吗?就是盘在肚子里长长的管道。”

豚鼠吓得一震,退开几步。他思索良久,最终决定过来抚摸我的面颊。这个男子的手指暖融融的,好像要把两个人的神经端一拧,逃到和这个世界无关的宇宙里去。

他的眼睛过于明亮,我不敢看得太久。不过既然他没有把手缩回去,索性我就让他多待一会儿。我渴望这种温暖。

在两个人灵魂出窍的时候,一个身着警服的年轻男人向这边走来。他给人的印象伶俐干净,光亮的下颌上泛着青光。很明显,那眼神是冲着我们两个人来的。

我的手心冒汗,抓着豚鼠的胳膊往回走,悄声叮嘱他:“别回头,别出声。盯着前面的电梯门。”

后头的猎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一步一步靠近我们。

在他要赶上来的时候,一个推着回收车的中年男子从一旁闪出来停在电梯前。他包在一身白刷刷的袍子里,两个指节惬意地夹着一截袅袅的香烟,有一下没一下地叩打自己的裤缝。我摸不清他到底是病人还是医生,不过我明白这是天赐的一线生机。

“你怎么回事大叔,医院里能随便抽烟吗?”

他转过来,惊愕地打量我和豚鼠。

“没错,是说你呢。车子留下来,赶紧回去换了衣服。不知道规定?要是被查出来是怎么处罚来的?”我碰碰身旁的豚鼠。他接了话茬儿说:“要是被查到抽烟,舌头上会打一针,三五天都讲不了话。”豚鼠张大嘴,指着自己红红的舌尖,“护士自己抽倒无可厚非,但你既不像病人也不像护士。你长得有点儿像护士长喂的那条长毛犬,它叫乌龟。”

“这是从何说起?”我扮作疑惑状。

豚鼠解释说:“护士长给那条狗取的名字是乌龟,而且他要求我们也这么叫。”

中年男子越来越惊疑,左右为难。他捉摸不定到底该相信我们几分。我指指身后,为他出谋划策:“现在警官就在后面。政策你也是知道的。要坦白呢,你就过去;要打针呢,就义无反顾地往上走。”

男子听了,立刻冲过去,四肢缠住尾随过来的警官,期期艾艾地供述罪行。警官略一愣怔,横竖挣脱不开,眼睁睁地看着我和豚鼠顺着屏幕上的红字向上升去。

我和豚鼠自导自演了这一场怪诞的独幕剧,像泡了一个热水澡似的,所有力气都用掉了。他的手被我紧紧攥住,在指尖怦怦跳的脉搏一下一下震着手心。

如果那个警察命令截停电梯,我和豚鼠就只能困在这只笼子里等他们来围捕。但是随着号码顺次落下,我们如期升到了顶点。

那个警察的面容从我的脑海中浮出水面,牵扯出来一长串的水花。他湿淋淋的短发往下滴着水珠,卷到鼻梁和英气的嘴唇上又重新流回大海。我记得他的名字叫柯玉良。

柯玉良

大楼里到处打着冷光,白天也要人造光源来维持照明。有时候你发现几步之遥的玻璃门外就是一片温暖夕阳,但身处之地依旧会叫你打寒战。外面是人间的阳光,穿不透这里的墙。

现在已经有一个中队的警力布置在桥头外、小岛的范围内,不过我看他还是有继续引援的意思。他杵在院长室里,很像一条土狼趴在半只死猪身上。

院长谈吐儒雅,下半块身躯却像一头野兽的后肢,怎么看都是奇异的组合。他的胯下鼓着绷带,说话时难免会带上疼痛的冷气。

“我说小柯,咱们的人力是不是不够啊。凶犯这么单薄,早该绳之以法了。”

我注视着他身后的《墨葡萄图》,心下盘算那会不会是真迹。

“不够?够了够了,还嫌太多了点儿。”

他眯起眼睛看我,嘴唇弯成笑的模样:“我说不够的时候,它就是不够的。”

我把目光挪向窗外自天边引燃的红霞,无动于衷地说:“那咱们再来点儿?您看多少合适?”

院长哈哈地笑起来,忽然从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那是狠毒。

“小柯呀,再来多少都是不合适的,只有把她抓到了才最合适。明白了吗?”

我道过别,从院长那里走出来。

就在刚才我和那个少女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的档案和病例我只是读到了一半。这一半让我决定放走她,再多或再少一点儿可能都会左右我的决定。

这个少女叫诺和灵,四个小时之前她用一把柳叶刀剥夺了院长的雄性资格。外科大夫的妙术让院长的威风堪堪可保,于是他决意不惜动用一切权柄也要撕碎这个少女。

豚鼠

我枕在窗沿上看云桥,金色的海澜和凌厉的桥缆流淌着中世纪的相框颜色,无限美好。顺着云桥到对岸,绰约中有一幅灰蒙蒙的蓝图,绵绵蜿蜒,很长很长。想到阿灵就是从那里过来的我觉得很兴奋,同时也害怕了。

病床上她的妈妈包在一根根软管中,像一个被拉线的傀儡。阿灵用额头抵着母亲的脸窝,温顺地来回摩挲。但她妈妈睡得很沉,毫无响应地继续做她的人偶。看到妈妈没有回应,阿灵眼中积满了泪水。

我问道:“你为什么哭了?”

她揩拭眼角,悄悄地说:“风吹了眼睛、沙子揉进泪腺、闻了辣椒、打个瞌睡,这时候人都是要流眼泪的。”

“可是现在没有风,没有沙子,也没有辣椒。”

“你真聪明,我辩不过你。”她笑着来握我的脸。

鼬对我说过,人的脸上神经密布,牵纵每一味的喜怒哀乐。握住它的人,保护和安慰都责无旁贷,而且也仅仅在一个指尖。这间屋子里没有制造泪水的东西,她一定是出于难过才会哭泣的,所以我也伸手去找她的脸颊。

一小会儿以后她撤回床角,问我:“豚鼠,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我记不起来那么遥远的事了。那是很久以前,几乎是史前的时代。那时候地球上还爬着耀武扬威的两栖类霸王。”

她斜着脑袋瞧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话。

“豚鼠,你真的是傻子?”

“那怎么可能有假。他们说我脑袋里有几根神经烧断了,这里面的药片能治好我。”我把藏在怀里的红皮书给她看。

“那你想过治好病以后的事吗?要去哪里?”

“如果病好了,我可能会变成正常人。不过那些家伙常常欺负鼬,给他脑袋上淋冰水。我不想成为他们。”

“只是有一件事我舍不得不做,”我向窗外迷恋地看了一眼,“我想过那座桥。”

阿灵翕动着嘴唇刚要想说什么,就被一声撞门声打断了。一个罩着白口罩的人莽莽撞撞地闯进来了,惹得床侧的监护仪紧急嘟了几下。

“摩夫!”我惊呼。

来人谨小慎微地注视着我,并不认同我作亲密的同僚。倒是阿灵吸引了他更多的警惕,渐渐地,某种记忆复苏的征兆出现在他脸上。阿灵抢在前面,匪夷所思地转去他身后在腰间鼓捣了一下,摩夫哇一声哭叫起来,鼻涕眼泪沾满了双颊。

摩夫是护士里的护士,总是乐此不疲地捉弄我和鼬。如今他失去了神气活现的威风,只有乱蓬蓬的胡须还昭示着生机。

“其实呢,外面的世界要精彩得多。”阿灵给摩夫来了个五花大绑,坐到我身边。天哪,她的香味又要让我迷失了。“那儿有铁锻的双翅、虚拟的双眼、石头的花朵、无边的山峦……总之让人应接不暇。”

“也有像你这样的人?”

“对,像我这样的人,”阿灵微微一笑,“如果我能带你出去的话。”

“我可知道好多条路的……”

“这个人的同伙会抓住我们。”阿灵看了摩夫一眼,表情变得古怪,好像倒映在池水中的笑脸被吹皱了,漾起失落来,“站在我们对面的是一个叫社会的怪物,赢不了。”

每张病床下都有一块隔板,我俯下身去左右摸索。

“你在找什么?”

我抱着一个袋子冒出头,把里面两个圆溜溜的果子掏出来。

“橙子?”

“嗯。我从来没有领略过那个怪物,它要是毁了这些橙子我才会恨他咧。你看,这些圆圆的家伙简直就像温暖的林中小木屋。只要知道每间房子里还有这个,我就能安心待下去了。”我把两个橙色的小太阳稳稳地放进她的怀里。

病房里没有亮灯,不过我们和黑夜足够分明了——明亮的、橙色的光球。

阿灵刚才还在笑,此刻突然噎住了,毫无端倪地大哭起来。她两只手支在膝盖上,竭力忍着周身的抽搐。

天哪,她的洪流要淹没我了。我只能抱住她的躯体,慢慢等她平息下来。她的眼泪在我身上积成大海,弥淌着诺和灵的气息。

等阿灵止住抽泣,她就站起来拔去了妈妈身上的傀儡线。

柯玉良

手术时用的缝合针如果挂在女孩子的耳垂上,那是弯弯脆亮的装饰;刺进肌肤里勒住伤口,却是亡羊补牢的救赎。同样都要穿过皮肉,似一正一邪的姐妹展现给人们的是截然不同的魅容。

我拾起一片柳叶刀震了几下托盘,里面的止血钳和洞巾罐纷纷凑过来响应。我觉得这些明晃晃的家伙恐怕都有一个共同的频率点,某个成员发出细小的一声呼喊都能引起恢宏的共鸣。正是这枚柳叶刀割开了那位母亲的腹腔,切下一挂小肠,然后同一个人又操刀取走了肾和子宫。大概凡是值钱的一概没有留下。病例上说截下小肠是误诊,其后横竖已经时日无多,于是别的器官也一一被自愿捐出了。院长的亲笔签名“潇洒”地排在页脚。

手术室局促得出奇,倒是很契合生命将尽的压迫感。我环顾四下,试图找到当时少女藏身的地方。

一只挂着青色幔帐的换药柜立在墙角,她应该就是躲在那里目睹了母亲的手术过程。我扯开帐子把自己塞进去,和她坐在一起。咫尺之间就是她的恐惧。

“记得用局部麻醉,破坏了器官的活性就失去价值了。”戴绿色口罩的人们举着双手互相交流。

她抱着膝盖瑟瑟抖动,孤立无援地看着几只手捏着刀刃向妈妈伸过去。这个时候我竟然不由得想去揩拭她的眼泪。

少女侧过头,恨怨着我以及所有戴着这种臂章的人。

诺和灵躲在换药柜里的时候,我才刚刚进入辛安市中心那幢气派的褐石大楼里。那时秋阳高照,淮阴路上的枫树红得热情幽美。警察局局长握着话筒对所有的新进警员慷慨陈词。

“柯警官,你在这里干什么?”

许医生是心外科大夫中的一面旗帜,他的脸清瘦沧桑,蚀刻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这样的人连嗓音里都装着墙壁。

“没什么,”我从柜子里爬出来,拍打着屁股,“凶手是在这里行凶的,我非常想知道她为什么把据点选在这里。”

“你是警察,这要由你来回答。”

“当然,报复行凶首先该被排除掉。你们是省级三甲医院,医术通天,待客热情,连整宿打麻将以后都顾不得休息,发扬连续作战精神。可贵的是,没有一位医生护士打瞌睡,每一针都能缝在皮肉里……对了,你是来毁尸灭迹的?”

“开玩笑吗?柯警官,我是来取院长的药的。”许医生面无波澜地说。

“瞧你,明摆着嘛,”我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他,“难不成在这儿待久了你也留了什么后遗症?”

许医生没有理会我这茬儿,自顾自地朝外走。

“喂,我说许医生,”我在后面喊,“如果整座森林都被病毒感染了,你会不会牺牲自己去救一朵尚有转机的花?”

医师仍我行我素地赶路,等到衣摆都飘出白色门框时才塞回一句:“很名贵的花吗?”

“也不一定。”我斟酌着说,“大概是山野可见的普通品种吧。你权当是一朵虎皮菊。”

他扬了扬手,一句作结道:“柯警官,再浑浊的眼睛流下来的泪都是清的,再恶毒的心脏喷出去的血也是红的。这两样东西我都有。”

我在门后消沉了一刻钟,抓起外套向电梯走去。名叫警察局的发条很快会拧紧上满,围捕是怎么都逃不开了。我在体内的记忆宫殿里寻找着诺和灵的影子,试图让她更鲜活一些。

可能我是她最后的守护天使了。

诺和灵

我怀念淮阴路上的那座红瓦房。那时候的路面还没有这么宽阔,几棵历经风雨的青柳虽长得不那么周正,但也能安心地扎在路牙上。它们也许早就被攘平了。如果还在,我希望能把妈妈送回那里。

她的最后时刻是面带笑容被剖开了血和骨的,所以那间手术室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有妈妈的温度,安抚着躲在青幔后面的我。

但是现在我带不走她了。

豚鼠与我合力把妈妈的遗体送进停尸间里的冻藏柜。他拈了拈眉毛上的霜,呼出一口白雾。

“你来看她一眼吧。他们说被装进这个柜子前的最后的模样就会那么保存下去,很久都不变。”

“久到什么时候呢?”我低落地问。

豚鼠比划了一下,郑重地说:“多久呢我也不清楚,会久到时间都腐烂掉吧。摩夫总说时间的保质期是最长的。”

我再也忍耐不住,撑在冷柜上眼泪嗒嗒地滚下来。

“你不要哭了,眼睛会被冻坏的。”豚鼠爬过来拔下手套,用红通通的手掌握住我的双眼,拖拽着我从冰窖里出来。

走廊上空空如也,一个人都不剩了。结冰的泪腺慢慢活泛过来,让我再次聚焦看清楚豚鼠的样子。他面有忧色地瞧着我。

“你瞧我做什么?我马上会带你出去的。”

“不是这个,”豚鼠情真意切地关怀我,“我觉得你还在想念妈妈。其实陪你进去结冰也未尝不可的。”

这真是个温柔的男子,我打定主意要把他还给外面的世界。

“想是想的。方才我留了几颗眼泪在里面,希望那能冻成佛珠陪伴她吧。你不是舍不得那座桥吗,我怎么能让你失望呢?”

医院大楼的基座下站成一片蔚为壮观的人海,好像他们是坚贞不渝的歌迷,翘首企盼着巨星登场。歪歪扭扭的警车太应景不过了,车身上的旋转灯夹在他们中间是分量重到无可挑剔的荧光棒,为我们喝彩。

我们等电梯落了地便落落大方地走出来,徐徐向守候在大门外的人群迈步。豚鼠有些惴惴不安,手心一直在沁着汗粒,真像个初次登台的歌手。此时如果有束光探过来,我们就真要登上盛大的颁奖台了。

那位年轻的警官站在队首,仿佛手拿着奖杯向我们走来。

我笑道:“柯警官,颁奖什么的就不必了。只是别给我戴那对铁圆圈好吗?”

他疑惑了半晌,转而硬邦邦地说:“我保全你的尊严,亲自来押送你。”他好像又向豚鼠瞟了一眼,我横身截了下来。

“那让他一起吧。”

从外面看去,院长室的灯火依旧辉煌。他恨我恨到了骨头里,却不忘顾忌着我的眼睛。有时候精神上的伤疤是有这种特性的,一道眼光也能让它再次迸裂喷涌。

轮胎轧过云桥的桥面,好像雪花沙沙地落在海水里,平稳安详。豚鼠忽然像个恬静的女孩子一样,脸蛋泛红地枕着车窗往外看。桥底起来的钢缆斜刺出来,飞上天去,豚鼠的心大约跟着去九天揽月了。那里缀着闪闪发光的霓虹灯芯,似一尾背鳍冲天的发光的海豚。

“可还漂亮?”

“嗯。”豚鼠沉浸下来,腼腆地说。

“呼吸都忙不过来了。”他又补了一句。

我端凝地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眼底涌进了湿气,甩过头不再打扰他。

“我以前见过你吗?”沉闷地握着方向盘的柯玉良突然问道。

“你为了追捕我到过辛安市的各个街角,想必不经意地见过我几次也是有的。”

“这之前呢?我不做猫,你也不做老鼠的时候?”他心有不甘地追问。

“那时候见了也不会记得吧。”

他死了心,沉默地把头别过去。

这两个男人我也许是见过的。当淮阴路上还有那座红瓦房的时候,三个小孩子围着老态龙钟的柳树扑打一个白蓬蓬的羽毛键。羽丝飞起来,飘得似蒲公英样飞散各处。那些个下午里的蒲公英串集起来就成了如今的圆月,它照着这三个人驶向未知。

我凑到柯玉良耳边,低语了几句。趁着他还在惊诧时撬开车门翻落在桥上,一下子被甩出去老远。

手肘和大腿上擦伤了一片,但血还没有开始往外渗。一溜车门开启关闭的砰砰声此起彼伏,在桥上响动。我拖着自己越到桥栏外侧,海风正温柔款款地吹过来。

黑茫茫的大海没有一点儿光,这在我的心头激起了一阵恐惧。我觉得有些愧对的是豚鼠,以及那个被称作“鼬”的男人。因为我在这么多年后,终于还是安息在了这个地方。他盗来的账本触目惊心,也许是撕破黑暗的曙光。

恐惧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我要回到的是最初的地方,是妈妈身体里四面温暖潮湿的黑暗。上天,如果真的有上天,希望能让我把豚鼠的面容永远留在脑海中。我喜欢他。

柯玉良和豚鼠朝着我奔过来,我纵身一跳,飞向云端。

豚鼠

锋利的钢刃勒进皮肤和骨头里,握在手心像火辣辣的一条红炭。阿灵原是个瘦弱的女孩子,如今两副身躯挂在左手的四根手指上,仍然会摇摇欲坠。

“我说豚鼠,你的手不疼吗?”阿灵露出狡黠的表情,好像她此刻正趴在桥栏上看我在水中嬉戏。

我的血液全都涌在脸上,堵塞了每一条发声的路,说不了话了。

“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云桥的肚子。一条条钢绳编织起来像是燕子筑起的鸟巢呢。”

我攥着一颗无声的炸弹,嗤嗤地燃烧引信,整条左手都要被烧着了。天哪,如果上天能够拯救这个女孩子,我愿意低下头做他谦卑的门徒。

上面那些人从车里走下来,变得鸦雀无声,他们像默片时代的观众一样注视着悬在桥下的两个人。我拼命昂着头不去闻她的气味,也把眼泪围在眼眶里。她的气息就是大海的味道,如果我闻到了说不定会忍不住把她还给底下的深海。天哪,我多希望我不是傻子,能用回天的智勇把她救上来。

“傻子,把我放开吧。你瞧你的手都要断了。”她第一次露出小女孩的羞赧,那样看着我。

两只体态纤细的大鸟盘桓在云桥上,咯咯地叫不停。它们又来催促我的意识孵化成雏,推开胸口振翅飞去。我眼前一黑,不能自已地记恨起它们。

我睁开眼时,是横卧在汽车的后座上。那个警察正窥望着后视镜等待我醒来。

我与他没有什么话可讲,扳弄起车门上的各个按钮想要下去。但是看到外面瀑布一样的红灯绿光,我又犹豫了。

“这就是她费尽心思要带你来的地方。我不去救她,也是因为这个地方再也容不了她。”他将烟头拧灭,对着面前的透明世界说,“你的那本书我收去了。里面有些秘密能为她做些补偿,虽然可能是杯水车薪。”

他默然片刻,最后说道:“我们就在这儿道别吧,希望你别辜负她。”

我跨下去,踏入一个纷纷扰扰的新世界。这里有挺拔耀眼的楼厦,摩天的高度上悬着明媚动人的脸庞。人们笑着唱着从我身边走过,在云桥外无限地延伸开去。

那里是明晃晃的大都会,是诺和灵向我讲述过的美丽国度。

我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云桥,听听她在桥下是不是流得欢畅。我是病人,只有知道这一点我才会清楚——我对她的爱不必神经来面命,我对她的爱不会在忘却里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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